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覺的歷史①|1913年初的維也納:在鍍金天空下

楊健

當時是一個光輝燦爛的世界,它像服了補藥似的渾身是力量。那股力量從歐洲的各條海岸線向我們的心臟襲來。然而我們卻沒有預料到,使我們不勝欣喜的事同時也包藏著危險。當時襲擊著歐洲的那種自豪和信心的風暴,本身就帶著烏雲。各方面的繁榮也許太快了,歐洲的國家和歐洲的城市也許強大得太急速了,而且那種渾身是勁的感覺總是誘發人和國家去使用或者濫用那股力量。

——史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一、車開慢點,約瑟普·布羅茲

1912年10月,剛在維也納落腳的外省青年約瑟普·布羅茲,給在老家庫姆羅瓦茨的母親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母親的信回得有點著急:快去找馬丁,他住在維也納新城。

馬丁是布羅茲家的老大,比約瑟普大八歲,比他早十年出來闖蕩。馬丁在新城火車站當扳道工,一份不錯的差事。馬丁不但有穩定的工作,而且有安逸的家庭,已經娶妻生子。在布羅茲家成功養活的七個子女中,馬丁的發展對應了他的排行,他是率先不讓母親操心的那一位。

馬丁和約瑟普,以及布羅茲家其他五個孩子,是十九世紀後期克羅埃西亞人口劇增的寫照。但在庫姆羅瓦茨所屬的扎果烈地區,貧瘠的土地不足以養活常年豐收的人口。對於奧匈帝國來說,扎果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資源是人力。

像很多當地的農家少年一樣,約瑟普也渴望去城市碰運氣,譬如維也納。那意味可以擺脫在奧匈二元帝國內直接統治他們的馬扎爾人的壓榨,和有著豪飲習性的父親在經濟上的糾纏。不消說,更多的錢、不上鎖的碗櫥、厚實的背帶工裝和腰身束得很細的姑娘,也在約瑟普對城市生活想像的清單上。在約瑟普游移不定的世界觀里,有一套說辭似乎顛撲不破,這源自他小學老師的蠱惑:未來是屬於機械工人的。如果你能洞悉了一把鎖的奧妙,你自然就會修縫紉機、修自行車,能造汽車、能造鐵路和橋樑,於是,你就擁有了打開世界的鑰匙……

1911年3月,約瑟普出門遠行,行囊里揣著一套《福爾摩斯探案集》。他先是在薩格勒布的一家汽修廠幹了四個月,添置了一套城里款式的衣服,這是每一位農民工都會趕的時髦;而後他去往卡姆尼克,在當地最大的五金廠幹了十個月,參加了一個帶有濃厚斯拉夫色彩的體育俱樂部「鷹社」,對手是受羅馬教會庇護的「鷲社」;就在卡姆尼克五金廠走下坡路時,約瑟普與五十多位工友一起,被火車拉到波希米亞小城琴欽夫,到了地方才知道他們是被用來填補當地工人罷工而造成的勞力空缺;三個月後,他來到啤酒城比爾森,在斯柯達兵工廠謀得一份工作。不久又復離開,去德國曼海姆、魯爾逛了一圈。

最終,約瑟普像被磁鐵吸引的金屬絲,來到了奧匈帝都維也納。火車站旁的報亭里掛著一幅克林姆特《瑪麗·布呂尼夫人》的劣質仿作,不知何故,這觸動了旅客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在離家19個月後,他給母親寫了第一封信,而母親點撥了他。

投奔大哥馬丁,開啟了約瑟普此後一年的開掛人生。

不自覺的歷史①|1913年初的維也納:在鍍金天空下

約瑟普·布羅茲·狄托

在馬丁家安頓下來不到一個月,約瑟普與大哥成了新城火車站的同事。聖誕節前,因為在機修方面的一技之長,約瑟普被戴姆勒汽車廠錄用。他的工作很拉風,試車員,擺弄的是最新款的梅賽德斯Simplex牌汽車。看著那些馬力強勁、帶有笨重黃銅鑄件、怪異橡皮球喇叭和剎車外置的大傢伙,20歲的約瑟普·布羅茲覺得自己站到了機械世界的頂端。每當他穿著獵裝、戴著防塵護目鏡、駕車奔馳在四年前為慶祝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登基鑽石之禧而鋪建的道路上,行人駐足觀望,他看起來就像那個年代的蝙蝠俠。蝙蝠俠的偶像,是曾在「尼斯之旅」汽車大賽上奪冠的埃米爾·耶利內克。此人是奧匈帝國的外交官,兼職代理戴姆勒公司的產品,他的小女兒叫梅賽德斯,這個名字成了汽車界的不朽品牌。

當然,蝙蝠俠上揚的人生曲線並不止於此。進入1913年,好運以更諂媚的姿態委身於他。約瑟普是個精力過剩的年輕人,梅賽德斯汽車只是滿足了他職業的虛榮,但遠不足以耗盡他的精力。他在業餘時間發展了兩項愛好,一是擊劍,二是交際舞。前一項愛好使他在次年五月的奧匈帝國軍隊擊劍大賽上獲得銀牌,這是奧運級別的賽事;後一項愛好讓他找到了被世界寵溺的感覺。

舞池里的約瑟普是受歡迎的,矯健的身材、乾脆的步點,還有週遊各地所培育的不羈氣質,使他成為女性最期待的舞伴,她們都有著纖細的腰身。其中,一位穿著硬質鯨鬚胸衣的女士,後來成了約瑟普常規的舞伴。她叫麗莎·施普納,典型的資產階級大小姐,眼界高不可攀,卻會宿命般地被浪子俘虜。無從考證約瑟普與麗莎是否相識於舞池,但他們的關係迅速超越了舞伴,形影相隨,如膠似漆。麗莎身上有她那個階級所特有的任性,當愛情來臨,這種迷人的品格會被無限放大。麗莎替約瑟普支付了報擊劍班的費用、跳華爾茲的費用,給了約瑟普數倍於試車員工資的零花錢,只求他試車時順路去成衣店代購幾條當季的裙子。

很快,麗莎·施普納懷孕了。這對她不是什麼好消息,約瑟普的年紀還無法以審慎的態度來處理兩人的關係。他離棄了她,一個供養他的女人,時間給了他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1913年10月,年滿21歲的約瑟普·布羅茲應徵入伍,作為奧匈帝國義勇軍第25團的士兵回到故鄉克羅埃西亞,駐守薩格勒布。

維也納的這一年,是約瑟普生命中一段愜意的時光。儘管在回憶這段往事時,他自稱沒有閒錢進維也納的咖啡館。可在麗莎·施普納的供養下,他快活如花花公子,說「工人貴族」都顯得不夠誠懇。享受奢華生活,甚而成為他終身的嗜好。玩心重的人多半政治冷感,很難說當時的約瑟普有什麼明確的意識形態立場。誠然,作為一個克羅埃西亞人,對在奧匈帝國內處於二等公民的地位,他有著本能的反感。可四處遊歷的經驗,緩釋了他的民族主義情緒。總的來說,他還沒被政治打上太深的烙印。

約瑟普·布羅茲戲劇性地轉變為一位政治人物是在他從軍之後,更為傳奇的經歷重塑了他,而他締造了南斯拉夫,並在南斯拉夫解體後被分裂出來的不同國家的人緬懷,或者埋怨。他後來的名字叫狄托。

當時的約瑟普,不會知道後來狄托是何等牌面。當時的約瑟普,乃至後來的狄托,也不會知道:當時約瑟普不慎闖入的是一個多麼恢宏的片場。

1913年的維也納,有四位重量級政治人物共用了這個舞台,他們是狄托、希特勒、史達林和托洛茨基,他們將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世界政壇翻江倒海。上述四人在時間上有一個交集,那是1913年1月下旬至2月中旬的20多天,史達林在維也納短暫居住。這個時間段,成為四位歷史主角在維也納片場的最大公約數。只是當時惘然,除了史達林和托洛茨基,其餘人並不彼此知曉。

歷史大數據,多情又無情地鎖定了他們。

二、來,跟勃朗施坦先生下盤棋

1913年,當布羅茲開著梅賽德斯在維也納街頭兜風時,托洛茨基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六年。布羅茲不認識托洛茨基,那時的他是政治小白。托洛茨基也不認識布羅茲,那時的他是流亡政治家群體中絕對的大BOSS。

布羅茲第一次聽說托洛茨基,應該是在1917年十月革命時期。很巧,他當時就在俄國。1915年4月,奧匈帝國士兵布羅茲在加利西亞與俄軍作戰時,不幸被一位切爾克斯騎兵的長矛刺中肋部,傷重被俘。此後四年,布羅茲逗留在俄國,親歷了那次改變人類歷史的革命,站在革命領導團隊C位的正是托洛茨基。

布羅茲第一次對托洛茨基留下深刻印象,應該是1919年蘇俄內戰時期。作為國際赤衛隊一員,布羅茲為擺脫高爾察克匪軍的追剿,躲在了離鄂木斯克65公里的一個哈薩克人村莊。年底,紅軍擊潰高爾察克匪軍,收復鄂木斯克,紅軍總指揮正是托洛茨基。

1935年7月,布羅茲已經改名狄托,他作為南斯拉夫共產黨代表,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行的共產國際七大。會議期間,共產國際的創始人之一托洛茨基,是一個禁忌的名字。那時,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已經在海外流亡了六年,五年後他在墨西哥迎來了自己的結局。

不斷革命論的炮製者,以不斷流亡來踐行自己的美學。

寄居維也納,是托洛茨基一生中的第二次流亡。1907年10月,他入境奧匈帝國時,假護照上用的是真名字:勃朗施坦。托洛茨基,是1902年他第一次流亡時用的化名。證件造假乃流亡者的慣用伎倆。可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的作風顯然感染了整個國家,老邁而失察以及與之伴生的包容和放縱,成全了托洛茨基。有著標誌性的濃密黑髮、寬闊前額、山羊鬍須和夾鼻眼鏡的先知兼撒旦,順利進入了歐洲最腐朽帝國的心臟。那一年他28歲。

托洛茨基最喜歡的德語城市其實不是維也納,而是柏林。柏林有一種令他神往的精神氛圍,還有與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包括滿頭皓髮目光明亮的小老頭考茨基,執拗得有些抽風的乾瘦老頭倍倍爾。但柏林警察不是他朋友,由於護照的問題,警察拒絕他長期居住。

不自覺的歷史①|1913年初的維也納:在鍍金天空下

托洛茨基

令人費解,托洛茨基對接納他的維也納要苛刻得多。從言語中可以看出他的挑剔,他稱此處的生活如小松鼠蹬輪子般忙碌,此處的人又滿是市儈氣。

忙碌而市儈的城市,收留了托洛茨基一家七年。

他們租住在城市郊區的許特爾多夫,一片滑雪場附近的別墅區。這是一個匯聚秋冬兩季美景的特色樓盤,透過窗戶能看到漫山紅葉的秋色,穿過籬笆不遠便步入白雪皚皚的曠野。托洛茨基夫人謝多娃曾盛讚她家租的房子「好得超乎想像」,托洛茨基的小兒子謝廖沙1908年就出生在此。遺憾,托洛茨基一家子也只能享受秋冬兩季。因為開春後,房東稍一提高租金,他們就得搬到同樣是郊區但價格更親民的西弗林。

經濟上時不時捉襟見肘,是托洛茨基維也納生活的基本面。美籍俄裔社會主義者奧爾金曾拜訪過租住在西弗林的托洛茨基,他回憶道:「這家人比普通工人要更窮一些,男主人穿著廉價的服裝,女主人有忙不完的家務,兩個可愛的男孩無人照看。家具極其簡陋,唯一使房屋增色的是堆滿角落的書。」

給房屋增色的書,有時能派上更大用場。家庭開銷吃緊,托洛茨基就會挑幾本送到舊書店換錢。他夫人謝多娃,跟他熟悉舊書店一樣熟悉去往典當行的路。子彈全打光時,極其簡陋的家具將抵付拖欠的房租。

理論上,托洛茨基不應如此拮據。維也納七年,他擔任《基輔思想報》的特派記者,他還是俄國、德國以及比利時六家報紙的特約撰稿人。對於報紙發行人們來說,他的筆名安季特·奧托是塊金字招牌,是發行量的保證。

稿費收入,足以讓托洛茨基一家的生活超越維也納中產線。之所以日子過得寒磣,因為托洛茨基把從報紙掙來的稿費又投向了另一份報紙,他自己的報紙《真理報》。辦一份屬於自己的報紙,是托洛茨基占領輿論陣地的需要。在當時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內,他是游離於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之外的第三條道路。他要用富有感染力的文字,去影響國內普通的工人。

《真理報》於1908年10月創刊,在維也納編印,讀者卻在俄羅斯,橫亘於兩者之間的是沙皇政府的審查制度。這道高牆難以踰越。堆積在敖德薩港的《真理報》,解釋了主編托洛茨基何以清貧。更重要的是,原本希望利用《真理報》來調和列寧與馬爾托夫矛盾的主編髮現,他自己成了兩派共同攻擊的靶子。紊亂的出版週期,表明這份報紙是多麼不合時宜,週刊、月刊、季刊。1912年4月,托洛茨基的《真理報》停刊。與此同時,另一份《真理報》在彼得堡創刊,主編是不顯山露水的約瑟夫·朱加什維利。朱加什維利辦的《真理報》是聯共黨史里的《真理報》,托洛茨基辦的《真理報》只能叫維也納《真理報》。那個剝奪托洛茨基《真理報》創刊主編榮譽的人,後來又從他手里竊取了比這多得多的東西。

托洛茨基失意了一陣子,於1912年10月,也就是約瑟普·布羅茲來到維也納的同一個月,在布羅茲抵達維也納的同一個火車站,登上了去往貝爾格勒的列車。他將作為《基輔思想報》軍事記者去採訪第一次巴爾幹戰爭。

巴爾幹戰爭,對托洛茨基個人生活有些許影響。塞爾維亞在戰爭中做大,引起奧匈帝國不安,兩國的敵對使戰爭成為必然。1914年7月28日,一戰爆發。維也納街頭刷滿了「消滅塞爾維亞人」,托洛茨基六歲的小兒子謝廖沙卻在自家門前的草坪上高呼「塞爾維亞人萬歲」。兒子的站隊並不代表父親的立場,父親身上最難看到的政治光譜是斯拉夫主義。可民族情緒已至沸點的奧地利人哪管這些,驅逐俄國移民的浪潮開始。戰爭爆發一週,托洛茨基一家匆匆告別維也納,轉道蘇黎世前往巴黎。

在伊薩克·多伊徹所寫的托洛茨基傳記里,傳主在維也納的這七年,被定義為「沒有政治成就」的一章。但高規格的政治社交卻是「沒有政治成就」一章里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柏林小老頭考茨基家里,托洛茨基結識了《金融資本》的作者魯道夫·希法亭,此人後來擔任了魏瑪共和國財政部長。希法亭則將托洛茨基推銷給了維也納的朋友,一群左翼的政治人物,包括卡爾·倫納和奧托·鮑威爾等,前者在一戰後擔任了奧地利的總理,後者是該屆政府的外交部長。

托洛茨基同未來總理和部長們碰頭,優選地點是維也納中央咖啡館。他抵擋不住咖啡的誘惑,他更無法放棄對西洋棋的迷戀。在全神貫注又滿懷困惑地聽完維也納朋友的布道後,托洛茨基總會邀請他們對弈一局,在黑白64格棋盤上梳理紛亂的思緒。他的棋友迅速超出了政治圈子,不少在中央咖啡館消磨的文化人也時常湊上來,在寬腦門的俄國人面前自尋其辱。托洛茨基是中央咖啡館的卡斯帕羅夫,他手下敗將里集齊了當地最會寫作的人:施尼茨勒、卡爾·克勞斯和阿爾滕貝格。很多年後,當卡爾·克勞斯在報紙上看到十月革命的消息以及革命領袖的照片,不禁驚呼:「誰能想到呢,這事居然是勃朗施坦先生乾的!」

勃朗施坦先生下了一盤很大的棋,一盤改變了20世紀歷史進程的棋。或許,擺棋時他還在為自己碌碌無為而焦慮。

三、庸才,最傑出的庸才

1913年,大約是1月底,在採訪巴爾幹戰爭的間歇,托洛茨基短暫回了一次維也納。有一天,他約孟什維克成員斯柯別列夫見面,地點在老布爾什維克特羅揚諾夫斯基家,一座位於美泉宮城堡街30號的公寓樓。托洛茨基和斯柯別列夫曾在《真理報》編輯部合作過,有著共同的美好回憶,兩人在茶水間談話的溫馨一幕簡直可以入畫。

突然,一個身材矮小、面色灰暗憔悴、臉上長著麻子的陌生人闖入了畫里。一個重要的細節,麻臉陌生人進茶水間之前沒有敲門。這讓托洛茨基驚訝萬分。他敏銳洞察到托洛茨基的詫異,在門口頓了一下,喉頭髮出令人不快的聲音。隨後,他手里拿著一隻空杯子走到炊台邊,端起茶壺往杯子里加滿了水,沒說一句話就走出去了。

斯柯別列夫告訴托洛茨基,這個人是他的高加索老鄉,剛從克拉科夫過來,住在特羅揚諾夫斯基家,他的名字叫約瑟夫·朱加什維利。對,就是後來聯共黨史里的《真理報》創刊主編朱加什維利。

在朱加什維利動身來維也納之前,他在《社會民主黨人報》上發了一篇批評托洛茨基的文章,將批評對象形容為「愛吵愛嚷的徒有其表的大力士」。文章末尾,朱加什維利第一次署名「史達林」。從此,朱加什維利成了史達林。

這次沒有對話的交流,是史達林與托洛茨基第一次正式見面。此後十幾年,兩個同齡人將在黨內聯袂主演一場對手戲。1939年,托洛茨基被史達林派來的刺客拉蒙·梅爾卡德用冰鎬鑿碎腦殼的前一年,托洛茨基在回憶錄里第一次披露了他與史達林在特羅揚諾夫斯基家的偶遇。他對史達林當時留給他的不寒而慄的感覺印象深刻,喬治亞人陰鬱的外貌、敵意的眼神和如同荒原小木屋里發出的喉部聲響,復刻在他的記憶里,至死方休。

托洛茨基並不知道,1913年的維也納,其實不是兩人的初次見面,至少不是史達林初次見托洛茨基。

維也納偶遇六年前,1907年5月,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五次代表大會在倫敦舉行。倫敦會議上,托洛茨基以廣場英雄的姿態第一次宣講了不斷革命論。托洛茨基目空一切、舌戰群儒的架勢,被正席之外一位喬治亞代表盡收眼底。他就是朱加什維利,那時還不叫史達林。當托洛茨基將工人戰鬥隊斥民粹派的恐怖主義時,喬治亞人陰沉的麻臉上閃過了不易察覺的憤怒,他正是列寧心怡的隊長。朱加什維利沒有參與關於戰鬥隊的討論,代表布爾什維克出場的是列寧,但他默默地又牢牢地記住了托洛茨基,並在私人報告里定義了托洛茨基:華而不實。

托洛茨基也對史達林下過定義:最傑出的庸才。

史達林是托洛茨基完美的取反版本。上天賜予托洛茨基無窮才智和非凡魅力,以及付之一空的結局。史達林則天資愚鈍、乏味至極,獨獨能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事後證明,史達林才是那位憑藉個人力量碾壓一個時代的人,而力量的源泉是他鮮明的目標導向型人格。從鞋匠的兒子、提比里西神學院的學生,到各民族的父親、克里姆林宮的主子,一以貫之。

不自覺的歷史①|1913年初的維也納:在鍍金天空下

從左至右:史達林、列寧和加里寧(1919年)

如果說1907年的朱加什維利在黨內還是無足輕重的路人伊萬,那麼1913年的史達林已經進入權力中心。其間六年,列寧同黨內各路反對派鬥爭,亟需壯大自己的聯盟。而史達林是他的好學生、好助手,是作為公理的他所推導出的演算公式。

無論是否贊同,對列寧指令全天候無條件的執行,是庸才最傑出之處。

去維也納之前,史達林先去了克拉科夫,列寧在那兒召喚他。或者說,維也納是去克拉科夫的附加題,因為去維也納正是列寧在克拉科夫對他下的指令。

在克拉科夫,與列寧相處的日子,使史達林品嚐到追隨列寧的甜蜜。他是列寧家的座上賓,為了讓他每天過來吃晚飯,克魯普斯卡婭特意為他準備了他喜歡的餐前啤酒。列寧有讓下屬感到輕鬆舒適的訣竅,並且待對方放鬆後下達任務:神奇的喬治亞人,暫時放下手頭的事,就民族問題去寫一篇長文章吧。

史達林遂於1913年1月下旬來到維也納,手里拿著列寧給他的假護照,假護照上用的是假名字:斯塔夫洛斯·帕帕索普洛斯。希臘人的名字,俄羅斯人的裝束,完全是高加索人的長相,如此明顯的不搭,卻被邊檢官見怪不怪地忽略了。

奧匈帝國早就被自己萬花筒般的民族搞得抓狂了,帝國內允許使用的語言高達十種,為此議會索性取消了口譯員,議員們直接用肢體語言交流,交流的最高形式是鬥毆。對致力於民族研究的史達林來說,還有比奧匈帝國更適合解剖的麻雀嗎?他的木製手提箱里,裝滿了關於麻雀的書籍和資料。

史達林在維也納的住處,特羅揚諾夫斯基家,是列寧替他選定的。當他被保姆引入底樓的客房,發現主人已經為他置備了一張書桌和一隻可坐可臥的沙發。足夠了。何況,特羅揚諾夫斯基家離維也納圖書館很近,那里的藏書遠非克拉科夫可比。

為了幹成一件事,史達林的狀態會迅速切換到清教徒模式。在維也納20多天,他作息規律得令人生厭,如同一種節奏的複製黏貼。上午泡圖書館,下午回寓所寫作。傍晚時分,他會小歇片刻,臨窗欣賞附近街景。夕陽撒在積雪的城堡街上,給路面鍍上了一抹暗淡的金色。史達林不是想像力豐富的人,但他對繁華淪為廢墟、歸於寂滅卻有很強的感知力。眼前的情景,像極了奧匈帝國,誰都明白巋然不動離風雨飄搖僅一步之隔,可誰都不知道該如何調撥歷史的時鐘。

美泉宮就在不遠處,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就住在里頭。在接連痛失愛子和愛妻後,美泉宮的主人自稱是「找不到家的孤魂」。孤魂與他的臣民以一種古怪的方式互動著,每天上午當他坐著馬車去霍夫堡宮辦公,美泉宮門口圍觀的人群都會一陣騷動。去圖書館的史達林,偶爾也會貓在人群中。馬車上的人心里清楚,人們更大的興奮點其實是在等著他突然不出宮的那一天。老皇帝為自己的發現而得意,臉上露出調皮的笑,雪白的胡叢中吐出了一個渾圓的煙圈。此時,他已經在位65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傳奇,和笑話。他在霍夫堡宮用德語下的每一道政令,都要被翻譯成其他九種帝國語言,其中包括特羅揚諾夫斯基家通用的俄語。不可思議,九種異族語言,老皇帝居然都能熟練掌握。

一旦觸及民族問題,史達林的思緒就回到了正題。該工作了。他要繼續寫他的長文章,文章的題目叫《民族問題與社會民主黨》。這是與奧地利社會民主黨人奧托·鮑威爾的同題作文,而鮑威爾就是在中央咖啡館同托洛茨基下西洋棋的那位。史達林的作文,以鮑威爾和他的奧地利社會民主黨為批判對象。奧地利社會民主黨為了同弗朗茨·約瑟夫達成妥協,放棄了統一建黨的原則,按不同民族拆分了基層黨組織。問題是,鮑威爾沒有老皇帝的語言天賦。

史達林的工作很有效率,與托洛茨基偶遇時,他搭建了文章的框架,到1913年2月中旬,他完成了文章的初稿。他登上了返回俄羅斯的列車。

從1912年12月底去克拉科夫見列寧,到1913年2月中回俄羅斯,是史達林最長的國外生活經歷。他在維也納20多天里寫成的《民族問題與社會民主黨》,不久後將被彼得堡的《啟蒙》雜誌分三期刊發,只是作者本人未能第一時間看到油印的雜誌。

史達林回到彼得堡不到一週,便在紀念國際婦女節的舞會上遭逮捕。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不多不少,整整四年。這是史達林失去自由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四、同一切頹廢的藝術鬥爭

在維也納期間,有那麼幾次,為犒賞奮筆疾書的史達林,特羅揚諾夫斯基夫婦會邀他去美泉宮公園散步。在行走的成年人前面,是奔跑的寵物加琳娜,房東六歲的女兒。史達林很喜歡這孩子,她讓他想起遠在喬治亞的兒子雅科夫。史達林每每向加琳娜許諾「高加索綠巧克力」,總是被小女孩不識趣地拒絕。是的,高加索人喉頭深處發出的聲音顯得過於刺耳。

尬笑的史達林並不知道,差不多同一時期,落榜的藝考生阿道夫·希特勒也時常出沒於美泉宮公園,他在給自己的新作《凱旋門》尋找靈感。在美泉宮公園轉悠的希特勒,大抵是如下模樣:中等身高、骨瘦如柴、面色愁苦、冰藍色眼睛、二手黑呢大衣,還時不時乾咳幾聲。

這是過去五年維也納生活對他相貌的定型,他稱之為「最悲慘的時刻」,當然也是「最全面的學校」。

或許,史達林曾與希特勒擦肩而過,或許根本沒有。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前一種低機率事件。哪怕兩位偉大的路人,在美泉宮公園真有過匆匆一瞥,也不會在他們被宏大敘事填滿的記憶中留下絲毫痕跡。這是認知的第三類,他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史達林和希特勒真正作為重量級對手開始彼此算計、相互琢磨,要待20年後希特勒上台。回到20年前,希特勒琢磨的事是:我未能考取美術學院,這對世界是個多麼重大的損失。或許,命運註定我要干別的?

命運註定要讓希特勒幹點別的,所以,在他追求藝術的道路上設置了地獄難度的障礙。

1907年10月,維也納美術學院發榜。對於來自林茨的落榜考生希特勒,校方有寥寥幾筆評價:阿道夫·希特勒,1889年4月20日生人,天主教徒。複試畫作平庸,無人物形象,且缺乏創意,成績不合格,不予錄取。

這是希特勒第二次來到維也納,第一次報考維也納美術學院。

首戰失利,希特勒回老家陪患乳腺癌的母親克拉拉·希特勒走完最後一程。克拉拉生前希望寶貝兒子能有一個穩定的職業,並出人頭地。若天假以年,她會發現自己的願望實現了一半,希特勒出人頭地了,但他從事的工作從來算不得穩定,無論搞藝術還是搞政治。

1908年2月,希特勒第三次來到維也納,第二次備考維也納美術學院。好友庫比澤克與他同行。希特勒懷著對友誼和未來雙重的美好期盼:他考上美術學院,庫比澤克進入音樂學院。他的願望實現了一半,庫比澤克進入了音樂學院,而他連美術學院的准考證都沒拿到。

隨後幾年,希特勒過得挺慘。母親留給他的錢所剩無幾,他不得不搬離在斯通帕加斯租住的房子。由於庫比澤克回鄉治療眼疾,希特勒又沒將新地址留給房東查克雷斯太太,兩人就此失聯。不過,即便希特勒留下新地址也於事無補,因為很快他又要搬家了,並且新住址越來越有個性,低等客棧、咖啡館、公園里、門廊下、躺椅上。藝術家總要去流浪的,希特勒不幸在於,還沒成為藝術家,卻已經成為職業的流浪漢。

直到1910年2月,曼納海姆的流浪漢之家收容了希特勒,他才結束了流浪生涯。曼納海姆位於多瑙河畔,是維也納第二大猶太人聚居區,希特勒在此一住就是三年零三個月。

儘管生活窘迫,希特勒對繆斯女神卻並未死心。在流浪漢之家安頓下來後,他動了第三次報考美術學院的念頭。他找到霍夫博物院切爾教授,請教授幫忙推薦他進入美術學院。教授看了他抱來的習作後說:從建築學的角度講,這是一堆精確的圖紙,但作為畫作我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希特勒不少作品,尤其是建築畫都很好看,但缺乏藝術性。就技法論,他更像是個工程師,而不是藝術家。多麼痛的領悟。總有人說,元首是被政治耽誤的畫家,事實上他是一個被繪畫耽誤的建築師,或者城市規劃師。考建築學院,是希特勒最初的夢想。這需要高中畢業文憑,但他沒有。

被切爾教授打了悶棍的希特勒,趨於冷靜。他幹了兩件務實的事情:其一、他開始賣畫了,拳頭產品還是建築畫,《明諾科特教堂》《維也納歌劇院轉角》《凱旋門》等等。這些畫或印在明信片上,或直接通過畫商雅各布·阿爾登伯格賣個好價錢;其二、解決了溫飽,他開始對政治產生興趣,流浪漢之家三樓的宿舍就是他演講的舞台。他越多地談論政治,就有越多的人來聽他談論。原來演講才是老天賞他的飯。後來,他演講的舞台超出了維也納,也超出了奧匈帝國,所有德國的庸眾都成了他的聽眾。

政治,也給了他一個跳出藝術看藝術的視角。維也納美術學院,我為何屢試不中?考官們早就被克里姆特和席勒師徒所俘虜!色情的、香艷的、墮落的、頹廢的現代主義,正在侵蝕藝術健康的肌體。古典主義無人喝彩,分離主義的畫展卻門庭若市。維也納的藝術已經偏離了正軌,因為這座城市充滿異族味道。德語淪陷在無處不在的捷克語、羅馬尼亞語、馬扎爾語、斯拉夫語和意第緒語中,日耳曼人竟成弱勢民族。

回過神來的希特勒,站到了救世主的高度反思個人際遇。讓他過得不順的是什麼人?哦,主要是那些可惡的猶太人。克里姆特和席勒師徒都是猶太人、只會製造噪音的馬勒是猶太人、叫囂著「給藝術以自由」的海韋希是猶太人、沒能救活他母親的布洛克醫生是猶太人、盤剝他的畫商阿爾登伯格是猶太人、整天催著他交房租的查克雷斯太太還是猶太人……齊活了。日後,希特勒將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來消解他早年在藝術道路的失意。相對來說,克里姆特和席勒要幸運一些,希特勒沒機會收拾他們,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帶走了他們。

不自覺的歷史①|1913年初的維也納:在鍍金天空下

一戰中的希特勒(左一)

從失意的藝考生到亢奮的演講者,希特勒完成了華麗而可怕的轉型。多元的世界主義城市維也納容不下他。在美泉宮公園欣賞凱旋門之後沒多久,1913年5月,希特勒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破口袋,離開了曼納海姆的流浪漢之家。他的下一站是慕尼黑,一個真正德國人的而非奧匈帝國的城市。一年後,他主動參軍,作為德軍第16巴伐利亞預備步兵團的士兵開赴西線。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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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手卡爾·克勞斯說過,柏林嚴肅但並不絕望,維也納絕望但並不嚴肅。1913年初的維也納,有著一股子明知大難臨頭卻又放任自流的灑脫。老皇帝弗朗茨·約瑟夫超強的生命韌勁,加劇了這種絕望中的不嚴肅態度。他的侄子、1889年就被立為皇儲的弗朗茨·斐迪南苦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能等來即位的那一天,卻等來了普林西普黑洞洞的槍口。他的遭遇則更像一出末日的鬧劇。

維也納是孕育這份戲謔的溫床。這里的人,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來的野心家、冒險家或是玩家,都把此處當作舞台,在此公開練習。狄托、希特勒、史達林和托洛茨基,他們的故事也是維也納集體神話的一部分。你可以在舞台上模擬、推算他們或真或假、若有若無的交匯點:托洛茨基與史達林在特羅揚諾夫斯基家不期而遇,史達林與希特勒在美泉宮公園擦肩而過,狄托開著梅賽德斯從中央咖啡館門外轟鳴而過,而咖啡館內托洛茨基正用一招王車易位羞辱著卡爾·克勞斯……如果你相信歷史的偶然性,完全可以把神話當作事實,畢竟他們的確共享過這個舞台。

當能量巨大的自由電子們離開維也納,將上演更精彩也是殘酷的故事。一戰是新故事的推動力,它摧毀了奧匈帝國,也摧毀了奧匈帝國的對手俄羅斯帝國。奧匈帝國的子民希特勒在德國建立了統治,他與其他三位為敵;奧匈帝國的另一位子民狄托擁有了新的祖國南斯拉夫,他是南斯拉夫的囚徒、英雄和統治者,他與希特勒為敵,以史達林為師為友後又反目為仇,而托洛茨基於他是禁忌的名字;托洛茨基和史達林聯手締造了蘇聯,卻很快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最終史達林消滅了曾經的敵人希特勒,也消滅了曾經的戰友托洛茨基,還驅逐了反目為仇的狄托,一桿收盡。

幸運兒卻是被驅逐的狄托,他比史達林多活了27年。晚年的他,在布里俄尼島的行宮里品著美酒、叼著雪茄,回味著維也納的幸福時光。

參考書目:

《狄托傳》,菲利斯·奧蒂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9月版

《狄托自述》,達姆揚諾維奇等編,新華出版社1984年10月版

《希特勒傳:從乞丐到元首》,約翰·托蘭著,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0年11月版

《希特勒的藝術大盜》,蘇珊·羅納德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托洛茨基自傳:我的生平》,托洛茨基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版

《先知三部曲》,伊薩克·多伊徹著,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1月版

《史達林傳》,羅伯特·謝偉思著,華文出版社2014年2月版

《史達林傳:命運與戰略》,斯維亞托斯拉夫·雷巴斯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3月版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茨威格著,三聯書店1991年3月版

《1913,一戰前的世界》,查爾斯·埃莫森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9月版

《1913:世紀之夏的浪蕩子們》,弗洛里安·伊利斯著,譯林出版社2014年2月版

《打開咖啡館的門》,張耀著,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4月版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劉威

來源:kknews不自覺的歷史①|1913年初的維也納:在鍍金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