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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奇幻丨大法的精神(8)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中短篇故事,全文約為3萬6千字。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系列故事非同步更新於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歡迎各位看官老爺關注、指正。 ***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戲劇之王 三位訪客 牧蠅人 龍穴精銳 大法的精神 (1) (2) (3) (4) (5) (6) (7) *** 海邊特有的咸腥潮濕鑽進房間,風揉亂麥琪婭綠色的頭發,吹得書頁瑟瑟亂響,更加讓人心煩意亂的是巴德強迫式的口吻。 跳下去意味著什麼她比誰都清楚。麥琪婭屏住呼吸,望著海平面盡頭,遠方雲門高聳,隨時要砸向令人不寒而慄的黑色火山島似的。厚重雲層間電閃雷鳴,偶爾落下幾道粗壯曲折的線,一頭扎進噩夢島深處,雷暴激起幾許微光勾勒出嶙峋怪石張牙舞爪的模樣。她胡思亂想起來,塔間法師盛傳噩夢島影響力日漸衰微,全是巴德坐鎮混沌之塔的結果。當然,他們還有另一套解釋。 「跳下去!」 巴德的聲音再度響起,聽起來縹緲高遠,像從另一個世界穿越星際而來。 我太胖,可能飛不起來。 麥琪婭試圖鎮定心神,但無論怎麼做只是徒勞。巴德的聲音如同捲起的滔天巨浪,把她拖入深淵。女孩感到身體逐漸陷入地板,重力終於有了可以作為主角粉末登場的舞台。平時人們總習慣無視它的存在,重力只能卑微的在鳥糞砸頭、墜落屍體、腦袋上落個蘋果等小場面里打下手。麥琪婭一陣恍惚,她意識到自己又進入到神遊狀態,腳踝處吹來陣陣死亡氣息,海風將她的法袍鼓起,像個懸在塔尖的花苞。一雙白皙的肉腿蹬個不停,這樣的花蕊可不多見。 重力仍在繼續發揮作用,它第一次有當家做主的感覺。多年來重力致力於讓一切懸在空中的東西接受大地制裁,眼下馬上能有個成功範例了。 恐懼死灰復燃完全壓過內心的好奇,帶刺的藤蔓再度自心間發芽,很快成為女孩內心絕對的統治者。它盤踞心頭開始發號施令,麥琪婭記不得最擅長的咒語、想不起這種時候該以何種方式保全性命。恐懼一刻不停的向她灌輸著塔間法師背地里議論有關巴德的另一種可能——混沌大師對麥琪婭示好,東拉西扯全是偽裝,目的只為讓獵物放鬆警惕。 是的,麥琪婭的確放鬆警惕了。她吃了茶點,一度笑得前仰後合。 麥琪婭內心的恐懼茁壯成長,它適時掏出畫板,開始在女孩心中勾勒出巴德另一幅形象。老人只是一層外衣,皮囊里他是個來自噩夢島的惡魔,這符合象牙塔學徒們刊印的《惡魔考》中的描述。惡魔天性古怪,而且報復心極強。他們的膚色異於常人,擅長花言巧語令人放鬆警惕,從而攝人心智。雖然巴德沒有角,缺少尾巴,不是紅色的,身邊更看不到半隻魍魎小鬼。但不知怎的,向懸崖底部加速墜落的女孩看著坐在輪椅里風燭殘年,瘦小枯乾的小人兒,感覺他愈發邪惡,那雙望著自己的黑色眼睛里閃動著異光,須眉化作追命的觸手拍打地板,就連笑意之中也塞滿了貪婪和惡意。 麥琪婭完全慌了神,她屈從內心的恐懼為自己指出的明路。混沌大師巴德撕開偽裝的面具,獠牙下鮮紅的舌頭鋪就荊棘叢生之路,從血盆大口直通塔下安耐不住雀躍心情的晶球。這是條有別於先前窺視人心的臆想之路,路盡頭立著個牌子,上面分明寫著「你終於下來了」。 女孩想張嘴呼救,風灌進嘴里堵住喉嚨。她後悔不該順從的走進大法師房間,狂風又忙扇去悔恨,只留恐懼縈繞心頭。 風躁動不安打著旋發出尖厲的呼喊,聲音拂過麥琪婭耳畔送上讓她毛骨悚然的問候:「你終於下來啦!」麥琪婭閉著眼,她本能的感受到了腳下晶球的躁動,無數雙手伸向天空,爭先恐後想要接住女孩。他們的影子甚至遮蔽了太陽璀璨的光輝,而晶球對面,正是萬劫不復的噩夢島。 「第一課。」 巴德沉穩的聲音驅散死亡,泯滅麥琪婭內心莫名的恐懼與幻想,又趕走晶球里躁動不安的鼓勵。大法師說話的聲音再度變得純淨無比,嗓音如水晶般銳利。他問麥琪婭:「法師能夠藉助道具飛行,現行教材上是這麼寫的。你認為原理是什麼?」 我要掉下去了! 麥琪婭張著嘴,幻想自己聲嘶力竭驚呼起來。女孩的呼救聲只能在心中回盪,震得她自己頭暈目眩。 終於,她不爭氣得像個女孩子一樣尖叫。直到此時麥琪婭才想起除了法術學徒這層身份外,她還是個女孩,擁有可以肆無忌憚尖叫,以及驚慌失措的特權。風捲起數條毫無規律的氣旋,有的纏住她的胳膊,有的拽住腳,它們勢力強大,和巴德話語形成的力量拉鋸、對抗,試圖把就要得手的獵物拖向崖底。 「因為風元素的作用。」巴德不在乎狂風如何撕扯麥琪婭,大法師的呢喃乘風而來,加入戲弄女孩的行列。四面八方全是巴德的聲音,他說:「教材里的確這麼寫的,可就算是元素系學徒也不見得各個都會騎著東西飛。為什麼?」 救我!誰能來救我! 恐懼趁大法師與晶球拉鋸的時機偷偷跑回來,重新蠶食麥琪婭的心智,讓她忘記絕望關頭還可以哭泣。雖然眼淚對脫離險境沒有任何幫助,但麥琪婭有哭的自由,她只是個長相普通的女孩。 「你信書上那一套嗎?」 救我! 麥琪婭掙扎著抬起頭,正好瞧見巴德枯乾的身姿,他躲在太陽光芒深處窺探,像個不起眼的黑子。大法師話音擲地有聲,無法讓麥琪婭忽略他的存在。恐懼湊近麥琪婭耳邊,對女孩輕聲細語。它告訴麥琪婭每當夜晚來臨巴德都會死去,待到清晨再度復活,所謂收徒是騙人的信口雌黃,他把無知的小學徒騙進房間,把他們推下懸崖,與晶球分享汲取養分的喜悅。 「飛行只是種想法,想法不是外在的道具,想法是我們心里所起的波瀾。」 恐懼乘勝追擊支配麥琪婭,將她當做提線木偶般操弄著。女孩已分不清何為恐懼,何為幻想。它擅自開始為女孩追憶過往,倒放起跑馬燈似的黑白畫片。同時告訴她門外的守衛並非如巴德所說,是「他們」防止外人接觸大法師。恰恰相反,「他們」一直在暗中保護其他人免遭巴德毒手。這位性格孤僻的大法師,其實是十三位大惡魔中的一位。 幾許淚花飄散,女孩哭了出來。她感到距離晶球已近在咫尺,追悔莫及的啜泣是此刻唯一能做的努力。 太遲了。 麥琪婭無比悲哀,任由風帶走眼淚。她能聽見晶球發出貪婪的喘息聲,感覺到無數只手攀上膝蓋,仿佛千萬把刀割開皮肉的冰冷觸感疼得讓人近乎昏厥。 「並不遲。」 就在麥琪婭臆想著晶球快要把自己吞噬的瞬間,頭頂突然傳來一陣劇痛。那是猶如頭蓋裂開的疼痛,女孩禁不住倒吸一口氣。刺骨的寒冷逐漸驅散,一股暖流從開裂的頭頂鑽進體內,沿脊椎骨不斷滲透。一並沖進體內殺退恐懼的,還有自頭頂傾瀉而下的柔光。 麥琪婭猛然用力睜開眼,酸澀的感覺令她懷疑自己是否沉淪在噩夢里太久。女孩發現自己站在書桌旁,腳底是柔軟的羊毛地毯,手里仍舊杵著清潔用具。唯一的變化來自窗外晶球的光芒,那是麥琪婭從未見過的光譜,像讓人攪了好事似的在鬧別扭。窗口洞開,海風吹過臉頰,擦掉女孩最後一道未乾的淚痕。 「我和那顆球不算一夥的,多少有點互相利用的價值。你也看到了,它極力渲染之下的我有多麼不堪,簡直不配做人,呸!」 巴德藏起敲醒麥琪婭的短法杖,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殘留的魔能光輝轉瞬即逝。 「剛才是我想讓你親身體會的最後一個測試項目,認清自我。到底是被那玩意兒灌輸的恐懼控制,還是不自量力的以為能控制恐懼本身。」 麥琪婭聽大法師這麼一說,騰得一下漲紅了臉。依巴德的標準,她或許屬於門外垃圾中的一份子。 巴德裝作沒有看見女孩臉上的愧色,繼續侃侃而談。 「風對飛行來說毫無作用,對吧。你太沉,人都太沉。拿個可以騎在屁股底下的道具就能御風飛行,這種天方夜譚只存在於民間故事里。」 大法師說完,重新掏出法杖,趕著已經是自己門徒的麥琪婭爬上窗框。 「最後一句:所謂地面。 「你所站的地方就是地面。」 麥琪婭呼吸急促,耳畔大法師的聲音洪亮,如同一股暖流在心間緩緩流淌。 巴德的話像句咒語,為麥琪婭套上保護性命的鎧甲。此時女孩心中已全無恐懼,大法師的話醍醐灌頂般令她迷茫的心豁然開朗,雖然還無法與現見真如的巴德相比,但她確信當下已超越混沌之塔里其他碌碌無為的法師與學徒。麥琪婭摘下眼鏡,畢恭畢敬放在巴德膝頭,心領神會對窗下透著邪念的晶球微微一笑。 旋即女孩縱身一躍跳出窗外,筆直的朝太陽所在的方向墜去。 - 完 - 預告: 短篇和中篇還各有一篇,分別是《茶會》、《哀兵,必勝!》。之後便全是初稿放著慢慢發酵的長篇故事,《暑假作業》、《胡鐵效應》、《歸鄉》,以及正在緩慢重寫的《絲佩瑞爾年代記》主線故事。 目前計劃是,把個人覺得寫的一般的短篇先放出來,約莫萬字有餘。至於時間嘛,還是慣例先鴿兩周到四周,把短篇再改一次試圖挽救挽救,之後騰出時間開始著手肢解《哀兵,必勝!》的初稿,然後再更新。 不過也未必,上一次雄心勃勃說連載計劃,結果家里有事棄了近一年才重新連載,希望這次能堅持計劃不動搖......吧! 感謝每次都隨文點贊和關注的各位讀者老爺,咱們來日方長。 來源:機核

輕奇幻 | 大法的精神(7)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中短篇故事,全文約為3萬6千字。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系列故事非同步更新於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歡迎各位看官老爺關注、指正。 ***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戲劇之王 三位訪客 牧蠅人 龍穴精銳 大法的精神 (1) (2) (3) (4) (5) (6) *** 茶香四溢,麥琪婭有點忘乎所以,可能是醇香的茶葉醉人,她說:「如果有茶點就更好了。」 「誰說不是。」 說完,巴德抬手從桌上拿起一盒未開封的金絲糕遞給麥琪婭。 「對摳門的達·拉甭·巴大法師而言,為何平原街私人定製的點心會憑空消失,是個未解之謎。快吃,多吃點,把咱爺倆偷竊的罪證盡快銷毀。」 「大師。」坐在四面通透的海景里,麥琪婭鼓足勇氣說:「我覺得您的房間不需要打掃。」 「打掃房間揮揮法杖就行,要人打掃反而會弄亂我的書。」巴德抄起法杖,戳向原本是牆壁的地方,言下之意是要麥琪婭談談感想。 「我不會。」麥琪婭坦言道,她生怕說錯話會跌落深淵萬劫不復。所以與其恭維巴德,不如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感想,直覺就是如此這般告訴她的。 「你想的沒錯,我知道自己有多厲害,所以不需要別人的稱贊。而且你要會,那倒是我應該給你當徒弟,嘿嘿!」 「我從沒在法環等級檢定手冊上看到過類似的高級法術。」 「高級法術?」巴德聽麥琪婭這麼說,不知觸發身上了哪里的機關,他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如同拉起的風箱。半晌他緩了口氣,喝了許多蜂蜜水潤喉,又風卷殘雲般吃掉半盒金絲糕後才繼續說道:「法術從來就沒高級、低級之分,教材編出來只是為了方便招生,以及確保會使用法術的傢伙沒有性命之憂。否則還跟過去似的,魔法學府和研究機構躺著送出去的人比站著進來多,還有誰願意學。」 混沌大師放下水杯冷不防問麥琪婭:「憑空變出一束花的法師,和會用一記火球術殺一百人的法師,哪個更厲害。」 「會變花的?」麥琪婭怯怯的答道,用眼神的餘光盯著巴德。直覺此刻開了小差,女孩只能憑借自己的好惡作答。和火球術比起來,她更喜歡象牙塔校慶時漫天花雨的法術表演。 這時茶杯邊又適時出現一盤松軟的茶點,麥琪婭拿起一塊放入嘴中,桂花的香氣瞬間填滿口腔。 「傻孩子。如果有人當著你面變出一束花討你歡心,當然他是最厲害的。火球術在求偶的時候屁用沒有,『和我睡一覺吧,吃我一顆大火球!』敢這麼說,距離挨巴掌可不遠了,除非追求你的是個喜歡燒別人家房子的獸人。 「但換個角度看,戰場上花沒用。當然啦,降下漫天花雨,用銳利的跟針尖一樣的花莖戳死敵人不算。有法師這麼干過,事後發現他時身上插的花比敵人還多。同歸於盡肯定是不行的,而且死的時候還挺疼。所以生死搏殺的舞台之上,躲在千里之外用魔法把敵人炸成齏粉的才是狠角色。 「你看,事情其實並沒有二選一這麼簡單。假如問我哪個更厲害,我會說都厲害,但是都沒什麼用。無論是想和姑娘繁衍後代,還是妄圖靠殺人功成名就,這類事不用法術反而更加便利。」 這次輪到麥琪婭笑得停不下來,巴德說的東西她在課堂上從未聽到過。 大法師用手里的法杖敲了敲輪椅,椅子心有靈犀,自動載著老人回到原本是房屋中央的地方。一張慰藉人心的圓形地毯赫然鋪在地上,麥琪婭記得那原本是書桌所在的位置。女孩想站起身追趕大法師,眼睛攔住了身體的沖動,視線所及是晶球的萬丈光芒,腳下一望無垠的大海掀起滔天巨浪拍擊礁石。她分明看見掛滿海草,長滿藤壺的骷髏張著嘴無聲嚷著:「你快下來呀!」 腳下的觸感堅定否決了眼睛傳達出的視覺信號,它寬慰著提醒女孩地面結實得很。 「大法。」 巴德的聲音驅散麥琪婭心中疑惑,她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大法師。 「您說什麼?」 「大法是法師一直以來的追求。許多人聲稱已經找到了它,但他們根本沒意識到,大法其實就在這里。」巴德用法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老人的聲音不知何時起變得清澈無比,全然沒了轟鳴的喘息聲。 「大法指引我們了解世界的真相。」 「您是指真如?」麥琪婭問。她記得象牙塔第一年所學的《法術理論基礎及菜鳥進階手冊(導論一)第八十七版》的序言部分詳細闡述了何為真如,四級法環的火焰導師雷吉·唐納德要求所有新生全文背誦。 「我更喜歡把它叫做『規律』。」巴德說。 老人的聲音令麥琪婭很不適應,坐在輪椅里的法師聲音洪亮如鍾,感覺至多隻有五十歲。 大法師又用法杖指了指腳下說:「其實你能看見,對嗎。那些玩意兒浮現在晶球表面,多數時候會表演痛苦掙扎給你看,博取別人同情。」 混沌大師身子前傾,夸張的俯身看著輪椅下方絢爛奪目的光。他的視線猶如千軍萬馬,一輪沖鋒之下竟逼退了晶球不可一世的萬丈光芒。那顆圓形的、近乎通透的球體放置於犬牙交錯的岩石王座中央。拍打礁石的海浪色厲內荏,在晶球前繞了個彎,不敢濺出半滴海水。麥琪婭順著巴德的指引看著晶球,她知道晶球此刻也在回望自己,通透的球體里仿佛孕育著常人難以窺見,無法想像的東西。比如一個世界,或者通向未知的宇宙。晶球表面痛苦掙扎的影子全然沒了威風,他們像水蒸氣般縹緲。海風吹過,把本就虛無的身影沖散,很快蒸汽升騰又會聚成新的人形。 「是的,大師。」 麥琪婭看著無數人影搖曳,他們攀附在晶球表面,將痛苦掙紮上升到行為藝術的高度。與此同時,虛影又不忘彼此攻伐,防止有誰率先沖破晶球禁錮的牢籠,逃脫升天。 「但是他們看不見,眼睛全是用來喘氣的。」巴德不屑的用法杖戳了戳頭頂。 在麥琪婭頭頂上方,無數穿法袍的人穿梭往復,結構復雜的升降機運轉繁忙。所有人無不費盡心思裝作自己是個大忙人。女孩還能感覺到距離較近的幾位法師此時此刻的想法。有人正為下一餐默默倒數,有的在思考升降梯與施法之間是否存在必然聯系。另有幾位法師想法一致,他們焦急盼望周末的來臨,好去附近酒館向老闆娘的女兒獻殷勤,同時他們又在想方設法拖住其他幾位同僚出行的腳步,這幾位法師利用研究課題的時間熟練掌握了如何用魔法製造漫天花瓣的把戲。 巴德坐正身子,繼續用清澈透亮的聲音對麥琪婭說:「不用去理會那些垃圾。垃圾應該去餵晶球和晶球里的東西。你體會到的,就是我可以讀懂人心的秘密。」 「是的,大師。」麥琪婭習慣性縮起頭,聲音有些顫抖。 「不用緊張,心里有鬼的人才怕人窺視。我猜你是自願承擔掃塔的工作。」 麥琪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點頭。 「他們恬不知恥的命令你清理晶球基座。先用繩子把你捆個結實,再把你降到礁石邊緣。清理基座只是個油頭,塔里那些傢伙急需的是生長在晶球周圍的瑪娜草。他們沒有膽量下到懸崖底部,所以才使喚你。而你很高興,可以和晶球近距離交流。」 「我小時候就偶爾能看見和聽見些奇怪的東西。」 「那你運氣可真不好。有這種能力的傢伙許多靠偷聽發了大財。有的地方地下藏不住寶貝,偶爾會冒出句『金子一袋子』的提示,生怕別人聽不到。把握住機會,這輩子可就不愁嘍。」 「我從沒遇到過。」 「廢話!否則你根本沒必要為了免費的吃住待遇跑來當法師。塔里的廢物要是知道你有這本事,也會把你抓起來。」巴德用法杖指了指腳下,晶球感受到大法師的視線,表面浮出一抹驕傲的螢光。「他們會讓你住在我下面。」 麥琪婭咽下茶水,她不敢想像晶球生吞活人的場景,更何況被害人還是自己。 巴德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憑空抓出個銅制信筒,仿佛大法師眼里,此時房間和平日里沒有任何區別。 短法杖敲擊桶身,發出清脆鳴音,房間自輪椅底下開始發生變化,一團黑影如漣漪般擴大,眨眼整個房間恢復如初。麥琪婭感覺自己如同夾在兩片麵包里的芝士,來自地板和天棚的侷促感令人不由得呼吸紊亂。窗外晶球燦爛奪目,它重新聚起一道道銳利的光劍,和明媚的陽光交相呼應。 「你和我一樣,天生對......就說魔法吧,這樣比較通俗,對身邊魔法的流動格外敏感。你想說自己知道我指的是伊安之力,對嗎?」 「對。」麥琪婭十分自信,象牙塔學習期間,她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她說:「伊安之力是周遍世界的能量,是地、水、火、風四大元素的本源,又稱之為『世界真如』......」 「不用背書。我記得書上還說過厲害的法師可以現見真如,從而現見世界真相。」巴德說道,淤塞在喉嚨里的濃痰隆隆作響。 麥琪婭認為如果巴德去象牙塔教書,他的課程絕對比雷吉·唐納德有趣。當年法環四級的火焰導師教授理論課,學徒們鼾聲如雷是課上的常態,學徒們寧可浪費大把光陰也不想聽雷吉·唐納德枯燥無味的理論。假如混沌大師肯屈尊去象牙塔授課,預約課程一票難求的盛況絕不亞於同為五指大師的柏修斯定期開設的公開課。 「你們看的通用法術教材是翠仙組織編撰的,修訂版的工作由我負責。」 一聲絕望的慘叫打斷了巴德的話,大法師憤然抬頭尋找聲音來源,他的視線突破重重障礙穿透棚頂。麥琪婭跟著巴德的視線追去,她抓住如海潮般褪去的奇妙感覺,模糊窺視到了吊塔上層一出好戲。 侍奉巴德的那名年輕學徒痛哭流涕滿地打滾,身上蓋著開獎的彩票,花花綠綠的紙如同被褥將他整個人埋起來,好似一場喜喪。那位年輕人的發財夢徹底破滅,他面如死灰,雙眼因絕望變得通紅。麥琪婭的意識如管中窺豹,愈發模糊,直到心中那抹奇妙的感覺徹底變成黑色深淵。女孩視線所及,只有簡單裝飾吊燈的天花板,陣陣慟哭聲傳來震得吊燈微微晃動。 巴德仍舊盯著天花板看了許久,他把悲愴混著茶水一口飲下,心滿意足的表情仿佛在說,這是絕佳的茶點佐味。大法師扯起破風箱似的喉嚨繼續說:「我的侍者今早不幹了,因此我需要一位新侍者,屬於我這邊的,你明白?」巴德在輪椅上挺直僵硬的身子,他眯著眼一臉嚴肅,用不容回絕的口吻威脅道:「你敢說『不』。讓你和晶球里的東西作伴!」 「是、是的!大師,我同意!」 用不著威脅,塔里的小學徒做夢都想成為大法師的親傳弟子,更何況女孩剛才還切身體會到混沌大師的厲害之處。 「倒垃圾的活兒還得接著干,咱不能讓他們起疑。」說完,大法師露出惡作劇般的壞笑。 「他們?」 「他們。門外那些人,將來我教你怎麼甄別『他們』。學會了一眼就能看穿,那幫人心里裝的東西可惡心了。」巴德乾笑幾聲。貼在門上的隔音符文已放慢了轉速,聚在門口的法師放棄了攻破城門的打算。老人繼續說:「他們絕對不敢走到塔外的棧道上,體重是一方面,更為關鍵的是那顆球能說會道,受到欺騙丟了狗命的法師可不少。明天起,你倒完垃圾就來房間報導,我教你一些好玩的。要是讓其他人知道......」 「就去下面和水晶球作伴。」 巴德點點頭,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大法師把書桌上的一個銅制信筒遞給麥琪婭,一並交給她的還有兩封信。 「幾件事交代給你去辦。」巴德大口喝著水。他情緒高漲,一陣咳嗽後說:「沒蓋戳的信交給本月的塔間日務管理法師。另一封信、信筒和桌子上的衣服你悄悄帶走藏好,別讓別人發現,務必妥善保管。」 五指議會法袍頓時在麥琪婭眼中褶褶生輝,這是無數法師夢寐以求的東西,巴德居然輕易交給其貌不揚的小丫頭。 「法袍是出席阿斯托比拉五指議會的活動時必須穿的,你出席會議如我的耳目一般。至於其他的雜事,我都寫進信里了。等你一個人的時候拆開來看看就會知道,信筒交給誰信里也有寫。」 巴德滿意的點點頭,抬起手正想著命令麥琪婭離開房間時,大法師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對了。不會飛吧?」 「不會,大師。象牙塔念書的時候沒修道具馭行課。」 「馭行?騎掃帚?那麼麻煩干什麼,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飛,像鳥兒那樣憑自力遨遊天空。你抱著這件衣服和信筒出門,下一秒各種法術就會蹲在拐角後面給你個大驚喜。 「別笑,我是說真的,有前車之鑒,那人從我這拿了封信走。保潔部花了五、六天清理血跡,一年後還能從犄角旮旯發現碎肉。那小子曾經前程遠大,是個得力助手,唯獨做事情太毛躁,個性張揚。 「所以你得走窗,把東西放進垃圾車里再回來,裝模作樣從正門離開。今後也是,來找我最好走窗戶。」 巴德駕著輪椅靈活的繞開書堆,領著麥琪婭來到窗邊。他一把推開窗,迎著撲面而來的洶涌海風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麥琪婭命令道:「跳。」 - 待續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大法的精神(5)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中短篇故事,全文約為3萬6千字。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系列故事非同步更新於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歡迎各位看官老爺關注、指正。 ***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戲劇之王 三位訪客 牧蠅人 龍穴精銳 大法的精神 (1) (2) (3) (4) *** 麥琪婭終於理解塔里蹲們不願與大法師共處一室的原因了,關於水的聯想只在她心中擦出個火星,微弱得連她自己都沒能第一時間察覺,巴德卻知道的清清楚楚。麥琪婭從未在課本上學過如此厲害的法術,而且女孩篤定法環等級手冊里絕對沒有不畫符文、不念咒語就能窺視人心的魔法。法環等級手冊她熟絡於心,甚至能倒背如流。 「哦,這個觀點很新穎,就是太拘泥於『魔法』這個概念了。其實看透別人的想法沒那麼難,只是塔里的垃圾們學不會。」 黑色墨水源源不斷從筆尖傾瀉,仿佛一條條爬蟲在羊皮紙上扭來扭去。麥琪婭對大法師的文書工作十分好奇,忍不住用餘光偷窺。她看到紙上鋪滿陌生的文字,不似她學過的任何一門語言。巴德冷不防拉開風箱般的喉嚨問道:「苦蘵和沙海很像。去過流沙城沒?」 恐懼的種子生根發芽,侵蝕著麥琪婭的內心。它們如同帶刺的荊棘纏住她,將女孩束縛在書桌旁無法動彈。她猜混沌大師找自己來一定另有目的,可不爭氣的嘴巴卻自顧自誠實作答起來。 「沒去過,大師。象牙塔是我去過最遠的地方。」 「幸虧你沒去過。可苦了,破地方。」 巴德終於完成手頭工作,他把筆丟回筆筒,調轉輪椅車頭細細端詳麥琪婭。大法師深邃的瞳孔把眼白完全擠出眼眶,深色的眸子如同兩枚黑色珍珠。麥琪婭只覺視線受到牽引,不由自主向巴德眼中的黑暗看去,那里面潛藏著她無法理解的另一重世界。她看見超乎想像的巨大天體赫然出現,忙向後縮身試圖離開群星運行的隱形軌道。麥琪婭意識飄忽,當她努力收緊思緒尋找固定自我的錨點後方才發覺自己正身處縹緲太空。 雙月和太陽圍繞風輪運行,虛空間無比璀璨的群星閃爍著冰冷凶惡的光芒。橫亘天際的大裂隙此刻比站在地間時所見多添了幾分猙獰,它裂開吞納星體的巨口,向風輪世界輻射敵意。裂隙深處一團裹挾復仇火焰的流星劃出道筆直軌跡,它穿越五彩斑斕的星雲,撞碎無數銀河,朝女孩身處的世界猛撲而來。麥琪婭感受到火焰在流星表面劇烈燃燒,熾熱炙烤著她的雙眼,鞭笞她的肌膚,無以言表的憤怒迸發出來幾乎將女孩撕碎。流星所到之處融盡一切前進的障礙,群星構成的星團紛紛避讓,鋪設出一條通道供它飛馳。深邃蒼穹間,偶爾迸發微弱的閃光,那是流星撞碎小隕石後得意的光芒,以此留下那些未知的星體曾經存在過的證明。麥琪婭捂住耳朵,想阻止流星發出的怒吼繼續折磨自己,她深知這無聲的狂怒表達正來自流星核心深處對歸鄉的期盼。 麥琪婭試圖別開視線,嘗試逃走,她飄在虛空間,試圖分清虛實的界限。大法師思緒趕來果斷抓住女孩纖弱的靈魂,把她丟進浩瀚而又凶險的宇宙深處。麥琪婭頭暈目眩,虛空間充斥著混沌大師含著濃痰的聲音。 「沙海里極度缺水,缺到什麼程度呢?賣酒的都不敢兌水。如果有人罵你,口水濺到臉上,或者朝你啐吐沫,趕緊拿出洗澡的傢伙事抹一把。唾面自乾什麼的,在沙海里根本不存在。」 麥琪婭的眼神無法聚焦,身體因滾熱而痛苦難耐。女孩獨自一人承受流星對歸鄉的期盼,耳畔星際間吹過狂風帶來巴德聲音的回響。她只得茫然的點點頭,原本的世界已不復存在,此時此刻唯有女孩孤身一人飄向裂隙深處擠滿群星的野蠻世界。大法師聲音再度飄來,它變成肉眼可見的斷續金線,一端捆在麥琪婭腰間,聲音的震顫令她精神為之一振。女孩重新振奮,沿聲音的線索探尋宇宙,腰間的金絲是她與現實唯一的連接,能讓她保有一息理智。麥琪婭側耳傾聽,奮力追逐大法師的思維,她堅信不這樣做一定會迷失自我。女孩此時根本無瑕考慮巴德究竟想要干什麼,更沒空同內心枝繁葉茂的恐懼做過多糾纏。她一心只想回到現實,回到那座如同蟻穴的吊塔。 「苦蘵有個惡魔研究會。聽說過嗎?」 巴德喝了口水,他饒有興趣望著眼前的小學徒。麥琪婭雙手死死摳住書桌邊沿,雙眼失神看著窗外湛藍的海水。大法師切換話題,提起惡魔讓他格外開心,巴德露出一口白牙對麥琪婭笑了起來。 「我不是很清楚。」女孩答道,聲音不似從體內發出,更像群星璀璨的銀河宇宙發出的隆隆轟鳴。 「沒見過惡魔吧。」 「沒見過,大師。」 「惡魔比塔里蹲好溝通,起碼知道廉恥為何物,而且惡魔拒絕享用廉恥,只喜歡人的負面情緒。」巴德喉嚨深處發出濃痰哽住的呼嚕聲。「流沙城里有個大祭司,人們全管他叫黑頭,他給人的感覺和惡魔差不多。壞傢伙,背地里搗鼓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將來有機會見到他千萬別客氣,張嘴罵他准沒錯。罵人你會嗎?」 「不老會。」麥琪婭答道。 她仍舊在無垠的宇宙中神遊,此刻恐懼早已拋之腦後,興奮和好奇驅使著女孩探索未知,她穿越如氣泡般的星雲,掠過千姿百色的星球。燃燒烈焰的流星與她擦肩而過,壽終正寢的孤星在她身旁轟然內塌。麥琪婭享受身體無拘無束的快樂,一時之間忘乎所以,順口溜出了句鄉音。 「不老會」是她老家的方言,翻譯過來大抵是「逼急了也會」。 「說一句來我聽聽。」巴德努力擠出濃痰,狠狠淬了出來。 惡心的聲音瞬間把麥琪婭拉回現實。窗外灼燒雙眼的白光晃得她踉蹌著倒退幾步,女孩躲進牆壁夾成的暗影里怔怔看著大法師。四周一如往常的干淨整潔,沒有女孩癔想里令人不悅的濃稠液體。她恍惚起來,覺得剛才不過是一場神遊的夢。重力把靈魂壓進圓滾滾的身體,拘束與沉重感令她險些窒息。 「不會罵人,不配待在塔里。」巴德說。 「我......」麥琪婭漲紅臉,面頰的雀斑重新染成兩團暗紅烏雲。她粗喘幾次,勉強從肺里擠出一句話來:「你家慈的!」 「不對不對。你這是跟誰學的,家慈是指自己親媽,令堂是對方母親。而且罵人的時候不用尊稱,對面多半聽不懂。這種時候說『你媽真是位魔術大師,能把畜生的胎盤變成人,可真厲害』更容易讓對方理解。」巴德乾巴巴的笑了笑,思維隨即又跳躍到麥琪婭追不上的遠方,他問:「剛才是不是感覺很興奮?」 「我以為神遊......」 「和睡覺差不多。」 大法師的話一針見血,現如今邁入法師從業之路的小學徒卯足了勁兒比誰冥想時先睡過去,鼾聲大的算贏。醒來之後,能把剛才做夢的體會完整復述下來,就是一次成功的靈界神遊之旅。 「不能說不對。畢竟常言道人生如夢,夢里什麼都有。」 巴德捻起輪椅扶手旁的小操縱杆向房間深處駛去,把麥琪婭獨自晾在身後。 大法師邊走邊說:「我的確是房間里唯一需要清理的垃圾。」話到嘴邊,他大聲向門外吼道:「在不學無術、只知爭名奪利的垃圾眼里,妨礙他們的人都該銷毀,沒錯吧。」 厚重木門外很配合的傳來噎住食物的捶胸頓足,伴隨劇烈咳喘和一聲咕咚悶響,麥琪婭想像得到究竟發生了何事。很快隨著一串驚慌失措的腳步,呼救聲漸行漸遠,房間內重歸平靜,只有巴德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此間耀武揚威。 「他們讓我住塔頂,門外掛大鎖,安排了兩位門神把守。反正他們自己......用你的話講——不老來,不到逼急的地步沒人肯屈尊找我。」 大法師的話聽起來像個普通老人日常的絮叨,他熟練操縱魔晶驅動的輪椅繼續向房間深處駛去。巴德豎起兩根手指朝身後勾了勾,示意錯愕的小學徒盡快跟上自己的步伐。他說:「我要一個可以安靜說話的地方。你一定覺得,這糟老頭子不僅壞得很,而且說話毫無邏輯,肯定背地里沒安好心。」 麥琪婭搖搖頭。她並非在否定大法師的想法,只是單純想趕走內心泛起的波瀾,不然心中所起的一切念頭巴德統統能偷了去。 「我這把年紀還能幹什麼,不老行了,嘿嘿嘿。」巴德調轉輪椅,停在一處布置成會客空間的茶幾前,他對緊張拘束的麥琪婭說:「小綠毛,把桌子上的水杯和水壺拿過來。」 麥琪婭小心翼翼端著托盤回到巴德面前,她看見大法師正在空中比劃出復雜的法術,閃亮軌跡追著手指末端散射出的點點金光,像極了神遊時保護自己避免迷失方向的金色航標。魔法粒子自作主張,憑空構成一道繪制復雜的高級符文,魔法炫光令窗外景色為之暗淡。立在半空的魔能迫不及待開始緩慢旋轉,穿過層層阻隔徑直飄往房門方向,巴德的手指還在勾勾畫畫,那道金色細線緊隨其後,繼續編織魔法的工作。 此刻門外恰好傳來人聲鼎沸的吵雜,他們喊著號子抬起先前倒地的重物。金色符文外延伸出許多銳利的尖端,牢牢將魔法鎖在木門中央。一陣水波般的氣流自房間正中擴散開來,麥琪婭不由張開嘴,試圖緩解氣壓變化帶來的不適和耳膜疼痛。四周一片死寂,魔能趕走屋外的呼喊和塔尖下驚濤駭浪拍擊岩石的雜音。聲音沉澱到麥琪婭看不見的地方,甚至讓房間變得更加澄清透亮,女孩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噪聲,巨大轟鳴譜寫出蓬勃的生命之歌。 這是麥琪婭第一次見到如此高超的施法方式,法師可以不用預先寫好符文,更不需要冗長咒語而施展隔音法術。況且她知道,這個級別的隔音法術想要破解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小把戲。」巴德微微牽動手指,示意麥琪婭坐到對面的藤椅中。他喝了口水說道:「他們在房間里搞了太多用來竊聽的東西。」 「他們?」 麥琪婭瞪大眼睛,入塔研修至今她聽過不少人提起大法師的境遇,沒想到塔間法師會做到如此地步。 兩人說話時隔音的魔法符文發生激烈變化,涌動的金色魔能流速加快,咬住木門的尖端上偶爾冒出青藍色電光和白煙,噼里啪啦的細碎聲音此起彼伏。巴德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自顧繼續說著。 「那些盼著我死,好接管混沌之塔的老混蛋和小垃圾們。你瞧,發現我屏蔽了竊聽裝置,那幫人動作倒挺快,現在估計在門外搗鼓解除隔音法術呢。連像樣的反制魔法都不會,天天就只想著爭權!咳,咳!」說道情緒激動處,巴德劇烈乾咳起來,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麥琪婭。大法師佝僂上身接過遞來的水杯潤了潤喉嚨,繼續說:「不說那些讓人勞神的廢物了。來談談你,你來塔里一年多?」 「是的,大師。」麥琪婭恭敬答道。 「在塔里學到什麼?算了,估計白問,他們教不出像樣的徒弟。」巴德眼里閃過一絲默落,無不沮喪的說:「百十來年,塔里再也沒培養出人才。」 「豌豆黃大師挺厲害的,聽說還拿了阿斯托比拉的大勛章。」 麥琪婭覺得混沌大師說得有些過分,不由想替其他大法師諍辯幾句。況且身為混沌之塔家長的巴德在女孩眼里很可憐,她想多少說點什麼讓老人振作精神。 「他?魅惑術是挺拿手,可惜眼神不好,在寶藏灣替人砍價時誤入魔法道具店,出手就被店家識破,差點讓看店的灰獸人和矮巨人打死。」 「油婆婆直接去了阿斯托比拉主島,待遇不錯。」 「啊,你說的可是那個跟你一樣都是自來卷的女孩,長得細皮嫩肉,笑起來有酒窩。她的確挺討人喜歡,唯獨嘴皮子不利索,一句話要拆成十句來講,阿斯托比拉讓她去負責調閱法師檔案的工作,看中的就是她嘴牢。等從她嘴里套出句完整的話來,負責警衛的法師和衛兵差不多也趕到了。」 「鐵嘴紀嵐嵐能說會道,特別聰明,法術會的也多。」 「心思不用在正道上,跑七國的菊邊境走私,讓豬婆一口把腦袋咬下來,下葬時候找人雕了個木頭腦袋跟痰盂似的,再聰明也沒用嘍。」 「瘋子伊萬在象牙塔教書,年初我還見過他。」 「他死啦。」 「咦?」麥琪婭頗為驚愕。 「讓一個毀滅系法師弄死了,丟人丟到家。為這事,我差點和比比·里奇掐起來。」 「兔角仙大師算有出息吧。」麥琪婭絞盡腦汁想出個她這幾年聽說過的、最有地位的混沌法師,「腦子好、嘴皮子利索、法術通過了法環五級鑒定,聽說還會六級法術。受聘於米拉迪沃德洛瑪爾第一理,擔任晨會的開場占卜法師。」 「算卦的時候心不在焉,東看西看,說了句『大胸』,還把龜甲摔了。當時不知怎的門外突然沖進來十幾名刀斧手,把他亂刀砍成肉醬,太慘了。」 「是挺慘的......」麥琪婭無話可說了。 「他還不是塔里這些年最慘的。」巴德聽見麥琪婭沉吟的感慨,發出拉風箱般的冷笑,喉嚨里再度傳出貓科動物獨有的呼嚕聲。「小狂言這人聽說過沒。他的嘴皮子才叫利索,罵起人一上午不帶重樣。」 "是把阿西達卡奉為偶像,《狂言聖典》倒背如流的那位混沌大師嗎?" 麥琪婭來到混沌之塔的第一天,有幸目睹小狂言風采,那位大法師把附近肉鋪幾位滿臉橫肉的大男人罵得痛哭流涕。他本人長得骨瘦如柴,大腿還沒屠夫胳膊粗,可言語犀利,愣是把肉攤幫工的矮巨人罵得眼淚汪汪,第二天還穿起了裙子。 「應該是他,塔里背阿西達卡罵人語錄的沒幾個人。」巴德眨眨眼,從回憶深處尋出關於小狂人的故事。「今年你應該沒再見過他,我說的沒錯吧。去年年底他外出實習,選了份極北之地押運貨物的實踐課題。那個活兒學分高,只為早點畢業,追隨心中偶像書寫狗屁傳奇。結果半路商隊遇上獸人,他想模仿書里狂言阿西達卡的壯舉,憑一己之力罵退圍攻車隊的綠皮。結果他跳下車,剛說了一個字,獸人就不耐煩的賞了他一斧。除了地上凍得硬邦邦的腳踝和腳,其他什麼都沒剩,不知道飛哪去了。」 「還有......呃......」麥琪婭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弱,好像這些大法師一無是處責任全在自己。 「這沒什麼可羞愧的,只是現實與夢想之間的差距而已,有人就是沒辦法正視差距,非要把自己從普通人的地位上拔高。」 - 待續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大法的精神(2)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中短篇故事,全文約為3萬6千字。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系列故事非同步更新於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歡迎各位看官老爺關注、指正。 ***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戲劇之王 三位訪客 牧蠅人 龍穴精銳 大法的精神(1) *** 混沌大師沒有理會呆立門前的侍者,他熟練操縱輪椅坐到書桌前夾起眼鏡,認真閱讀起報紙。巴德背對侍者說:「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好歹讓我活到今天。明天你不用來了,就這麼跟塔里管事的廢物回話。順便讓他們滅了隨便安插什麼人來服侍我,就想繼任衣缽的心思。」 侍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份幹了二十六天的苦差事終於熬到頭了!只因為月初抓鬮時遲到,就要承受如此非人的痛苦折磨,年輕人此刻激動得仿佛化身成為收到眾神天命的羽神。他眼中重新涌動對生活的無限希望,淚水從乾涸的泉眼里湧出來,濕潤了臉頰。 等等。侍者抓住理智的尾巴琢磨起巴德剛才說的話。據他所知混沌大師向來吝嗇,不肯輕易對他人贈予「謝謝」二字。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說的不是遺言,是囑托,把話傳給你們那群人知道。」巴德從鼻子里噴出鄙夷的氣息,態度冷淡對侍者說:「把我囚禁在塔頂後,我就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怕我,怕的要死,可你們連用刀子給我來個痛快的勇氣都沒有。」 刀子和毒藥對你沒用!!! 侍者內心回盪陣陣絕望的吶喊,光是這個月他在實驗室頂頭上司威脅下,共投毒四十三次。除了食物里投毒,還有毛筆、椅扶手、搖鈴拉繩,甚至大法師的內褲也沒放過。有幾回他眼見巴德與塗抹劇毒的東西親密接觸,事後竟毫發無傷。他一度懷疑是毒藥本身出了問題,以身試險結果差點把整根手指燒掉。 「毒藥的確沒用。」 大法師似乎有某種特殊的能力,可以轉瞬間知曉他人心思。巴德仍在看著今天報紙上的新聞,語言則化作一把把匕首扎進侍者心間。 「你是個好孩子,就是……塔外現在怎麼說的?哦,這篇報導里有,叫『投機分子』。對,你是個沒有主心骨的投機分子。」 侍者幻想著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堅決否定大法師對自己的評價。可現實中他渾身僵硬,好像中了石化法術。他不認為自己沒有主心骨,更不是個妄想一夜暴富的投機者。雖然定期跑到平原街買彩票目的確是為了發財,只是這話從巴德口中說出來總覺是對人格的侮辱。 他這樣的小學徒以侍者身份為幌子,行監視大法師之實塔里人盡皆知。沒有人是天生的牆頭草,他想立場堅定,怎無奈研究課題的生殺大權握在實驗室主管法師手中。 他們……侍者憂心忡忡,研究課題不知是否還能保得住, 「他們?」巴德不等侍從想下去,開口說:「一群尿嘰嘰的娃娃,只會用權術威脅操縱別人。混沌之塔何時墮落成如今這副樣子了!」 「從……」 侍者縮在門邊,他克制住推門逃走的沖動鼓足勇氣開口回應,光是讓上下嘴唇短暫摩擦出唇齒音就感覺已耗盡了全部力氣。 「從?」 侍者緊貼著門,感受到背後熾熱的視線要貫穿胸膛將他的靈魂挖出來。年輕侍者驚訝發現自己竟不受控制張開口,膽大包天對混沌大師拉開話匣子。 「從、從你來了這里,混沌之塔就輝煌不再,變成阿斯托比拉若干個平庸機構中的一份子。」 侍者奮力掙脫無影之手的束縛,慌忙捂住嘴巴,防止還有更多秘密傾瀉而出。這位年輕人曾經親眼見過巴德如何對待沒有預約徑直破門而入的可憐人,那些妄圖通過逼宮和暴力方式教大法師學會退休的塔間臨時革命委員會代表們是最鮮活的例子。 至今想起,侍者仍記憶深刻。如同報喪女妖般的尖叫從戴紅袖箍、身材胖墩墩的人體內傳出,此前侍者從未見過生而為人,竟可以如此繪聲繪色表演絕望。那些令侍者畢生難忘的掙扎與求饒並非通過摩擦聲帶、鼻腔共鳴、唇齒共通作用所產生,真真切切是從一具具軀殼深處榨出來的。塔間臨時革命委員會的法師們表演起求生來千姿百態,比舞台上的演員還要傳神。 「是他們教你說的吧。」巴德說,「你屁股縫里的毛都沒長齊,又怎麼能知道我來之前塔里的情況。」 「是,大師。」侍者面紅耳赤,不由低下頭。 自巴德全面接管混沌之塔,百年間塔里圍繞混沌大師的獨斷專行孕育出一個神秘組織——「他們」。 該組織的成員分布廣泛,且個個身懷絕技。「他們」可能是中午為大法師送餐的幫廚,可能是打掃外塔的保潔,更可能是膽戰心驚扣響混沌之塔頂層房門為巴德遞上周工作計劃表的當值法師。 巴德是掌管所有人命運的一塔之主,儼然是塔間的神明。而「他們」想做的,和古典時期敢仗義執言的法師前輩差不多,無非是想辦法把眾神搞下凡間,再踏上一萬只腳讓其永世不得翻身。起初維系鬆散聯盟的或許是巴德切斷了多數努力用功的法師的上升通道,或是對諸如廚房、保潔等專業人士指手畫腳惹人煩。然而隨時間推移,時至今日混沌之塔庇護下的人們已經忘記初心,對一位病懨懨的老人如此仇恨似乎成了約定俗成的傳統,傳統即神聖而不可侵犯。又因為這事涉及「神聖」二字,於是多數人將對巴德的敵意止步於態度上的嫌棄,只有喪失晉升空間的法師還在兢兢業業背地里忙著針對巴德的陰謀勾當。 長久以來,巴德和其他法師的關系缺乏潤滑,關系曾一度劍拔弩張。通過法師們堅持不懈的實踐,他們終於搞清楚一件事:法術層面的角力萬萬敵不過混沌大師巴德。 有記錄的最後一次集體實踐活動結局相當慘烈,「他們」不僅損失了幾位實力不凡的資深法師,還給塔內保潔組的專業清潔人士添堵,導致勤勞的人兒平白增加許多清理肉屑的額外工作。收拾殘局著實費了番力氣,努力維持混沌之塔正常運轉的勞動者對法師不計後果的魯莽行為提出嚴正抗議,後勤部門積極響應,乾脆取消了全部餐後甜點和無限供應的小零食。連正餐也一並從菜單上消失,導致接下來幾日惹是生非的法師們只能啃生菜葉子過活。 偷襲事件甚至波及到意想不到的地方,此次事件最大贏家是躺在懸崖峭壁下惹眼的晶球。意外得到大量肉食補給後輻射出的光線格外耀眼,刺眼的光斑把塔和絕壁照得宛如刷上層銀漆。厚重得可以抵擋矮人火槍彈丸的窗簾放棄抵抗,任由光啃咬出燒灼的細密小孔,混沌之塔附近的裁縫鋪在偷襲事件後的一段時間里生意格外興隆。 「我要感謝你沒用刀子。」巴德說。他看完報紙開始處理手頭工作,只見大法師用指甲劃開信封,著手在本子里記錄起來。他利用咳喘間歇蹦出幾個斷續的詞句,勉強拼湊出個完整句子:「我可不想把這里弄得到處是血。我猜,他們向你灌輸了許多狗屁理論,比如古典時代多美好,對不對。」 「是輝煌燦爛的古典時代。」侍者捂住嘴,喉嚨卻自作主張摩擦震動,把想要說的話硬擠出來。 「對,你說得對。是像臭狗屎一樣的古典時代,散發惡臭,硬度感人。」 法師為了對付巴德,把所有能查到的傳統手段試了個遍,其中許多好點子是從法師稱作「古典時代」的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一番掙扎之後,法師們都同意,採取物理手段消滅巴德難度同樣不小。 「那時候可沒什麼阿斯托比拉。」巴德一面熟練的拆信、記錄,一面對侍從說:「那時候法師確實挺厲害,威能僅次於上古巨龍和獨眼巨人,在大陸可以橫著走,沒人敢攔著,吃西瓜都不要錢。」 侍者艱難轉回身,一隻手搭在門把上准備時刻逃離。他表情驚愕,看著摘錄信件內容的巴德。大法師今天話有點多,而且到現在都還沒罵過人。臭狗屎不算罵人,臭狗屎是巴德慣用的形容詞、代詞,以及語氣助詞,用在大法師看不慣的一切事物之上。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去他媽的占卜吧!我直接買彩票去!侍者因興奮漲紅了臉,為讓幸運持續茁壯生長,他選擇冒險傾聽巴德的喋喋不休。 「那時候法師的社會地位比國王低,比獸人高,沒人敢給我們套上『規則』的鈴鐺。法師作為回應,把不會耍魔法的凡子稱作鼠輩,勉強同意讓他們呼吸同一處空氣。」 巴德說的沒錯,侍者內心認同大法師的觀點。法師內心美化過度的古典時代,他們不必擔心法術培訓機構淪為培養乞丐、吟遊詩人的破爛市,面臨畢業即失業的窘境。 「天真爛漫到可悲的地步。」 巴德曾如此評價莫名迷戀古典時代的法師,抱有此等幻想的傢伙在混沌之塔里尤甚。他們的臆想中上古時代文明輝煌燦爛,法師先輩游歷世界,憑一己之力面對危機臨危不亂,屢次大展身手拯救黎民萬生於水火。 可事實總和幻想對著幹,用文明詞兒來說就是…… 「臭狗屎。」巴德咳喘說。「你懂這個詞的含義嗎?」 「呃……狗拉的。」侍者的臉因為緊張與激動相互激盪,快變成醬色,幾乎化身成這一詞語最形象的代言人。 「我是說他們的幻想毫無可取之處,散發惡臭,硬度感人。尖帽大學是怎麼讓你畢業的,畢業論文是代筆寫的吧。」 大法師的話如利刃般剖開侍者靈魂,還是雙刃劍,來來回回砍了數次。 「我來告訴你,假如你正生活在古典時代會是什麼樣子。相信我,孩子,想要走出混沌之塔,以法師身份開始事業前,得留點零件在塔里。比方說,不學無術的人通常會選擇慷慨的把腦袋留下,腔子順窗戶拋進海里。」 悠遠的歷史長河里,法師這一物種可以順利跨入現代著實令人稱奇,他們本該在時間為歷史翻篇時成為記錄於傳說目錄里的珍稀物種。下面的注腳說不定會如此這般寫道:高智商兩足生物,勤奮、好奇心強、臭狗屎。已絕種,蠢死的。 過去可沒人在乎安全問題,無論是他人的安全還是自己的安全,這直接導致抬高了所有人的生活成本。古人的日常開銷表里,占比最大的是自己身家性命的支出項目,稍不留心便會全額付清,而後安詳的離開世間。 正因如此,所有一隻腳踏上法術修行之路者,必須具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耐,兼身懷絕技的本事。以防有人背後捅刀子、當面下絆子、隔三差五落井下石、躲著老遠含沙射影,還有秋後算總帳。這些詞匯是危險的形容詞,同時還是取人性命的名詞和動詞。 所謂古典時代,法師的存活率簡直比新生兒還低,妨礙他人研究是絲佩瑞爾大陸上法師們的優良傳統,不動聲色繼承他人研究成果更是眾所皆知的傳統美德。 「他們拿來唬人的古典時代,哈哈哈。」巴德好像想起什麼陳年舊事,他突然笑起來,笑聲仿佛拉起帶風箱的低音樂器,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那時候法師之間缺乏名叫心平氣和的潤滑劑。「他歇了好半天,等興奮的情緒褪去。大法師仿佛回到百年前,自己正身處象牙塔的講台給剛入學的菜鳥們講課。他說:「研究課題上的死對頭、同一體系下等待晉升的學徒、意圖搞出新成果的明日之星,可不能讓他們扎堆。法師的字典里沒有迂迴,或是另闢蹊徑,有的只是單刀直入,白刀子進去,千萬別拔出來。單刀不夠,他們還會隨身准備套索。那個時候法師們發現解決導致問題出現的人更容易,只要人不在,問題自然消散無余。 「你不會喜歡生活在這種『輝煌燦爛』里,因為多數法師會把你這種不入流的新手當做輝煌燦爛的助燃劑照亮自己,把你的屍體當成攀登造詣高峰的墊腳石。幸運的是,阿斯托比拉誕生了...... 「咳咳!我跟你說這個做什麼,老糊塗!你是象牙塔畢業,而後才去尖帽大學深造的吧,入學後應該被要求強制購買《象牙塔:成為傳奇法師的第一步》,那本書里詳細敘述了阿斯托比拉的建成史。 「現在法師們終於意識到學術的歸學術,暴力的歸暴力。你,我是說他們,統統要感謝法環等級和相對應的鑒定考試,再沒有你死我活,只有職稱評定及格與否。誰覺著法師職稱考試有問題,大可以去沖擊五指議會的秘書處辦公室。只要人還活著,就算贏。」 侍者他承認如今有阿斯托比拉的庇護,法師待遇好過羽神戰爭至今那段黑暗歲月,時至今日法師的社會地位比乞丐、算命的、神棍、巫婆和吟遊詩人聽起來高級些。更重要的是,法師已在阿斯托比拉編纂的魔法教育體系中馴化得幾乎人畜無害。法師們性格溫順,像海邊的鵝卵石。現如今在阿斯托比拉本島還可以激發法師昂揚鬥志的,只有今日臨時取消的菜譜,以及即將縮減研究經費的噩耗。 曾經的混沌之塔又是怎樣的情形呢? 「陰謀與死亡是家常便飯。」巴德再次猜透侍者的想法。 家常便飯,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家常便飯。 死亡是飯,頓頓都要有,不可或缺;死因是家常,翻來覆去就幾種做法,毫不意外缺乏創新;陰謀是家常便飯的載體,作用類似碟子、飯碗或南部半島人吃飯時用的筷子,它們負責承載屍體,順便闡述為什麼塔里又冒出屍體的合理原因。 當阿斯托比拉尚未接管混沌之塔的歲月里,它向四周延展影響力的觸手,勢力所及羅織成環環相扣的因果循環,巧妙保持生態環境的平衡。混沌法師個個包藏禍心,按耐不住禍害他人的沖動,並為之努力奮鬥直至終生。他們把禍心變現成藏在寬袖子里的錘子和菜刀,時刻想辦法給同僚以驚喜,與此同時提防別人的袖子里變出雷同的東西。 混沌之塔是「古典時代輝煌燦爛」的末代縮影,它自有一套生命循環模式在其內部運轉,堪稱超越因果循環的因果循環。處理屍體比處理垃圾復雜不了多少,只需對准塔尖下的晶球高空拋物即可,餘下的事全靠晶球自己處理,準保不留半點痕跡,干淨得好像此地從未出現過那樣一個腦袋嵌入腔子的倒霉蛋。 面對混沌之塔這塊難啃的硬骨頭,阿斯托比拉放出巴德,塔里的法師相信他正是組織派來鎮壓自己學術自由的鷹犬。 巴德沒有辜負所有人的期待。 大法師將雷厲風行從形容詞變成實實在在具象化存在的動詞。他用法術立威,輔以約束行為的明文規定,捎帶手不限量供應甜點與新增加的茶歇。驕傲的塔間法師吃得滾胖溜圓之餘意識到,將巴德形容為鷹犬大錯特錯,即使他是鷹犬,也該是從噩夢島空降而來。 -待續-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龍穴精銳(2)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約為1萬5千字。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系列故事非同步更新於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歡迎各位看官老爺關注、指正。 ***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戲劇之王 三位訪客 牧蠅人 *** 五人一隊作為冒險團體基本單位的刻板印象在我活著時風靡盛行。仔細想想如上陳述略有不妥,畢竟我的亡齡才僅僅一年。 無論如何,定義冒險團隊這檔子事我可記得很清楚。以逍遙城「喝丟自己」酒館為中心,齊聚一堂的人們閒暇之餘定製出一套自說自話的冒險規則。這些人把探險、求生、闖盪世界、發掘遺跡寫在紙上做成遊戲,還煞有介事把記錄裝訂成冊。他們信念堅定,誓要將這套美其名曰《冒險寶書》的手冊當做「冒險家」這一行的職業規則。寶書涵蓋三部分:《領隊手冊》、《怪物、風情,及各地消費指南》、《冒險核心規則》。寶書從最初版本,發展到第二版,又匯集成高級冒險寶書發行。依稀記得,我死前第四版規則已經開始起草。 要問我為什麼了解的如此清楚,說來有些難以啟齒。身為冒險家這一新興行業內的翹楚,我對第一版規則制訂做了些許貢獻。 究竟有沒有人真的傻到在現實里認真遵守寶書規則我不清楚,最開始制定規則的那些人肯定已不再冒險。他們跑到伊甸城的公會大街租了間辦公室,美其名曰「冒險家行會」的最初發起者。這些自稱買書能開正規發票的行會首腦選擇卸甲歸田,蹲守在大陸各地酒館里口若懸河兜售規則書對他們而言已是人生中最大的冒險活動。 除了靠買書就算入會的方式拉人頭,還有些寄生在書桌前自稱作家的家里蹲拼了命向公會推薦他們自己想出來的故事設定,以期能從新版寶書的銷售額里分一杯羹,光拍腦門寫設定就能賺錢誰還去細化作品寫小說啊!別說,一來二去冒險家行會還真讓這伙人搞得有聲有色,說不定過陣子就能從賣唱的吟遊詩人口中聽到插播的新版寶書宣傳廣告了。 我倒頗為理解行會首腦們的心思,靠印紙就能賺得盆滿缽滿,誰還願意風餐露宿。只是我希望賣到三大本廢紙的人們不要真的拿著規則闖盪世界,畢竟那些只是打發時間的遊戲而已。 盡管難以認同如此教條的冒險准則,但不妨礙規則書里的某些設定成為某些潮流共識。比如冒險團隊里的五個人要盡可能差異化,老人、小孩,熱血混蛋、冷靜鬼才。有穿紅披風的,就得有穿藍色緊身衣的作為陪襯。一時間幾乎所有夢想在野外某處荒郊野崗挖墳掘墓,幻想一夜暴富的無名小輩居然也開始打著冒險家幌子,刻意給自己安插許多離譜人設,好像不這樣做就沒人願意跟他們分贓似的。 我們這一支南下的獵寶小隊來正是時代烙印的最佳案例:一位身手了得的小偷、兩位藝高膽大的戰士、一名能自由改變形態的施法者,以及我本人——小有名氣的元素法師。 我們避開浩浩盪盪沖下龍腸小徑,以至堵塞山路的大批亡命之徒,選擇從龍脊山脈一處僻靜峽谷順溪流攀山而下離開北地。前往已經人盡皆知、藏滿寶藏的龍窟之旅並非一帆風順。試圖讓我們掉頭折返的重重危險時時來襲,它可能化作油漆未乾的旅店,變成坦盪大路中央一堆扎眼的枯葉,還是森林轉彎處樹脂上撥動鍘刀的機關,或是某位相貌慈祥站在荒山土崗前賣水的婆婆。這些艱難險阻里,有些是潛藏在暗處的魍魎精怪,大部分是明著使壞的競爭對手和同行。 越是接近龍穴,競爭者橫七豎八的屍體越是讓前行之路更加崎嶇。他們不全是我們殺的,也有來殺我們或被其他競爭者幹掉的,細算起來我們親手殺掉的占了相當大的比例。身為法師,我沒辦法像吟遊詩人和小說家描繪的那般英勇,可以一手持劍,一手拿杖,騎在馬上自高處沖鋒。 說來慚愧,幾乎所有的戰鬥中,我都站在隊友們身後瞅准時機釋放威力強大的法術,以此支援在前面拼殺的同伴。 哦,對了。 伴隨記憶一並回想起來的,還有清晰得令我憤怒的瑣事,隊伍里的其他成員並不像我這般真誠待人。 「這慫貨。」小偷一邊搜刮競爭對手身上的錢財,一邊背對我們諷刺著說:「臉色像死屍般慘白,頭發像炭渣般灰暗,皮膚的顏色嫣然就是營養不良,如此這般倒是符合他戰鬥的做派。」 他說話文縐縐的,雖沒有指名道姓,可包括我在內的隊友們仍知道他言語間刺出的匕首戳向何人。隊伍里誰骨瘦如柴、面容枯槁,我自己還能不知道嗎。 同伴們背地里對小偷同樣頗有微詞,我們不承認他是盜賊公會的一員,因為他偷東西的動作實在過於猥瑣,且行事毫無底線。睡覺時我們必須把他用鐵鏈子拴起來,同時將貴重物品抱在懷中才能安然入睡。為此長手矮人可沒少用平頭錘砸小偷的膝蓋骨以示警告。兼任隊醫的施法者幾天來已經可以熟練處理骨折這類小傷痛了,他自豪地說冒險結束後會去逍遙城喝丟自己酒館隔壁開家接骨診所。憑他高超的骨科手藝保證賺得比現在多,而且還無性命之憂。 我對施法者的職業規劃大加贊賞,力勸他放棄現在謀生的行當,盡快轉行去救死扶傷。身為小有名氣的法師,我始終認為他那三腳貓的本事著實不能稱之為法術。私下我更願意尊稱他施法者,而不是叫他一聲法師。 「是唄。姆們在前面拚死拼活,他倒好,跑隊伍最後躲著,還有閒工夫喝水,就偶爾念幾句咒語裝裝樣子。」 坐在篝火最亮處的女戰士借機煽風點火。我誠心希望她可以坐進火堆里,那里最亮,亮到可以原地升天。這樣我就可以擠出幾滴眼淚,為她終於可以閉嘴而念上一段祝福禱文。她選擇坐在顯眼處,是為讓眾神可以看清她的美。這女人壞得很,心早就燻黑了!仗著有幾分姿色,時刻挑撥隊伍里其他四位男性隊友的關系。 女戰士身披白色短披風,繡著代表命運神殿的金線。本就覆蓋率極低的金屬盔甲下,神官長袍一短再短,眼瞅快要遮不住屁股。緊身布料更是量體裁衣,沒有一絲多餘。我們都笑稱她的戰鬥力和布料成反比,如果肯裸著上陣一定能手撕巨龍。 記得女人入隊時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來自迪比利斯命運神殿騎士團的一員,這完全是一派胡言。據我所知,羅蘭斯特首都的命運神殿里根本沒有神殿騎士的編制。她憑借妖嬈身姿博得所有男士青睞,連一向冷靜的我看到仿若月神下凡的風景也不由鬼迷心竅投了贊成入隊的票。 「的確,有一次他喊什麼『吃我一顆大火球』,結果差點燒到我的熊皮。」 天吶!我以為施法者只有變成熊後智商才屈尊到令人發指的程度。想不到他變成人形智商仍然沒什麼改進餘地。綜上所述,我斷定他一定是熊變的。看施法者躲著火堆從隨身攜帶的桶里挖蜂蜜吃的樣子,實在很難將其和文明社會聯繫到一起。 我承認丟火球那次是個驚險的意外,事後我也向隊友們誠摯道歉了。由於卑鄙的競爭對手們設伏在我們宿營的山路狹窄之處,我視線受阻的同時,加之施法者變回原形的熊屁股幾乎塞滿石壁夾成的小徑通道,這讓站在遠處支援的我很為難。更何況當時情況危急,小偷忙著偷女戰士背包里的內衣,女戰士忙著和長手矮人調情,第一時間伸出援手的唯我一人。 想到與我搭檔多年的長手矮人,我祈禱他此刻最好保持安靜。就算他想多說幾句我也不怕,我的老搭檔定然是站在我這邊的。畢竟共事的這幾年,我們早已培養出超越種族的偉大友誼。我從不忌諱他長手矮人的身份,作為回報他一定了解我的高貴品質。 「哎呀,你們不要這麼說!」 聽到長手矮人醉醺醺的開場白,我趕忙向偉大的戰士遞上崇高的敬意。 「他的長相也為咱們喝退了不少敵人嘛,哈哈哈哈哈哈。」 我絕望的緊閉雙眼,試圖與嘲笑他人外表的世界暫時訣別。隊友們爽朗的笑聲在劫後戰場上空回盪,久久沒有散去,因為我他們放下彼此的成見再次聚合為一支專業且高效的團隊。為了巨龍寶藏中蘊藏的無盡知識,為了一窺獨眼巨人可能遺落在世間的聖器,一路之中我忍受四人的奚落。天知道我承受了多大壓力,默默咽下多少心酸淚水。 終於,踩著用血海鋪成的路,我們站到了龍穴所在的山洞前。 洞外寂靜無聲,前一步抵達的人們已替我們清空了可能遇到的麻煩。這頭龍搞出的山體工程讓到此一游的人們顯得無比渺小,群山巒疊的山脈整個掏空,讓我們體會到滄海一粟的孤寂與恐怖,它棲息的巢穴大得足以容納一座小型城市,仰望頭頂甚至還可以看見前一波勇士鏖戰後尚未消散的煙雲。那些捷足先登的人或亡或逃,丟棄的裝備隨處可見,其中竟然還有幾把做工上乘的好寶貝。沿途我們並沒有如願以償尋到傳聞中堆積如山的寶藏,除非巨龍把寶貝吞進肚子里保管,又或者偌大的洞窟里還有專門存放財寶的暗穴。 我的同伴們收起平日的聒噪,他們面色凝重,龍穴里安靜的只剩微風撞上腳踝時所發出的低語。洞頂不知采自何處的奇怪螢光苔散發柔和光芒,指引著我們繼續向洞穴深處探索,很快我就瞥見一團模糊的影子緩緩膨脹身姿。 巨龍已先一步清理好決戰的舞台,恭候勇者大駕光臨。 此時我早已把探索失落文明的想法拋之腦後,興奮充滿全身。我感到無窮的魔力從每一處毛孔里滲出,這將是非常的艱苦一戰,我開始拚命回憶畢生所學的一切魔法,做好准備盡可能掩護同伴的進攻。 此戰,我們會以屠龍者的威名永留史冊! 眾神在上,本應如此! 大戰在即的緊要關頭,隊友們作出了讓我非常失望的抉擇。 無法令人原諒! 永遠也無法原諒! 施法者最先開始行動,只是他的行動軌跡與巨龍所向背道而馳。他變成一隻黑不溜秋的烏鴉,拚命撲騰翅膀飛也似的逃離戰場。當我驚愕的拾起目光尋找同伴,想表達自己內心的惶恐不安時才發現小偷早已不見蹤影,他憑借高超的潛行術貼著牆角溜走了。原地只留下他那招搖的奸笑伴隨黑鴉鳴叫在龍穴里回盪。 我盤算起戰局的變化,其實只需要我施展出可以障壁視線的法術,長手矮人和女人左右佯攻分散巨龍注意力,我們還仍有爭取全身而退的餘地。 我把法杖重重杵在地上,做好打出一記火球的准備。當我想和盤托出自己的脫身之策,女戰士和長手矮人已手牽手,轉身跳上岩壁某處魔法炸出的小洞,他們扭回頭看了我一眼,眼中閃爍著逃出生天的喜悅,二人的目光里飽含深情,注滿有緣再見的祝福。兩人脫掉影響逃生速度的裝備,手法快得嘆為觀止。當他們跳上岩壁時,金屬盔甲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落地的雜音。 面對終結人生的危機,我腦海里開始劃過黑白色的走馬燈。屠龍勇士最後變成了惡龍,這種扯淡故事是誰編出來的,我大概能猜出來了。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尋寶者和冒險家自然會把屎盆子扣到龍身上,以此掩蓋自己膽小如鼠、臨陣脫逃的事實。 巨龍邁著震天撼地的步伐走到我面前,它鼻孔大得可以讓人不彎腰就鑽進去。我分明看見這爬行類的霸主露出嘲諷的笑容,生前最後的記憶是熾熱鼻息將我吞沒的畫面,甚至連體會痛苦灼燒的時間都沒有。 大概是作為對法師和我本人的尊敬,亦或對我試圖孤軍奮戰的勇氣表達的欽佩,巨龍給我留了個全屍。 當然是全屍,否則我怎麼能坐在樹墩上對其他幾名骷髏侃侃而談,講述臨死前最後的冒險故事。 -待續-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戲劇之王(下)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約為9千字,分為上下兩篇。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系列故事非同步更新於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歡迎各位看官老爺關注、指正。 ***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 破喉嚨的長相得天獨厚,不需要打扮,一身腱子肉和他形影不離的棍子渾然天成。各種元素和特質集於一身,他簡直是個天生的反派演員。要說有哪里欠缺,就是面目不夠猙獰,成天樂呵呵的,連睡著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傻笑。劇院的林地人老闆認為問題不大,只需在發達的肌肉上稍微抹幾桶油,炭筆在臉上勾勾畫畫,藉助燈光的威力,凶神惡煞的感覺就來了。容待解決的另一個問題在於破喉嚨沒有任何台詞功底,剛進劇團的他大字不識一個。 這可難不住劇院老闆。 編劇開始為破喉嚨量體裁衣,重新打造劇本。他們發揮主觀能動性,將描寫反派幼年時期的彷徨無奈刪掉,避開人性掙扎的戲份,隱去成年之路的辛路歷程,改掉大段大段對人生理想的抱負,不涉及成為反派的理由,順手抹去面對主人公激烈的言辭交鋒,最終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桀哈哈!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是反復斟酌的結果,劇院老闆一字一句教破喉嚨背下來,讓他熟記於心。 林地人老闆異常興奮,這位矮巨人學戲的時候非常用心,而且虛心聽取專家的意見。他第一眼看見破喉嚨便知道,這傢伙是個實力派。比只會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找人在台下配音的三流小明星強多了! 經過一個月的緊張排演,春分節那天藝術人生內部小規模預演正式開始,演出效果非常出色,台下最苛刻的評論家都對破喉嚨飾演的反派贊不絕口。他們迫不及待想趕回去發稿子,用連篇累牘的撰文,對破喉嚨的演技大加褒揚。 眾所周知,那些號稱專業戲劇評論家的無業遊民通常不怎麼招劇院和藝人們待見。外界評價他們是藝術之恥、劇作家的大敵、終結歡樂的惡魔、下輩子當臭狗屎的瘋子,無論用多麼惡毒的詞匯形容這群只會雞蛋里挑骨頭的觀眾絲毫不為過。 這些自稱有良知的評論家有且不限於在蒂凡尼陰暗的劇場角落里滋生,還有可能跑到逍遙城著名的「人生苦短」大劇院那陰暗潮濕的牆根下發芽。就算在米拉迪沃德洛瑪爾首都,那寬闊得足以令人罹患廣場恐懼症的第一理廣場前表演一本正經、叫人昏昏欲睡的官方舞台劇,評論家們都如同聞到腐肉的蒼蠅般不吝筆墨的大加批判。搞得所有人誤以為,他們得靠挖苦別人從中才能發現活下去的真諦。 破喉嚨的出現,讓專業評論家們興奮得有些不對勁。 「冉冉升起的新星!絕對的實力派!不得不承認,編劇對角色刻畫的匠心獨運。這一角色完美的詮釋了人狠話不多的特質,他台詞寥寥,但直擊內心。他一登場便成功抓住了觀眾們的目光,舉手投足間讓觀眾們沉浸在角色無言的悲慘過去和更悲慘沉默命運中惋惜不以。那一句震撼心靈的『桀哈哈!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無疑是這樣一位天資出眾的演員充分帶入角色體驗之後,爆發出對命運的決絕反抗的吶喊。我需要再次重申本報的觀點,這樣一位冉冉升起的戲劇界新星,此前一直默默無聞,實在讓人難以相信。聽聽,這篇觀後感是逍遙城罵人最動聽的《爛舌根評論》發的,你出名了老兄。」 林地人老闆把能買到的所有報紙搜羅了個遍,他一份接一份翻閱,把褒獎之詞念給破喉嚨聽。 這位幸運的矮巨人聽不懂什麼叫「直擊內心」,對所謂「冉冉升起」的理解僅限於去年冬天烤肉架上野兔肉飄香的白煙。但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內心,多數時候人們管這種感覺叫自知之明,破喉嚨覺得自己並沒有多夸張的演技。之所以他答應了劇院老闆的邀請,肯登台露面還把身上塗得一塌糊,全是因為那袋子錢,還包括「藝術人生」為他提供了間緊鄰馬社的倉庫作為遮風擋雨的落腳處。 倉庫里堆滿草料,散亂一地的刨花和鋸末是製作舞台布景的邊角余料,這里散發出的溫馨味道讓破喉嚨拆彈哭出來,他想起童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就算是冬天也不用去撿別人的生活垃圾果腹。除了隔壁的狗舍不友好的犬吠偶爾打擾睡覺,破喉嚨認為庫房舒適的猶如神話里矮巨人們的天國。 更何況,還管飯。 一夜之間破喉嚨出名了。 大街小巷的報紙上都是關於破喉嚨演技的贊美,藝術人生的外牆貼滿他油光鋥亮的笑容。那些生怕馬屁沒拍響的評論家甚至稱破喉嚨是「百年一遇」的表演藝術家,倘若有人質疑「矮巨人的智商能否承擔過於繁重的台詞任務」,準保會遭到其他評論家的口誅筆伐。 破喉嚨沒有醉倒在贊譽之聲里,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即使他把「桀哈哈」刻畫得入木三分,那也是拜加入綠林公會後的崗前的緊急培訓所賜,他連公會發放的《綠林好漢從業手冊》封面上的八個字都認不全。 站在風口浪尖,縱使想急流勇退,卻身不由己。 破喉嚨「桀哈哈」的聲音響徹蒂凡尼,成為街頭坊間孩子們爭相模仿的對象。這年春天,蒂凡尼的赤腳醫生和占卜婆的生意好得出奇,忙著修門檻的木匠同樣賺得盆滿缽滿。這全拜破喉嚨所賜,男孩子們赤裸上身,全身塗滿油脂。他們揮舞木棍,發出尖厲到足以當做武器的「桀哈哈」,一時間木棒滿天亂飛。 舞台劇的小規模預演從原先計劃的五場加到十場,而後是二十場。門票抄到天價,到最後幾乎一票難求,票販子為了能多搞到有破喉嚨參演的戲票,不惜在劇院門口搭起帳篷。藝術人生往年十分清淡的春季演出迎來票務高峰,而夏季該劇的正式公演更賺得林地人老闆數錢數到手上的根須抽筋。好消息接踵而至,讓他樂得合不攏嘴。 一方面風月劇社的老闆看過預演後答應參加夏季的合演,他們還找來專業編劇對劇本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編。在原有故事基調不變的前提下,還把五月發生在迪比利斯的某件轟動事件加入劇中,使之成為另一條故事主線。如此精妙的改編,讓那些挑剔的評論家嘖嘖稱嘆。 而另一方面,藝術人生大劇院當季收入首次超過了逍遙城人生苦短大劇院,大陸各地的觀眾慕名而來,就為看眼舞台上活的破喉嚨。 隨著名聲水漲船高,破喉嚨的內心愈發感到恐懼。那感覺如同偷了東西的孩子擔心有朝一日東窗事發般,這種不安令破喉嚨寢食難安。這位矮巨人的優點還包括自知之明,他深知憑一句台詞是火不了太久的,終有一日他要重新面對朝不保夕的困頓生活,希望到時候永夜鎮山丘旁的垃圾場里還有他的位置。 破喉嚨精準的感覺到,自己之所以莫名其妙成為當紅明星,原因一定出在叫「報紙」的草漿提取物里,油墨印刷出的鉛字捧紅了個不聰明的傢伙。如果將來條件成熟,報紙捧紅的下一個角色有可能是魚人,或者灰獸人。而對破喉嚨來說,報紙上連篇累牘的贊譽是沉重的負擔,報紙對他最大的益處就是睡覺時蓋著很暖和,以及上廁所之後帶來的便捷與舒適。 連軸轉的公演之餘,破喉嚨迫切想找個人好好嘮嘮。不為別的,只為他自己的前途。演員這碗飯可以吃,但靠一句「桀哈哈」能吃多久他心里可沒底。 戲劇人生的老闆並非適合的談心對象,和他談錢倒是可以。這位林地人只關心破喉嚨的錢途還能維持多久。他語重心長對破喉嚨說,只要現在活的快活就可以,哪怕日後洪水滔天。 「我認為你說的有道理。」風月劇社的老闆羅琳一邊逗狗,一邊對躲在倉庫里對未來提心吊膽的破喉嚨說道:「單憑一句台詞,想吃演員這碗飯太天真。」 只有羅琳願意跟破喉嚨聊心事。 破喉嚨點點頭,翻著嘴唇磕磕絆絆組織語言:「俺有錢,多。但,沒用。」 「錢還是有用。如何賺錢是學問,如何花錢同樣需要智慧。」 羅琳的深色長發在陽光滋潤下如波浪般起伏,露出半邊的面龐在她擁躉眼中,美麗得簡直如同月神降臨人間。她繼續侃侃而談:「你能有這個想法是就是個好的開始,我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發覺你和別的矮巨人不一樣。」 「咋辦?」 破喉嚨側身走出蝸居的倉庫,由於頻繁的演出場次,倉庫里堆滿木料和未完成的場景道具,使得他居住空間一縮再縮。此時距離下午營業還有段時間,破喉嚨拎起一桶植物油准備澆在身上。他化妝說來簡單,具體操作起來著實不易。站在太陽地兒等著油脂緩慢蒸發,形成油膜可是個費時的工作。 「從先識字開始。知文解意嘛,和小孩子咿呀學語差不多,不難。」 羅琳用修長手指攏著皮草大衣蓬鬆的毛領子,就算眼下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羅琳依舊穿著讓人看一眼會生痱子的厚重皮草外套。她白皙的脖頸下突出的鎖骨、性感的脖頸,和大開領下若隱若現的深邃峽谷不知讓多少公子哥想入非非。 她說著變戲法似的拿出本很薄的大開本冊子在破喉嚨眼前晃了晃。羅琳張開朱唇皓齒,對破喉嚨說:「這是風月劇社專門為你量身定做的劇本,我已經和你老闆談妥了。本來我想著把你挖到我們風月劇社,這樣你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可他死活不放你走,這件事我想需要從長計議。」 風月劇社的名聲在絲佩瑞爾大陸如雷貫耳。無論蒂凡尼、寶藏灣還是逍遙城的劇院,爭相開出誘人籌碼吸引風月劇社來當地上演舞台劇。羅琳即是風月劇社的演員,同時又是老闆。劇社里大牌雲集,世界各地都有他們的擁躉。劇社中大牌雲集,如風月、黑雙子,各個鼎鼎大名。只要風月劇社貼出演出海報,哪怕在沙海中央演出,依舊會場場爆滿。 「干!」破喉嚨激動地跳起來,身上的油濺了狗一身,引來一陣犬吠。 矮巨人天生頭腦笨拙,堅硬的皮質層和骨頭里包裹的多半是摻了水的肌肉。對擅長用四肢思考的矮巨人來說,「干」這個簡單的字包羅世間萬象,涵蓋任何語言詞匯。它可以是勝利後的歡呼雀躍,可以是失敗時懊惱悲憤的嗚咽。對罵時「干」言簡意賅,贊美時又如此精準勝過千言萬語。有時它搖身一變成為決心已定的振奮一吼,有時化身提示同伴注意危險的救命警鍾。出門在外它是矮巨人聯絡情感的橋梁,回到溫馨港灣千言萬語勝不過拳頭錘到石桌板上的一聲「干」,以此抒發「今天可累死了,這東西很好吃,再來一份」的情懷。 羅琳揚起手,示意破喉嚨先別急著激動。 「但是想當個好演員,得做好很多准備,其一你得答應我先去學識字。」她雙眸婆娑,眼睛美得仿佛會說話。 「干!」 破喉嚨撓著頭頂突出的角質層,羞怯的低下頭。午後的陽光毒辣,抽在矮巨人身上微微發熱,竟連石頭蛋子般的臉龐都熱了起來。 羅琳手握劇本,教破喉嚨認封面上的字。她告訴這位大明星,新戲名叫《惡有惡報》。破喉嚨飾演主角,同時又是反派。 「干!」破喉嚨說,他眼睛滴溜溜轉了轉,憋出一句抱怨:「又壞人!」 「是啊,沒錯。演壞人。不過這次你當主角,不用中幕的時候就開始扮演屍體,一直到落幕。」羅琳揚起如新月般的彎眉笑起來,她問破喉嚨:「難道你想演好人?」 「干!」 「當個大英雄?」 「干!」 「如果是演藝事業這條路,短期內你是沒辦法如願以償了。」羅琳把劇本塞進破喉嚨手里,她若有所思的沉吟半晌繼續說:「不過嘛,在現實里,可沒人規定矮巨人不能當英雄。」 「干!當大英雄!」 羅琳微笑著,從衣領深處抽出一根塗滿金粉的羽毛。陽光落到金色羽毛上,晃得破喉嚨眯起眼睛。羅琳故作神秘,聲音小得迷路的微風都能把只言片語吹得七零八落,仿佛藝術人生後院里藏著百十位隱形的竊聽者。 羅琳開啟朱唇悄說道:「好演員的條件其二,你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才行。說到增加人生閱歷的方法嘛……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我們』?」破喉嚨看著羅琳,十以內的物體他還是數的明白。此時站在他對面的僅有羅琳一人,而「我們」顯然是個復數。 「我們,就是『處刑人』。平日你只管演戲,閒暇之餘除了學習和識字,還可以活躍在鮮為人知的世界里側,不僅能豐富人生閱歷,把經驗用在舞台之上,還能當大英雄。」 「干!大英雄!」 破喉嚨咧開大嘴,一把奪過金色羽毛。 -全文完-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戲劇之王(上)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約為9千字,分為上下兩篇。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自然死亡 * * * 「桀哈哈!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救命!」 一位衣衫襤褸的妙齡少婦裝模作樣地半臥在潑了過量綠色顏料的羊毛地毯上。 女人皮膚白皙,化妝品加持的桃色皮膚光滑無比,天光打在她身上簡直稱得起吹彈可破。唯一的缺陷就是她舉手投足的動作幅度不能太大,否則混著滑石的粉片會一塊塊剝落,好似廢棄神殿里信仰崩塌的女神像。女人拉開高腔喊了一嗓子,頭猛力甩動故意弄亂頭發。隨著她倒地的動作,渾圓的半球幾乎要從衣服里蹦出來。她急促的嬌喘連連,追光燈外的前排座位里,男士們眼神爍爍放光,猶如補光的小燈,他們不忍美麗女人受到如此暴力的對待,頻頻在座位里激動的扭來扭曲,抿著乾涸的嘴唇。 「桀哈哈!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哦!我的英雄你身在何方。」女人尋著赤裸裸的目光繼續搔首弄姿,甚至主動拉下松垮的肩帶,惹得半球顫了又顫。她開始唱道:「啊,我的王子,無論你身在何方,請快些來解救陷入危難的小雲雀!」 音樂悠揚,顯然台下某位男士先於女演員陷入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危難。他帶來的女伴見義勇為,慷慨送上記響亮耳光,清脆聲音恰好合拍,台上的女人雙手捂著胸口開始這一幕的高潮唱段。 「桀哈哈!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站在追光燈邊緣的是個怪模怪樣的傢伙。他個子很高,近三米的大塊頭讓他成了一堆句號、逗號、頓號里唯一的驚嘆號。他是如此鶴立雞群,渾圓的腦袋像坨久經洗練的石頭,略顯灰色的皮膚以及膨脹的血管看上去和營養不良的紫薯無異。鵝卵石腦袋上光禿禿的,沒有一根毛,貧瘠得連眉毛都不願意留戀,頭頂略微突出的角質沿腦殼中線生長,一直連到脖子下與兩肩的角質層交融,仿佛天生穿著一件短鎧甲。 這怪人站在台上,幾近能事的展現一名劫匪應有的素質。厚嘴唇外翻,露出兩只尖牙,看久了會覺得那對牙齒還有點可愛。 當少婦歌聲的最後一個尾音飄散,巨人正大步闖進聚光燈圈出的舞台中央,節奏卡位恰到好處。他赤裸上身,發達的肌肉不時滴下為了加強演出效果塗抹的油脂。一根比女主角腰還粗的棒子扛在肩上,威風凜凜的模樣像極了綠林好漢公會納新小冊子封面繪制的山大王。 這位怪人是位如假包換的矮巨人。他的同胞們,多活躍在出賣肉體賺取金錢的偉大事業中。這年月矮巨人來到大城市周邊打工不是稀罕事,壓車保鏢、綠林好漢、貼身護衛、酒館保安,許多地方需要他們靠肌肉說服對方。更有甚者身兼數職,在逍遙城「喝丟自己」酒館里譜寫傳奇。 把身高近三米的種族叫做矮巨人有點匪夷所思。這個稱呼並非含有貶損的含義,只是單純有意與傳說中生活在大陸上的「獨眼巨人」這一種族區分開來。 獨眼巨人這一失落種族傳聞身高超過三米,甚至有些古卷里記載他們身長十幾米。他們始終躲在傳說和神話背後,泰瑞雅精靈對有關獨眼巨人的話題諱莫如深,現在人們只知道獨眼巨人擁有現今難以企及的文明與技藝。相傳獨眼巨人駕駛在天上遨遊的長船,自由往返於大裂隙和雲門。相比較之下,看上一眼就能預感到智商應該頗為著急的某個高大種族,一方面無論身高還是智力水平都要歸入「矮子」行列;另一方面他們的個頭確實凌駕於其他種族,因此冠以「巨人」之名。 說到矮,其實還有另一層包含濃烈的人身攻擊意味的含義——通常來說,矮巨人們確實不夠聰明。 活躍在舞台上的矮巨人名叫破喉嚨,整個絲佩瑞爾大陸再也找不出第二位像他這麼優秀的矮巨人演員。更何況,論演技他的表現可圈可點,稱得上名副其實的「戲劇之王」。 倒不是說破喉嚨的智商比同胞高多少。當然,從讀得懂劇本、了解戲劇內核、明白角色分配、能深入角色內心的方面來說,他比那些離開老家,直奔綠林公會簽約的同胞要聰明得多。 作為站在舞台聚光燈下專注表演的一員,他能夠壓制體內破壞的欲望沖動,老實本分完成安排給自己的表演內容。就憑如此表現,足以稱得上天賦異稟的矮巨人。何況他認得幾個字,台本磕磕絆絆讀幾遍就能記住走位和上台時機。舞台上的破喉嚨,雖然台詞通常只有「桀哈哈!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這一句。可這詞兒他背得滾瓜爛熟,無論上演的是喜劇、悲劇,還是家庭倫理大劇,只要有他登台的機會,台詞拿捏得準保符合場景氣氛。破喉嚨在舞台上賣力的表演可謂爐火純青,加上他一臉橫肉的狠樣子,竟然真的像極了壞人。倘若碰上蒂凡尼剛入隊的菜鳥巡官,一準兒當成流竄至此的綠林好漢抓起來。 破喉嚨剛出道時,並非認准了要投身演藝事業。他從老家跟著其他年輕矮巨人來到大城市周邊,原本的志向是干份得體行當,比如綠林好漢。回老家時當著小孩子的面,臉面上也會有光。繳納一筆不菲的入會費後,破喉嚨拎著祖傳木棒徘徊在東卡贊平原的森林間,努力尋找能夠養活自己的好心人。 他終歸不是當綠林好漢的料,加之公會的業務指標定得太苛刻,破喉嚨狠不起心幹些砸車、打人、欺負婦孺的壞事。幾經思量後,他終於在小組其他成員的勸誘下辭去了這份收入與發展空間捆綁相當牢靠的事業。 並非破喉嚨實力不濟,事實恰恰相反。這位矮巨人身手了得,只是他不喜歡將所有問題都丟給暴力解決。 當破喉嚨尋思著乾脆回老家繼續過挖樹根吃樹皮的苦日子時,偶然的機會讓他走進演藝事業。 那是某年的春天。破喉嚨靠吃雪、挖草根、嚼樹皮,在永夜鎮山丘底部的垃圾堆里翻找殘羹剩飯度過難熬的冬天,他悵然若失的徘徊在羅蘭斯特首都迪比利斯的流民營地間,舍粥的隊伍排成長龍,一眼望不到邊。人群里他聽見兩位自稱作家的窮苦人交頭接耳。他們慶幸自己熬過寒冬,正躍躍欲試開始為全新一年的演出季撰寫舞台劇本。破喉嚨聽了異常激動,他一口氣喝光了兩大碗稀粥,決定去蒂凡尼碰碰運氣,說不定可以尋個劇團保安的活。雖然收入不高,可憑他的面相,混個衣食無憂,睡進遮風擋雨的屋子里還是頗為自信的。 正當在其他地方忙著迎接萬物復蘇的春季到來時,並非所有人會對冬去春來的季節更替懷有感激之情。在蒂凡尼,特別是那些劇院老闆,對春天的到來深惡痛絕。 說起蒂凡尼,可是鼎鼎有名的地方。它是迪比利斯周圍星羅散布,頗有規模的七個城鎮之一。此地素有「文藝之鄉」的美名,這名稱其實是蒂凡尼鎮長自封的。擁有「人生苦短大劇院」的逍遙城同樣自稱文藝之鄉,縱觀整個大陸,號稱「文藝之鄉」的地方一雙手大概數不過來。 生活在蒂凡尼的劇院老闆們最喜歡夏天,喜歡程度與農民們盼望春季到來趕緊播種的心情一樣。 每當夏季來臨,大陸各處的吟遊詩人、舞台劇新手和不那麼新的半吊子演員們化身為歸巢的候鳥,紛紛聚集在蒂凡尼。人們如魚兒般在城鎮里歡快的游弋,頻頻在旅店、酒館和劇院里試運氣。他們的到來一下子就讓蒂凡尼熱鬧了起來,達官貴人乘坐馬車來看戲,遊客絡繹不絕,鎮上居民光是開民宿旅店就夠得上讓他們熬過這一年的冬天。蒂凡尼沉浸在夏日的歡聲笑語里,燈火徹夜不息,大街小巷隨處能聽見歌聲和音樂。 那些運氣不錯的藝人在夏季過後,通常會選擇跟臨時組團搭夥的大篷車離開蒂凡尼,在大陸各地巡演。運氣更好人留在某個酒館的角落里彈唱,他們白天外出取材,晚上用剛編排好的演出換取明天的差旅費。運氣最好的少數幸運兒最終定居蒂凡尼高檔旅店的頭等包廂,或是和大陸知名的演員一道籌備整年的新老劇目,或是流連在迪比利斯上環區的聚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秋風送爽,趕走夏日的炎熱。此時是蒂凡尼從事演藝事業的人們收入的高峰,各類節日應接不暇,周邊的慶典更是忙得人們不得不有所取捨。以劇團為家的人們像嗅到季節更替味道的動物,為了越冬努力積蓄冬眠所需的能量般發奮賺錢。畢竟進入冬天,整個蒂凡尼陷入沉寂,鎮子如同冰封起來似的,安靜等待下一個輪回,北風呼嘯之時龜縮在有溫暖爐火的室內是住在此地的人們唯一的歸宿。 四季往復,當春日再度呼喚萬物蘇醒,樹枝抽出新芽,草地零星散落頑強的早春小花時,那些苟活了一整個冬天,小有名氣的演員們紛紛從冬眠狀態中蘇醒過來,他們帶著一整年的收入招呼也不打就遁逃而去,直到揮霍光所有財產才肯屈尊再次回到蒂凡尼尋找機會。 破喉嚨運氣實在是好。他氣勢洶洶闖進蒂凡尼之時,恰好是就業的真空期。賺了錢的演員們不斷外流,前來碰運氣的人們還遠在天邊收拾家當准備出發。當地最知名的劇院「藝術人生」正為缺少演員排練去年冬天趕制的新劇目而發愁。這是一出實驗性質的舞台劇,主打跨階級虐戀,期間還夾雜著宮廷陰謀。全劇武打場面震撼,喜劇效果十足,結尾部分能把劇院小賣部的紙巾耗到脫銷。劇院老闆找了票中等水準以上的編劇,把他們關進屋子里憋了整整一個冬天才寫出如此劃時代的偉大作品,他自認為這部大戲一定可以吸引蒂凡尼最知名的風月劇社與他的常駐班底聯決出演。 至於保安……這季節最不缺的就是保安。藝術人生闊氣的旋轉門外,應聘保安的人摩肩擦踵,緊密的兩條隊伍排出兩條街外。要是讓他們圍著劇院列隊等候面試,恐怕外人會以為這是哪家演藝人公會上門武裝討薪來了。應聘者自帶行頭,盔甲是標配,寒磣些的手里也會攥把魚腸小匕首。極少有像破喉嚨這種穿個破破爛爛的褲頭,光著膀子扛著根木頭,愣頭愣腦揚言可以現場打十個。 藝術人生的林地人老闆把所有角色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獨找不到一位至關重要的角色,少了這麼個角色今天的第一次排練可就要泡湯。正當他愁得手腳上的根須開始打卷枯萎時,破喉嚨一句「我一次打十個,成了就聘我!」的渾厚嗓音無疑象徵著吹起嘹亮號角的主角登場。 破喉嚨不用演,杵在那就像個天生的壞人。況且他的聲線厚重,嗓音分量十足,和其他矮巨人一次最多說四個字不同,他可以說出完整的、帶主謂賓的句子。 「你被錄取了。」劇院老闆旋風似的沖出旋轉門,用一袋工錢把破喉嚨拍得七葷八素。不知這林地人從哪來的力氣,只見他手腳、腕足並用,把微笑著昏倒的破喉嚨拖進藝術人生劇院。 至此,這位矮巨人邁上星光大道。 (待續) 故事連載公眾號:絲佩瑞爾年代記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自然死亡(下)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約為1萬3千字,分為上下兩篇。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 * * 「奈落女神是正確的。」 狄利文目光犀利,他敏銳察覺到斑德萊夫手中吸飽鮮血的匕首在輕微顫抖。剎那間,狄利文讀出了眼前這位在最終實戰考試中脫穎而出的菜鳥心思。他張開雙手,露出毫無防備的胸膛,眼里湧上赤裸裸的挑釁神色。 斑德萊夫的理智占據上風,他眼中的影刃大佬毫無破綻,只要他有刀尖上抬的念頭,下一個瞬間身首異處的將是自己。想到此,斑德萊夫松開滴血的手掌,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讓他認清了世間的殘酷。狄利文那幾乎壓迫他喘不上氣來的強大氣勢,仿佛一團黑影般差點吞噬斑德萊夫。 「你是夜神賜予我們最好的禮物。」 狄利文露出緩和氣氛的微笑,他拍了拍斑德萊夫的肩膀以示友好。兩人迎著觀眾們羨慕的目光,領著畢業生們走出死人堆。 「你很有前途,斑德萊夫。」 斑德萊夫和狄利文並肩而行,在其他夜精靈看來這是無上的殊榮。影人大佬動作誇張,豐富的肢體語言極力渲染著情緒,他張開雙臂向四周看台上的觀眾們大聲唱誦起贊美夜深奈落的詩詞,同時把斑德萊夫拉到自己身邊,享受萬眾矚目的殊榮。 人聲鼎沸的歡呼聲中,狄利文小聲對斑德萊夫說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是這一屆最頂尖的暗殺高手。長老們說你可以熟練使用任何武器,甚至包括書。你唯獨欠缺的是歷練和同情心。異族的鮮血可以讓你快速成長,機會總會特別關照佼佼者的。」 現在機會來了。 顛簸的沙船艙室之中,斑德萊夫聞得到功名利祿的臭氣,看得見出人頭地的誘惑在所有人耳邊吹響號角,一步登天成為寶藏灣一把手的美夢縈繞在這群夜精靈身邊,輕聲細語呢喃著,如同魔咒般喚醒了他們內心的欲望。 處刑人單槍匹馬闖入地下黑市,將寶藏灣和流沙城分部的影刃高級幹部幾乎屠戮殆盡,這件事轟動世界。不僅伊甸城公會大街里奇形怪狀的愛好者組織對此事的細節如數家珍,吟遊詩人更是搶著編撰新的江湖冒險故事,以期在熱度消散前從報紙和小說的夾攻下分一杯文學演繹的羹。綠林公會的逍遙城發言人迫不及待在事發當天下午舉行新聞發佈會,堅決否認此事件與綠林公會和公會下屬的注冊好漢們有關。很快盜賊公會的發言人舉行了同樣規模的發佈會,展示他們「無意」中得到的一份綠林公會公關資料。資料顯示這是一起有預謀的事件,綠林好漢試圖通過羅織謠言,再為自己辟謠的方式增加曝光率,提升在公會大街中的排名,吸納會員。 影刃可沒有心情在這場吃血饅頭的狂歡盛宴中自嘲和調侃。 狄利文滿臉怒氣,他在人前罕有的大發雷霆。他肢體動作誇張,激動的兩袖甚至拉出刀鋒般的嘯音。他帶著影刃的核心成員親臨寶藏灣清點損失,同時命令各地支部集結儲備幹部。於是接到通知的斑德萊夫馬不停蹄從石斛趕到寶藏灣,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跟著一行人搭乘沙船向流沙城外的秘密據點進發。 斑德萊夫單獨行動的時間不長,卻已使他增長許多見識。他眼中世界所展現的善意遠多於劍刃林山灌輸給他惡的信息。斑德萊夫喜歡站在高處看著街上人頭攢動,那是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自由和包容。人們平和的交流,沒有爾虞我詐,也不用防備轉身之後匕首慷慨的餽贈。就連酒館里打架的醉鬼那愚鈍的舉動在斑德萊夫眼中,都透著一股市井的幽默。雖然斑德萊夫只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可他依然早早的暗下決心,要盡快脫離族人,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他滿帽子裝的都是小說的情節,還有奴隸們口口相傳的傳說。故事中,主人公歷經艱難萬險,終於戰勝困難和邪惡迎來自己的輝煌人生。 斑德萊夫確信,機會在眼前。 快船承載著斑德萊夫的小秘密向目的地疾馳而去。透過結構精巧的水晶反射,他能看到地上的景象。駝隊驚慌失措,金子和銀子打造的首飾漫天飛舞,最終落在沙海之中。快船掀起的浪花瞬間將其掩埋。沙船揚起的煙塵里隱約看見商人憤怒的捧起沙丟向快船,叫罵和哭泣回盪在乾燥的空氣中,幾乎要凝結成永遠無法釋懷的悲傷。 轉過幾個令人迷失方向的彎道,船逐漸減速。風化的遺跡孤零零橫在船前,只剩一面矮牆的土堆昭告世人,此處曾經是顯赫一時的某位王公墓冢。沒有時間留給斑德萊夫驚訝,平靜的沙地毫無預兆開始下陷,漏鬥狀的流沙坑穴令他想起曾在極北之地的冰原上和一群初識的友人遇到潛伏在溫泉暗河附近的碎骨魔巢穴。那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他精湛的技藝贏得了同伴們的贊賞,直到他揭開罩在頭上的面具,露出夜精靈那幾乎帶有原罪的面容。很快漫天飛雪中,只剩斑德萊夫一人形單影只,其他人伴著夜色悄悄離去連個招呼都不打,只因為他是一位在北地惡名昭彰的夜精靈。 影刃的秘密基地設在這處墓冢之下,操縱快船的夜精靈嫻熟控制小船繞著沙穴邊緣打轉,同時調整船身角度螺旋向下緩慢開進。穴坑底部沒有碎骨魔或巨型蟻獅,有的只是圍成一圈的沙柱和一條漆黑暗道。這種沙穴是進入流沙城以及附近小村落的唯一通道,只有對當地了如指掌的沙船舵手才知道穴坑的准確位置,而不必擔心選錯沙穴踏入巨型蟻獅的陷阱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快船尚未停穩,便有幾位前排就座的菜鳥搶在狄利文之前躍出船艙。等斑德萊夫走下船,迎面而來的是隧道里點綴的幾許幽光,到處充斥著難聞氣味。夜精靈對這個味道再熟悉不過,聞起來和奈落神殿圈養奴隸的深坑一模一樣。直覺告訴斑德萊夫,流沙城分部是集中奴隸的中轉站,影刃把作為商品的奴隸,根據種族、性別、特長等不同要求分門別類關在山洞間隨處可見的籠子里。品相良好的商品籠居環境相對幹淨些,他們有資格享受新鮮食物,獨居空間。柔軟的絲綢和棉花把鐵牢籠裝裹的猶如奢華的行宮,這麼做僅僅是為了防止高價商品自殘或自殺。其他人可就沒這麼好的待遇了,幾個人擠在狹窄低矮的鼠籠里已是優待,畢竟他們沒有和已經散發腐臭的黑紫色屍體同處一籠。 斑德萊夫走在隊伍最後,他注意到狄利文在與駐守此地的幹部交談時會刻意改變角度,暗中觀察那些躍躍欲試的菜鳥。斑德萊夫靠著乾燥岩壁,盡可能委身於昏暗燈光間壁出的陰影里。他忍受不了隧道兩旁的鼠籠深處渴求自由和憤怒的目光注視。 忽然,他察覺到隧道深處有什麼攪動起清冷乾燥的空氣,很快斑德萊夫看見兩名長期負責人口轉運的影刃成員慌慌張張跑到狄利文身邊,對他耳語著什麼。這兩位守衛目光閃躲,對狄利文尖刻的詢問言辭間透露著不安,斑德萊夫預感到這里似乎發生了意外情況。 他的預感很快應驗。兩人目送狄利文離開後轉身攔住對這里感到新鮮的菜鳥,他們二人神色凝重的對人群說:「有貴重商品逃跑。大佬命令你們把他們找出來。活的,不要屍體。」 年輕的候補幹部發出一陣低沉的窸窣聲,他們暗自摩拳擦掌要在狄利文面前大展身手。只有斑德萊夫注意到傳令的二人話語間透露的信息,跑掉的奴隸不止一人,而且是相當罕見的種族。他知道能被當做貴重商品的種族可不多,范圍縮小到可以逃脫看管嚴密的監牢......答案簡直呼之欲出。其餘人可沒考慮這麼多,他們彼此相互對視,將同胞看作阻擋在自己事業上升通道瓶頸處的大敵。一聲聽不見的發令哨音響起,他們幾乎同時消失在昏暗燈光的迷宮隧道里。 斑德萊夫極不情願在兩名傳令幹部的目光催促下,學著同族的動作融入黑暗庇護的陰影里。 命運似乎特別垂青斑德萊夫,每每他都能如願以償斬獲樹梢頂尖上的果實,而死亡不過是一陣清風,一段往事的注腳而已。這一次,斑德萊夫同樣有那種強烈的預感,他預感自己會第一個尋到目標,並藉此機會擺脫夜精靈同胞為自己佩戴的枷鎖。斑德萊夫蹲在佈滿蛛網和灰塵的吊燈上,這場追獵遊戲里其他競爭者蠢到只知道在地面蠕動,糾纏於牆與立柱夾成的狹小影子里。而他越過兩排昏暗的吊燈已經鎖定了目標,一雙適應了黑暗的赤色眸子死死咬住兩團格外扎眼的生命,雖然還沒能看清他們的樣子,但其周身微微散發出的光芒還是能同籠子里的暗淡的人形區分開來。 斑德萊夫仿佛像個沒有重量的幽靈飄在兩團小巧的身影頭頂,看著他們如猴子般越過捕捉網,熟練拆除警戒用的陷阱,甚至大膽的在牢籠間跳來跳去。斑德萊夫對獵物有充分耐心,看著兩人打開一間間牢籠,把求生欲旺盛的人們通通放出來。 「製造混亂,是為了更好的隱藏。」 斑德萊夫還記得慈悲教官說過的話,那是第一堂潛行與追蹤課。夜精靈教官從一群受驚的北地羚羊後現身,動作比有腿的學員們還要輕盈,那些鄙視他的學員們早已掛在樹枝間或因羚羊尖銳長角的沖擊刺破肺葉在冰天雪地的山谷底部呻吟。慈悲教官一改往日和藹的態度,他引發了一場雪崩,慈悲的目送重傷的族人上路。 斑德萊夫集中精神追蹤眼前獵物,他默默贊許逃亡者們的策略,製造混亂的確是一招妙棋。他從隨行的口袋里掏出常備的紙團,看似隨意的向身後拋去,黑暗很快有了回應,兩三名追蹤者尋聲追去,消失在迷宮般的洞穴拐角後。斑德萊夫盡可能排除干擾,確保自己是這場追逐遊戲里唯一尋得目標的玩家。 斑德萊夫悄無聲息飛躍吊燈,決定接近逃跑的獵物,緊追不捨的腳步絲毫沒有擾動天棚上綴滿的蛛網。 一切如他所料,逃離牢籠的奴隸開始成群結隊涌進狹長的通道,他們像無頭蒼蠅般尋找可以逃出生天的通路。吵雜的聲浪淹沒了兩團小巧身影發出的細微響動,雜音轟鳴令斑德萊夫頭暈目眩,差點跟丟了目標。他聽見夜精靈大聲招呼同伴,希望得到強有力的支援,盡快平息這場意外的騷亂。 一切與斑德萊夫的遊戲無關,他正蹲在兩人頭頂的貨櫃上,終於看清了越獄狂徒的長相。 那是兩名長得如同小孩子的德尼爾人。他們外表可愛,一度成為人口貿易里炙手可熱的緊俏商品,直到阿斯托比拉和泰瑞雅精靈出手保護德尼爾人,把德尼爾人的家園藏進終年不散的迷霧和石林迷宮深處前,影刃靠販賣德尼爾人積累了外人無法想像的天量財富。 「站住!」 斑德萊夫低喝止道,他本就低沉的聲音,此刻在混亂吵雜背景里仿佛來自地下深處的共鳴。德尼爾人停下腳步,抬頭尋聲張望。斑德萊夫深知長相如同小孩的傢伙個個身手了得。若是狹路相逢,鹿死誰手還真未必可知。 「我們是四天王。」 其中一位德尼爾人目光炯炯,仿佛能刺破黑暗指數斑德萊夫的眼睛。他對夜精靈回以同樣的輕聲細語。僅憑剛才斑德萊夫一句話,他們就已精準捕捉到了自己所在的確切。為以防萬一,斑德萊夫握緊身背後的匕首,身子伏得更低。他看得清楚,德尼爾人分明在扯謊,隧道拐角的貨棧前只有他們三個人。 「其他人不在這里。」 似乎因為他嗅到斑德萊夫散發出的疑惑氣息,另一位德尼爾人補充道。說話間他們背靠牆壁謹慎的向前移動,斑德萊夫不確定他們是否真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看清自己。 「有來自愛神塞德娜的天詔。」 最先開口的德尼爾人報出斑德萊夫熟悉的一位神祇名字。 斑德萊夫對夜神奈落之外的神祇故事如數家珍,他知道十三位眾神里有三位長相出眾的女神——雙月女神和愛神。奴隸們演繹的故事里,出於嫉妒心作祟,夜神奈落和愛神塞德娜成為死敵。斑德萊夫認為事實情況並非如此,他覺得眾神不該有如此小肚雞腸的性格。雖然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真的親耳聆聽過夜神奈落,也未曾現前夜神本尊的身相現前。當他向劍刃林山的長老詢問起有關夜神的事情時,他們對奈落和域界的說法莫衷一是,模稜兩可的回答令斑德萊夫懷疑這些長老其實從未有人目睹奈落女神尊容。 從那時起,神明是否存在的疑問便在這位與眾不同的夜精靈內心種下了。 「我不信神。」 斑德萊夫的回答直截了當。夜精靈松開握住腰間匕首的雙手,從黑暗編織的幕布後跳出來徑直走到德尼爾人面前。憑借夜光苔微弱的光線,德尼爾人異色的瞳孔令他印象深刻,面前兩個小傢伙長相可愛,像八九歲的小孩。他們身穿粗麻罩衣,衣服下露出秘銀軟甲特有的閃光。 「你們是找不到回籠子的路了,還是在尋找離開此地的出口?」斑德萊夫謹慎的選擇措辭,內心的悸動化作震耳欲聾的鼓聲捶打著耳膜。 「帶我們去劍刃林山。」 德尼爾人的請求讓斑德萊夫以為聽覺出了問題,但凡正常人不會提出要去劍刃林山這等毫無道理的請求。連悲觀絕望的輕生者走進林山那一刻都會發自內心湧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並在日後積極擁抱每天的朝陽認真生活下去。斑德萊夫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認為這兩個德尼爾人是關進籠子的時間太長,已經嚇瘋掉了。 「如果你們想從這里逃出去,我可以幫你們。」斑德萊夫說。 「我們是塞德娜的使者。」一位德尼爾人如是說。 「要去劍刃林山見夜神奈落。」另一位補充道,「事態緊急。」 「你們是瘋了!」斑德萊夫背著雙手,重新握緊匕首。他從牙縫中艱難擠出這句話。身後的洞穴里回盪著奴隸和夜精靈的呼喊,時而傳來的慘叫聲提醒斑德萊夫趕快結束荒唐的談話。 「是這個世界要瘋了。極冬將至,阿克斯回來了。」 德尼爾人的話斑德萊夫一句都聽不懂。 「我從沒見過夜神奈落,明白嗎?」他苦口婆心奉勸德尼爾人放棄瘋狂的念頭,想到劍刃林山他就渾身不自在。 靈感如電光火石般把斑德萊夫頭腦里曾經讀到過的小說串了起來,一路火花四濺,靈感的引信奔向驚奇的終點,那里豎了塊胡亂指明方向的牌子,上面寫著「另有打算」,另一塊寫著「機會」,最高處的指示牌格外醒目,那是「奔向自由」的歡迎提示。斑德萊夫恍惚間看到自己正坐在「喝丟自己」酒館里,和英雄豪傑開懷暢飲,其中還有幾位過命交情的好友。 斑德萊夫蹲下身子,身後的牆壁間人影晃動,他的夜精靈同胞正在圍獵從籠子里跑出來的奴隸。開始還是正常的包圍和驅趕,隨後不知是哪方先動了刀子,血的氣味瞬時彌漫開來填滿隧道每一道磚縫。鮮血激起夜精靈的殺戮本能,哀嚎聲像海中波濤層層疊疊。夜精靈把抓捕奴隸的任務拋之腦後,任憑本能的趨勢放肆起來。他們追獵的目標不再侷限於低級商品,更沒有長幼之別。無論對方是否願意乖乖束手就擒,他們都會慷慨的賞賜給對方自然死亡的單程票。興奮涌進夜精靈的雙眼,把眼珠由深紅染成了鮮紅。尚保有一絲理性的高級幹部大聲斥責同胞們的沖動行為,但這一切無濟於事。只要沖破忍耐的臨界點,連高級幹部也會迷失在血腥氣味的誘惑中加入遊戲。他們的目標並非可以換錢的奴隸,而是把殺戮當作遊戲的同胞手足。斑德萊夫聽著山洞里那些呼吸粗重的聲音,厭惡的蹙起眉頭對德尼爾人說道:「我想幫你們離開這里,僅此而已。」 「為什麼?」 現在輪到兩位德尼爾人覺得斑德萊夫一定是瘋了。 「我、我可能不喜歡殺人。」 斑德萊夫無法回答德尼爾人的問題,匕首刺入好友胸膛的感覺至今還揮之不去。接受嚴格訓練,灌輸無數夜精靈約定俗成的知識,目的僅僅是把他們培養成可以隨時向同伴胸膛捅刀子、把殺戮當做遊戲的工具。斑德萊夫認為夜精靈的命運不應如此,他的命運里還可以有別的東西。 「我幫你們逃出去,我也想逃出去。從這里、影刃、夜精靈的群體里逃出去。」斑德萊夫壓抑悸動的心情對滿臉狐疑的德尼爾人如是說道。 小說,那些人類編的故事冊子里對奔向自由和沖破枷鎖就是這樣歌頌的,斑德萊夫手指發麻,觸電的感覺從心髒直通短發的髮梢。一種難以名狀的預兆油然而生,今天將是他告別夜精靈一族奔向新生活的開始。 「並不。」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斑德萊夫背後突兀的傳來,毫不留情攥住斑德萊夫的心髒,使他的血液近乎凝固。 「孩子。今天是我們向你告別的日子。」 伴隨狄利文冷酷的聲音,一柄亮晃晃的尖銳之物從斑德萊夫胸口透出來,那正是他自己的匕首。尖刀由背後沒入刺穿身體,刀尖驕傲的上翹令他想起自己是如何終結了同窗好友的性命。 狄利文松開手,踩著輕盈的舞步轉到斑德萊夫和德尼爾人之間。這位影刃大佬臉上依舊微笑如初,動作誇張的伸出手臂熱情拍打斑德萊夫後背,亦如他當時無比賞識這位初出茅廬的新秀時那般熱情。斑德萊夫來不及後悔,他甚至連發現狄利文抽出腰後匕首的機會都沒有。他聽見胸膛里瀕死的心跳聲,狄利文的聲音開始變得縹緲,喪鍾般的回聲令斑德萊夫神志恍惚。 「可惜,本來你會大有作為。」狄利文用略帶遺憾的口吻說道。 「我猜你可能從某本人類撰寫的可笑文字里發現過這樣的橋段:某個族群中的異類和他家族的恩怨糾葛,還有為了擺脫家族與命運的束縛在洞穴里艱難生活。主人公或許曾因愛心氾濫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積極的與內心的本能鬥爭,一面尋找生命意義,最終奔向地面展開全新生活。我讀過的那部作品是以三部曲的形式展開,主角還有個石獅子同伴,嗯? 「你讓書毒害了,孩子。中毒太深,以致區分所謂的善惡前還沒搞清楚世界運行的法則。故事里的角色總是非黑即白,因為那是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它使你模糊了現實與理想的界限。 「的確,身為夜精靈是可以有加入影刃之外的其他選擇,而且夜神奈落並非只庇護你臆想里為非作歹之徒。你一廂情願認為自己是個喜歡看書的異類,卻從未想過這些書之所以出現在劍刃林山,是因為還有其他人讀過。書里說主人公可以躲過族人追殺,能獨自一人孤獨的生活數年。但當他如願以償獲得自由後,這個世界里的大多數生物仍舊無法認同他。 「現實里確實存在這樣的可能性,而且可行。唯一需要掌握的技巧是和我們分道揚鑣前,主動和沖動的情感劃清界限,行事切忌感情用事。在影刃,有個傢伙隱忍多年,最終他成功脫離你所幻想出的魔窟,以你認為的方式與我們決裂。如今他是夜精靈的驕傲,既是影刃的敵人,同時又是我的摯友。」 斑德萊夫稀薄的意識奮力抓住「摯友」這個異想天開的詞,他不敢相信劍刃林山居然有他夢寐以求的友誼。狄利文誇張的動作模糊成一團灰色人形。他咯咯笑著,用憐憫的目光為斑德萊夫送行。 「但你不行,孩子,雖然勇氣可嘉。」 斑德萊夫終於敵不過襲上心頭的睡意。他疲憊的閉上眼,感到黑暗溫柔的將自己摟在懷中。耳畔是女人輕聲的呼喚,聲音遙遠得真像來自眾神的域界。狄利文似乎還在說著什麼,斑德萊夫已無法聽清,回聲轟鳴如潮水般洶涌,沖走斑德萊夫此生過往的回憶。他想起劍刃林山的生活,思念同窗好友。那女人熱切的呼喚近在咫尺,斑德萊夫甚至聞到夜晚花朵盛開的芬芳。長老們說當夜精靈死去,奈落女神會踩著花瓣鋪就的小路前來,親自將靈魂帶往域界。 斑德萊夫走在一望無垠的花圃間,周圍開滿陌生的藍花,花蕊偶爾飄出幾許星光照亮前行的路。一位身姿曼妙的女人長發披肩正陪在他身邊,女人周身花香濃烈,每走一步總會惹得花瓣翩翩飛舞。斑德萊夫聽見身後遙遠的地方傳來狄利文利落如刀的聲音。 「二位,可否允許由我帶你們前往劍刃林山?」 -全文完-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自然死亡(上)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短篇故事。全文約為1萬2千字,分為上下兩篇。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對決 * * * 死亡是件無法避免的人生大事。 特別是腦袋跟秋收的麥子般齊刷刷掉落,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事情的起因是影刃的流沙城和當地分部的高層幹部齊聚一堂,他們為了今年的人口黑市開市可謂煞費苦心。生意究竟有沒有做成已無人關心,因為仇家循著夜精靈的味道找上門來。身手了得的影刃高手們坐在觀禮台之上對死亡迫近的腳步毫無察覺,甚至沒能做出像樣的抵抗。隨著一整排人頭滾落,會場瞬間變成割頭豐收季的清倉大甩賣現場。買家們尖叫著逃離此處,數不清的腔子癱倒在地,咕咚咚冒出冰冷刺骨的血液,順著高處飛流直下,形成一道道凝重的瀑布,血池最深處甚至足以沒過腳踝。 更讓影刃感到臉上無光的還在於,這位單槍匹馬勇闖龍潭虎穴的勤勞割頭小能手留下了作案的證據。沾著金粉的羽毛漂在血泊之上,向世人昭告影刃的死對頭「處刑人」到此一遊。數名高級幹部瞬間斃命成為寶藏灣街頭巷尾議論的焦點。這件事的影響十分惡劣,而且讓人很難堪。永夜鎮山頂的影刃總部燈火通明,幾乎所有幹部匯聚一堂討論對策。影刃的大佬狄利文明白,倘若無法給予處刑人嚴厲的對等報復,怕是今後難以立威,黑道上的信譽也會大打折扣。何況寶藏灣和流沙城急需新鮮血液,損失的金錢和商品事小,面子和減員事大。當務之急並非復仇,是要確保組織正常運轉起來,決不能再給敵人可趁之機。 此時距離影刃分部覆滅只過去了幾天,正值一天中沙漠溫度攀至頂點的時候,斑德萊夫乘坐一葉快船揚起風帆在沙海里招搖急馳。船艙里擠滿了同族的夜精靈,他們都是各地區支部的精銳,是狄利文親自物色的人選。 造型獨特的沙船幾乎全部埋在沙子之下藉以避開高溫,只有平整的甲板暴露在外忍受陽光直射的酷刑。沙船速度很快,陣陣煙塵在身後緊追不捨。常年在無垠沙海里行船的行家此刻躲進綠洲或岩石庇護的陰影里,他們耐心等待太陽落山的信號。唯獨斑德萊夫乘坐的沙船特立獨行,白色的三角桅桿承受著烈日炙烤,鼓起的風帆上三顆黑松樹的圖案異常醒目。 沙船劃出一條筆直的軌跡,就算遇到沙丘也絲毫沒有顧忌船艙里乘客的感受,造型奇特仿佛像大肚魚的快船一躍而起,它在空中滑行甚遠,重又跳回沙海繼續極速前行。掛著船帆的快船接連沖散幾支運貨的商隊,驚了棉花地附近無辜的羊群。 斑德萊夫忍受著顛簸,和船艙里壓抑的氣氛。搖晃的船身和隆隆的沙子摩擦,讓斑德萊夫透不過氣。他選擇坐在船艙的角落里,藉此觀察所有人。斑德萊夫十分清楚,這場大屠殺對剛剛走出劍刃林山的夜精靈菜鳥意味著機遇,意味著可以平步青雲。想到慘死的同族,他不禁開始思索死亡是否真如長老宣說的那樣美好。 死亡是件無法避免的人生大事。大到隨著嬰兒第一聲啼哭降臨人世起,便算是摁開了死亡倒計時的開關。 無數哲人憋在一座名叫涑蒲的城里絞盡腦汁思考有關生死的命題,隨後自信的把答案寫在窄竹片上呈遞給涑蒲的君王。這座城市很有意思,人們抒發觀點時喜歡砸碎陶器,再用陶片丟向辯方選手,收到陶片最多的哲學家末位淘汰,手上綁著草繩離開城市。他最好快點走,選半夜時分動身,走晚了保不齊就會淹沒在漫天的陶片汪洋里為了少數人所掌握的真理而犧牲。 平心而論涑蒲景色尚可,就是城市小了點,不經意的高空拋物或許就會砸傷成堆的哲學家。想要判斷誰是哲人,通常有個簡單粗暴的方法——只要守在公共浴室附近,看誰光著屁股從里面跑出來,嘴里還高呼著「我解開了」,那準是個哲學家......或許這並非城市規模的問題,完全是懶漢太多,涑蒲的百姓給哲人數量爆炸增長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就叫百家爭鳴。 涑蒲城不是今天故事的主角,希望遲早有一天它會是某個諷刺段子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還是說回令斑德萊夫難以釋懷的生死難題。 其實死亡沒有哲人們想得那麼復雜,無非就是生下來就開始朝著死期的終點線一路狂奔的過程。逍遙城的生物學家說這是新陳代謝的必然結果,當人類的器官衰竭死亡只是遲早要發生的大機率必然事件。還是這群科學家拒絕對吸血鬼、精靈等長壽種族的存在發表哪怕半個字的看法,他們只會搖著頭說「這不科學」。 矮人們看得開,他們用工程機械類比,說由生到死好比坐在帶輪子的機器上,卸掉剎車裝置推到某處陡峭的下坡。偶爾有人運氣好,在人生下坡路段發現自己分配到了雙份的加速桿,僅此而已。 縱然是自傲清高的精靈,終有一天也會有選擇掙脫肉體束縛、趨入靈界的想法。泰瑞雅森林的精靈死前會自知自覺,這一點不知是該讓凡子們羨慕,還是該說令人恐怖。倘若有人在一出生就瞅著自己腦門前方有個貼著「生命之鍾」標簽,且緩慢傾瀉流沙的倒計時裝置,任誰在出生紀念日來臨時也無法滿懷喜悅。畢竟生日就如同死日,緬懷虛度的光陰比接受禮物更現實,對著生日蛋糕吹燈拔蠟成了某種詛咒,這還怎能叫人高興得起來。 硬要苦中作樂,那就得降低要求。把對死亡降臨的恐懼降格成自然衰老而亡,最好在睡夢間去往神官承諾的無比美好的靈界。 多麼美好質朴的願望啊! 為了延緩自然制訂的生死遊戲規則,許多人開始尋求神明老爺庇護,盡可能避免讓自己遇到刀兵劫難、飢饉之災,或是疫病侵襲下鬱鬱而終。神殿和神官有了增設新服務項目的可能,他們在功德箱旁售賣琳瑯滿目的錦囊,對信徒宣說驅災避難的功效,還有些頭腦靈光的神職人員發明出稀奇古怪的節日,並為之創造出美好結局故事。諸如送賜福過的糖果預示著愛情美滿、過節吃蘋果意預平平安安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每逢節日到來,神官便一早拿出准備好的便簽、木板,讓人們寫下心願,懸掛枝頭或公開展示。當收入漸入佳境的高潮,神官們還會把這些過度侵占公共用地的零碎東西收集起來,當著眾人的面付之一炬,美其名曰「上達域界」、「阻隔生死」。這些手段都是跟往來於大陸南部的商人聽來的,商人說在絕壁孤島上生活的人們總喜歡如此寄託信仰。 神官們賣周邊賣的熱火朝天,卻和生死大事沒有任何瓜葛。 絲佩瑞爾大陸上,只有一類人對死亡的定義與期待稍顯異類,他們是夜神奈落的信徒。這群人把死亡視作另一段旅程的開始,同樣如此期待的還有信奉生命之神維佩爾隆的毀滅法師,他們的口頭禪便是:「為亡者頌贊,為生者悲嘆。」 相比之下,奈落的信徒們要更......呃......與眾不同。信奉夜神的群體中,又以夜精靈的信仰尤甚。 他們對死亡的定義永遠只有兩類:意外死亡、 自然死亡。 造成意外死亡的原因非常復雜,理由倒十分簡單。通常加入影刃的夜精靈,生平第一次離開劍刃林山,他們需要獨自完成組織交付的考驗任務。最終總會有誰幸運的沒有拿到貨款,反而陷入需要搏命才能得以脫身的不利境地。菜鳥們在一番以命相拚的纏鬥和激烈對抗後,死得順理成章。 言外之意,即是「意外損失收入,沒有完成任務,菜鳥死亡」。按照這樣的邏輯判斷,寶藏灣慘案順理成章要按意外死亡處理。 相對的,夜精靈的自然死亡觀念更簡單易懂。 清晨當某位夜精靈看見睡在隔壁床鋪的同僚胸口插著把工藝絕倫、價值不菲、歷史悠久的短匕首刀柄;目擊同伴於人跡罕至的荒野腳底一滑,跌進幾百米開外的懸崖峭壁;主動吃下有毒食物、骨頭任性的長錯位置、內髒突然有了輕生的想法於是自爆等等。諸如此類的小事故,在影刃內部屢見不鮮。 恰好偶遇同伴正經歷自然死亡全過程的夜精靈,可能會主動幫助垂死的同胞加速自然死亡的過程,並視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作為受到死亡擁抱的一方,看見慈悲小手斧朝腦袋劈過來可不會認為是件愉快的喜事。 身為影刃一員,斑德萊夫對同胞們如此漠視生命的觀念頗有微詞。他處於組織內部生態鏈的底層,是影刃今年新招募的成員之一,無足輕重得和鞋底濃痰一樣。 斑德萊夫獨自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應對方邀約刺殺石斛的某位宮廷高官。甲方開出的加碼很高,這趟任務對影刃而言穩賺不賠。 事實也的確如此,斑德萊夫得到的報酬之豐厚超乎想像。不僅有甲方預付的佣金,還有刺殺目標收買自己的額外報酬。他從一位胖胖的女人手里接過的錢多到雙方可以坐下來相互理解,直至握手言和的程度。離開石斛前,斑德萊夫還收到了第三筆意外之財。丑胖的女人熱情洋溢的堆疊辭藻,請這位尊貴的夜精靈殺手務必留下來充當一場鬧劇的臨時演員。 斑德萊夫收回無盡蔓延的思緒,他感到隨著接近目的地,船艙里情緒的濃度也水漲船高。船艙里同樣初出茅廬的菜鳥們紛紛摩拳擦掌,有的甚至拔出匕首耐心的擦拭打磨。斑德萊夫理解他們雀躍的心情,追隨狄利文確實意味著飛黃騰達。但此刻只有斑德萊夫一人心情沉重,他對自己乃至影刃的前途持有某種近乎偏執的懷疑。 斑德萊夫自認為自己是夜精靈中的異類。 劍刃林山的生活枯燥且單調,磨練技藝之餘看書成了撫慰心靈的唯一途徑。他奢望擁有真正的友誼,是人類編撰的、名為「小說」的長篇大論里經常出現的珍貴東西。引人入勝的字里行間中,主角可以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功成名就後卻總是淡然處之。那些患難見真情的場景始終縈繞在斑德萊夫心頭,夜精靈族群里可沒辦法獲得友誼,他們所擅長的是朝同伴肋骨縫下刀子,目的只為同伴患難時不要拖累自己。斑德萊夫如飢似渴讀著每一本從劍刃林山之外帶進來的書,他對這個世界感到新鮮,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令他心潮澎湃。漸漸的,夜精靈和奈落女神的質疑開始在斑德萊夫內心生根發芽。 去年畢業典禮那場血腥戰鬥至今記憶猶新,當牛角尖刀刺入幻化為獸人的同伴胸膛時,烙在靈魂深處的殺戮快感與冰冷血液共同作用,斑德萊夫差點當場吐出來。他從小就不喜歡刀子戳進肉里感覺,當同齡人開始學著長輩的模樣拿起武器在自然界里虐殺生命時,斑德萊夫則跑到沒有人注意的地方讀書,或是蹲在圈養奴隸的穴坑旁聽他們講故事。 斑德萊夫的夢想是成為學者,而非殺人如麻的屠夫。 「不喜歡刀子?那換鈍器,砰的一聲,可響了。」 獨眼的夜精靈教官對斑德萊夫的抱怨視若罔聞。他是個經驗豐富的戰士,豐富到坐在輪椅里授課,而不是讓族人背著丟進深山。教官說自己的腿獻祭給夜神奈落換來這份閒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用一隻腿逃過自然死亡,另一隻腿換來當教員的安穩日子。教官略微沉吟,補上一句扎心窩子的話:「但是到頭來你還是得選刀子。知道為什麼管它叫『慈悲匕首』嗎,捅進去瞬間解脫,沒有痛苦。鈍器不行,聲音越大留給對手痛苦的時間越多,太不慈悲,萬一沒死還得再錘一次。」 斑德萊夫被迫放下幻想拿起武器,和同伴們在劍刃林山接受長達數十年的訓練。只要他體內還流淌著奈落詛咒的血液,就沒辦法違抗族人的命令。戰鬥的訓練殘酷而嚴苛,幾乎每天都有同伴受傷或死亡的消息傳來。 實戰教學時,教官用輪椅把他們撞進四壁光滑的穴洞,逼著他們盡可能利用地形和粗製濫造的武器周旋,同形態醜陋的怪物搏殺。與此同時,斑德萊夫還要提防身邊的同伴拿自己當盾牌,延緩那群滿身瘤子的怪物的攻擊。 坐在輪椅上的教官身手不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躲過飽含殺意的襲擊。他以折磨新生為榮,嘴里說著慈悲,幹著和慈悲截然相反的惡事。斑德萊夫還記得,一年的冬天,教官的輪椅車轍碾出兩道無情雪痕,他把接受訓練的新手引向劍刃林山人跡罕至的死亡地帶。教官指著瞎掉的眼睛對他們說,這是為了充飢挖掉的,現在他的弟子們要在這片危機四伏的雪原山林間活下去、走出來,重返溫泉河環繞的故鄉。說完,教官腳下冒出團白霧,伴隨凜冽得如剃刀般的夜風消失在眾人面前,只留下瞠目結舌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的一群菜鳥,風雪渲染著悲涼氣氛,甚至有人終於忍受不住而哭出聲來。 斑德萊夫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次數多得可以心平氣坐下來跟死神做朋友,雖然他至今從未見過傳說中的那位羽神。斑德萊夫渾身傷痕,和少數學員非常幸運的活到畢業。那些傷口難以癒合而倒下夜精靈,會成為獻祭給奈落女神的消耗品。夜精靈的教官、祭祀,乃至家族里的其他成員無時無刻向斑德萊夫這樣的後輩灌輸優勝劣汰、勝者為王的理念,他們自己就對這些說辭深信不疑。 「這是傳統,誰敢質疑傳統,請出列。」 教官的話像把刀子戳進斑德萊夫內心。作為隊伍里佼佼者的優待,他對斑德萊夫閒暇時看書閱讀的習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算是教官沒有在斑德萊夫心靈多來一刀的慈悲寫照。 狄利文不一樣,斑德萊夫目光越過座椅,盯著前排閉目養神,頭發向後梳得一絲不苟的影刃大佬。狄利文是個標準的夜精靈,擁有作為夜精靈足以寫進百科全書里的一切特質。 斑德萊夫記得狄利文踢開屍體,大步流星來到自己面前說的第一句話。 「你朋友?」 「是的,狄利文大人。」 斑德萊夫低著頭盯著腳前鮮血濡濕的地面,這是他多年來訓練出來的本能,他沒辦法直視身份差距懸殊的夜精靈。他可不想因為這簡單的錯誤而冒犯到狄利文,更何況在場還有好多雙眼睛盯著自己。那些犯錯累積到無法拯救的同族血親,無一例外由祭祀挖出雙眼丟進奈落神殿前廳的深坑里,他們將終生與黑暗和圈養在里面的奴隸為伴,或乾脆成為奴隸們的口糧。 「已經不是了,這里只有一具屍體。不要把死人當朋友。」 狄利文沖斑德萊夫露出微笑。那是個發自肺腑的快樂笑容,狄利文沉浸在血腥的愉悅中,他剛剛欣賞了一場同族殺戮的好戲。斑德萊夫明白笑容的背後是影刃大佬對自己能力的肯定和褒獎,尤其是他繞過幻化的獸人,用慈悲的牛角匕首一刀斃命那細膩的手法。狄利文欣賞斑德萊夫的身手和果敢,更看重這位年輕菜鳥的冷靜。 一想到這笑容背後是多少同伴的屍骸,斑德萊夫胃里便開始翻江倒海起來。 「一切都是夜神奈落的聖意。」狄利文說。 難道奈落就是絕對正確的嗎! 狄利文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激起斑德萊夫胸中的熊熊怒火。走入畢業考試的競技場之前,他和其他畢業生原以為這只是一場需要拚命搏殺的實戰測試,亦如數十年來他們所經歷的那樣。祭祀的長老點燃致幻的瑪娜草,在場所有接受測試的夜精靈受到幻覺的影響,把同伴誤認做凶殘的北地獸人。有人在必經之路上埋設致命的魔法陷阱,有的則身陷侷促的巷道搏殺,還有的跑到角鬥場的角落單打獨鬥。更有甚者隱身在碑林和廢棄街道的陰影後伺機而動,暗殺每一隻途經此地的活物。諾達的競技場到處裝飾著血和斷肢,內髒如狂歡節的彩條掛滿枝頭。斑德萊夫同樣受到瑪娜草的影響,他雙手因興奮微微顫抖,考試僅僅過了幾分鍾,斑德萊夫就接連放倒了一群彼此攻伐殺戮的獸人。 他親眼看見幻化的獸人勝利者的優勢僅保持幾個剎那,便有新的王者踩著屍體登基。斑德萊夫開始努力抑制受到藥物影響而悸動的心,他利用暗影的庇護謹慎移動身位,生怕轉過碑林衝入圓形的決賽現場之前,某個地方會冒出十幾把尖刀,或許還有他無法抵禦的法術攻擊正在隱藏的陷坑里等待獵物上門。 當牛角匕首刺入好友胸膛的同時,長老們解除了瑪娜草的影響。斑德萊夫成為畢業生中拔得頭籌的人物,大決鬥場里雷動的掌聲讓他一瞬間忘記了痛失好友的悲傷。歡呼聲此起彼伏,同族血親向他投擲祝福的白色劍刃花,更為他精湛的殺人技藝而瘋狂。而對斑德萊夫而言,他失去了稱之為「朋友」和「友誼」的東西。 (待續)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對決(7)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前文連結 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下) 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 第三回合 第四回合 * * * 決勝局 我的訴求很簡單,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離像對面那種一根筋的法師。因此動機決定了行為,無論示弱還是展現與生俱來的威能,只是為了套出他的名字。 他的要求可復雜多了,先前我曾窺視他的內心,發現這人用金錢和欲望把卑微的靈魂武裝得密不透風。 所以站在對方的立場上仔細想,把共情因素帶進這場對他來說只許成功禁止失敗的對決,聲稱自己吃殺手這碗飯的法師並非如我開始所想那麼不可理喻。假如殺人可以視作一份正當職業,那我可以當他們的祖師爺。 他們口口聲聲宣稱殺人是為別人,多麼偉大的助人為樂精神啊,反觀我殺人的理由簡直齷齪不堪。 我獵殺凡子,說到底只為一己私慾。 話雖如此,我還是討厭對面那位不自量力的蠢貨。他失心瘋了似的想要我替他賣命,不惜搬出比安·納吉創造的符文。整件事我成了受害者,全是他的不對。 憤怒的火焰使我熱血沸騰,藍色的電光噼里啪啦沿著身體溝壑穿行。情緒的升華帶動起活躍的思維,讓我終於想起來,把我寫得如此不堪的法師還真是納吉。 那會兒距離羽神戰爭的爆發還有段距離,可世界已經亂成一鍋粥,所謂羽神戰爭毀天滅地,將地間文明毀於一旦,完全是凡子們一廂情願的藉口。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讓自己建立起來的文明腐朽潰爛了。人們刀兵相見,連泰瑞雅森林里的精靈都難以獨善其身。亂世之中我和其他的兄弟們行走於地間,和死神競賽,比拼業績。 我與比安·納吉的相遇純屬偶然。 那一天我們都餓了。納吉在自家後院刨土,試圖發現上一輪大規模發掘後遺落在土里的植物根莖。而我循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誘人香氣不遠萬里趕過去,還帶著股殺氣當做見面禮。 好吧,我又說謊了。其實我是專程拜訪,因為納吉對我的好兄弟格拉斐岡做了件非常過分的事情。 事情發生在我定期拜訪黑菌珊瑚地的時候,我那位可憐的好兄弟格拉斐岡一見面便向我哭訴,說有個病怏怏的法師趁他回噩夢島老家的時候洗劫了辛勤耕耘的真菌孢子田。這人心狠手辣,把能帶走的真菌孢子全打包帶走了。我知道這是天文數字規模的損失,要種那麼多蘑菇需要數量可觀的凡子,幾千年的辛勤耕耘毀於一旦。縱然我這位好兄弟智商的確低得偶爾會產生喜劇效果,可也不能這麼欺負惡魔啊! 我發瘋了似的滿世界游盪,為的就是給格拉斐岡出口惡氣。接連幹掉幾位凡子間德高望重的法師後,我終於找到了納吉的藏身之處。他住在沙海與石嶺等距的一片無名地帶深處,附近的人管那里叫黃土高坡,納吉的研究室坐落在一片風沙難以吹進的山坳里,山坡高處還有黃泥堆砌的高塔,生怕別人找不到他。 我氣勢洶洶飄在高塔齊平的半空,盡可能鼓起身體展現英姿。納吉則出現在塔樓的方形窗戶虎視眈眈,我們彼此叫罵,從月黑星稀罵到黎明將至,後來不知是誰先動的手,總之迎來喜聞樂見的魔法大戰。 據說矮人們站在石嶺最高峰上圍觀我們激戰揚起的元素激盪,閃光和煙塵占據了天空的半壁江山,我們的較量一直持續著,夜晚的戰鬥更把附近照亮得如同白晝。 納吉與我的對峙持續了七天七夜。我記得非常清楚,他叫停了三十四次,用來上廁所、吃飯和睡覺,而我只暫停了三次。以次數來計是我贏了。時長方面算打平,因為我每次喊停的時間總會長達一天。納吉表示理解,畢竟黃土高坡附近想要找個填飽肚子的東西來吃實在太困難,我又不想委曲求全把石嶺矮人塞進胃里。 我們勢均力敵,而且心里都十分清楚這麼耗下去不是個辦法。他開始抱怨我的出現打亂了研究進度,格拉斐岡的孢子保質期至多隻有三十天,還有許多試驗要做。聽到納吉的話我心軟了,而且也玩膩了。一股好奇的沖動油然而生,我打算看看納吉怎麼處理那些惡心、粘滯、散發抑食氣味的玩意兒。我的傻兄弟什麼都好,就是審美品味太過奇怪。 納吉邀請我住在他的研究室,我們姑且算是同居。我知道凡子們對同居一詞另有含義,但必須強調,我與納吉之間是再正常不過的相互利用的合作關系。平日里我們相安無事,納吉在研究所里搞搞自己的研究,偶爾對我念幾句狗屁不通的新詩。我心情好的時候會指點他,讓研究進展突飛猛進。或是趁著天氣好的時候出門散心,順便吃幾個凡子。 日子平平淡淡從觸手尖溜走,直到羽神戰爭不可避免的爆發。 如同大陸上沒有一人可以倖免,我和納吉同樣受到了大戰的波及。羽神們在天上耀武揚威,他們的戰鬥頃刻間毀掉了納吉的研究所。羽神們的爭鬥據說是為了沙海之下的光之國遺跡,納吉說光之國早已有名無實,他們無非是想找個開戰的藉口。 戰況激烈,從沒見過他們如此拚命,真不知道是為了點什麼。 納吉站在廢墟之上,腳下滿目瘡痍。羽神們樂在其中,他們拉幫結伙向著極北之地浩浩盪盪奔去,揚言要把戰爭之神阿克斯丟進大裂隙。納吉真的氣壞了,我頭一次看見他發這麼大脾氣,他說要找命運之神卡波奇拉算帳。我比他看得開,房子沒了還能再蓋,這亂世里想要強出頭可沒好果子吃,我苦口婆心的好言相勸終歸沒能說服他。 至此我們分道揚鑣,羽神戰爭是納吉人生的頂點,同時也是我魔生成就的高峰。 事後想來,納吉這人總的來說悲觀厭世,而且心高氣傲。他像篝火里飄出去的火星,雖然奪目耀眼,可轉眼就熄滅了。真可惜,他法術方面蠻有天賦,身為凡子大概極少有人能達到他那樣的成就。 我的成就同樣無可比擬。設計構陷瑪納勃朗西正是在下的傑作,聽瑪納勃朗西痛苦的嚎叫比吃多少人都開心。這件事在我的兄弟之間反響劇烈,跟我關系一直不錯的巴巴利查和司加彌林氣的直跺腳,其他幾位討厭瑪納勃朗西的兄弟則為我的善舉拍手稱快。說實話,這事我能炫耀一輩子。 瞧,我和納吉的不同之處在於,我還會繼續輝煌下去,直到永遠。因為我是生命之神維佩爾隆創造的大惡魔,擁有近乎無限生命的同時,也擁有凡子無法測度的智慧。我所看見的真如深廣,他們連一根毫毛還沒揣度到。正因如此,我遇到過比眼下這位蠢貨更不可理喻的傢伙。 漫長的時間磨礪了性格,漸漸使我學會站在凡子的立場去思考,去體諒他們。類似的遭遇見得多了,心態鍛鍊的比較堅強堪忍。和納吉分道揚鑣後的歲月里,再遇到話多的凡子我會大發慈悲,毫不猶豫捏死他們。那些人中不乏聽信傳聞,試圖將我召喚到身邊的蠢貨。 讓我想想,將我從噩夢島神殿的舒適的蛋殼軟床里生拉硬拽出去,最離譜的理由是什麼? 納吉死後沒多久,一群光之子的後裔占據了他曾經工作過的某處地下研究所。是的,我想最離譜的理由就是它了。從納吉的研究成果基礎上拾人牙慧的法師們懇請我幫忙,他們想造一台根據羊皮紙上所寫的要求,自動烹飪出可口早餐的機器。 真的太離譜了,離譜到我懶得殺人。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五芒星的光芒此刻閃爍得令我心煩。赤紅色的火焰炙烤肌膚,甚至能聽見烤肉聲嘶嘶作響。躲在對面符文里的法師耀武揚威似的將我拋來甩去,我利用這期間緬懷了和納吉一道度過的靜好歲月。 等他幼稚的行為結束,我懶洋洋地飄回符文中央,伸出肉肢撓了撓可能稱作「頭頂」的那部分組織。動作明顯得只要有眼睛肯定會看得見,我要以此表達他為我帶來的困擾。 不知他是沒看見,還是故意沒看見。這可惹惱我了,就在我想跟他說「別鬧了」 的時候。龜縮在對面防護罩里的法師突然怪叫一聲,他的聲音讓我受到驚嚇,像河豚似的整個身子支棱起來。 從他胸口飛出的五芒星擴大了數倍,開始緩慢旋轉,強而有力的魔法引發了潮汐作用,暗色光泊開始向五芒星的方向靠攏。 這群賤骨頭,枉我平日里如此厚待你們! 正當我牟足力氣准備與之抗衡,半空中的五芒星突然翻轉倒立。橘色的光劈頭蓋臉砸了過來,率先扎進防護符文里的星角立刻沾上暗色五彩。小可愛們飢腸轆轆,他們顧不上體面開始大快朵頤的吞噬著魔能。瞬間撕開的法術輝光在屋子里噴薄而出,無數粒子穿過我沖出牆外,倘若世間還有空眼窺見真如的大法師,那麼此時這棟屋子金光四射的壯觀奇景一定會令他瞠目結舌。 其實我喜歡看華麗的施法表演,納吉以前曾經常發明些沒用的小法術,比如騰空而起的巨大火鳥、轉瞬即逝的煙火巨龍、煙霧中若隱若現的巨怪等等,表演之後他一臉雀躍堅持讓我點評幾句。 眼下對面的蠢貨還真的令我驚喜,倒不是他施展了什麼奇思妙想的小把戲。胸口刻畫的五芒星實打實是厲害的法術,而且它非常古老,遠在我們誕生之前就存在於世。我對這個法術無能為力,當年納吉施展的時候,我只能乖乖認命。 如今情況發生了變化,主要是那蠢貨搞錯了法術的用法。 我看著五芒星里的圖案文字毫無規律的旋轉,法術爆發出的光芒過於耀眼,晃得我眼睛疼。但我依舊直視著它,直到讀出上面那些晦澀難懂的符號。 這個致命的法術和當年納吉寫的一模一樣,假如對面的法師肯保持五芒星刻在胸口的狀態,可能我一時半會還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對付他。 納吉說他是從一本記錄獨眼巨人有關的研究手稿里找到的法術靈感,獨眼巨人曾利用這種法術存儲能量。這是個半永久性質的法術,需要精密的繪制,整個過程細得令人發指,它的結構我至今還記得。 五芒星外圈轉得飛快的咒語一共有四層。外圈是約定文本的正文部分,羅里吧嗦規定了哪些事是合作雙方的禁止事項。向外一層是彼此應盡的義務,第三層是違規的懲罰條款。這是最厲害的,如果我想傷害納吉,或者他想構陷於我,都會受到對等的制裁,有且不限於各種天災,乃至徹底泯滅,連重歸靈界融入真如的商量餘地都沒有。第四層是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什麼本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訂制本協議,協議的終止時間和終止方式也寫在此處。 那是多美好的歲月啊。 我不禁再次感慨起來,這麼說雖然有點不敬,可要是沒有包括生命之神維佩爾隆在內的眾神瞎胡鬧,現在的日子甭提多逍遙快活。 納吉鄭重其事地為我解釋胸前符文的態度讓我感覺可笑,他這人就是太較真。納吉說應該讓我知道,否則有失公允。我哈哈大笑,對他說你開心就好。那一天我確實非常開心,跑到海邊的渡輪上一口氣吃了一整船的凡子,以此慶祝我和納吉之間達成「最低限度的有條件合作」。 往事已逝、逝者如斯。瞧瞧眼前這些自稱法師的蠢貨,他們的法術造詣大概還停留在使用石器的歲月,如此東施效顰簡直是對納吉最大的侮辱。就拿眼前這廢物來說,他大概以為自己掌握了某種反噬法術,以期靠著小聰明可以讓尊貴如我的大惡魔乖乖就範。 等等。 一絲預感順著肉筋滑進腦子,令我打了個寒戰。這件事或許沒我料想的那麼簡單。 對面拙劣模仿納吉的癟三所說千真萬確,那他召喚我之前一定做足了功課。看他深邃的眼袋就知道,為了深入研究我真可謂廢寢忘食。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他,把他完整吞進肚子,好好讓他體會「深入研究」的樂趣。 話說回來,既然他能掌握納吉的符文繪制方法,而且准確無誤記錄在案。我斷定這人一定去了位於深山峽谷深處的惡魔研究會。只有研究會里才保存有關於這個法術的完整記錄,它平日隱藏於群山的峭壁間,只有當那傢伙無聊了,或是覺得有必要時才會故意讓凡子發現惡魔研究會的所在。 我的腦子飛速旋轉,一路電光火石,連肉筋也閃爍出智慧的光芒。基於上述判斷我猜提供資料的傢伙是故意讓法師認為自己發現的是個史詩級的反噬法術,並且可以藉此達成控制我的目的。 嘿!有意思。謝了,巴巴利查,你送給我的這份出獄大禮我收下了。 對面的蠢貨胸有成竹,看樣子他以為把刻著合同條款的五芒星符文砸過來可以制服我。殊不知把那玩意兒丟過來他得承擔多麼嚴重的後果,單方面撕毀合同可不是鬧著玩的。更何況,那人根本沒有學過如何控制超過能力之外的高級法術,一個靠語言施法的蹩腳法師怎麼可能懂那麼多,只是學著書上抄來的東西罷了。看他的慫樣,我的惻隱之心又疼了起來,別一口吞下去,還是慢慢折磨他有意思。 我雀躍不已,看著五芒星一點點沒入防護罩。暗色彩光騰空而起,他們迫不及待張開血盆大口准備將其一口吞下。 缺損的五芒星泄露出強大魔能,使符文陣產生了暫時的缺口。能量裹挾四大元素迸發出蓬勃的活力,甚至濃縮的元素能量幻化而成的妖精漫天飛舞。此刻罩子里的光景可真稱得上奇觀,魔法激盪推著暗色光泊翻起層層粼光,法術的炫光賦予了質量,光芒如澎湃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純淨元素能量相互作用,引發了魔能的超載,當然這其中我也作出了微不足道的貢獻。脫身的機會稍縱即逝,我在颳起的魔法風暴中心盡可能伸長肉肢,讓身下光泊保持穩定,攪動暗色五彩時我疼得差點哭出聲來。 我可不能輸給對面那個蠢東西! 終於一番說服下,暗色光泊重新歸於我的掌控,期間我大概泯滅了十幾個妄圖逃離身邊的凡子靈魂。暗色五彩里竄出幾只粗壯的觸手,成功抓住五芒星的尖角。腕足扭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輕易碾碎刻著合同文本的魔星。魔法碎片墜進光泊,無數細小觸手張開手和嘴拚命吞噬得來不易的能量,這使我的力量不斷增勝。真是千鈞一發啊,稍有輕敵的想法可就難以收場了。 我玩膩了。對面的法師大汗淋漓,也不過如此。 電光火石間的對決至多隻過去了十多分鍾。我和他往鬥了幾個回合,你來我往之間所有招式他都拼盡全力,而我只是點到為止,他要是個聰明人就該及時收手。我可以大發慈悲許諾他,改變心意之前隨便逃到天涯海角。 此時此刻要是有人在現場記錄下我的雄姿,恐怕寫不出多少字。畢竟這是場一邊倒的對決,毫無懸念。倘若寫成凡子們熱衷的名曰「小說」的冊子,至多幾千字。能寫出萬把字的人想像力一定非常豐富,信手拈來三萬、五萬字的人恐怕是把小說放進水里泡過了,要是把這場對決煞有介事寫到超過十萬字……好吧,我敬那人是條漢子,保證第一個先吃了他。 我看著橘色的魔法光輝從對面法師的胸口漸漸消散。協議的束縛盪然無存,我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由於符文陣一時半會不會憑空消失,所以我還得注意別弄死他。 一切仿佛回到原點。我有點急躁,占據優勢的情況下反而不能隨心所欲,任誰也會發脾氣的。 防護罩里注滿魔能,我把自己的意志擴散到整棟木屋,雖說身體沒辦法逾越形同雷池的防護罩半步,可我臣服於我的元素之力可以。它們已成為我的耳眼手足,替我取得了房間的控制權。 首先是風,狂風呼嘯,把地板一塊塊掀起來。隨後而至的是火,蠟燭的火苗噴上屋頂點燃裝飾的白紙。對面的蠢貨蜷著身子盡量趴低,除了念誦保命的咒語外根本無暇他顧。 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單方面撕毀了合同,拱手把機會送到我面前。我呼喚著風,開始打掃這間屋子。過度充盈的元素之力在密閉的房間里肆虐,書架上瓶瓶罐罐紛紛落下,五顏六色的液體混在一處升騰起骷髏狀的青煙,地板滋滋作響,片刻後燒出個窟窿,液體順勢而行把屋子燒出個通透的天井大洞。我指揮起風著手拆除這間屋子。風揉碎木架,架子側面的紙旋即飛揚起來。我雀躍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只可惜魔能泛濫的房間里控制力道很難,我眼睜睜看著風把那頁很可能寫著他名字的黑紙撕成細粉。 沒時間沮喪,我把目標轉移到窗框,很遺憾窗簾釘的很牢固,沒辦法親自上場的我只能望窗興嘆。 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 這句話是對那蠢貨說的。狂風偶然吹起一條木板擊中桌子上某樣堅固沉重的東西,我看見一封信打著旋出掠過頭頂,蠟燭噴出的火焰燒盡它之前,我手疾眼快窺寫著「喬·希頓 敬上」的另一面……我願意把這份幸運稱之為生命之神的禮物。 在此,我誠心實意向造物的維佩爾隆回向至高無上的贊美詩。 正當我歡欣鼓舞之時,那法師不知何處借來的勇氣,居然對我痛下殺手。他雙掌合攏,掌心刺出道筆直的光束,那是驅散聖靈與邪能的高級法術。要是挨上一發,縱使有加惹索那般的體格,也得痛上好久。上一個對我使用如此惡毒法術的凡子,他的灰渣痕跡如今印在噩夢島對面的峭壁之上。 自始至終我都承認,對面的法師是有兩把刷子的。確如他自己所說,准備得很是充分。只是水平差了點,腦子蠢了些,好死不死非要打奴役我的鬼主意。當然,是他救了我,這點必須承認,而且我對他的行為甚為感激。可一碼歸一碼,他今天必須得死。 大勢已定,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我膨脹身姿,完全展開那對許久不曾用過的肉翅。這麼做沒任何實際意義,只為加強此時的戲劇效果。 我支起一根細小的肉芽駕馭風的力量,輕輕扇動翅膀便輕易撣走了無禮的法術。同時還熱心腸的幫房子重新裝修,在牆上開了個新窗。施工時有些魯莽,不像其他凡子那麼講究,新窗戶的毛刺挺多的,夕陽勾勒出鋸齒狀的印子打在對面牆上。沐浴在闖進來的和煦陽光中,頓時令我心情舒暢。 正義之光可能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虐待惡魔的傢伙必將受到嚴懲! 其實事情到這一步大可就此結束,我已重獲自由。 但我仍然想加演一場。不為別的,就為感謝他讓我回憶起同納吉生活的愉快日子。防護符文再沒有能力束縛我了,在對面法師的瞠目結舌中,不斷膨脹的身體擠破保護罩,魔法的碎片在陽光里閃著陰謀挫敗的絕望之光。 我努力抑制愉悅的心情,故意放慢聲音,用故事主角應有的威嚴腔調對那個蠢貨說道:「本·福雷德,遊戲結束了。」 -全文完- 後記: 這篇小說在修改的不甚滿意,主要是成稿比較倉促。恰逢最近有些瑣事纏身,搞得身心俱疲。幸而一位非常熱心的專業編輯給了之前某篇小說的指正,讓我對小說創作和寫作有了全新的認識。重新審視之下,發現存稿還有許多成長的空間。 春節前計劃不變,還是以隔周短篇的更新為主。之後的中篇、長篇的更新,存稿量是足夠了,但結合之前編輯給我的建議來看,需要對作品做大幅修改,乃至重寫。因此計劃趕不上變化快,還需要再細心的考慮一下更新規劃。 最後,誠心感謝各位讀者老爺不棄,給了本人莫大鼓勵。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對決(6)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前文連結 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下) 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 第三回合 * * * 第四回合 本·福雷德料想到降服瓶中惡魔很困難,卻沒有考慮到活生生的加卡比那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居然如此難以應付。 書里把這位蠕動的惡心怪物寫得跟只驚慌失措的小兔子似的,本老爺恨不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好好感謝一下那本書的作者。邪惡的呢喃再度蠢蠢欲動,聲音化作冰刀,幾乎快把本·福雷德的腦子攪成碗刨冰。他痛苦難當,尤其是眼見關在牢籠里的惡魔僅靠精神的力量便輕易擊碎本老爺得以的防護法術。 本·福雷德感覺自己逐漸力不從心,他後悔萬分,或許不該急匆匆揭開封印的瓶蓋,長頸瓶里的大獎沉重得讓人難以消受。 眾所周知,人們普遍認為加卡比那是十三位大惡魔中最弱的一位。「眾」的范圍僅限於了解惡魔歷史的學者、研究員以及法師,「周」的范疇更加狹窄,只有惡魔研究會的正式會員才會對十三位大惡魔的情況如數家珍,而所謂「最弱」僅僅是相對於另外十二位擁有僅次於眾神能力的惡魔來說的。 在世人眼中,加卡比那弱得簡直不配冠以惡魔的名號。吟遊詩人唱誦的惡魔故事集里他甚至不如一隻驚慌失措的兔子,吟遊詩人喜歡用加卡比那的出場銜接故事。於是這位惡魔成了專職走過場的配角,故事中他通常扮演插科打諢,以及裝瘋賣傻的小角色。退場方式無一例外,都是在法師的戲弄下甘願成為凡子奴僕,聽候人們驅使。 民間故事里加卡比那的故事大同小異,註定了最後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局。他如此為凡子所知,全要拜一位曠世奇才所賜。那人是位了不起的天才,擁有許多讓人羨慕的頭銜。他是公認的預言家、毀滅法師膜拜的祖師、光之國末裔、抗命者、狂熱的桌面遊戲玩家、歲月行者、長命的游吟詩人。榮幸的成為本·福雷德想要穿梭時空幹掉的幸運兒,正是傳說中《亡者聖堂》一書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光之子,比安·納吉。 納吉的傳說不勝枚舉,其中最為人熟知的當屬他闖進神的域界,大言不慚的指名點姓,和命運之神卡波奇拉展開一場決定凡子命運的棋局對弈。最終他得償所願,眼睜睜看著命運的車輪碾過棋盤,帶走地間無數生命。 當然,他為加卡比那著書立傳同樣令世人印象深刻。書中詳細記載了納吉如何召喚、奴役、控制惡魔的故事,堪稱研究惡魔生態的第一手資料。正因如此,後世的法師總是充滿干勁的想召喚加卡比那,而不是選擇去叨擾另外十二位惡魔,毫無懸念是比安·納吉的功勞。 本·福雷德便是順著納吉名號的線索,從阿斯托比拉一路追尋到大發明家牛頓私宅的地下藏書館。史料中記載納吉為加卡比那撰寫的回憶錄書名簡單而直白,是那種讓人翻開封皮前就知道它正是自己想要找的那一本書——《控制惡魔,從入門到精通》。 書就躺在牛頓的私人藏書館里,想要借閱並不困難,只要打扮得體,出示法師公會的評級證書就可以。付錢是免不了的,進門要交錢,閱覽要收費,抄書還要支付額外的費用。侏儒見縫插針的斂財天性在這間私人藏書館中發揮得淋漓盡致,簡直和把白天、晚上的樹蔭分開賣的守財奴一樣。門口的侏儒管理員對本·福雷德進行了一番簡單盤問與登記,順便送上藏書館唯一免費的服務項目——燦爛笑容。 侏儒對本老爺說,他家少爺今年暑假不回來,因此藏書館才得以延長對外開放的時間。 心中默默感謝早已炸成齏粉的法師公會證書所有者後,本·福雷德很快便從茫茫書海里找到了想要的資料。《控制惡魔,從入門到精通》裝幀樸素,深棕色的皮面透著古色古香,封面只用礦物顏料印著綠色的書名,稍不留意就會把它錯當成一本介紹無名之輩的普通著作。本老爺迫不及待翻開內頁,書中詳細介紹了召喚惡魔時的注意事項,以及召喚儀式的各種准備工作。 比安·納吉唯一沒有對外人講的,是他究竟用何種法術讓加卡比那甘願俯首稱臣。 為了弄清真相,確保召喚惡魔萬無一失,本·弗雷德查閱了私人藏書館里所有與加卡比那相關的記載。 這是場關於知識的長征。某本書里的一句話會把他導向另一本書,某則故事打開了通往其他故事的大門,門後無數奇聞異事盤根錯節,纏繞成難以釐清的線團。本·福雷德一個線索接著一個線索的查找,隨著對惡魔了解程度的加深,伸手掏錢的袋子也變得更加寬廣。就在快要花光碟纏時,他在精靈寫的長詩體記頌里終於尋得些許蛛絲馬跡。詩文對有關加卡比那的描述諱莫如深,字里行間透露出的線索把本老爺引向了一個陌生的組織,惡魔研究會。據說在崇拜惡魔的神秘組織總部,有座專門收納與惡魔有關資料的圖書館,那些對惡魔不利的秘密同樣記錄在案,深鎖其中。 事不宜遲,本·福雷德當即決定從東卡贊平原出發,星夜兼程趕往七國的崖桐。 迎接本老爺大駕光臨的,是一片渺無人煙的峽谷。他孤身影只,走在碎石鋪成的荒蕪小徑里,徘徊在宛若迷宮的陡峭峽谷深處。 此地人跡罕至,蜿蜒曲折的高聳懸崖和峭壁間夾出一條羊腸小道,兩旁的山勢仿佛刀劈斧砍般凌厲。說不上名字的巨大飛鳥偶爾從他頭頂飛過,丟下幾聲蒼涼的呼號。本·福雷德徒步從破曉走到綴滿繁星,又從漫漫長夜走到親眼見到峽穀日出的奇觀。身處悠長深邃的谷底,如同走入名為絕望的怪獸胃袋。風化的嶙峋怪石隨處可見,它們將小徑撕成迷宮,偶爾踢到的罹難者遺骸七零八落,骨頭上布滿各種生物啃食的牙印。 這是個地圖上絕對不敢明示的死地,當地人對它的存在絕口不提。縱然經驗豐富的冒險者,踏入這深山峽谷也會躊躇著思量再三。 本老爺歷經坎坷,為的就是找到召喚加卡比那後如何控制他的關鍵資料。 登門造訪惡魔研究會這件事縱使已經過去許多天,他仍拒絕回憶站在研究會門前時的感受。本·福雷德只記得洞開的石門長廊像極了怪物的血盆大口,風斷斷續續湧出來,帶著股腐朽糜爛的臭味。低沉的風吟在石門後的陰影里蟄伏,在廊柱間回盪。風時而哀泣,時而癲狂,它們打著旋滑過本老爺的腳踝,冰冷刺骨的氣息讓他不由得瑟瑟發抖。他咬緊牙關,幾乎是扳著雙腿來到洞開的石門之前,越是靠近惡魔研究會風化的大門,腳下吹過的風、摩擦石雕像的聲音就越是淒厲。托舉門檐和石柱的雕像栩栩如生,好像真人石化了一般,湊近觀察那些痛苦的表情,還細致入微的雕出了血管和青筋。 依山而建的惡魔研究會看起來已廢棄多年,塵土牢牢抓住地面,任由風如何肆虐也不肯揚起半片塵埃。天然山岩雕琢的廊柱、樓梯、窗格浸透歲月洗禮的風霜,陽光半推半就斜插進來,為死氣沉沉的惡魔研究會帶來些許光明和稀薄的希望。 就在本·福雷德徘徊在門廊間不知如何是好之時,通向二樓的石階前忽然閃出一位牙齒斑黃,長著倒三角眼的傢伙,他自稱研究會管理員。聽說本老爺要查閱有關加卡比那的資料時,管理員的情緒顯得有些激動,發黃的眼睛滴溜溜打轉,讓人擔心隨時會從眼眶里蹦出來。他熱情的把本老爺推上二樓,領進一處陽光明媚的露天陽台。 土黃色山岩如風化刻出牢籠狀的欄杆,外面的山崖擠出許多可憎的表情時刻監視著惡魔研究會里唯一的客人。風好奇的駐足於欄杆外,偶爾嚎出幾聲尖銳的歡呼,卻又不肯翻越石欄半步。這里寬敞的可以容納下七八個人,而迎接本老爺的只有一張白玉色的圓形石桌,他坐到桌旁,警惕的環顧四周,生怕角落里蟄伏著取人性命的恐怖生物。 管理員很快回來,手中捧這本牛皮書,他把內頁攤在本·福雷德面前,里面的內容正是本·福雷德苦苦追尋的東西,一個號稱納吉奴役加卡比那的關鍵符文,還有法術施展的詳細步驟。 當本老爺事後回憶起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那是一本奇怪的書,除了記載如何召喚和控制加卡比那的資料外,全書再也沒有任何多餘內容。本·福雷德來來回回的前後翻看了好幾次,厚重到足以用來鍛鍊身體的大開本牛皮冊里,除了管理員為他翻開的部分,其他全是嶄新的白頁。 本·福雷德奮筆疾書摘抄信息之時,那位令人不舒服的管理員始藏匿在陽台一隅,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他賊眉鼠眼的表情下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一雙黃眼珠目不轉睛監視著訪客一舉一動。好在惡魔研究會查閱和抄錄資料是免費的,更沒有原本擔心的強制入會。詭異的氣氛令本·福雷德如芒在背,鞭策著他用最快的速度抄完書上的內容。重重的合上書,幾乎與書頁發出沉悶響聲的同時本老爺早就一溜煙逃離陽光明媚的露台,連滾帶爬的落荒而去。 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何恐懼。事後回想起來,那里只是一棟依山開鑿的破敗建築,除了坍塌的廊柱和積滿的灰塵外,沒有什麼傷人性命的東西存在。面目醜陋的研究會管理員瘦骨嶙峋,完全不是本老爺的對手。更何況,研究會里採光良好,他所到之處幾乎可以說是陽光明媚。可不知怎的,呆的時間越長,他內心滋生的恐懼感就越濃,到最後簡直令人無法自控的想要逃離。 淒厲的風縈繞在耳畔,管理員乾冷的腳步緊追不舍,他不敢回頭,三步並作兩步飛也似地從二層樓梯躍下。本·福雷德眼中,一樓的長廊長得永無盡頭,洞開的研究會大門變得越來越小,幾乎要凝結成一枚硬幣大的光斑。本老爺咬緊牙關,縱身一躍,跳出惡魔研究會的大門,與此同時他聽到回盪在研究會深處恐怖的笑聲,仿佛鋸開石頭的聲音激起石廊暗影中潛伏著的無數冤魂發出尖嘯。法師的本能發揮作用,它讓本老爺體內的血液沸騰,催促著他必須趕在日落前逃離峽谷。 本·福雷德拔腿開始向山谷盡頭狂奔,此時忽然狂風大作黃沙漫天,整個峽谷跟著砂礫的摩擦轟鳴起來。本老爺只能伏在地上艱難的向前爬行,風吹得他睜不開眼,黃沙塞住口鼻幾乎令他窒息。當本·福雷德認為自己命數已盡之時,飛沙走石的狂風戛然而止,地面上的一草一木依舊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安營紮寨,先前踢散的骸骨還保持原狀,唯有整座惡魔研究會憑空消失了。本·福雷德覺得一定是狂風迷了眼,正在他恍惚之際,看見地平線前隱約露出峽谷外的森林,鬱郁蔥蔥的樹枝隨微風搖曳,歡迎本老爺平安歸來。 他帶回來的,是對抗加卡比那的殺招。保險起見,本·福雷德模仿著書上的描述,和納吉一樣把魔紋畫在了胸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查到了有關你的一切事情,全部!」 本·福雷德表情毅然的站在魔法符文正中,保護自己性命無憂的法術恪盡職守,泛起魔法獨有的異光。本老爺雙腿瑟瑟發抖,這並非懾於大惡魔加卡比那的淫威,主要是因為冷。他後悔剛才不該脫得如此利索,脫得如此干淨,甚至連背心都一並脫了去。 根根肋骨清晰可見的胸膛上亮起橘色暖光,一個頗為復雜的多層符文赫然出現。數層同心圓的中央,一枚五芒星緩慢旋轉。 本老爺抓起地上的襯衣和外套重新披好,不禁露出勝利的神情欣賞遭受法術折磨的大惡魔。 施法之前他還有些猶豫,加卡比那比預想的更難對付,防護符文將其困住只是權宜之策。幾番較量後本·福雷德意識到,大惡魔對風元素的控制能力超乎想像。他試圖抽走防護罩里的風元素,藉此壓制加卡比那的行動,而惡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本老爺的攻勢瓦解。 迫於無奈,本·福雷德只得祭出殺手鐧,這一次他沒有給惡魔抵抗的機會。風元素逐漸向圓形的魔法陣外泄露,層層氣浪推起地板縫隙里的灰塵,吹出成環形的小堤壩,仿佛是某種魚類的求偶行為。而防護罩里,加卡比那定在半空,法術的力量將他玩弄於鼓掌之中,搓成長肉條形狀。大惡魔身下原本洶涌的暗色光泊知趣的安靜下來,如同一層粘稠厚重的瀝青,死氣沉沉看著自己的主人受苦。 「我畫的符文無懈可擊,你出不來,所以不敢傷害我。假如我死了,你該如何脫身?」本老爺上胸露懷,驕傲的用手指著胸口泛起的異光。他以居高臨下的勝利者口吻對惡魔誇耀道:「看見這個了嗎,納吉用過一次,他讓你變成了他最忠誠的僕人。現如今,我也可以!」 「唉,有話好好說嘛。」大惡魔加卡比那態度依舊誠懇,他說:「這個狀態太難受了。而且,我覺得目前正是彼此雙方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談談的時候,是不是?」 風元素逐漸抽離讓加卡比那顯得有些緊張,無數口眼在肉瘤表面疲於奔命,他甚至已經開始求饒了。 「求求你,別再折磨我了。哎,想不到你這麼厲害。」 本·福雷德暗自為成功歡呼,他拍拍手掌,看著對面的大惡魔如皮球般彈回原狀,隨即重重跌進暗色光泊。 加卡比那甩動肉肢掙扎半天才從泥濘里爬起來,肉球表面眼睛和嘴巴的游移速度也沒有油嘴滑舌時那麼快了。大惡魔此時像只小狗,拉聳著觸手企圖討好主人。他縮回一小顆長著肉翅的肉球模樣,可憐巴巴癱在暗色五彩光泊里有氣無力的對本·福雷德說:「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我小看你了,偉大的法師......大法師......呃,我該怎麼稱呼您?」 「少來這一套,起來!」 本·福雷德態度傲慢。他托起手掌,示意惡魔飄到與自己視線水平的高度。本老爺定了定心神,這會兒他覺得有精神多了,體力更是恢復得八九不離。本·福雷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惡魔說:「我再說一次,你的伎倆我一清二楚,不可言說的無有形者。」 「我還是覺得稱呼全稱比較好,應該是生命之神維佩爾隆……哎,算了,隨老爺您高興。」加卡比那伸出兩根細弱肉芽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我命令你去殺掉一個人。不僅如此,我還命令你日後必須服從於我!」 「呃……你先等等,別忙著發布命令,行嗎。我們一條條來捋,首先你要殺的人,跟你有仇嗎?」 由於風元素抽離而困在防護符文屏障里的惡魔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暗色五彩忙不迭為他重新編織寶座。翻湧人臉的座椅比之前更大、更扭曲,加卡比那半個身子浸在暗光中,無數口器露出人一樣的潔白牙齒,在暗光里渲染下甚為恐怖。 「據悉他和我的客戶有仇,我就是吃替人消災這碗飯的。你只要服從我、聽命於我、臣服我,為我開創偉大事業,最終讓我青史留名就可以。」 本·福雷德頗為自豪地規劃著將來奴役加卡比那的輝煌時刻,聽上去他的理想頗為積極向上,完全沒有挾惡魔控制世界這般與身份不相稱的野心。反倒是加卡比那聽到本·福雷德的獨白顯得有些失落,無數隻眼睛停止移動,眼皮一樣的薄膜半張半合,仿佛在努力表達傷心的情緒。 過了半晌,惡魔緩緩的問本·福雷德:「殺人在凡子里算一種職業?」 「是殺手!殺手法師!」 本老爺把重音壓在法師這個詞上,強調他的權威性不容置疑。哪怕對方是一頂一的惡魔,也不能小看自己。 「哎......那......算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加卡比那自暴自棄的癱軟在寶座里,連諍辯都懶得再說半句。大惡魔翻了個身露出肚皮,密密麻麻的細密肉肢有節奏的蠕動著,這景象讓密集恐懼症患者瞧見,準保當場暴斃。話說回來,一坨分不清上下左右,而且沒有臉的肉球,其實同樣不存在肚皮。加卡比那唯一做的事情只是把肉從一側挪到另一側而已。 在本·福雷德的注視下,加卡比那開始了他的表演。惡魔把身體里側的肉翻到外面,下面的肉挪到上面,觸手成了肉蕊上的花瓣,隨紅肉蠕動不停綻放,簡直像個肉做的魔方。本老爺深知不能再給加卡比那任何機會,可卻又不知道他到底想耍什麼花招。 畢竟優勢在己方,本著先下手為強的原則,本·福雷德手掌攥緊,口中念誦咒文。 頃刻間,暗色王座瞬間崩塌,加卡比那狼狽的陷入淤泥般的光泊沼澤里,受制於胸前魔紋的威能,加卡比那依然沒了先前那般狡詐和威風。 本老爺揮起手掌,隨意控制著拒絕合作的大惡魔。這只是第一步,本老爺的口袋里方案還多著呢。隨著他手掌的動作,加卡比那擲在保護罩上,瞬間拍成薄薄的肉餅。沒等大惡魔做出反應,本老爺又將他拋上半空轉個不停。大惡魔就這樣像個彈性十足的皮球在半圓形的防護罩里四處亂撞,能量壁間映出陣陣清冷色的光,魔法激盪的清脆聲音不絕於耳。漸漸防護符文愈發明亮,竟逼得周圍的燭光漸漸黯淡。 本·福雷德愈發得意,他索性伸出另一隻手按住胸膛,胸口橘色的魔紋透過衣服發出耀眼奪目的光彩。他做出從胸膛里拽出魔法異光的動作,在本·福雷德和惡魔之間,赫然浮現立起一面魔法符文構成的牆壁。 平鋪展開的圖案和胸前所繪制的魔紋別無二致,魔法構成的五星頂角外數行怪異文字亂序旋轉,不知是風還是強大法術的力量聚起地上的積灰,把塵埃統統卷進五芒星中央,又從魔星上方噴薄而出。魔法的力量過濾了灰褐色的塵埃,把它們統統染成橘色光芒。飄盪的粒子仿佛夏日里草叢間飛舞的螢火蟲,五芒星的異光瞬間照亮整個閣樓。 這枚畫在本·福雷德胸口的魔法符文正是對付惡魔的殺手鐧。惡魔研究會的怪書里寫道,曾經比安·納吉靠此法術成功控制了加卡比那的心靈。為保證身上的符文不掉色,本老爺可謂煞費苦心。 憑空出現的五芒星散發的橘色光芒引起大惡魔身下暗色五彩的注意,光泊里鑽出無數張開五指的觸手,它們迫不及待攀附到防護罩上,追逐著旋轉的魔法異光。半空中的魔星緩慢抬高,觸手追著它來到高處。而當魔星徐徐轉動,暗色的觸手也跟著扭動,擰成更為粗壯的巨大腕足。觸手的根部加卡比那已經攪成爛肉模樣,紅色的肉塊從暗色五彩的縫隙里滲出來,他眼睛外突、口器痛苦的一張一合。曾經受惡魔控制的暗色光泊此刻不管不顧,拼了命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五芒星一角。 「最終還是我贏了!」 本·福雷德露出勝利的笑容,汗水沿下巴滴落,早已打濕地板。他亢奮的大喊一聲,把立起來的魔星狠命砸向動彈不得的加卡比那。 (待續)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對決(5)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前文連結 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下) 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 * * * 第三回合 好吧,好吧,我承認失敗了。 其實也不算多大的事,承認失敗不丟人。但必須得說,自己確實有點太心急。換做是其他人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幾百年、上千年,等到刑滿釋放的一刻,肯定沒辦法像我現在這樣克制和自省。幸虧我不是愚昧無知的凡子,因此事情還有轉機,就算開始的時候略微出現了一點小瑕疵、小紕漏、小疏忽也不能稱之為丟人。 該說這件事還挺丟惡魔的才對。蹲在對面防護符文里法師有兩把刷子,單憑沒有嚇得尿褲子這點,絕不能小看他。 突然膨脹身體這一招非常管用,簡直快成了招牌登場動作。我用它對付那些看過《惡魔大百科》上的小畫片,就自以為了解惡魔的倒霉蛋。順便感謝巴巴利查和他的惡魔研究會,他們用百科全書的圖解成功誤導了凡子,讓他們主動投懷送抱變成美味可口的食物。那些蠢貨心理素質極差,受到驚嚇只會飛快的從保護身家性命的符文里鑽出來,像老鼠一樣四腳著地飛也似的疲於奔命。 實話實講,我其實不喜歡吃那些玩意兒,真的。因為法師......該怎麼說呢。他們口感差了點,法袍感覺很扎嘴,又沒多少肉。成天只知道研究魔法的書呆子們會讓我消化不良,試想骨頭渣里浸滿魔法味兒的傢伙能好吃到哪去。只有尖叫聲能多少彌補一些缺憾,而這僅僅是精神慰藉,根本填不飽肚子。 我喜歡吃嫩嫩的德尼爾人,精靈也還湊合,就是口味頗為寡淡。林地人別有一番風味,榨乾他們身體里的點金水讓我覺得特別舒服。我是個美食家,所有能入口的東西我都試過,包括碎骨魔,天知道我怎麼會吃那東西。縱觀吃過的所有活物中,人類算是最好的。 這個「最」字並非表明他們有多好吃,只是數量夠多,且容易獲取。不管是光之子、先祖支脈、黑旗還是南部半島那群奇怪的傢伙,總之人類痛苦時的口感、掙扎的力道、絕望的氣味堪稱絕品,更甭提他們腦子里那些無窮無盡的欲望,吸食起來實在太過癮了! 我陷在暗色五彩的光泊里,裝作屈從強大法力的壓制,腦子里卻翻騰著想要趕緊離開這間黑漆漆的陋室的想法。 吃人,我想吃人。 我盡可能安撫內心沖動的欲望,跟它認認真真談了一番道理,讓欲望認清眼下的局面有點膠著,所以大快朵頤需要稍微延後一些。 之前我親口承認他每一個環節做得還不錯確是發自真心的贊美,可他玷污了來自惡魔肺腑的贊譽之情。我覺得他是個蠢貨,而且還很低級。 如此斷言我可是有理有據的,他在施法時居然用嘴巴念誦咒語,我覺得受到莫大侮辱。生命之神在上!現在的法師已經退步到這般地步了嗎。記得以前哪怕再不濟的召喚者,施法也不需要任何媒介。他們訓練有素,憑藉手勢和強大的精神就可以施展許多淨化和壓制的高級法術。那樣的貨色才堪稱高手,我們之間的交鋒總打得有來有回,幾番較量後順利變成美味佳餚落入肚中。 唉,如果有淚腺的話,我真想為如今的法師哭泣,法術這門比肩藝術的偉大技藝可算走到盡頭了。 得,內心加戲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得集中注意力演好這場示弱的戲,召喚我的傻瓜放鬆警惕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特別是心氣高傲,自視非凡的可憐蟲,扮豬吃老虎的計策大概成功過四次。當然,還需要注意不能把對面的傢伙搞得精疲力盡。上一個力竭而亡,死在符文里的蠢貨讓我等了足足一百一十七年,直到刻著符文的石板一角風化,我才得以脫身。臨走前,我果斷抽碎了那具干屍,以實際行動表達他虐待惡魔的抗議之情。 我覺得對面那個傢伙恐怕不大行,所以需要大發慈悲,配合他演出「一切盡在掌握」的大戲。確保他這樣水平一般的法師性命無憂是高於一切的優先事項,否則天知道還要困在此地多久。 身為惡魔,我簡直就是個大善人......不,是大善魔! 就在他氣喘吁吁以為大功告成,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時候,我再度觀察起房間。剛才光顧著尋找符文上的語法錯誤和拼寫漏洞,沒來得及仔細看看周遭的環境。借著室內昏黃的燭火,我能夠窺見法師一側附近幾件或許帶著字的東西。 很好,有脫身的機會。 我選擇繼續側躺著,佯裝拚死掙扎。學沙灘上的死魚是我的拿手絕活,肉肢顫抖起來真和處於垂死掙扎邊緣一樣。憑裝死的本領,我逃過了無數次羽神的追殺,這方面的演技我說自己是第二,沒人敢爭第一的寶座。趁著對面的蠢貨得意洋洋擦去額頭汗水的機會,我把眼睛重新聚到身體一側,尋找著可以脫身的蛛絲馬跡。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本手抄書,攤開的頁面上爬滿惡心的文字,里面記錄的全是如何召喚並控制我的方法。其中大部分內容我記得是位相當了得的大法師總結而成的生存經驗,當年我和他相處的頗為挺融洽,可就是因為這份「融洽」惹禍上身,搞得讀過他手稿,或是聽過只言片語的傳聞就異想天開認為他們同樣能學著控制大惡魔為所欲為。 可真瞎了他們的心! 跟我的合作過的凡子比起來,痴心妄想的狂徒如同鞋底灰般不堪入目。 嚴格來講,我與凡子的合作關系必須建立在互利互惠的對等基礎之上。換言之,起碼要能和我勢均力敵才行,我弄不死他,他又沒辦法幹掉我。一場曠日持久的鏖戰後,彼此雙方認清形勢,並且冷靜的坐下來敞開心扉暢談一番。就是這樣的路數,通常而言在合作關系的框架下,我和凡子各取所需。 就拿那位把我寫進書稿的大法師來說,我負責處理試驗後產生的垃圾......其實就是他搞來搞試驗的奴隸。而他則在我的幫助下寫了本書,書名叫......想起來了,叫《無面者贊歌》。 那書里記錄的全是快要失傳的元素法術,所謂無面者是凡子冠以元素之神的尊稱之一。書中面許多法術我曾見過,還有許多法術親身體驗過威力。他站在寬闊的試驗場中央對著綁好的靶子施展法術,以便讓我從旁觀察,記錄下它們的威力。老實講,有幾個已經絕版的法術還真讓我嘆為觀止,凡子能做到他那個程度真的......該怎麼說好。我極少佩服身份和壽命都十分卑微的凡子,他是鮮有的一位。 問題就在他身上。後世把他和我——至高無上的大惡魔加卡比那聯繫到了一起,還給我取了個諢名——「無有形者」。凡子們匱乏的靈感源泉想必來自那本《無面者贊歌》,他們以為這是打算獻給我的書。願元素之神達降下炙熱火焰,燒死那群無知的凡子吧。真有這一天,希望最多全熟就行,燒成炭棒實在難以令我下口。 用「無有形者」來為我命名這件事讓我生了好幾百年的氣。 我怎麼就沒有形了,是這一身肌肉長得不夠醒目,還是觸手不夠性感。他們就是歧視那些沒有人形的高級生命形態,好像只有長成我的好兄弟們那樣才配得上直呼名字。 可惜那位法師最後不免落俗地步入死亡。死因是長期營養不良,大概折磨了他一、二百年之久。 臨死前他說我自由了,這未免太諷刺了。他壓根就用繩子沒拴著我,算哪門子失去自由。他的說辭讓我覺得自己是條搖尾乞憐的寵物狗,更可惡的是他彌留之際斷然拒絕了我的提議。我只是想吃掉他,把他帶往噩夢島,以更為純粹的形式永存於世。 我可是一番好意啊。 我眼睜睜看著他咽氣,饞得口水流了一地。眼見死神拎著公文包從時空的夾縫里跑出來,兩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死神還給他展示了物質界的真相,令人作嘔的愉快氣氛里他爽快地簽了份合同後,就此融入靈界,乾脆的連點念想都沒留下來。 所以我才討厭法師,活著的時候信誓旦旦說要做彼此的合作夥伴,怎麼死亡來臨,就不想著繼續和我合作了呢。為了吃他,我處心積慮准備了一百多年! 想到氣憤之處我實在裝不下去了,索性坐起來用肉肢抽打暗色五彩里浮出的面孔。看著人面四分五裂,哀嚎聲在我體內回盪,心情才終於得以舒緩。他們是我吃過的凡子,我給了這些卑微生物至高無上的榮譽,和我形影不離,供我隨時折磨。可惜,我永遠錯過了把那位大法師收入懷中的機會。 發散的思維還是就此打住吧。 對面的傢伙趁我愣神的時候體力恢復得七七八八,再拖沓下去,還不知道他能整出什麼麼蛾子出來。等我從這里離開,有大把時間緬懷過去。 我繼續集中目光,快速沿著橫格一行行讀下去。 這人一字不落抄下了完整的召喚內容和注意事項,由此可見他的確不是個簡單角色,記載這些內容的圖書只可能存放在巴巴利查的惡魔研究會。 我就知道是巴巴利查,他狠起心來連自己兄弟都在劫難逃。 我繼續讀著,由於有符文和其他我還沒發現的法術阻隔,控制虛弱的風元素翻動書頁讓我頗感疲憊。好在他手寫的字跡工整,讓我能用最快的速度閱讀他所摘抄的內容,假如真的字如其人,他肯定是個一板一眼的傢伙。我承認他的調查和准備環節做得非常詳盡,如果能騰出手來,真想為他鼓掌喝彩。遺憾的是肉肢正忙著攪動身下的能量,拜無懈可擊防護符文所賜我需要分出相當一部分精力繼續探索,試圖尋找符文間的破綻。否則把意識擴大發散,盡可能控制房間的風元素,定然會知道更多有關對面那個男人的事情。 我想知道什麼? 當然是對面那蠢貨的名字。 我分身乏術,唯一依靠的只有水汪汪的眼睛。我放棄咬文嚼字的細致工作,抓緊時間尋找可以透露他名字的線索。目光掃過躲在陰影里的架子,上面擺著些破罐子,沒什麼值得調查。全是毒藥,而且難喝的要命,是真要命那種。 曾經有幾次驅邪的法師試圖用毒藥對付我,他們朝我身上潑毒藥,搞得臭氣熏天,簡直是群沒有家教的雜種。事後我撬開他們的嘴巴,擰出幾滴身上的汁水灌下去,看著他們痙攣、抽搐。當痛苦升華到頂點之時,才大發慈悲擰斷他們每一寸的骨頭。 令他們痛苦的一定是毒藥,並非我的折磨,畢竟先動手的可是他們。 我一邊止不住的胡思亂想,一邊繼續觀察。我能隱約感覺到書架側面掛著一頁紙,可就是看不見寫了什麼。該死,他防護符文功課做的太好了! 我索性放棄對架子的調查,轉而向鏡子邊的書桌上探索,那兒放著一封信。 啊哈!信可是好東西,能透露許多信息。雖然他把信壓得結實,可信封上依然看見了「喬·希頓 敬上」的字,輕浮的花體字顯然和手抄書稿的工整嚴謹有很大差異。 喬·希頓。 我記住這個名字了,等脫身後,一定要親自登門向他道謝。如果我沒猜錯,將我從囚禁的瓶子里解放出來一定有他的功勞,我可瞅見信封邊緣還有個長頸瓶留下的底座印兒呢。 房間調查的差不多了,也沒必要再繼續陪白痴演下去,調查結果是一無所獲。他肯定從巴巴利查那知道了不該他這個年紀的蠢貨知道的事情,比如我們會以名字為咒控制凡子的心智。 可惡,虧我還想著帶禮物去看巴巴利查那混蛋! 下面輪到我出手了。我抖動肉翅,輕而易舉驅散壓在身上的法術。只要存在風元素,我就能移動無礙。對如此偉大的惡魔用風元素限制行動,著實有些蠢得可愛。或許是因為看見我飛起來太過輕松,因而內心遭受沉重打擊,蹲在對面的法師無力垂下手,臉上旋即露出頹然的表情,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連下巴都向回收縮了幾厘米。 看得出他是個心高氣傲且自信心爆棚的人,這種人從沒想過會受到挫折、失敗的可能性。妄圖召喚惡魔的法師里超過半數是此類貨色。因此我對他們的心態拿捏的十分到位。如果能抓住弱點,這類人往往出人意料的好對付。 我故意不去理睬他,索性飄到防護罩最高處,開始更細致的檢查整個房間。雖然屏障里沒辦法清晰了知他的心思,把自己的意識擴展到整個房間也成了件難事,但好歹我是十三位大惡魔中的一位,要是讓凡子看扁可不行。我手頭能用來進攻的法子多著呢,咱們走著瞧。 想到此,我開始用力攪動暗色五彩的魔法能量,盡可能填滿整個防護罩,暗色的光像藤蔓般攀上半圓形符文壁。這麼做雖然對改變自身現狀沒有任何幫助,卻能足夠讓我知曉眼下自己的處境和周遭情況。 顯然我正身處在凡子稱作「閣樓」的空間里。除了一堆蓋著布的垃圾、書桌、書架、一面鏡子外,再沒什麼值得調查的地方,唯一的窗簾拉得嚴實。還有那頁貼在架子側面的紙,我困在符文里,無從知曉上面寫了什麼。那一定是個重要的線索,否則他為何要將對面的鏡子翻轉過去。調查後得知的淨是些壞消息,唯一值得感謝生命之神的,是這回終於不是在某個地下隱蔽的洞窟里召喚我了。 記得有一次......那次我確實登場的氣勢過於強,對方符文畫的又著實差,我們雙方的過失疊加在一起引發了改變地質結構的山崩,事後費了好大勁我才重見天日。 由於有種種不堪回首的前車之鑒,於是我對自己定下約法三章:其一、不要用力過猛弄死他;其二、要掌握主動;其三、扮豬吃老虎。 「咳!」 我故意製造出聲響,過猛的氣勢讓爬上屏障的暗色五彩瞬間崩塌。我開始試著同對面的人溝通,態度和藹的不像個惡魔。 我說:「對面的,沒死透就吱一聲。對,『吱』。」 「什麼?」 那蠢貨還在地板上蠕動著。他緩緩抬起頭,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說召喚儀式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最討厭這種不負責任的傢伙。 「看來還活著。」我耐著性子,語氣盡量和藹的對他說,「凡子,你召喚我到底想要什麼?金子、知識、還是……那個什麼……女人?我看你像個男的。假如我假定錯了你的性別,我道歉,可那下巴看上去不像女人能長出來的,很......呃......堅毅。」 沒錯。財富、知識、女人。 我總結過,試圖召喚並嘗試控制我的傢伙們中,多數人是為了達到這三個目的。法師們的願望還真渺小,他們居然不渴望權力。當然其中也有例外,還記得一位法師把我從噩夢島的蛋殼殘片里捉過去,就為了讓我親口告訴他世界真如的實相具體來說是何物。 可笑死個惡魔了,凡子妄圖用他們單純的小腦瓜理解物質界和靈界的真相。我一本正經的胡謅了一個數字,隱約記得大概是四十二。當時我還半夢半醒,天知道四十二是什麼,或許只是印在鞋底的尺碼。他聽到後一臉茫然的歡呼雀躍,我同樣開心極了,毫不猶豫折斷了他的骨頭,轉身跳回召喚符文,順尚未閉合的傳送通道回到噩夢島繼續蒙頭大睡。 凡子們竟是如此可憐,他們提出的要求粗鄙卑微。明明可以有更高雅的追求......嗯,比如,收集菸草。 我喜歡菸葉子燃燒時的味道,為了留住美好的回憶,我讓激發這個愛好的凡子多活了好幾秒,好讓他聽完我的感謝詞。收集羽毛筆也不錯,滿滿一屋子的筆,藏品陳列里不乏曾經頗為知名的法師遺物,但要切記別讓捐贈者把名字刻在筆管上。就算是吃人,也得講究點益智的樂趣,馬上猜出筆的主人極其無聊。 收藏羽毛筆的那間屋子是個好去處,封進長頸瓶前,我常常回到那間屋子里呆著,趴在收藏者的皮做成的地毯上休息,回味過往的種種經歷。房間里充斥著菸草燃燒的芬芳,讓我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再或者,許個希望有副好身板的願望也行,這樣不至於一出手他們就輕易死掉。 我滿心盼望,聽他說出點異想天開的願望。 「我……」 他開口了!我興奮地膨脹身體,在妨礙活動的符文里飛舞起來。我猜他想要女人,一屋子女人。他這輩子肯定沒有碰過女人,下巴跟收銀機抽屜一樣的傢伙有哪個女人會喜歡,雖然我也不知道女人有什麼好追求的。要我選,倒是更想要今年新出產的菸葉子。 「我想讓你去殺一個人。」 「呃......」 我啞然了。好吧,這個要求有點出人意料……我是說,出魔意料,而且令魔沮喪。 殺人算是什麼追求? 殺人簡直太沒追求了! 這麼說並非否定我殺人的正當性。的確,偉大的加卡比那吃人無數,從來不會痛快的終結任何一個生命。相反我更喜歡折磨和虐殺,從中汲取力量。當然,我也不是搞雙重標準,一碼歸一碼。凡子和惡魔殺人的原理和機制存在天壤之別的差距,和凡子間彼此殺伐比起來,我們殺人的動機高尚得多,而且理由充沛。 但接受凡子要求去殺人,還是自打從蛋殼里流出來後的頭一遭。我悲鳴著,真從眼睛里擠出了一滴血淚。 現在大惡魔已經落到任由凡子呼來喝去的可悲境地了,我不禁捫心自問,封進瓶子里的漫長歲月里自己是否錯過了某種新的流行趨勢。如今的年景里,惡魔或許不再依靠折磨凡子消遣,他們像鎖在地下室還能一臉快樂的司加彌林那樣,慷慨的對凡子施以援手,樂於助人於是成為每個大惡魔應盡的義務...... 打住。發散的想像力令我毛骨悚然,這其中肯定有隱情,或者誤會。 事後,當我得知加惹索竟然和一位凡子達成合作關系,才讓我悲憤的心境有所緩解。當然,那已是另一段故事了。 命令我——偉大的加卡比那——去殺人,這蠢貨的無情無禮無理取鬧讓人惡心,我已經不想吃他了,折磨致死就好。 我開始認真思考如何盡快打破平衡的均勢,眼前的法師水準放一邊,符文陣的防護魔法才是真正妨礙我的屏障。它太完美,完美到沒辦法找出破綻。因此要打破僵局,最好且唯一的手段是套出他的真名實姓,想要不弄死他,還得達到這個目的對我而言有點挑戰性。 所以我才說,吃魔法這碗飯的凡子都該有個好體格才行嘛! 正當我左右為難,絞盡腦汁思考下一步行動的時候,對面符文陣里的人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他突然躥起老高,大聲嚷嚷胡言亂語。 「無形者聽令!」 他一嗓子,倒嚇我一跳,差點以為他要因體力不支而瞬間倒斃。那人晃晃悠悠爬起來,我這才發現他的穿著和我印象里的法師有所區別。這更加堅定了要把他折磨致死的決心,我還是喜歡穿麻袋裝的法師,太特立獨行的傢伙通常口感欠佳。 眼見他從虛弱中恢復過來,我很高興。沒死在對面的符文里真要感謝生命之神維佩爾隆對我的眷顧。為生者哀嘆,為死者頌贊,請你一定要死在圈外呀。 我激動得差點讓這句話脫口而出。我努力平復心情,故作鎮定對他說:「你該尊稱一聲『生命之神維佩爾隆最忠誠的不可言說的無有形者』,凡子,召喚我要有規矩懂禮貌!」 嘿,我的全稱念出來還是挺帥的。 「沒必要!」 他聽了我誠懇的建議,突然又暴躁起來,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弦。他整個人焦躁不安,仿佛架在看不見的爐子上油煎火烤,我認為可能是尿憋的。曾有一位和我對陣的法師,念完咒語後急著想上廁所時就是這副模樣。我還想和他客客氣氣的說幾句好話,沒想到法師竟自顧開始了行動。他因有符文防護的庇佑而有恃無恐,在對面來回轉圈、走動,嘴里念念有詞。隨著古怪的施法動作,我感到四大元素的平衡關系變得極為脆弱,風元素匆匆避開我的掌控,使得防護牢籠里的空間有些侷促,想必他正在加固符文里地元素的密度。 對面的法師打算靠這樣的小把戲對我極限施壓,算他有些腦子。 「有必要!」 我惡狠狠回嗆了他一句,裝作兇狠我還是很在行的,況且必須讓他分神,否則一旦風元素完全從我控制的范圍內溜走,可就要重蹈長頸瓶里的禁閉覆轍了。我頂住地元素從天而降的壓力,抖擻精神讓風元素充盈活躍起來,身下的光泊如同沸水般激盪著,無數凡子的面龐好似沸騰的氣泡。成功抗下他施加而來的法術後,我重新控制住了場面,風元素流回來,很快注滿防護罩里的空間。 「沒有必要!」他說。 「有必要!」我反唇相譏。 「沒有!」他嘶聲力竭的說。 「有!」我果斷的予以反駁。 「沒有!」 他氣急敗壞的跳起來,跺腳的聲音隆隆作響。隨著他雙拳一攥,地元素自天棚猛撲下來,把我抓在無形的手掌里擰成長肉棍的形狀。 哎呀呀,激將法對他沒效果,騙他出圈或透露真名實姓還得靠智取。 「好、好。你別激動,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語氣故作和藹,佯裝妥協。同時盡可能溫柔的把他硬塞進符文陣里的法術逼出圈外,這可是非常細膩的隱秘操作,稍微粗暴一些,准備會讓他察覺。 我極具耐心地對他說:「可你知道,凡子沒法命令我做什麼,或者呼來喝去。首先沒有先例,而且作為惡魔,我面子上也過不去。」 他氣喘吁吁的擠出一抹笑容,簡直比死還難看。只見他擦去掛在臉上的鼻涕和汗珠,胸有成竹的對我說:「有人做到了!曾經你心甘情願的被奴役過。既然這樣,那我就可以成為第二個人。」 奴役?! 你們聽聽,說的像人話嗎! 這法師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良心真是餵狗吃了,他到底拿我當什麼。奴役大惡魔這種想法......哎呦,太殘忍了。我氣得啞然失聲,能說出「奴役」這個詞的,肯定不是寫《無面者贊歌》的那位老兄。 我想我已經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需要聲明,那段日子可不是奴役,我和那人一致認為我們兩人的關系屬於「最低限度的有條件合作」。作為回報,最後我和那人分道揚鑣時,不僅沒有吃了他,還好心好意的給他一番忠告,叫他不要再和某位神明較勁,去域界和眾神講道理本身就是件不講道理的事。其次,和我合作的並非只有寫《無面者贊歌》的那位大法師,可要說專門給我著書立傳,還把我們的合作關系大肆宣揚的,滿世界找就他一人。 唉,早知如此當時就該把那傢伙吃了以絕後患。 現在為時已晚,故事流傳至今居然變成如此貶損身份的謠傳。 身為大惡魔的尊嚴和教養讓我克制住了滿腔怒火,只是不動聲色的用觸手擊碎了幾個剛浮出暗色五彩的可憐傢伙。我保證不吃一個滿臉鼻涕的傢伙,只會把他的靈魂硬生生從身體里抽出來帶在身邊,閒暇時供我消遣。那一定很有意思,這主意妙極了,我簡直是個懂得享受生活的娛樂專家。 「奴役?你在說什麼傻話。」我故意嗆聲道。 「希望這個能讓你想起什麼。」 我正積極配合他演「抓住並成功控制一位大惡魔」的好戲時,對面的法師突然脫掉上衣露出毫無美感的上半身。他瘦骨嶙峋,排骨根根並列,缺乏油水的肚皮干癟,惡心的樣子實在不忍形容。我正想還嘴譏諷他幾句,這時視線凝固在了他的胸口,我看到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那是個閃著微光的橘色符文。 唉,我還是太年輕,總喜歡把事情往簡單了想。 得承認,能做到這種地步的傢伙,確實有兩把刷子。 (待續)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對決(4)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前文連結 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下) 第一回合 * * * 最初的幾秒,房間里萬籟寂靜,秒針化身為銹跡斑斑的鏈鋸,切割著本·福雷德所剩無幾的耐心。起初只有瓶口細微的風聲和蠟燭燃燒的嘶鳴在二重唱,很快風聲咻得一聲憑空蒸發,只剩燭光唱起孤獨的歌。 本老爺有理由懷疑有人背後搗鬼,故意把瓶子、囚困惡魔、神秘法師的故事縫合起來,捏造出段騙人的虛無歷史。這伙人機關算盡,而且極為隱忍。他們等待著,終於有不學無術的傢伙把傳聞載入史冊。本老爺甚至開始認定長頸瓶的來歷更有可能是本著騙傻子的態度,處心積慮製造出來的偽史。 短短數秒間,一個構思嚴密的劇本在本老爺心中成形,他勾勒出了造假流水線的全套業務。這伙人有組織有計畫,先編出段言之鑿鑿的故事,而後做出個有模有樣的瓶子來。期間定然有個法師負責從某本法術書里摘抄章節,還有人專門為瓶子製作封口。造假工廠里類似的瓶子堆成小山,負責放養的漁船把成批的瓶子放入網箱,沉入海底等著藤壺長勢喜人後批量賣給古董店。 本·福雷德暗自咒罵自己不夠謹慎,居然著了道。 喬·希頓既然可以隱瞞關於他和維頓蘭卡的關系,誰又能保證他會誠實的將瓶子的真實由來和盤托出。 到此故事在本老爺心中劈成兩條支線,一條通向象牙塔的小學徒妄圖空手套白狼,騙本老爺接下工作,而他則白嫖專業人士的勝利果實;一條則在入口處寫著「冤大頭」的指示牌,自稱品學兼優的喬·希頓花了大價錢賣下贗品,只為了求本·福雷德出手相助。 無論哪條路,走到底的結局無一例外落在本老爺義務服務的坑里。他咬牙切齒,內心詛咒參與造假產業鏈每一環的所有人,他們心比惡魔還要黑。制假售假,這絕對是個一本萬利的大工程,他後悔自己該早點想出這樣一條通往快速發財康莊大路。 正在本·福雷德捶胸頓足,責備自己居然大意的讓個學法術的小學徒玩弄於鼓掌之中時,並沒留心長頸瓶所在的防護罩里起了變化。 變化之快,似乎連一個剎那都沒來得及經歷完。猛然、驟然、突然、赫然......諸如此類的詞匯已經難以形容電光火石般的速度。 一個肉瘤似的紅色腫塊憑空膨脹,幾乎就在本老爺發現異樣的同時,肉塊已然填滿了整個防護罩。 本·福雷德一個踉蹌嚇得癱倒在地,他的觀念還停留在制假售假一條龍的陰謀里,未來得及料想假如瓶子里真有惡魔會怎樣。況且他更沒想到《惡魔大百科》的畫冊居然把加卡比那過度美化,和實物相比畫冊里的大惡魔插上鴿子翅膀儼然是個天使!再次也夠得上元素妖精之類。 憑空出現鮮紅色的肉塊沉悶地撞上防護罩,它膨脹得似乎沒有盡頭,幾乎要撐破防護罩壁。魔法符文閃爍激烈的光芒奮力抵抗內部膨脹的力量,地面的符文發出噼里啪啦的碎音,感覺已瀕臨極限。 伴隨惡魔一同出現的,還有震撼膽魄的吼聲,加卡比那發出如同百千人同時磨牙的瘮人雜音,震得地面落滿灰塵。本·福雷德感到惡魔的聲音徑直穿過身體,抓住了自己的靈魂,它盤踞在心頭,發出陣陣冷笑。幸虧本老爺記得《防範惡魔的自查手冊》里用紅色加粗的字體註明:活膩歪者請便,跨出符文即刻升天。要是沒提前做好功課,他一定會奮不顧身跳出符文,奪門而逃。 這是本·福雷德從業生涯里,遭受到的最嚴重的驚嚇。 他曾在熱心客戶協助下,克服艱難萬阻設置好陷阱,偽造上吊自殺假象的現場。那一次因為時間計算錯誤,吊死鬼吐出舌頭,眼睛上翻的大臉幾乎和本老爺貼面而立,如今那次驚嚇的體驗只能屈尊第二了。 肉塊構成的身體每次撞擊符文構築的防護屏障邊緣時,本老爺都可以清楚看到暗色五彩的異光在肉塊表面交錯的血管中流動。觸手般粗壯的肉筋緊緊勒在肉塊表面,筋條像海中嬉戲的魚群般時隱時現,偶爾幾道電光沿著肉筋鋪就的通道一晃而過隱沒在肉塊深處。這只惡魔的牙齒和眼睛毫無組織紀律,它們在肉塊上快活的游弋,時而打鬧嬉戲,時而相互吞噬。那些黑白相間的東西,恐怕是它的眼睛,半圓外突的球體從四面八方聚到面對本·福雷德的一側,密集的目光讓他後背的汗毛根根豎立,冷汗瞬間濡濕了襯衫。 瓶中的惡魔似乎十分滿意本·福雷德驚慌失措的蠢模樣。惡魔旋即發出毛骨悚然的淒厲之音,聲音徑直鑽入本老爺腦子,在他內體炸響。本老爺聽到了同時咀嚼幾十具屍體所發出的隆隆聲音。惡魔折磨本·福雷德的精神之餘,他的身體仍在持續膨脹。這怪物在和符文角力,試圖靠一身蠻力撐爆防護罩壁。 禁錮惡魔的半圓形外壁努力對抗來自其內部的邪惡力量,肉塊狀的怪物釋出渾身解數迫使防護符文表面不停外擴,最終變成水滴的形狀。半透明防護罩冒出陣陣電光,仿佛它正瑟瑟發抖,電光和異色魔能慌亂的遊走在魔法障壁間與肉塊的間隙里,尋找可能逃生的出路。地面的符文忽然發出一道耀眼光芒,把肉瘤映得如同岩漿一樣熾紅,像極了歡慶豐收現場,法師們變出的火焰氣球。 此刻這位殺手界的專業人士無暇他顧,他正大聲唸誦對抗惡魔心智攻擊的防禦術。沉重的磨牙聲含混不清,震得人頭疼欲裂,他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聽惡魔大聲叫嚷著什麼。默念根本沒辦法減輕他的痛苦,本老爺盼著只要聲音夠大,就可以抵消腦海里正掀起滔天巨浪的惡魔呢喃。除此之外,眼下還有更緊迫的事情讓人提心吊膽,本·福雷德希望書上的東西沒有抄錯,魔法構成的防線理論上足以抵禦加卡比那這種級別的大惡魔。倘若符文有半點紕漏,那團黏糊糊的肉塊準保會沖出來。 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過於血腥,本老爺下意識為頭腦中正上演的妄想劇場拉上一層厚紗幕布。 那怪模怪樣的肉塊超出本老爺的預料,他可沒聽說過縱使有防護罩的阻隔,惡魔聲音依舊可以直接干擾他人心智。僅憑這一點,本·福雷德斷定瓶中惡魔就算並非加卡比那,也是位傳說中惡魔大軍的軍團首腦。 本·福雷德由衷希望親手繪制的完美符文強大到可以抵住惡魔的破壞,他在阿斯托比拉圖書館所能查到的有限資料中顯示,歷史上曾有人成功的用同款符文法術禁錮了加卡比那。但書里並未提及惡魔為了迫使人們屈服,會同時對召喚者的精神與肉體進行慘絕人寰的雙重折磨。一波強過一波的惡魔呢喃使本·福雷德不由再次向後栽倒,他本能的雙手撐地,倒退著爬了一步。直到手指觸碰到保護自己的符文邊緣,微弱的電感讓他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危險邊緣。於是本·福雷德強壓住內心的恐懼,與惡魔在精神層面正面交鋒。 象牙塔求學期間,本老爺秩序系法術成績名列前茅,靠這一手他才得以順利換得坐進阿斯托比拉舒適辦公區的資格。 金色的光芒自本老爺的食指尖緩緩傾瀉而出,空中頓時出現一行龍飛鳳舞的驅散咒語。他的另一隻手同樣忙個不停,霎時間小小的防護罩里流光溢彩,兩個符文幾乎同時完成,它們旋轉跳躍,以驚人的速度合二為一,綻放出絢爛的魔法之花。這是本·福雷德最得意的法術,也是法環五級手冊里最難的三個法術之一。它需要施法者一心二用,而且兩行咒語必須確保同時完成。為了練習這個高級法術本老爺沒少在蒂凡尼的小酒館里打工,他敲著矮巨人們叫做架子鼓的蒙皮裝置,以此練習兩隻手分工協作的能力。震耳欲聾的節奏敲擊矮巨人們聽了就亢奮,一亢奮還會把賺來的全部收入換成液體喝下肚。 空中飛散著無數魔法粒子,它們攀附到符文構築起的屏障上,將清冷的防護罩染上一層夕陽余暉般溫暖的金光。很快本老爺內心的惡魔之音如退潮般消失,他感到惡魔硬生生從自己胸膛里剜走一塊肉似的,連劇烈的心跳聲都殘缺不全。 肉塊看起來似乎有些沮喪,撐至極限的符文開始逐漸收縮,本老爺沒有因過度驚嚇跳出保命的圈子逃跑著實超出了惡魔的意料。眨眼間填滿防護罩的巨大肉塊憑空消失,速度之快像肉塊只是本·福雷德的臆想一般。隨肉塊一並消失的,還有讓他感到窒息的壓迫感與內心的陣陣呢喃。 本老爺強打精神,支撐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他發現汗水已濡濕後背,精神和體力已然嚴重透支,喉嚨深處由於過於激烈的唸咒散發出血腥的氣味。本·福雷德雙手微微顫抖,拭去額頭上滲出的汗珠,他的眼中早已佈滿血絲。 他探身朝對面燭火搖曳的黑暗望去,大符文里靜悄悄的,長頸瓶好端端的立在白色符文陣中央。本·福雷德甚至覺得,剛才經歷的雙重折磨,僅僅是一場妄想的癔夢。 「夢?你管這叫夢?」 拿屍體磨牙的聲音憑空乍現,以此證明本·福雷德剛剛經歷的一切並非一場荒誕的噩夢。隨後一聲失望的咋舌傳來。本老爺趕忙抬頭,在緊張的氣氛間搜尋發出聲音的本源,蠟燭光芒趕走黑暗所圈出的暖光里空無一物,聲音的源頭來自長頸瓶口附近。 本·福雷德眯起眼,借縹緲燭光勉強看見了與自己說話的東西。視線齊平的空中懸著一小塊肉瘤,它實在太小了,小到不經意便會將其當作大一號的灰塵。 那暗紅色的肉不知怎的,居然能開口說話。他說:「訓練有素。不錯,不錯。值得稱贊。」 「是誰在說話!」 本·福雷德明知故問。閣樓里此時只有他和一隻可能是大惡魔加卡比那的肉球。原本他還滿心歡喜地學了幾句可能是惡魔語的語言,看來根本派不上用場。 「是我。」 紅色的大號灰塵竟然學起本·福雷德的聲音,這令本老爺十分反感,自己聲音聽起來居然如此難聽。 「住口!邪惡的東西!」 本老爺想高聲厲喝,無奈喉嚨缺水,聲音完全跑了樣,成了公雞臨死前的啼鳴。他還在為自己沒有準備潤喉的清水感到自責,喉嚨干礫的摩擦聲帶幾乎快要擦出火星。 「邪祟之物,還不趕快現身!」 對面飄盪的灰塵似乎沒有回答本老爺質詢的意思。它故意伸出根觸手,撓了撓大概是腦門的地方。肉瘤的觸手長得過分,藉以引起本老爺的注意,順便嘲諷對面的傢伙所提出的要求格外荒唐。閣樓里寂靜的劑量充足,兩人仿佛玩起了「誰先開口誰就輸」的遊戲,地上的懷表秒針劃破寂靜發出難以忍受的噪音。本·福雷德快要逼瘋了,他搞不懂這怪東西究竟想幹什麼,極具魄力的登場亮相後,肉球現在頹廢得像個自閉的敗家子。 「說話!回答我的問題!」 本老爺忍受不了安靜氣氛的折磨,他嚥下幾滴唾液聲嘶力竭地問道。 「是你讓我住口的,記得嗎?」灰塵開口說,「唔……說起來你可真奇怪,對,我指的是你的……嗯……雙重標準,哦,還有下巴。下巴可能更奇怪點,是我見過最^」 沒等話說完,紅色肉塊便體貼的膨脹了數倍。 現在頭顱大小的肉塊在昏暗的閣樓里顯眼多了,他惡心的程度同樣等比例放大了數倍。 肉塊的模樣和先前的龐然大物沒什麼不同。仔細看那些眼睛、觸手、肉筋依然如初。假如身處未經開化的森林深處,可能會把這坨紅肉錯看成大一號的瓢蟲。若是有誰注意到這只蟲有與眾不同的肉筋翅膀,令人惡心的眼珠子,以及任性發育、隨處豁口的牙齒遍佈全身,那另當別論。 看見這幅尊容的肉蟲子出現,拔腿就跑是常規操作。可假如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跑可就著了對方的道了。看清肉塊全貌的本·福雷德確信,自己所召喚出來的,正是十三位大惡魔之一的加卡比那。雖然和惡魔有關的歷史古籍里對大惡魔的描述不盡相同,但丑到無法形容是書中使用的共通詞匯。 惡魔平穩的飄在半空,本·福雷德這時才發現鮮紅的肉塊身下悄無聲息冒出一潭暗色五彩的光泊。 暗光自長頸瓶里咕咚咚冒出來,粘稠得好似泥漿,微不足道的瓶子里居然裝著如此之多的污穢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黑色彩光順符文的圖案向四周擴散,很快蓋住符文,占滿防護罩遮蔽的每一寸地板。暗色五彩蠕動著,本·福雷德分明看見一張張人臉乘著波浪翻湧,有些張著嘴擺出求饒或哀嚎的表情,有些顯然在哭泣,更多的是扭曲與瘋狂。很快,對面的防護罩壁內換了風景,成為惡魔盤踞的勢力范圍。那惡心的怪物伸出無數條小肉肢攪動起空氣中的風元素,推起的層層波瀾把暗色五彩逐漸拉高,暗光魔能沿長頸瓶口一直向上攀去,直到在肉蟲身下編製出蠕動著人臉的王座。惡魔緩緩落座,人面感應到肉蟲,他們閃現的頻率更快,也更加扭曲。 霎時,空氣里彌漫著死亡與絕望,這味道本老爺非常熟悉,他的工作環境里經常能遇到相似的氣味。 好吧,好吧。如你所願,凡子,我現身了。 惡魔的呢喃低吟再次毫無預警的直突進本老爺內心,加卡比那輕而易舉擊碎了擋在本·福雷德身前的金光。隨著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本老爺得意的法術竟如扯碎的金箔紙般四散,很快消失在閣樓的暗影里。惡魔說的每句話帶著令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仿佛強迫吞下一大口冰水,又好像千萬根針扎在心上。 惡魔得意洋洋,雖然不知道肉蟲到底有沒有可以稱之為臉的部分,但本·福雷德憑直覺還是感覺得到惡魔想自己投來嘲笑。惡魔說:「我以為你會出圈,看來沒用,是不是?」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 本·福雷德集中精神頑強抵抗內心里惡魔猛烈的攻勢。加卡比那的精神攻勢一浪高過一浪,迫使本老爺痛苦的大口吸著氣。故作輕松沒用,惡魔很清楚凡子對痛苦的耐受性究竟幾何,他們十分擅長極限施壓,看著落入掌中的獵物掙扎求生,以此取樂。本·福雷德默念擅長的秩序系咒文,准備重新構築起驅散邪惡的防線。 可這一切只是徒勞,兩條粗壯的觸手自肉蟲的體內刺出,它們吸附在隔絕他與外界的防護罩上。觸手分裂成無數細絲般的末節,像樹根似的逐漸擴散。本·福雷德兩隻手閃爍金光,還沒等空中的符文繪製成形,加卡比那就輕松的用他擅長的精神攻擊將其擊得粉碎。 「只要在符文里,你就傷不到我!」本·福雷德頭痛欲裂,他隻手撐地,飛快的從符文里拽起一道暖光,應急的法術起到了作用,稍微減弱加卡比那對他心靈的滲透和染污。 「啊,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加卡比那抽回兩根觸手,寶座聽命於惡魔,降到本·福雷德視線水平的高度。暗色五彩擰成的寶座把惡魔向前推,幾乎快要貼到符文防護罩上,那些眼睛重新聚在一處,饒有興趣看著王座下蹲伏的卑微凡子。肉瘤表面彈出無數小肉肢攀上符文壁,末端很快掛滿防護法術凝結成的冰霜,這點傷害不足以讓加卡比那放棄對本·福雷德的折磨。 「澄清一件事。」惡魔語氣傲慢,他說:「你說我是邪惡東西,還搞人身攻擊,罵我是邪祟之物。但其實你不比我好多少,甚至比我預想還壞得多。」 本·福雷德知道,加卡比那對他進行精神折磨的同時,已窺視過自己的內心。 「我誇獎你功課做得不錯,是真的不錯,是發自真心的贊美。之前總會有那麼幾個蠢貨驚慌失措的選擇逃跑,而你顯然有備而來。我看你如此專業,應該懂,過招嘛,就要先彼此試探一輪,把曾經用過的方法都招呼一遍,對不對?」 加卡比那的聲音忽然變得既誠懇又恭謙,言語間透露出失敗的挫折感,還有些許黔驢技窮的意味。可肉蟲口吐人言的同時依舊沒有放鬆本老爺的折磨,刺骨的冰錐依舊在本·福雷德腦子里攪來攪去。 本老爺知道這些全是惡魔的慣用伎倆,只要自己稍稍放鬆警惕、露出破綻,惡魔就會抓住可乘之機結果獵物的性命。他暗自在心里計算著,眼下的局面對他終歸還是有利。惡魔說的對,他們彼此只是相互試探,真正的殺手鐧還在後面。而且只要兩個防護符文還發揮功效,惡魔就沒辦法脫身,更不可能如願以償的控制他的行動。本·福雷德確信惡魔不會對自己痛下殺手,因為殺了本老爺無濟於事,只要地上的符文存在一天,那怪物就沒辦法憑一己之力脫身。假如對面的惡魔真是那個精於算計的加卡比那,孰輕孰重他一定拎得清。 本·福雷德重新振奮精神,他覺得成功控制惡魔已是唾手可得的事情。自己已經召喚並禁錮了惡魔,接著只要想辦法迫使他與自己定下協議即可。挺過最艱難的開局,一切都會好起來。 想到此,本·福雷德暫時忘記痛楚,聲音因興奮而顫抖起來。 「給我閉嘴!」 本老爺不愧是專業人士,他很快恢復了身為法師的自信。他蹲在守護身家性命的防護罩後高聲喊道:「回答我,惡魔!你是不可言說的無有形者嗎?!」 「哎?怎麼突然這麼凶。我還以為我們聊的挺好,幹嘛突然把氣氛搞得這麼緊張。況且剛才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恐怕你沒注意聽。」 惡魔故意說些有的沒的,甚至開始和本·福雷德嘮起家常。肉蟲的牙齒閃著凶光,無數嘴一樣的孔洞開開合合的樣子實在令人感到惡心。他可絕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純良,說話間吸附在半圓形保護罩上的觸手可是一刻不閒,它們不顧冰霜帶來的傷害,像蛛網般快速向四周擴散。看得出加卡比那正試圖轉移本·福雷德的注意力,為試探符文語法里有沒有紕漏爭取時間。 一番試探無果之後,惡魔果斷收回了肉芽般的觸手。肉蟲操縱著暗色五彩規規矩矩退回符文中央,故意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模樣陷在人臉洶涌的王座里。 「惡魔,回答我的問題!」本·福雷德意識到勝利的天平正向己方傾斜,奴役大惡魔的光明錢途幾乎近在眼前。 惡魔不想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沒關系,本·福雷德並不著急。他有的是辦法,准確來說是與惡魔有關的古卷里說有的是辦法。 本老爺果斷開始行動了。 他張開五指,掌心對向加卡比那,一股強大的力量徑直沖進大符文陣中,將惡魔從暗色五彩的懷抱里推了出去。本·福雷德掌心朝上,口里唸唸有詞,隨即猛一下翻轉掌心,對面的惡魔隨著他的動作,變成了任由驅使的提線木偶。肉蟲自空中跌進暗色光泊,將它得意的寶座砸個粉碎。 強大的魔力施加在加卡比那身上,仿佛看不見的重物從天而降,壓得肉蟲發出陣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 本·福雷德晃晃悠悠站起身來,他故作輕松,此刻內心惡魔的低語早已隨著他的反擊消散無余。他興奮的雙眼放光,看著桀驁不馴的大惡魔陷入泥沼動彈不得。 (待續)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對決(3)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前文連結: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下) * * * 第一回合 我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囚困於牢籠之內,超脫世俗塵緣之外。 還有什麼來著? 孤單一人。對,這一點尤為關鍵和重要,重要到我沒法確定自己是否已經瘋了。 外面世界發生的一切事情與我再無瓜葛。 平心而論,其實我挺喜歡如今安逸的狀態。沒有人唐突而至叨擾我,更沒有愚蠢的傢伙出於愚蠢的理由主動送上門。非要說有什麼不好的方面,唯獨無人陪伴,因此我只能靠做夢打發時間。在夢里自娛自樂,在夢里緬懷曾經輝煌的時光,在夢里重溫凡子對我的敬畏。醒來對孤獨的我來說太過殘忍,每每凡子的身體觸手可及之時,註定是夢醒時分。 因此,我變得比以前更加的嘮叨。受害者們曾抱怨我話太多,七嘴八舌說啊說的,仿佛永無止盡。直到他們精神崩潰、大小便失禁,我依然還沒有結束話題的打算。 孤獨相伴的日子里我認真反思過,而且深刻的進行了一番自我批評。回顧曾經沉湎於輝煌之中的我,對比當下跌入生命低谷的我,並非那時候話太多,恰恰相反。與現今比之,那個我簡直惜字如金。泡在孤獨的空氣中,順便還養成了我在內心加戲的壞毛病。 記得有位凡子在他臨終前發自肺腑地感謝我。他說寂寞使人發狂,孤獨面前,死亡只是通往彼岸的交通工具。人們從不同的門走進來,闖進你的生活里自顧自扮演著種種角色。幾場悲歡洗盡鉛華,哪怕是塊石頭投胎,歷經歲月洗禮後他也會發現自己仿若墨色山水間的一葉孤舟。而那些以你為主角的劇目里登場的角色,他們終將毅然決然的絕情分別、離開,獨自踏上通往下一場狂歡現場的獨木橋。他們會戴上新的面具和陌生的老友團聚,而後再度決絕分別......他的感謝詞太囉嗦,文縐縐的聽著頭疼,我沒忍住失手捏死了他,錯過了結尾部分。花花綠綠的東西粘在他的絲綢衣服上怪惡心的。他的表情十分逗趣,眼球砰的一下彈了出來。 打那之後上百年的歲月里,每逢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我就會想起他吐著舌頭翻白眼的誇張模樣。別說,還挺符合他自我介紹時給自己的定位:一個家道中落的不入流搞笑吟遊詩人,我記得他似乎叫斯諾·賽樂瑞。 我想說什麼來著? 瞧瞧,這就是囉嗦,伴隨給內心獨白加戲的晚期症狀,我常常忘記想說的主題跑到哪去了。 哦,是孤獨。對。 每每醒來的時候,我就深刻體會到了那位搞笑藝人「一葉孤舟」的心境。談不上感同身受,我只是覺得我們倆境遇差不多。孤獨折磨他的心靈,而虐待的則是我的肉體。 現在的我正極為不光彩得被強行流放在一個瓶子里。此時此刻此地,除了我,就是孤獨。 我努力往好的一面想,盡可能避免觸及內心由善良包裹住的惡意。要是戳破了自己內心那份稀薄的善良,難以駕馭的怒火會將我徹底吞噬。關禁閉沒有讓我變得憤世嫉俗,我反而努力利用這段時間修身養性。對於把我關起來的傢伙,看著他得到應有懲罰,這就夠了。 至於瓶子......老實說,挺好,很棒,非常不錯。瓶子里我尋回了還在蛋殼時的感受,那感覺我至今記憶深刻。 蛋殼粗糙厚重的觸感令人心安,外面透進來的光暖洋洋的。我還聽見莊嚴的聲音,他唸誦冗長且優美的加持頌詞為我們祝福。我和我的兄弟互相毗鄰,心跳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用特殊的方式打招呼,分享等待破殼而出的喜悅。蛋殼里無比舒適,無比溫暖,無比的令我懷念,無比到無以復加。我簡直愛死這瓶子了,海浪摩挲聲是最好的搖籃曲,波光嶙峋的光撫摸著瓶身。把我關進瓶子里的傢伙還算溫柔體貼,他沒有選擇把瓶子丟進火山口或埋進土里,更沒有往瓶子里放香料,和其他惡心人的事情。 他這樣待我,讓我十分感動。為了感謝他,我讓他死得沒那麼痛苦。嗯......如果非要把生命步入尾聲時遭受的痛苦量化,我大概幫他減輕了萬分之一的痛楚,我確信在擰干最後一滴血之前他就死了,根本來不及確認自己的屍體。而那時我正在同這個該死的瓶子,呃......我該說住得很舒服的瓶子搏鬥,妄圖躲開封印的結局。好在我沒忘感謝他,並將慘絕人寰的叫聲收入懷中作為長久以來與孤獨為伴的調劑。 看。我就是如此平易近人,體貼入微,簡直是善良人里的楷模。 說真的,瓶中生活其實可以。假如沒有封印和符文,我對它的評價還能多打個星號。 唯獨醒來的時候,我必須直面孤獨,以及瓶子里抽走了風元素的事實。 沒有風元素,如同鳥兒沒有翅膀、凡子斬斷雙腿、漁船折斷風帆、蛇拔光鱗片,類似的例子我還有很多。總而言之一句話,失去風元素,誰也甭想自由移動。這就是我目前的窘境,匍匐在瓶底動彈不得。我自認這待遇和我熟悉的人比起來,簡直好到該感激涕零的程度。 我自以為是很容易滿足的,比如靠折磨凡子,聽他們痛苦哀號的妙音,就能堅持一個月不再吃活物。我跟加惹索、巴巴利查、司加彌林不一樣,這些傢伙千百年來不吃凡子還能活蹦亂跳,實在太奇怪了! 要是能出去活動活動筋骨該有多好。瓶子里無期徒刑般的歲月里,我只能靠做夢打發時光。夢里,我一遍遍重播自己的豐功偉績。 瑪納勃朗西掉進精心設計的圈套里,他氣得破口大罵,那副尊容使我笑醒了好幾次。還有加惹索一副蠢樣子,想到他,我就氣得不打一處來,落得那般下場居然還有心思和我開玩笑。事後巴巴利查很嚴肅地找我談心,他說我做得有點過分,這我也清楚,畢竟搞到最後我們兄弟幾個四散飛離,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 請不要怪我,好兄弟們,誰讓你們剛剛降生就開始彼此爭鬥不息,以至於踩碎了我的蛋殼。這是你們咎由自取,是讓你們可憐的弟弟提前早產的報答。 因為你們,特別是瑪納勃朗西和加惹索!因為你們愚蠢的行為,我成了十三位大惡魔里最容易受凡子召喚和驅使的那一位!我從夢里驚覺,身子氣鼓鼓地膨脹開來,肉筋和器官發出吱嘎扭捏的雜音。別總跟我提司加彌林,他是自願和凡子混在一起,為他們服務。更不要和我講巴巴利查搞的那個狗屁惡魔研究會,他那點小心思我知道。如今這兩位好兄弟可逍遙快活著呢,連沒腦子的格拉斐岡過得都比我好。 真想出去活動一下閒到生銹的筋骨啊。 而我呢?我關在壺里,只有孤獨與我相伴,誰還能比我的情況更淒慘。到頭來,倒霉的只有我一個。 我睡不著了,索性想滑動身體鍛鍊幾下。沒了風元素伸懶腰這樣簡單的動作成功的難住了我。一隻翅膀壓在身子下面,軟骨刺入體內的感覺稍微有點不舒服。哪里還有穿梭無礙的本事,如今連翻個身都費勁到把身體從里到外翻過來。這並非比喻,就是我目前的實際情況。 把里子翻出來的感覺糟透了。但凡子俗話說得好,人挪死樹挪活,但凡能讓凡子不痛快的事情,甭管多困難也得干,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得幹!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翅膀收進肚子里,此時它大概在胃附近,這樣不必擔心嘴張開會戳到眼睛。 此刻最不應該提起的就是胃,我越來越懷念吞噬凡子時,口腔中散發出的味道。絕望、痛苦、不甘、悔恨,說的我都快流口水了。如果我能出去,我是說如果,那我肯定會找個小村子好好住上幾天,享受一番。 哎呀。與孤獨相伴久了,囉嗦起來竟連自己也感到厭煩。 當我輾轉騰挪折騰身子的時候,外面的世界似乎起了變化。海水溫柔的摸索聲消失得無影無蹤,光線逐漸忽明忽暗起來。偶爾我甚至有種身處法師堆里的感覺,他們身上沾染魔能的微塵,那種味道隔很遠我都聞得到。 我暗自竊喜,並對自己說該抖擻精神了,事情很快會有轉機。同時,我惴惴不安地向造物主生命之神維佩爾隆誠心祈禱:主尊在上,快點放我出去,最好附近能有個人口稠密的小村子。 震動和顛簸持續了許久,我開始好奇地向瓶頸薄壁處張望。頭頂一片黑暗,沒了法師成群的感覺,四周靜悄悄的。糟糕,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想當然的錯誤,外面發生的改變有可能僅僅是一頭深海巨獸把瓶子當成食物吞進肚里。 我還沒來得及醞釀失望情緒,頭頂遙不可及的瓶口處突然傳來脆響。隨之而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天而降......我的意思是從瓶口的方向而降。 是風! 贊美生命之神,祝福他老人家健康! 充盈的風元素灌滿瓶子,可想死我啦!多少個日日夜夜,夢里風元素跑來救我於水火,醒來卻發現孤獨正瞪著大眼睛高興得衝我笑,仿佛在說:「別做夢了,這里只有咱倆。」 興奮之餘我疏忽大意,放鬆了警惕。沐浴風中的我既沒做好心理准備,又對控制風元素略有生疏。總之,風犀利得很,它打著旋猛撲下來,把我自瓶底揭下來,用力甩向空中。我腦子里想的全是接下來如何享用凡子們的痛苦,壓根忘記了復習操縱風的方法。 況且洶涌澎湃的風里,還潛藏著另一股力量。就是它以不容商榷的態度,徑直把我丟出蛋殼般舒適的瓶子。 永別了,我的蛋殼。 再見了,長頸瓶。 如果有可能,我會帶著你繼續游盪在世界上。 耳畔風聲呼嘯,它們為我歡呼,為我歌唱,和聲的副歌令人陶醉。我伸出手抓住風留下的痕跡扶搖直上。我得意忘形了,攀升速度有點快,快到眼睛剛剛恢復視覺,看見周圍全是線條描繪的世界。要我有得選,自然是希望以更溫柔和體面的方式離開瓶子,如果可以再給我留下點時間緬懷生活在瓶中的悠閒時光。因為接下來肯定要忙上一段時間,除了折磨凡子,還要拜訪幾位舊相識。 我猜肯定有個傻子用暴力方式解開了封印。他什麼都不懂,或許以為瓶子里塞著金銀珠寶。 我乘風一路撞到天花板,腦中胡思亂想時,一個男人既不溫柔也沒技巧的唸誦聲傳來。咒文唸得實在太爛,發音之惡毒、吐字之含糊搞得我很難受。特別是結尾前一長串小舌音難聽得無以復加,究竟是誰在召喚咒文里加了這麼多廢話。記得早先,召喚我的人只需要用惡魔能聽懂的語言畢恭畢敬喊一嗓子:「大爺您來了,請!」我就會騰一下從事先畫好的法陣里跳出來,電光火石間吃掉最先看到的傢伙。 召喚儀式就是如此,你請惡魔來做客,總要准備好點心。 空中輾轉騰挪的幾個剎那後,我很快找回了如何駕馭風的感覺。借昏暗的燭光,我瞧見召喚的符文和長頸瓶在下面。我很遺憾,他、或他們又是在密不透光的地方舉行的召喚儀式。 唉,這些傢伙難道就沒有一絲憐憫之心嗎。就算是個惡魔,也有一顆嚮往光明的心啊。怕我順著光跑掉的話,別召喚我好了。想來凡子還真是矛盾,活該吃掉。 旋即觸覺和嗅覺恢復如初,難聞的蠟燭味撲面而來……算了,扭捏作態的形容不適合我,我根本沒有「面」這種東西。 風徐徐推送,元素充盈的廣闊世界讓我倍感親切。風體貼入微,它帶來許多的消息,讓我得以確認此處真的是凡子的世界,臭氣熏天的味道折磨著我,連帶著骨頭疼起來……對不起,其實我也沒多少硬骨頭。急速流動的空氣冷得我直打哆嗦,牙碰在一起咯咯作響,手腳也……好吧,好吧,我說得的確有些誇張。這些零件我一概沒有,可並不妨礙我直觀的描述和感受痛苦。形容,形容一下總可以吧! 由衷的希望把我放出來的蠢蛋會明白瓶子里裝的到底是誰。讓十三位大惡魔之一,無有形者加卡比那重返世間意味著什麼,他心里最好有數。特別是我,一位德高望重的惡魔還有起床氣,粗暴的召喚手法讓我想把召喚惡魔的傢伙塞進瓶子,讓他也嘗嘗那滋味。 哎,想想真讓人心潮澎湃。 風元素玩弄著我,一會把我拉成長條,一會壓成肉餅。我猜它們同樣很想念我,如同呆在瓶底的我無時無刻不懷念風元素一樣。經歷了旋轉、跳躍、拉伸、擠壓後,風中那股隱匿的力量把我拋了出去。我正努力重新適應如何在更廣闊的天地里駕馭風,同時尋思著怎麼感謝破除封印的傢伙。 我猜他是個法師,只有法師才會如此惡毒的撕開封印,念那些屁用沒有的咒語,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不考慮瓶子里住客的感受。 當發覺頭頂折射出清冷狡詐的光時已經太遲,我一頭撞到了某種能量構成的邊界,距離天花板尚有段距離。 真該死,我怎麼就這麼毛躁呢,應該蹲在瓶口上好好觀察一下的。我伸出手稍微碰觸了阻隔我的玩意兒。冰冷觸感瞬時傳遍全身,一股強大的魔能把我反推回地面。 是個防護罩,我做出正確無誤的判斷,結合地上事先畫好的符文來看,還是個相當難應付的防護法術。召喚我的傢伙還不算傻,知道保護自己,等會我會好好校驗它的強度,多數時候法師們寫的東西或多或少總能發現小紕漏。 召喚惡魔之前要准備保命的防護咒語是理所當然的,除非囚禁的這段日子里凡子們又搞出什麼新的麼蛾子,否則召喚時他們定然會想到保護自己免遭厄運的措施。提前寫好魔法符文是簡單易行的一招,而且對我屢試不爽。 我不能認輸! 想到此,我伸出肉肢挽起風緩緩落回瓶口。我需要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避免過於太興奮讓對方有可乘之機。我定了定心神,醞釀好起床氣,任由這股怒氣發作。 我的身體猛一下膨脹起來,幾乎只用了幾個剎那就填滿了防護符文里的空間。我小心調整力道,避免擠碎心愛的長頸瓶。 我極力用能想到最恐怖、最冰冷、最低沉的嘶吼聲喝道:「愚蠢的凡子,是誰將偉大的無有形者召至地間。」 不錯,真不錯。幸虧我還記得台詞。這麼文縐縐的玩意兒並非我想出來的,印象里記得是某個對我還不錯的法師出的主意。他說惡魔要有個惡魔的樣子,還建議我設計一套個人形象,包括出場動作、念白和震撼的效果。我照著他的話練習過幾次,他說效果還可以更好。 此後再有人召喚我,他們可就有的受了,別說真有效。我用這一招吃了好些個心理素質極差的法師,他們的味道平平,滲進骨頭里的魔法殘渣口感極差。 想到馬上就能重回快活的日子,我不禁表演的更加賣力起來。 我大聲吼道:「為生者悲嘆,為亡者頌贊!生命之神維佩爾隆最忠誠的僕人,就是我。我就是無有形者。召喚我的凡子,報上名來!」 太久沒有活動筋骨,當我吞掉防護符文里的全部空間時有些後悔,防護罩壁冷冰冰的觸感很難受,肉肢末端掛著凝結的冰露,略微有些凍傷。可效果好極了,對面角落里有團蠕動的黑影,那傢伙顯然被我嚇到了,他後仰著坐在地上的反應十分令人滿意。 為了交流方便,我還是決定將身體縮小一些,飛到和那個人一樣的高度。在他盡情表演驚嚇過度的時候,我飛速的掃了眼身下的符文,檢視可能出現的紕漏和破綻。 哎呀呀,寫得太完美了。 硬闖這條路行不通,還是得靠智取。我默默祈禱生命之神能眷顧我,這個人可千萬別那麼精明。 符文畫的好,腦子不好使,又妄圖想控制我的法師倒是吃過幾個。口感就那樣,談不上多鮮美,他們的尖叫聲倒是挺讓我頗為享受。 我故意捲起風,把它們壓縮成空氣炮彈,一個接一個彈到符文構成的保護罩上。無論智取還是強攻,總需要知己知彼,我得知道他乾的有多漂亮,以及能否可以硬闖得出去。風元素呼嘯,連續撞擊防護罩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自由的感覺妙不可言,施展魔法的我一定很帥。雖然明知破壞這個完美的屏障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卻可以適度地營造出「窮凶極惡大惡魔」形象,藉此讓他快點露出破綻。 說真的,我確實有點迫不及待想離開這里,孤獨已經替我把重獲自由後的行程排得很滿。返回噩夢島前,我必須去拜訪我的幾位好兄弟,看他們一臉吃驚的表情最能愉悅身心。哦,對了,還得找個小村子住上一陣子。 想到此,我不爭氣地開始流口水。 執行重獲自由的偉大計畫表前,還有一件必辦之事。 吃掉面前的蠢法師。 (待續)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對決(2)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前文連結: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 * * * 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下) 桌子上放著一封信,還有個長滿藤壺、怪里怪氣的奇怪長頸瓶。 信封是庸俗的粉紅色,還以薄荷綠色的油蠟密封。信通體散髮香氣,仿佛向世人昭告出,給本老爺寫信的該是位小姐。 令本·弗雷德遺憾的是,封面歪歪扭扭的署名無情擊碎了對美好事物的嚮往。 信是一位叫「喬·希頓」的人寫的,信封角落還善意的表明自己身份:象牙塔學生會幹事。這很重要,說明這位喬·希頓並非是位先生,可能還沒成為男人。他只是位乳臭未乾、在象牙塔求學,且自以為是的小屁孩。 本老爺掃過信封便草率地下了如此判斷。多年來他閱人無數,快速預判和自己談生意的人,與殺人的技藝同樣令他驕傲。但本·弗雷德忍住了對素未謀面的喬·希頓進一步嘲諷,畢竟這位孩子預支的酬勞過於豐厚。 喬·希頓究竟是個怎樣的學徒,本老爺無從得知。唯一確定的是他的法術水準絕對沒有文筆出色。 厚厚一摞的來信里,喬·希頓遣詞激烈,說到憤慨之處,筆頭竟然扯碎了信紙。 信的開頭寫明省去連篇累牘的贊美,歸納起來的大意是說,這位喬老爺——這是本·福雷德對客戶的尊稱——他,一位遠在迪比利斯象牙塔求學的小學徒,特意寫信向大陸知名的專業人士求助。 求助的內容是這樣的。 喬老爺原本該平淡祥和的象牙塔求學之路眼下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礙,這使得他開始懷疑人生。 喬·希頓在信中如此描述自己:為人善良誠懇、學業勤奮努力。通過努力成功躋身象牙塔學生會的一員,課余時間還關愛其他學徒的生活。信中的措辭簡直把自己形容成當代象牙塔的楷模與典範。就是這樣一位受同學愛戴、老師信任的老實孩子,所遭遇的阻礙是常人無法想像的。 信讀了四頁,本·弗雷德依舊滿頭霧水,他希望翻開第五頁可以進入正題,否則就把這摞廢紙付之一炬。在本老爺看來,喬·希頓更適合當個作家,無論是廢話連篇,還是堆文湊字方面他應該更有天賦。假如他能尋到個願意連載作品的出版社,按字收費準保可以賺個盆滿缽滿。 信的第五頁終於提到了喬·希頓的遭遇——同級另一位學徒嫉恨他。 那學徒名叫維頓蘭卡,是位個頭矮小、賊眉鼠眼的半精靈,矮得忽略尖耳朵會錯認成營養不良的矮人,或者基因突變的德尼爾人。 自開學伊始......據信里所說,維頓蘭卡對喬老爺的敵意可以追溯到入學測試。維頓蘭卡考試時出盡風頭,因而在新生中名聲大噪。半精靈學徒遵照《象牙塔入學指南》附錄里的測試要求,用前所未見的洶涌火焰魔法燒光了五級火焰導師雷吉·唐納德的頭發。 這一部分的內容本·福雷德反復讀了數遍。他的印象里,象牙塔入學測試只是藉由監考法師的引導,按要求釋放幾個零級法環上的小戲法,當年他的入學測試是讓一粒麥子瞬間生長,綴滿沉甸甸的麥穗。而且,本老爺也沒有參透那位邪惡半精靈仇恨喬老爺的原因,讀起來倒是維頓蘭卡的優異表現遮蓋住了其他應試者的光芒,讓喬·希頓變得歇斯底里,因而嫉妒對方的能力。 不管怎麼說,喬·希頓算是和維頓蘭卡結下了梁子。 信中繪聲繪色,控訴半精靈學徒如何處處和喬老爺攀比,又如何嫉恨喬·希頓取得的成績。 維頓蘭卡對同年級的其他學徒百般欺辱,夥同狐朋狗友完全毀了喬·希頓快樂的校園生活。期間喬老爺用本·福雷德都不忍細讀的詞匯詳細描述了半精靈學徒惡魔般的所作所為,這些行為有且不限於強迫體力勞動、公然排擠、超出友好范圍的惡作劇、午餐懲罰、言語侮辱、人格詆毀、以及非人的精神折磨。 喬·希頓事無鉅細的羅列自己的遭遇又用去了五六頁信紙。他用男人讀了會流淚,女人看了會心碎的語境描寫出以維頓蘭卡為首,北地小學徒為虎作倀的種種霸凌事件。 放下信,本·福雷德揉著痠疼的眼睛,厚厚一摞信紙才讀到一半。就目前的感受而言,他覺得信中所寫未必是真。 本老爺的理由十分充分。倘若那名叫維頓蘭卡的小學徒並非喬·希頓虛構出來的幻想角色,這位半精靈可就太厲害了。他既能保證成績優異的同時,還能抽出如此之多的業余時間為非作歹、拉幫結派,去欺辱另一位成績優異且人緣頗好的學徒,而這兩人都沒因此荒廢學業。這很奇怪,要麼某些內容是假的,要麼維頓蘭卡和喬·希頓是曠世難遇的奇才。 在專業領域經驗豐富的本老爺一眼識破了問題所在,喬·希頓羅列的罪狀里缺失了關鍵的一環。 肯定有個姑娘存在,本·福雷德就是知道,肯定有個姑娘,長得充滿異域風情,而且花枝招展、惹人矚目,擁有萬千擁躉,就像曾經在象牙塔求學的翠仙。本老爺見過她的畫像,要是早生幾百年,他一定也會拜倒在翠仙的百褶長裙下。 擰干足以作為空想小說獨立出版的水分後,這封信透出來的惡意讓本·福雷德十分欣慰。做人就該這樣,不惜代價清除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哪怕顛倒黑白也在所不惜。 他決定接受邀請,替這位喬·希頓老爺消災。當然,錢還是要付的,而且一分不能少。 事實的真相究竟幾何,身為替他人排憂解難的專業人士,本·福雷德才懶得去思考。他只在乎客戶願意為這單匿名詛咒的生意付出多少報酬,喬老爺可是巴不得看著維頓蘭卡飽受痛苦折磨後死去。 喬·希頓為增進感情,拉進與專業人士的距離,在冗長的後半段信里特意寥寥幾筆提到他們是同鄉的事實。有關本老爺在專業領域斐然的成就,他全是從村里人口中聽來的。 本·福雷德出生在菊國境內,一個叫「鼻涕」的漁村。菊是七國里的一個小王國,七個組成鬆散聯盟的國家各自花為名稱,可笑的是他們所用的花名並非當地的特產,甚至連國花都算不上,讓人懷疑是開國之君圍成一圈,用擲骰子的方式隨手翻開本植物百科大全,信手拈來的名字。 提起鼻涕,勾起本老爺的無限惆悵。 他依稀記得幼年時在鼻涕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家祖輩世代經商,家底殷實,在村子里可謂受人敬仰。到他父親那一輩,本老爺成了家中獨苗,地位簡直眾星捧月。可幸福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本·福雷德記事時算起沒多久,父親就因盲目的投資失敗賠光家產。他們一家為逃避債主,舉家搬遷到七國腹地貧瘠的山間窪地。在那,本老爺的大部分時間都和泥巴、燒製陶瓷為伴。 正因兒時家中突發的變故,使得本·福雷德非常理解,並體量委託人敘述他們面對命運不公時的激動。幫助人們排憂解難,正是像他這樣的專業人士存在的意義。 當然前提是得付錢,而且是全款。 問題在於,喬·希頓聲稱自己沒錢。 說象牙塔唸書的學徒沒錢,本·福雷德是不信的。除去少數像他這樣幸運得到某位大法師推薦的窮孩子,能送到象牙塔學習的人,家里雖談不上富甲一方,但也絕對稱得上富有。 喬·希頓的信中說,自己除了生活費之外沒有積蓄,何況詛咒別人這種事難以向家里人說明理由,厚顏無恥地伸手要錢。他繼續為自己不想付錢的理由尋找正當藉口,為此又多浪費了兩頁信紙。 說起委託費,本老爺收起回憶,把目光聚焦在那個奇怪的瓶子身上。 那是個古色古香的長頸瓶。斑駁的藤壺覆蓋在長頸瓶外,形成厚重的殼體,透過縫隙隱約看得出裂紋釉瓶身古樸典雅的灰綠色瓶身。假如除去多餘的海鮮,清除鹽分和歲月為它積攢的痕跡,這個瓶子拿到拍賣市場說不定可以換得令人咋舌的金額。本·福雷德對古董行情不甚瞭解,可他知道一件來自南部半島,工藝精湛的瓷器的價值。當然,他並沒有打算真的把長頸瓶賣掉,吸引他注意的是瓶口刻著奇怪符文的封印栓塞。那是個非常古老的魔法符號,古老到喬·希頓廢寢忘食查閱象牙塔的法術古卷也沒能搞清楚長頸瓶究竟是何來歷。 按信中所說,這怪瓶子是老家親戚捕魚時撈上來的,得知喬·希頓在象牙塔深造,於是慷慨的把瓶子送給了他。 無論瓶子是什麼來歷,本·福雷德和喬·希頓不約而同感覺得出它的與眾不同,以及瓶子里散發出的邪惡氣息。 雖然沒能解開瓶子的秘密,可奮戰在圖書館的無數個夜晚還是取得了些許成果。幾條傳說、八卦、逸聞趣事連成一幅抽象的邏輯畫像,將線索引向某位距今年代久遠,且經歷頗為傳奇的大法師身上。這位法師沒有為後世留下任何傳記,人們記住的只有他如何與惡魔鬥智鬥勇的故事,和奴役大惡魔的傳說。 隨信附上的手抄文稿令本老爺興奮。倘若喬·希頓的調查無誤,瓶子里很有可能封著了不得的東西。比如傳說中十三位大惡魔之一的加卡比那。 喬·希頓表示,自己還是個小學徒,惡魔什麼的遠超自己能力之外。如果本老爺打算接下這樁微不足道的工作,他願意用瓶子來抵酬勞。 本老爺調整呼吸,重重合上回憶之書。此刻他正站在落地的全身鏡前整理衣裝,本·弗雷德十分清楚現在的狀況,後悔還來得及。若等解開封條、拔開瓶塞想再收手就難了。 收手很簡單。寫封回信,告訴那個叫什麼來著?那個叫喬·希頓的撒謊精,說這單生意沒法接,因為小學徒吝嗇得不肯向家里要錢付現金。至於壺嘛,大可以隨信一起退回去,當然一切是收件人付款。 或許深山里挖個坑埋起來,乃至重新放歸大海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本·弗雷德嘆了口氣,求知的渴望最終戰勝了恐懼之心,他抱起瓶子,畢恭畢敬把它放進房間中央繪制好的符文中央。 閣樓燭火搖曳,映出大腹便便的瓶身。本·弗雷德跪在地上再度仔細觀察起古怪的長頸瓶,他不止一次在深更半夜從地鋪上爬起來,飛奔至閣樓,就為確認藤壺鎧甲里的瓷器是否安然無恙。瓶子封口篆刻著「危險,死遠點,敢拆開弄死你」的花體字跡,瓶底更是眼花繚亂的寫滿魔法符文。無論怎麼看,都顯示出製作這套封印系統的大法師水準之高遠在本·福雷之上。現今這個時代,能寫出如此縝密法術的法師恐怕是鳳毛麟角。 無數個日夜中,揮之不去的念頭始終縈繞心頭,萬一瓶子里裝的正是傳說中那位無有形者本尊呢? 據說,加卡比那是十三位大惡魔中最容易受到召喚和驅使的。歷史上的確不乏強大的法師對這位無有形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官方記錄,他在阿斯托比拉工作時,曾經閱讀過許多奇聞異事,法師們炫耀自己如何驅使加卡比那為自己服務的故事就包括在內。 倘若可以操控惡魔,還怕什麼阿斯托比拉和五指議會! 想到這,本老爺突出的下巴上勾起難看的微笑。他抑制不住興奮之情,索性又拿起瓶子細細打量。他仿佛能聽見瓶子發出低沉的呼喚聲,聲音猶如根根琴弦,奏出一曲控制惡魔替自己賺錢的快活日子。 不過,安全第一。 本·弗雷德之所以能夠在殺手這一特殊行業里成為專家,還能讓自己的生意蒸蒸日上,靠的正是每次行動前,務必確保所有準備工作都盡善盡美。 於是,讀完信的那一刻起,本老爺便開始行動了。 首先本老爺推掉一個月內所有的工作,那些已經付了全款定金的客戶,他專程登門拜訪。取得對方諒解後,或是改期,或是由本·弗雷德出面,為客戶聯絡其他業內風雲人物。 現在他可以騰出時間認真對付這只瓶子了。 本老爺用了三天時間認真確認喬·希頓信中所說的史料真偽。喬裝打扮是他的拿手好戲,騙過阿斯托比拉主島圖書館的警衛簡直信手拈來。他在浩瀚如煙的魔法書籍里印證了喬·希頓的推測,長頸瓶上的封印確實是對抗惡魔的一種高級法術。 一回到家,本老爺顧不得休息,整整兩天他蹲在閣樓地板上畫出兩個完美無瑕的符文。大的用來束縛惡魔,位於房間角落里的小符文則是保護自己的性命。 書寫符文的准備工作本老爺同樣沒少費工夫。阿斯托比拉圖書館里查到的線索,把他引向某個侏儒為養子建的私人地下藏書館。在那里,看門賣票的矮冬瓜告訴本·弗雷德運氣有多好,因為少爺暑假不回家,所以目前私人藏書館仍舊對外開放。進門需要買票,查閱和抄寫資料同樣花了許多錢,本·弗雷德相信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隨後不眠不休的准備了七天後,此時專門替人排憂解難的本·弗雷德正信心滿滿站在長頸瓶前。他的腦海里一遍遍預演著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所有事,詳細檢查各個環節是否還有遺漏。 根據《教你從惡魔眼皮底下溜走》一書所講,召喚大惡魔加卡比那的現場不能見到日光。本老爺走到桌子前面,擺弄起烏黑發硬的窗簾,這窗簾自打他殺了原屋主一家住下來後再沒換過。他用錘子檢查圖釘是否牢固,以防正義之光溜進來壞了好事。本·福雷對提供完美藏身之所的荒宅鬼屋頗為滿意,除了埋在後院的幽靈每逢月圓之夜爬上樹梢哭訴外,這棟陰森古宅算得上完美的避風港灣。 接下來還有更多事情需要嚴防死守,比如絕對不能讓惡魔知道自己的真名實姓。 本老爺快步走回桌邊,把信紙壓在金屬筆筒下,又細心的將衣裝鏡翻轉,讓它無法反射架子側面的毒藥清單。他記得《惡魔折磨凡子一百零八種方法》里聲情並茂描述了加卡比那如何利用種種漏洞,反噬那些意圖操控他的法師。對惡魔而言,召喚者的名字是咒,是成立契約的一部分。因此確保自己能在同惡魔的角力中全身而脫之前,切勿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本名,否則當場斃命算是召喚者最幸福的結局。書中例舉了幾位倒霉蛋的事例,告訴看過這本書,且立志於召喚出惡魔的法師: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惡魔們仍會尋著蛛絲馬跡找到召喚者,把他們的靈與肉永遠禁錮在噩夢島之上。 本·福雷德抱著瓶子,仿佛懷抱嬰兒般謹慎。他手指顫抖,用刻刀別斷瓶口的封印,隨後再次把長頸瓶規規矩矩放在符文陣正中。他快走幾步,縮進屋角前稍小些的符文陣里。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快要到來了! 本老爺自覺准備十分完美,他在內心的小本子里打上一連串對勾。眼下只需要注意,召喚惡魔的咒語千萬不能唸錯。 當咒語的最後一個字符脫口而出後,本老爺後悔了。 他應該為自己准備一杯潤喉的清水。 整整一個小時的唸誦讓人口乾舌燥、精疲力竭。令人絕望的嘶啞聲中,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沒有唸錯哪怕半個字符,連斷句都無懈可擊,堪稱咒語唸誦的範本。熟練背誦解除封印和召喚惡魔的咒語,額外花了他兩天時間,其中光是糾正發音本·福雷德就練了整整一天。具有魔力的小舌音和大舌音是那樣完美,連本老爺自己聽了都激動的渾身顫抖。 很快對面的符文有了回應。地面上劃出的白色線條里透出沁人心脾的暖光,空氣里傳來魔法特有的燒灼味道,隱約間還傳出陣陣薄荷橘香。 抵禦惡魔的法術開始發揮作用了,以長頸瓶為中心,半圓形的罩子略微扭曲著光線,緩慢向外擴張,直到停在符文邊緣。魔法的力量颳走地板縫隙里的灰塵,把它們堆在防護屏障外,形成標準的圓形。橘色暖光騰空而起,它們推起波瀾,畫好的符文浮在地板上,層層套圈的花紋和文字以各自的節奏轉動著。能量在字符與線條間跳躍,魔法仿佛化身為嚴厲的老師,正逐字逐句檢查凡子摘錄的高級防護魔法是否有紕漏。 憑空傳來一聲風鈴脆音,表示本老爺精心構築的符文陣通過了校驗。 他時刻謹記「安全第一」的信條,在繪制符文後沒有忘記在外圈寫下鑒定法術。這是本·福雷德花費數天時間行走在無人峽谷的收獲,對這段經歷他拒絕回憶,並鎖死了有關這段記憶的抽屜。在那里,他抄下了幾乎整本《嚴防死守!對惡魔的二十二條戒規》,其中無數血淚故事教會了本老爺鑒定防護符文的重要性。 橘色的魔法異光緩緩退去,寥寥幾盞燭火把閣樓渲染成張開黑洞巨口的怪獸,它的口中銜著的長頸瓶,此刻看起來格外恐怖。藤壺仿佛無數雙眼睛,大小不一的口器似乎活了過來,轉動著尋找喚醒瓶中之物的罪魁禍首。 本·福雷德的手掌滲出涔涔汗水,緊張的氣氛讓他產生幻聽,那些死掉的藤壺轉動著,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摩擦聲。 十幾秒過去了。 他低頭看著地上用來計時的懷表,空氣里填滿寂靜,靜得讓人惴惴不安。秒針每跳過一格,本·福雷德的心髒便跟著沉重的下墜一次,他甚至懷疑自己把懷表秒針錯看成了時針。時間漫長且難熬,逼得人呼吸粗重起來,眼睛死死咬住對面孤獨的長頸瓶。 長滿藤壺的瓶子我行我素,拒絕回應法師和符文的召喚,唯一的變化僅僅是塞子上碎裂的封印在法術激盪的作用下化作塵土。瓶塞無聲的落在地板上,彈跳幾下自顧滾出符文陣。在軟木塞跨過界線的瞬間,魔法的力量把它利落的切成兩截。 符文的防禦功能有作用,本·福雷德暗自為自己如此優秀而喝彩。他微笑著抿起嘴,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黑暗的閣樓里此刻靜得出奇,甚至能聽見陽光敲打窗簾的關切聲音。 本·福雷德蹲在構築起的保命符文里,腦海中不斷閃過設計好的種種對策,只待惡魔從瓶子里冒出來,他就可以開始行動了。 只需要惡魔現身...... 可萬一是個空瓶子呢? 秒針劃過漫長的里程格,事情似乎沒有向著本老爺預想的方向發展。他緊張地胡思亂想起來,或許瓶子因為年代久遠,封印法術早已失效;或許有人先他一步釋放了惡魔;或許這只是某位大法師的惡作劇;或許喬·希頓正是這場惡作劇的始作俑者;或許...... 理應封印惡魔的長頸瓶靜靜聳立在對面的大符文陣中央,什麼都沒有發生。 (待續)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來源:機核

輕奇幻 | 對決(1)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一個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大祭司 * * * 寫在回合開始之前(上) 無論春夏秋冬,人們總是對外出踏青和賞雪這類事有莫名的沖動,捎帶自顧渲染幾許非分之想。 和風煦日的好天氣里人們無暇工作,心心念念著某處狗屎危機四伏的青草地。或由著夜風徐徐推搡,游盪於蒂凡尼位置隱秘、需要對暗號才允許進入的小酒館間,在那新來的很快和醉漢打成一片,喝下勾兌酒精的白水,眼神迷離盯著高台上窮到披著幾塊巴掌大布片的女孩翩翩起舞。就算是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季,也有人呆不住,他們拖家帶口跑到冰封的鱗光湖湖面,虹鱒堡的漁民們早早恭候多時,他們搭起簡陋的門廊,上書歪歪扭扭的大字——「冰雪游樂園」。冬天,漁民們靠著收門票賺錢,順便看著沒見過世面的城里人玩得興高采烈。那些有錢人抽陀螺、騎爬犁、打雪仗、堆雪人,總之玩得不亦樂乎。 還有些人喜歡別樣的風景。比如,唔…… 風輪世界所在宇宙里的某處,確切來說是名叫絲佩瑞爾大陸的古怪地方,地點約莫在大陸的南邊,距離海岸尚有段翻山越嶺的距離。具體而言幾乎可以肯定位於七國境內。明確點講,故事的發端是一個叫苦蘵的地方,聽名字就想得到它環境苛刻,而且多數人的生存目標僅僅是活著而已。范圍繼續縮小,聚焦到任何地圖上都沒有標注的小山包頂端,就在那里。 途經此地的人們把目光自然而然的聚焦到一棟古宅上,它是此地的名勝,且歷史悠久到稱得上古跡。 它,這棟惹眼的獨門闊院具備了成為鬼屋的一切有利條件,並且以獨特氣質吸引著熱愛廢宅探險的人。 他們像聞到腐肉的禿鷲般,時常出沒於宅邸破敗的鐵欄杆外。對這群品味獨到的小眾冒險家來說,鬼宅是最能激發他們踏青和非分之想的地方。偶爾幾聲憑空炸響的驚雷之聲,更是成為他們探險結束後的佳話。選荒廢宅院下手的專業人士里,對這棟鬼屋的評價頗高,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真的成功越過門檻半步。 做為探險者心中的聖地,這棟房子確實氣氛陰郁到風味獨特,是那種看上一眼會傳染沙眼,稍微靠近準保得痔瘡的致郁建築,連匆忙途經此地的本地人每每看見它都會心生憐憫。古宅外牆斑駁,令人懷疑整棟房子是否原本就由陰郁勾兌死氣漆成的。人們由衷希望,某位神明老爺大發慈悲用光明和福祉賜福它。 簡言之,鬼屋是山包上絕無僅有的地標,更是當地至高無上的存在。 房前的鑄鐵柵欄東倒西歪,圈出偌大院子營造出死氣徘徊的恐怖氛圍。院子里除了枯藤老樹外別無一物,偶爾幾聲昏鴉悲啼傳來,以此證明這兒是如假包換的鬼地方。偶爾有瘦馬沿碎石古道經過,夕陽西下更憑添幾許斷腸人在天涯的味道。 或許眾神是慷慨的,或者裝出無私的模樣哄騙凡子。不管怎麼說,和煦的光依舊會透過雲層俯瞰山包上的荒廢宅院,太陽願意把溫暖布施給山丘上的荒宅。怎無奈鬼屋不領情,閒暇之餘它把屋前的古樹折磨得不成樣子,警告偶然路過的神明不要多管閒事,否則他們就要步枯樹的後塵。 多年來,荒宅始終藏身在終年未曾解凍的陳腐氣息後,散發出以陰謀為佐料的死亡大餐味道。鬼宅頑強抵抗著光明和善意的進攻,它的頑固讓光合作用最終止步在棚瓦之上。太陽拚命想要拉升業績,換來的僅僅是房瓦縫隙里多添上幾把青草,它羞愧難當,加速向西而逃。 被稱為鬼屋的房屋搖搖欲墜。它有圍廊,有雨棚,甚至還別出心裁弄出占據二層半壁江山的飄窗。斑駁柵欄間復雜的花紋,院子里模糊的石條邊界,以及闊氣到用兩根完整石柱打造的正門都體現得出鬼屋曾經有多輝煌。時至今日,荒廢許久,把活人氣息漂白的大宅子已變得毫無生氣之感。 今天發生在電光火石間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嚴格說來是發生在在古宅的三層......好吧,平心而論事發地是高度侷促,且僅有一扇氣窗,還用簾子隔絕外界的閣樓。 這棟屋子當然並非鬼屋,也肯定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樣人跡罕至。屋子里明顯有人類活動的跡象,而且這個人的生活相當隱秘。當地坊間流傳的鬼火之說想必一定是深更半夜,躲在屋子里的傢伙提燈上廁所時搖曳起的幽光。借住在此的神秘人說不定個好人。因為無論稱呼其先生還是女士,這人平日里都盡可能隱蹤匿跡,避免叨擾附近的居民。 假使當地人知道鬼屋里居然還有住客,他們一定會滿懷好奇利用閒暇之餘帶著茶點登門拜訪,試圖一探新住客的真面目。 現在,又是朗日高懸的一日。太陽再度向鬼屋發起沖鋒,它正想方設法努力保住昨天房檐一角新發嫩芽的勝利果實。 而此時閣樓里氣氛凝重。 這里的裝潢古樸而簡陋,唯一稱得起「裝潢」二字的,僅僅是略微傾斜的棚頂表面簡單用白紙覆蓋,以此遮擋有礙觀瞻的古朽木材而已。開闊的長方形通間里,一邊堆滿原本放在某幾個房間里的裝飾物,比如床頭櫃、花瓶、衣櫥,還有床。看起來新居客似乎另有一套詭異的行事風格,神秘住戶把認為礙眼的東西統統丟進閣樓,再鄭重其事蒙上白色床單。樓下原本是臥室的房間空無一物,只有一套睡袋錶明此房間的功用依舊是供人休憩。而閣樓的另一側靠牆碼放的架子連成排,上面密密麻麻放滿形狀各異的瓶瓶罐罐,渾濁湯液里偶爾能看見像器官似的肉塊輪廓。每個瓶子表面貼著標簽,上面詳細羅列了罐子里所盛放的東西成分,功用,以及製作日期,藥水的製作者頗為貼心的用彩色油性筆標注服用效果。 藍字是隨機致死,黑字是慢性死亡,紅字是馬上斃命。架子上用紅筆標注的瓶子里液體最少,想來肯定是製作者最常用到的藥劑。 還有些管子套管子,瓶子連瓶子的實驗設備裝飾在緊鄰木架的長條桌上。原本用來作為庫房的閣樓變成某人用來提煉毒藥的小作坊,而且這里還收拾得井然有序,甚至說一塵不染絲毫沒有夸張。光潔的玻璃容器表面映出受歲月和各種蒸餾氣體浸染得黑亮發光的紙,它就釘在放毒藥的架子側面,紙的最末以花體字瀟灑簽出暫居此地的神秘人大名—— 本·福雷德。 他長得令人印象深刻。單看濃眉大眼和挺拔的鼻樑,配著一絲不苟,簡直像用發蠟洗過的背頭,還有伴隨抑揚頓挫說話時,翻飛的長手指。單看這些元素,本·福雷德還頗有些藝術家的氣質。事實上,只要五官略微稍加修正,他理應是位受人尊重,所到之處贊嘆與尖叫齊飛的美男子。只可惜四方的下巴前突出,遠超出可以用「略微」進行補救的程度,礙事的下巴猛然把本·福雷德的顏值拉底到沒辦法靠臉吃飯的地步。 這位喜歡讓僱主稱呼自己為「本老爺」的男人一再堅持,說自己的相貌絕不是兜齒或天生畸形,突出的下巴是專業的象徵,他向找自己尋求專業領域建議的客戶們指出,寶藏灣的收銀機下巴也突出,這證明了它恪盡職守,日納鬥金。聽本老爺如此賣力吹噓兜齒具有某種天然崇拜特徵的人們搞不清兜齒、收銀機和本老爺的職業是如何有機的聯繫到一起的。 本老爺正是鬼屋目前唯一的住戶,而且是人們口中半夜鬼火的始作俑者。雖然從衣著和相貌上看不出來,可他的確是位地道的舊學院派法師。所謂舊學院派並不局限的指代那群毫無底線、盲目懷念往日時光的廢物,還有可能是憧憬黃金時代法師可以殺人不眨眼的誠懇老派人,這種老牌人說一不二,准時得如同收人性命的死神。如今人們傾向於把懷有此類想法人叫做「瘋子」。 本老爺的履歷可謂豐富。早年他就讀於迪比利斯的象牙塔,求學期間成績優異。假如說有什麼阻礙本老爺的人格培養和道德提升,那就是錢。他是個小地方來的孩子,地方小到任何一本地圖集上都懶得標出地名。某天一位大法師途經此處,或許他迷路了,或許是有秘密行動,再或者只是心情好需要找個窮鄉僻壤散心,看看窮人們過的苦日子舒緩自己壓抑的神經。總之大法師慧眼識才,看中了一邊流鼻涕一邊和泥的本老爺。一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改變了孩子的命運,否則今天本老爺應該還在陶瓷作坊幹活,與泥和火終身為伴。 本·福雷德很窮,沒有保送的舉薦信可念不起阿斯托比拉名下任何一間法術學校。他窮到需要利用課余時間坐定期馬車頻繁往來學校和迪比利斯,和一群同樣缺錢、肌肉發達的傻老爺們玩一種名為「擠破頭」的遊戲,就為了爭幾個銅板時薪的職位。和本老爺住在同寢室的其他人同樣是保送到象牙塔學習法術的,但這些人的家里非富即貴,他們成天除了上課就是泡在宿舍的零食堆里。這群小胖子把法師家族的榮譽、世襲貴族的身份、某位大地主最寵愛的小兒子頭銜坐在屁股底下,完全用不著為錢發愁,甚至他們樂於用錢換取本老爺替他們完成作業、考試和實習。 從那時起本老爺暗下決心,一定要變成有錢的成功人士。 象牙塔的學業進行得非常順利,本·福雷德以全優成績畢業,期間靠代寫作業、代考、代替實習、代取信件包裹等業務賺得人生第一桶金。象牙塔管理委員會推薦他去米拉迪沃德洛瑪爾的安克維城尖帽大學繼續深造,畢業後進入阿斯托比拉本島的法師公會總部,當了注冊部的小主管。 本老爺截至目前流水帳般的人生可謂平步青雲,多少法師夢寐以求像他這樣,順利的在體制內某得個職位,不用成天混跡於臭氣熏天的酒館尋找靠譜的冒險團隊,擠在人力市場的窗口前等著看有沒有人雇傭會法術的保鏢。現如今法師不比從前,就業壓力和經濟壓力讓那些沒有靠山的畢業生痛苦至極。就業輔導里甚至把遊街串巷、把鄉下慶典當成付清房租的鄉間法師列為自由就業的首選。 畢業即失業,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法師的縮影。 工作五年後,本老爺毅然決然辭職了。此時距離用公分手冊的升級積分點數兌換「辦公室輪席主任」這個肥差只差個位數,他覺得在行政體系里龜速晉升沒辦法圓自己變成有錢的成功人士這一夢想。拒絕了主管法師數次誠懇的挽留後,法師在本·福雷德的履歷上鄭重其事寫道:此人完全沒有天賦,全靠後天努力。工作一絲不苟,做事滴水不漏,是個坐辦公室的材料。有野心,沒理想。懂得計劃,缺乏抱負。貪財,非常貪財,懷疑他當法師的動機。 辭職後本老爺一無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和服務真理,或者高尚點說服務於阿斯托比拉的法師不同,本·福雷德選擇了另一條路。是主流法師最看不慣,最不入流的路。他選擇單干,而且只服務於小范圍的私人客戶。 這是一條布滿荊棘的創業之路,荊棘刺痛的點在於必須拉下臉皮,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能因為對方是老人或是孩子,就大發慈悲收手離去。創業僅三年,本老爺就榮登阿斯托比拉的法師公會的法師通緝簿。在「希望這些渣滓最好快點原地爆炸」名錄里,本老爺赫然出現在第一頁。一行小字備注醒目且露骨的表明了他的職業。 本·福雷德是個專業的殺手法師。 他的個人事業起步於神聖王國同盟,就是人們所謂的七國。那里有個名叫苦蘵的散裝國家......這麼說恐怕有失公允,因為七國里,除了金盞、曼陀羅外,其他五個都是足以寫入教科書的散裝國家典範。這片土地上盜匪橫行、走私猖獗,許多人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踐踏法律本身就是法律。唯有一樣事情是必須遵守的,那便是給國王交稅。本·福雷德老爺稱得上苦蘵的納稅大戶,他的業務,在勾心鬥角的權貴,以及秘密結社之間如雷貫耳。上一個和苦蘵有關的知名法師,是以毒舌聞名的芭芭拉·翠仙,那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翠仙功成名就後嫁給一位有林地人血統的貴族,而後舉家搬到金盞去了。苦蘵人捶胸頓足,他們都說翠仙是因為不喜歡她家那棟陰郁的大宅才離開此地的。而這棟宅邸幾經易手,如今成了本老爺的秘密基地。 說回本老爺的事業。 在絲佩瑞爾大陸全境,只要是客戶提出的需求,他必定事必躬親,做到使命必達。同時這亦是本·福雷德一貫奉行的商業格言,話就印在刻著閱後即焚符文的私人名片背面。 偶爾他接到不慎擅長的業務,比如裝作慢性疾病的毒殺、無外傷的意外死亡、看起來像那麼回事的自殺,以及綁架勒索什麼的。每每遇到這樣的案子,本老爺就像個好學生般,虛心接受客戶們善意的指導,通過他們的協助圓滿完成任務。 本·福雷德老爺是個追求完美的人,而且極度愛財,這一點他曾經的頂頭上司沒有說錯。 此刻身處閣樓的本老爺正站在書桌旁的落地鏡子前整理儀容,他穿著量體裁衣、價格不菲的正裝。這一點和其他外形邋里邋遢,一件袍子可以堅持穿到入土的法師不同,本老爺是堅持工作時不穿法袍那派的。無論何時見道他,本·福雷德總是打扮頗為得體,仿佛是要參加某個影響餘生的隆重活動一般。 今天,他沒有客戶要接待,更沒有什麼隆重的活動等著出席。衣裝鏡映出試驗台毗鄰的桌子,上面的東西或許可以說明,推掉本月所有業務的本老爺大費周章打扮的原因。 (待續) 來源:機核

輕奇幻丨大祭司

本文屬於《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的短篇故事。 如果各位讀者覺得發生在絲佩瑞爾大陸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對我個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勵,在此謝過。 * * * 《絲佩瑞爾年代記》系列作品連結 普拉切特的一天 本應如此之敵 * * * 威風凜凜走在神職人員最前面,身穿純白單衣的男人叫黑頭。這當然不是他本名,天下哪有父母願意給自己的孩子起個不著四六的名字。 黑頭的本名已無從可考,他接受所有人為他冠以綽號般的名字,或許只是因為需要個代號,當表述身為「我」的個體時,與其他同樣以第一人稱指代他們自己的個體進行區分。 他是流沙城里的大祭司,同時又是公認這個國家里皮膚最黑的人,黑成了指認他的唯一方式,更是獨一無二的商標。黑頭顧名思義,膚色黑得徹底,但凡有誰盯著他皮膚看久些,無一例外會產生錯覺,覺得籠罩黑頭周身的光線因為黑得徹底而微微發生光學領域的扭曲,進而徐徐不斷吸收進他體內,根本不會發生逍遙城的科學家宣稱的「反射」效應。黑頭確實黑出了個性,仿若泡在時間的醬缸里,吸飽了年代感十足的醬汁。他若是混進天還沒亮,就守著第一股沙穴噴涌,去沙漠地表上工的牧民和棉花農人潮里,其他人頓時會顯得皮膚無比白皙,根本不像每日辛勤的勞動人民。 黑頭現身正式場合,流沙城的人們必須恭敬的稱呼他「黑頭祭司」。他干起祭祀的工作熟練得讓人心疼,仿佛成百上千年里,黑頭始終以祭祀的身份做著同樣的事情,日復一日,並且樂在其中。 沒人記得黑頭何時成為流沙城的大祭司,他的來歷和本名一樣神秘,王國里所有熟識他的人不得不承認,其實對黑頭本人不甚了解。閒暇時黑頭喜歡向新來的低級神官誇誇其談,說自己服侍過流沙城歷代國王,見證這個國家繁榮昌盛,陪著它經歷日暮途窮。他還吹牛說曾經他和國王,以及王國的子民們生活在眾神庇護的應許綠洲,如今陪著國王和王國的子民忍受流沙城的酷熱與炙風無情的摧殘。 很快「吹牛祭祀」的諢名享譽全國......話說回來,排除盤根錯節的地下甬道所連接的地下市鎮,流沙城本身小得可憐,站在王宮正殿前視線會撞到岩壁上粉身碎骨。人們不敢當面嘲笑黑頭,他是大祭司,手中的權威少數時候僅次於國王,多數情況下流沙城的事他說的算。 眾所周知,流沙城有三樣東西不容置疑:祭司聲稱靠他們維護,且運轉良好分毫不差的計時晶樹;黑頭祭司說過的話;黑頭祭司傳達國王說過的話。 看見黑頭就意味著全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一如往常身著樸素白衣走在隊伍最前面,像飛在白鳥群前面帶路的烏鴉。他和他的祭祀團隊此刻在趕往城中央的晶樹路上,裝作是祭祀以祈禱方式喚醒這座頹敗的城市。 黑頭身材不高,長得其貌不揚,黑燦燦的臉光滑平整,好似圍困流沙城的絕望沙漠。鼻子是這片沙漠里唯一突出地表的建築,縱使如此鼻樑依舊低矮得從側面幾乎看不到隆起。他精神矍鑠,一雙淡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堆疊出褶皺的眼袋掛在深陷的眼窩下。黑土瘦骨嶙峋,連狼見了都會流淚。白色祭司袍掛在肩膀上隨風飄盪,第一次見他走路的看客會誤認為這件衣服成精了。無論何時看見黑頭,他總表現出一副隨時會當場暴斃的模樣。 年輕的神職人員議論紛紛,他們相信黑頭其實擁有不死之身。入夜黑頭躺到他房間里的冰冷石床上等待死亡降臨,趕在天亮前又再度復活,周而往復。 深埋沙海之下的流沙城似乎沾染了和它的大祭司一樣的怪毛病,總喜歡於一日間經歷生死。 夜晚月亮攀升,沙漠上空的黑色幕布透過精密計算,透過折光裝置狠心掐滅流沙城晶樹的光輝,整個城市頓時陷入死亡陵寢般遙遙無期的黑暗統治。翌日,光歷經磨難重新鑽進流沙城搖醒晶樹之時,城市活了過來。晶樹基座深處鑽出光的嫩芽,稍微投出生機盎然的跡象。 光拂過流沙城每寸土地,這里到處是破敗不堪的景象,歲月的刀子在古老城市面前變得無比遲鈍,沒辦法給它留下任何改變的痕跡。如果誰不小心踢翻沙牆拐角處的陶罐,第二天看見它仍大模大樣擺在原處可千萬不要覺得驚訝。 「除非萬不得已,別在流沙城里留宿過夜。」這是往來客商們不成文的鐵律。 就連將流沙城當做接頭據點的影刃也寧可頂著炎炎烈日,屈尊在沙漠殘垣斷壁夾成的陰影和臭氣熏天的陵墓里辦公,挑剔的夜精靈絕不肯日落時分進城,在流沙城里耗到日出。 流沙城的居民們對包括黑頭在內的怪事習以為常,睡眠同樣包括在怪事之內。睡覺對當地人來說只是眼睛一閉一睜的事情罷了。流沙城公然宣稱昨晚做過夢的傢伙會掛上「異端」石板遊街示眾,隨後押解到沙漠深處的干帝谷,挖個坑種起來,確保日後成為眾多干屍中的一具。睡覺時還能享受夢境,對土生土長的流沙城人是奢侈且美好的願望。 晶樹的光污染迫使城中居民睜開眼,准備迎接重生的一天。與此同時另一個願望油然而生:願黑頭永遠消失。 人們對黑頭敢怒不敢言。他倒並非大奸大惡之輩,更談不上作惡多端。恰恰相反,他是個為流沙城著想的好人,好到像全天下所有家長那樣,事無巨細過問城中全部事務,連坐在石頭椅子里的國王都對他畏懼三分,順手將七分權力與黑頭分享。 因此黑頭順理成章地接過德高望重的桂冠,沒人和他爭。祭司階級里數黑頭資歷老,他輕而易舉就熬死了一茬茬企圖取代他的、前途無量的後輩。個別膽大年輕祭司嘗試用毒殺、暗殺、雇凶殺人等古典談判技巧勸他盡早退休,好讓出祭祀的頭把交椅。甭管之前確認他死得有多透,每當城中央頂天立地、擁有巨大晶冠的魔晶柱子閃出代表晨光的第一縷火苗時,黑頭又准時唱著讚美詩開始每天固定的工作。他威風凜凜走在站在祭祀隊列前面,給殺人兇手驚喜過度的沖擊。 祭祀的日常工作十分枯燥,換作別人可不像他這麼精神矍鑠。除了出席各種盛大祭祀活動,黑頭最期待的就是每天八次的公開禱告。 當太陽還在沙漠東方沉睡,計時晶柱剛剛露出點點白斑,黑頭已從冰冷的石板床上爬起來。他站在流沙城居高臨下的祭祀神廟廣場前,賣力唱誦對太陽神的祈福,試圖用惹人煩的噪音吵醒城中居民。火苗從布滿細密裂紋的魔晶樹基座底部緩緩上浮,預示外面的沙漠里太陽駕駛火輪劃過天際。他的確是如此唱誦的,情緒飽滿且聲嘶力竭。經文吟誦至高潮之處,黑頭面朝晶柱匍匐在地,大聲吟唱讚美神明的古老詩歌。破鑼嗓子爬上晶柱,攀越晶枝。響徹流沙城的難聽禱告聲提醒人們沙穴即將開啟。要去地表工作的人們爬起來,抓了把沙子洗去一夜的疲憊准備上工。城里商鋪陸續點亮燈火,與晶樹里細弱的火苗交相呼應,如同地間璀璨的星光。商鋪收拾妥當開門納客,滿心歡喜期待能有顧客臨門。 黑頭看著自己攪擾滿城燈火,他心滿意足點點頭,毫不遲疑轉身沖進碎石堆,雕刻精美的廢墟里掩埋著塌了半邊的王宮。守衛向黑頭投來復雜目光,半分是對他依舊生龍活虎感到懊惱,半分是出於對「大祭司」頭銜位高權重的尊敬。黑頭很忙,他要分秒不差地趴在國王寢室門縫前,對著里面的人唱出成千個名字,並以生命之神的名義祝福房間里的國王今天還活著。黑頭念出倒背如流的名字是曾經統治流沙城的歷任國王,他唱啊唱,直到門後開始摔東西才作罷。 居民安居樂業,國王還活著,而且生龍活虎。這對黑頭而言是天大幸事,他手持法器,督促國王用過早餐,而後大步流星走到國王身邊,大聲告訴流沙城之王今天他該有哪些行程,又有什麼事得取消。國王開始按計劃日理萬機前,還必須在大祭司押解下,站在晶樹前完成每天必做的祈請儀式,以此向流沙城的居民證明國王今天的確活著,黑頭沒有篡位,更沒有什麼人假扮國王。 末了,大祭司總會加上一句:「以大地母神、海神、水之女神等名義祝福你們,這話是國王陛下說的。」 臨近中午,晶柱里的火苗劇烈燃燒,光芒萬丈沖上晶瑩剔透的樹冠。這是一天中流沙城最美的時候,美得可以使人暫時忘卻它頹敗的現實,美得可以容忍黑頭開始敲響晶樹邊的豬婆鼓。他讚美元素之神,呆在城里的人利用他全文背誦又臭又長的頌詞空檔抓緊吃飯和午休。 傍晚時分,火苗褪成金燦燦的光澤,眼見即將墜回基座。黑頭把國王再度拽出皇宮,讓他跟自己一同站在晶柱前接受人們檢閱,確認國王安然度過平凡的一天。黑頭開始歌頌命運之神,讚美本應如此,以及國王逃過無常追殺的豐功偉績。 晶柱如樹冠般的枝頭掛滿璀璨星光,黑頭照例蹲守在國王寢室外。他命人用平板車推來本厚書。書上記載的盡是前所未聞的房術指南,這些內容是從流沙城初代國王開始一直積累下的智慧結晶,靠智慧結晶還會繼續蹦出新國王。黑頭以雙月女神之名祈求國王今夜與佳人共度良宵,隨即翻開其中一頁指南,毫不臉紅地向門後的人傳授知識。哪怕知識對房間里的人來說沒有任何用處,他依然堅持宣講,直到門後再次摔東西才回去睡覺。 黑夜席捲流沙城的時候,城中颳起旋風。風勢之猛,連極北之地的來客人都震驚不已。更令外地人驚訝的,是風本身悄然無聲。當地居民緊閉家門,外面無聲的狂風吹動晶柱枝頭發出心驚膽寒的顫音,本地人見識過次日伴隨天明出現的肉塊,這些刀法精湛、碼放整齊的屍體曾屬於某位堅持留宿流沙城,晚上又違反習俗外出的可憐旅客。 黑頭睡前的禱告聲就藏在風里,他向夜神奈落送去當天最後的由衷祝福。 流沙城,以及黑頭大祭司的一天就是如此度過。 大祭司工作得認真負責,是愛崗敬業的楷模。縱使許多人對他有意見,甚至懷有敵意,可對他的工作卻挑不出半點毛病。 身為流沙城首席祭祀,黑頭除了祈禱外,白天幾乎泡在王宮里。他職責重大,既要輔佐老國王,又要教育新王子。看著王子變成新國王,成為業務熟練的國王,逐漸在時間長河里退化回遲暮的老國王,最終呈現死掉的國王這一圓滿結局。而黑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每時每刻都呈現滿臉死相的流沙城首席大祭祀,仿佛不曾衰老,略微駝背的身板始終保持精準無誤的曲度。黝黑光滑的腦袋上,除了眼袋之外看不到一絲歲月的褶皺。 到處惹人討厭與工作之餘,他還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形容起來,大概是嚼蠟般無味的感覺。黑頭閒暇時喜歡繪制壁畫,而且是他唯一的愛好。 大祭司獨居的房間里,地面到天棚畫滿有關他自己如何服侍歷代國王的簡筆壁畫。每幅畫各有主題,背景多變,用色考究。看得出黑頭的確在繪制沒有景深、缺乏比例、強調意境、傳達內涵的簡筆畫方面十分有造詣,觀者看一眼便足以直擊靈魂,並從每幅畫里找出豐富的細節。這些壁畫距離藝術僅一步之遙,缺陷是總有個塗得漆黑的人影出現在最醒目的位置,像個張牙舞爪的深淵黑洞吸引觀者目光。站在黑色小人兒對面的角色形象各異,手里無一例外全拿著像鏟子似的權杖。 與形象生動的牆面壁畫相比,黑頭房間陳設單調乏味,簡陋得讓人心疼。大祭司居所里,稱得上家具的東西只有擺在房間正中,和沙海里隨處可見的天葬台別無二致的石床。床圍四周畫著禿鷲、甲蟲、太陽神、骷髏,以及寫意的天國美景等元素,和天葬台一模一樣。曾有好心人送他禮物,希望藉此在祭司階級中稍微向上爬半個台階。黑頭爽快收下了,而且堆在房間角落,第二天這堆貴重禮物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倘若仔細觀察,會發現禮物的簡筆畫出現某幅壁畫的犄角旮旯。 黑頭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古怪、刻板、不苟言笑,對時間的分寸拿捏得死死,他的生活幾乎與折射進這座地下城的日光一樣准時,一樣的堅持軌跡,一樣的不容更改。 當晶樹的樹冠綴滿地表太陽金色的光芒,流沙城乾燥的空氣里浸滿光明。黑頭大祭司揚起驕傲的下巴,他站在神殿所在的高地,俯瞰流沙城里奔流的人群,他相信這個國家有條不紊的運轉全仰賴於自己的努力。 「我想搬家。」 流沙國之王放下餐具,突然對走進房間的黑頭如是說道。 這原本該是個平凡一天的開始,黑頭走進房間前正如此感慨,直到年輕的君主張開尊口。頭戴廉價寶冠的國王上班不過三天,已經讓身為大祭司的黑頭頗為煩惱。 黑頭最怕新國王張嘴說話,他的舌頭一彈准沒有好事。黑頭平整的臉微微皺眉,想起昨天激烈的語言交鋒。那場舌尖上的戰鬥簡直火花四濺,亮光照前天的回憶,當時談話氣氛劍拔弩張,黑頭認為新國王忍住了當場用餐刀捅死自己的沖動。想到此,大祭司用粗得仿佛在用零號砂紙打磨低音號角的聲音問:「偉大的太陽神地間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統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鷹,凡子不可接觸的太陽王,生命之神信賴的雄主,尊貴的聖甲蟲。我的陛下,是房間又不滿意嗎?」 「不是,你沒明白。我。要。搬。家。」 國王態度斬釘截鐵,他穿著世代傳承的紫色棉紗長袍,袍子洗得松松垮垮,反復漂染的痕跡歷歷在目,就像把紫色瀑布穿在身上,肩頸還套著掉了色的鍍金披肩。國王把早餐連同刀叉推到桌邊,他動作優雅,用圍在脖子上的白布擦乾淨嘴。他就職的第一天,黑頭公開對新國王引進的宮廷禮儀大加鄙夷。大祭司最看不慣圍在脖子前的餐布,擱過去只有要砍頭的時候才圍那玩意兒。刀叉更邪門,新國王吃飯的樣子讓他聯想起茹毛飲血的黑暗歲月。 房間里的侍從機警而敏銳,他們聞到空氣里散發的危險味道,本能驅使他們退進紗帳,避開足以致死的談話氛圍。 大祭司搖搖頭,嘆了口氣准備開始長篇大論。 前任國王每當有什麼新點子時,他總能憑三寸不爛之舌將新穎與想法扼殺在想像的搖籃里。新國王才剛入職,黑頭覺得他或許還沒適應身為國王的工作,萬事開頭難,這事有情可原。大祭司眼中新國王唯一擅長的工作,是入夜後應付後宮排位的復雜數學問題。他從女侍里引入許多新鮮血液,搞了個叫「關鍵績效指標」的競爭機制,此舉無疑讓原本人滿為患的後宮關系更加緊張。兩天來黑頭想找個時間心平氣和的和國王談談,他在某些方面的確非常有天賦,差不多可以寫出本寢宮外大聲朗讀的新書。 「偉大的太陽神地間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統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鷹,凡子不可接觸的太陽王,生命之神信賴的雄主,可愛的聖甲蟲。好的,陛下。我這就派人搬家,您想把哪個房間設成新的寢宮?但是,我們今年的財政預算不允許蓋新房子,我以為昨天已經談攏了。」 「不不不。不!尊敬的大祭司,你誤會我的話了。」 國王用烤肉棒敲打石頭桌子,故意截斷黑頭要說下去的長篇大論。侍從知道,黑頭厭惡別人打斷自己,包括國王,可偏偏新國王沒這個眼力見兒。 年輕君主繼續說:「我所指的搬家,是想把國家搬到其他地方。還有,建議把那些神叨叨的形容詞統統去掉,盡是些封建迷信的唯心主義餘孽,而且太土氣。作為一國之君,要有讓人耳目一新的包裝形象,改稱謂是最直觀的。」 黑頭暗自大吃一驚。他聽不懂這位年輕君主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從語氣和說話的表情上能讀得出大逆不道和背離傳統的味道。黑頭一直認為,當年老國王憋著心思把他兒子送到寶藏灣留學就沒安好心! 新國王繼任當天,捧著本裝幀精美的《流沙城改造項目可行性計劃書》,連珠炮似地對黑頭拋出許多新概念和與之配套的方案。諸如「賦能」、「績效考核」、「生態宜居」、「產業升級」、「綠色環保新經濟」、「工業化改革」等新詞兒讓黑頭應接不暇。大祭司的嘴巴像瀕死的魚一樣合不攏。不等黑頭反駁,新國王就從桌子下面拿出一摞厚厚的莎草紙,開始研究起搬遷計劃里可能遇到的問題。 「陛下,我就是您最大的阻力。」大祭司態度堅決,他否定了新國王提出的每一條改革方案。 黑頭對新國王解釋說,凡事多加一分則過,少添一分則虧。今天種下的種子,需要歲月的沉澱才能知道它是否能開出稱心滿意的花朵,結出預料之中的碩果。流沙城需要歲月積淀,才能有厚積薄發的改變,假以時日定會重現往日輝煌。 年輕國王不懂,他滿腦子裝的全是寶藏灣的富足和繁華,目光所及是貧瘠的國家和一群叫花子般的國民,能從頭頂沙海沉澱進流沙城的只有沙子,而沒有財富。兩人就這樣雞同鴨講的浪費了一下午,差點耽誤黑頭在晶樹下唱讚美詩。 「我這幾天一直在回味我們之間的談話。」 「才兩天。」黑頭更正道。 「兩天,在寶藏灣可以起棟高樓了。」國王說。 「是的。全知全能的聖甲蟲,陛下。但寶藏灣和這里不能比,我們是歷史悠久的光之國後裔,沒什麼可以比國王的陵墓更高。」 「的確不能比。沙漠不適宜人類居住,王宮又那麼破,垮了半邊的遺跡居然好意思叫王宮。石板床太硬,我晚上都.......」 「明白了,胖墩墩的聖甲蟲。好的,陛下。我這就命人去找進口商。」 黑頭明白妥協的藝術在於什麼,他深諳此道。提出過分的要求,是為了掩護另一個不那麼過分的條件,從而讓談判的籌碼顯得十分合理。新國王想要張舒適、柔軟、足夠大的床,雖然年輕人的要求不符合傳統,可和城市搬遷相比,又不是那麼不符合傳統。或許,黑頭認為,自己可以在這個問題上退讓半步,換去年輕的君主安靜一整天。 「好的,謝謝你,大祭司,今晚可以嗎?」新國王生分的對黑頭表示感謝。 黑頭眉頭緊鎖,眼前的年輕人顯然缺乏身為君主的美德。新國王的父親尊敬的稱自己「黑頭祭司」,他爺爺敬畏的稱呼他「黑頭大祭司」,他爺爺的爺爺親切的把他叫做「黑子」。眼前這位乳臭未乾的小胖子直呼黑頭的階級屬性和職務,實在很過分。 新國王靈活避開黑頭祭司投來的凜冽目光,他若無其事繼續說:「床的問題我們就說定了。接下來談談國家搬遷的事情。我考慮好了,財政問題並非主要矛盾的主要方向......」 「如果您需要矛與盾,我這就讓衛兵給您取來,先代國王珍藏的黃金矛和玉石盾如何?可惜實物早年間抵押給商盟了,我們庫房里還有同等規格的金漆矛和白色理石盾。您拿著站在晶樹前,戴著金色銅面具我想一定很威風,」 黑頭決然攔住新任國王的話頭,他知道接下來年輕人會滔滔不絕闡述他自己的理論,而這些極端的內容聽說是個叫「辯證法」的壞分子教給國王的。既然叫「某某法」,想來應該是位法師。 哲學,呵。大祭司內心嘲諷著未曾謀面的辯證法大法師。他服侍先代國王時,沒人發明出如此無聊的東西。曾經沙海還是綠洲,當時的人們務實得很,整天五體不勤,只關心「究竟物質是第一性的,還是精神是第一性的」傢伙不配獲得食物。 「我說的是阻礙搬家的主客觀條件。親愛的大祭司。」新國王看穿黑頭裝瘋賣傻想矇混過去的企圖。 年輕君主的措辭令黑頭警覺起來。新國王爺爺的爺爺每當在人名前冠以「親愛的」,意為該人既不親也不愛,是個罪大惡極需要立刻抹殺的壞分子。黑頭希望新任國王最好避免重蹈覆轍,他爺爺的爺爺臨終時的下場絲毫沒有體面可言,結局全畫在壁畫里,如果新國王願意,可以隨時去黑頭家觀摩,學習如何避免重蹈覆轍。 國王一心只想著搬家,完全沒有發現黑頭淺色的眼珠里冒出憤怒火苗。他習慣性拿出一摞莎草紙開始計算起來。 「錢不是問題,我們可以靠寶藏灣的銀行貸款解決,用流沙城的國家主權信譽為擔保。如果資金缺口較大,我們還可以發行國家公債,或是售賣地皮,就先從周邊荒廢的陵墓開始拍賣。不過在此之前需要興修水利,讓附近看起來適宜居住。全國動員的話,引水灌溉工程實施起來難度不大。的人口統計數據雖然陳舊,但看起來和實際人口數字沒那麼大差距,這些我都核算過成本。」 「是那個什麼會計乾的嗎?」黑頭按捺內心的憤怒,仍舊不動聲色。 「我在寶藏灣學的是會計和精算。新興行當,挺有意思的。大祭司,數字不會說謊。」 「這點我非常同意,幼小的偉大聖甲蟲。陛下,流沙城傳承至今靠的就是嚴謹數字記錄下的繼承制度。歷任國王把象徵王權的權杖傳遞到您手里,大傢伙兒都記著呢,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明白。所有國王的在位歷史和年表都對的上,不會說謊,更不會出錯。」 黑頭把賣傻充楞發揮到極致,他打算搪塞過去再找個藉口開溜。他看著年輕君主漲紅得如番茄般的胖臉,內心篤定他本人一定擅長說謊。 「對,權杖,那也是個問題,我覺得......無意冒犯,可它更像個鏟子。」 新國王從桌布下拿起權杖晃了晃,展示給黑頭看。大祭司看過無數次,他知道這是把如假包換的鏟子,金屬部分銹跡斑斑,木柄油亮。權杖表面每一寸都和鏟子密切相關,而且沒有任何細節可以體現它的價值。 「我希望你清楚,要想吸引投資、發展旅遊業,對流沙城重新包裝是必須的,人文風光和自然風光並舉。我們現在的城市,恰恰既不人文又沒有自然。」 新國王故意把可行性研究報告翻得惹人心煩。他頂住黑頭目光中夾帶的恨意和壓力,滔滔不絕說著,生怕閉上嘴巴,大祭司就會人間蒸發,就此消失。 「就拿權杖來說,它理應是權利和王室的象徵。所以應該看起來頗具威嚴,散發歷史的氣息,而不是從沙子里刨出來,屬於某位遇難者擁有的鏟子。鍍金、鑲寶石是必須的,奢華象徵地位,地位象徵權力。把它拉長一點,看起來古色古香,這樣的外形遊客們才喜歡。如果你認為非得是鏟子的形狀,那麼我們就保留外形。 「此外國家形象也要重新設計,米拉迪沃德洛瑪爾的火炬、羅蘭斯特的立獅、阿斯托比拉的五指,這些標志通俗易懂,讓遊客看見就想買周邊紀念品。我們的聖甲蟲頂著一坨東西,後面還掛著大翅膀,腳底下踩著......我一直覺得是海帶的惡心東西,圖案復雜不利於傳播。 「到時候我們搬出去,回到地面,擁抱陽光。我們可以蓋個金碧輝煌的皇宮,到時候我手持權杖和遊客們握手。和國王握手的旅遊項目,你覺得怎麼樣。我專門為你設計了和大祭司握手的環節,握手費用由你自己定價。 「你看,我並非白日做夢,計劃都寫在紙上了。我們不僅要重回地上的生活,還要搬出沙漠。之後我們倆要集中精力,重新設計合乎審美的王家風格。制訂些具有觀賞性的儀式,服裝也得換掉,今年的流行色不是紫色。」 「搬家免談,天真的聖甲蟲。」黑頭態度斬釘截鐵,口氣不容反駁。為緩和氣氛,他補充道:「床可以,請陛下允許我告退,去聯絡走私......抱歉,我這就去找進口商給您來個大號的軟床。」 「搬家的事情今天必須談出個結果。」新國王據理力爭,不肯讓黑頭輕易轉身。 「聖甲蟲!陛下,您必須了解,我們所居住的土地是眾神賜予我們的。流沙城的第一任國王,也就是您的祖先,他放牧途經此地,用這把好鏟子挖開泉眼,把水賜予遠道而來的瀕死旅行者。此後廣袤的綠洲上誕生了稱之為家園的國度,您的王座就是他當時挖泉眼前休憩的石頭!我們要守住土地,等著王國再度繁榮興盛。」 「興盛?大祭司,天真的不是我,而是你,還有封閉在流沙城里腦子填滿沙子的所有人。我問你,靠誰再度繁榮興盛?是靠那群住在先王陵墓里欠繳房租的毀滅法師,還是靠偷稅漏稅的走私販子?」新國王對黑頭的說辭毫無興趣,他把玩起權杖,對黑頭大祭司說:「你看,我們能種棉花和產羊毛,這很好,但是還不夠。流沙城一直幹著賣低級生產資料的低端工作,想發展就得把棉花和羊毛鏈條全部打通。生產、加工、成品深加工都得涉及,不能指望商盟或是米拉迪沃德洛瑪爾的收購商。那是剝削,那群人正在赤裸裸地盤剝我的人民,他們以低廉價格掠奪我們的生產資料,占有屬於我們的剩餘價值。」 「這又是會計告訴陛下的?」黑頭以手扶額,防止自己眼中的怒火迸發燒到眼前沉浸在理想國度里的年輕人。大祭司聽不懂國王宣說的新名詞,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黑頭步履蹣跚走在回憶的小徑里,兩旁有許多雄心壯志,想大展宏圖的國王。只可惜他們對流沙城缺乏了解,只憑滿腔熱血,不懂得變通,最後無一例外隨著沙海風化逝去。他只覺這位年輕君主更加過分,完全是個只顧享受的外鄉人。 「是我念書的時候,從別人手里借來的霍爾斯克思著作里的觀點。」新國王說,「聽起來你似乎厭惡改變。」 「你錯了,陛下......聖甲蟲。我比誰都更盼望改變。」黑頭咬緊牙關,板起面孔說道,「但一切都要經由時間校驗,運行起來很精妙,允許重復試錯和積累各種變量,我們還需要再調整一些細節。」他自言自語,似乎對隱形在空氣中的另一個人如是說。 衛兵小心翼翼推開門走進來,他屏住呼吸,屋子里針鋒相對的火藥味嗆得他眯起眼睛。衛兵一隻腳踏進屋子,另一隻腳做好准備隨時逃離,他說該讓民眾們見見今天的國王了。 守衛的出現,讓二人同時鬆了口氣。 清晨的細微波折未能改變流沙城安然度過平凡一天的軌跡。黃昏之火如期降臨,紅光灑滿流沙城。黑頭一整天都沉浸在陰郁氣質里,他也讓其他人感到不好過。人們仿佛看見大祭司消瘦的身形輪廓外光線扭曲成駭人模樣,像外地說書人講的驚悚故事里,經常暖場的觸手魔怪。黑頭心不在焉,讚美命運之神的頌詞念得馬馬虎虎,人們有理由相信他跳過了中間關鍵的祝福詞,只為趕緊回家。 夜風無聲怒吼起來,外出上工的人們早早躲進屋里,流沙城此刻萬家燈火,要是去掉每家每戶封閉門窗的堵塞條,定能將此情此景稱之為溫馨。 乘風而來的黑色氣團吹進大祭司房間,它張牙舞爪,露出藏在里面的人形生物。上任三天的流沙城國王循著張簡筆畫地圖親自駕臨大祭司陋居,確切地點是某位侍女告訴他的,侍女因此貢獻晉升為後宮一員,今晚服侍新王。 國王今天同樣心事重重,他迫不及待做完本職工作,堅持趕走貼身侍從,躲過定時巡邏的衛兵,晃開匆匆返家的行人投來的狐疑目光。他隻身跑出王宮,為的是找大祭司繼續談談關於國家整體搬遷計劃的細節,在寶藏灣,人們總說夜長夢多,他不想把這件事拖太久。 黑頭的家里果然如王宮里傳聞那般只有張石板床。單調的陳設讓新任國王感到震驚,與之相比塌了半邊的王宮確實可以說是富麗堂皇了。此刻,國王站在石板床前,大祭司房間里空無一人,他藉手里提燈的搖曳燈火獨自欣賞起房間里的壁畫。年輕人認出其中一幅,是前兩天接受加冕時的內容。黑頭大祭司站在國王身邊,那一定是他,還有誰黑得跟個牆上的洞一樣。大祭司從屍體手里搶過鏟子形狀的權杖,硬把它塞進繼任者手中。 新國王對此記憶猶新。四天前他坐沙船趕回流沙城,風塵僕僕像個逃難的少爺,衛兵在沙船碼頭恭候多時,押解沒來得及休息的年輕人走進王國墓地,氣氛壓抑的石屋子里屍臭味濃烈得刺鼻,他干嘔著完成了繼任大典。 屋外晶樹發出顫音,提醒人們夜晚無聲的狂風將至。新國王回過神來,他提著紫色袍子朝王宮方向摸索前行。想到今晚有場鏖戰,他的內心就一陣雀躍。 算了,明天還有機會。新國王想,總有機會捉住黑頭祭祀。 現在,黑頭大祭司的家里空無一人。夜風撞開沒有上鎖的房門,拂過牆上的壁畫,把它們一幅接一幅從風中隱去...... * * * 又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牧羊人哼著荒腔走板的歌,趕起羊群來到綠洲邊緣的草場。 這位年輕人身材健碩,空身穿件羊毛坎肩。他頭上綁著毛巾,四方大臉滲出健康的油光。在年輕人身後是片名副其實的陸上孤島,人們在茂密叢林的綠洲深處安享太平。這群人衣食無憂,餓了隨手摘樹上的果實,里面就有滿足心意的食物,比如熱氣騰騰的咖喱,還附贈雞蛋湯。要是誰渴了,隨手在地上挖個坑,很快會冒出甘甜的泉水。 此地偶爾會看見奇怪的藍色生物出入,綠洲的人們稱呼藍色生物為「巨人」,幸而與其接觸過的人則尊稱他們「神」。很久之後人們才了解,巨人是最先抵達綠洲的住客。再後來巨人教授懵懂快樂的小人兒知識,幫他們記錄歷史,同時告訴人們巨人的歷史,以及巨人究竟來自何方。 綠洲是名副其實的樂土,處處生機盎然,充滿活力。翠色世界之外,也就是牧羊人所面對的草場之外,是一望無垠的沙海。乾燥熱浪沒辦法和清涼濕潤的微風對抗,它們在猶如國境線的草地外徘徊,發誓終將有一日要把綠洲變成黃沙。 沁人心脾風從樹林深處吹來,濕潤的風徐徐庇護綠洲里的萬物生靈。此時牧羊人累了,他坐在石頭上吹響樹葉哼著歌。歌是一位巨人教他的,作為回禮,年輕人送給巨人一杯羊奶。羊群在視線所及的草地上貪婪啃食,他心想這又是個平凡的一天。 沙海的風突然撞進來,發出一聲沉吟。牧羊人尋聲望向沙海盡頭,地平線外突兀得躍入個剪影。黑色剪影像個人,而且正朝牧羊人走來。他身穿破爛不堪的白色袍子,膚色黑得十分有特點,仿佛白布上的墨汁般扎眼,像把黑夜當做染料似的獨特,淡色的眼睛嵌在眼袋上的深邃眼窩里格外醒目。 這是牧羊人第一次看到沙海之外的來客。在此之前巨人曾經告訴過他,有關這個世界的故事,巨人的故事里存在很多長相奇怪的生物,還有許多類人的種族。 「好心人。」黑頭黑腦的人張開雙手,表示自己並無惡意。他步伐踉蹌,速度卻出奇的快,在他開口說話的同時就已來到牧羊人近前。皮膚黝黑的人聲音嘶啞,和零號砂紙打磨的低音號角一樣。 他坐在牧羊人的石頭旁,對年輕人說:「我遠道至此,能給我點水嗎?」 「當然可以。」 牧羊人掏出小鏟子,蹲在地上開始挖掘,水很快潤濕草皮下肥沃的土地,片刻便有了個水窪。 羊群聞到水的味道,向兩人涌來,將他們包圍在羊毛構成的圈中央。 牧羊人好奇打量著衣衫襤褸的陌生人,他問:「你是從外面來的人嗎,你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叫我黑頭。」陌生人說。 短篇故事慣例就不周更 十二月開始更個中篇故事,大約五個章節,望各位讀者老爺周知 m(_ _)m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