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系作品譯文丨亨利·庫特納:《侵入者》

The Invaders

by Henry Kuttner

前言

羅伯特·M·普萊斯:

弗蘭克·貝爾納普·朗的《廷達洛斯獵犬》被證實是很有影響力的。洛夫克拉夫特在《暗夜低語者》中提到了神秘的犬科動物,之後獵犬們被布萊恩·拉姆利和羅傑·澤拉茲尼拉出去溜溜。能讓使用者在時間之溪中回遊之藥物的設計同樣被證實是有影響力的。在庫特納的這個故事中也被可以找到。我們會在《海德拉》中再次發現類似的東西。

在這篇故事中,庫特納也對他的朋友布洛克的《蠕蟲的秘密》有相當多的興致。他指出「這本書保存在亨廷頓圖書館的地下室里……但我設法搞到了我需要之頁數的影印本……在加利福尼亞,幾乎沒有人知道亨廷頓圖書館中有著這樣的一本書。」當然,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有真正的《蠕蟲的秘密》,但庫特納的小說確實被證明是具有奇怪的預見性。碰巧,亨廷頓圖書館獲得了一個古代深奧之手稿的珍藏品——一套完整的死海古卷照片摹本——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雖然四分之三的卷軸文本在六七十年代已經出版,但耶路撒冷的官方機構對其餘部分秘而不宣。所有的學術訪問請求和出版這些文本的計劃都被當局取消了。

為了打破這種學術壟斷,亨廷頓圖書館在1991年宣布,任何感興趣的學者都可有權訪問他們那套摹本。從那時起,我們見證了一場涵蓋古卷內容,年代,作者以及對早期基督教歷史可能產生之影響的激烈爭論。庫特納對在亨廷頓圖書館保密下之手稿的描述有一半是對的,還有影印本之出現所引起的公眾騷動!

首次發表:《怪奇故事》(Strange Stories),1939年2月

克系作品譯文丨亨利·庫特納:《侵入者》

正文

「噢——是你,」海沃德說。「你收到我的電報了嗎?」

小屋門口的燈光勾勒出他那高大瘦削的身影,使他的影子在那傳過沙地,直照到洶涌澎湃的黑綠滾軸的狹窄光帶上呈出一條長長的黑疙瘩。

一隻海鳥在黑暗中發出一聲尖銳可怕的叫喊,我看見海沃德的剪影古怪地略微抽搐了下。

「進來吧,」他說得很快,往後退去。梅森與我跟著他進了小屋。

麥可·海沃德(Michael Hayward)是一位作家——一位獨特的作家。很少有作家能像海沃德在他那荒誕離奇的神秘故事中所表現的那樣,營造出一種詭異的,可怕恐怖的氣氛。他有模仿者——所有偉大的作家都有——但沒有一人能到達他那些頻頻震驚眾人的,用質朴而可怕之真實幻景加以渲染的想像。他遠超於人類經驗和熟悉的迷信之范疇,深入神秘的怪異領域。布萊克伍德的吸血鬼元素,M.R.詹姆斯那令人憎惡的屍體——甚至莫泊桑《奧爾拉》的黑色恐怖和比爾斯的《該死的怪物》——都相形見絀。

海沃德所寫的大多並非反常的存在,而是嫻熟地描寫了許多他設法在讀者頭腦中創造出來的對現實的印象——那種可怕的想法,即他並非在寫小說,而僅僅是在紙上抄錄地獄般赤裸裸的真相。難怪厭倦的公眾會熱情地歡迎他所寫的每一篇新故事。

比爾·梅森(Bill Mason)在我於《華爾街日報》(the Journal)工作的那天下午給我打了電話,並對我念了一封海沃德發來的緊急電報,請求——實際上,是懇求——我們立刻前往他在聖巴巴拉(Santa Barbara)北部海濱的那座孤零零的別墅去。現在,我注視著他,對這種緊迫性感到費解。

他並不像是生病了,盡管他那瘦削的臉比平時更憔悴,他的眼睛異常明亮。他的神情有些緊張,我奇怪地感覺到,他正聚精會神地聽著,注意著屋外的動靜。當他取下我們的外套,示意我們坐到椅子上時,梅森憂慮地看了我一眼。

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梅森感覺到了,我也感覺到了。海沃德填上他的菸鬥,點上火,煙在他那堅硬的黑發上繚繞著。

「怎麼了,老頭子?」我冒昧地開口。「我們看不懂你的電報。」

他臉紅了。「我想我寫它的時候有點慌亂。你看,吉恩(Gene)——哦,那又有什麼用呢——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起先我以為是我的神經出了問題,可——並不是。」

屋外傳來了海鷗刺耳的叫聲,海沃德將臉轉向窗外,瞪著眼睛。我看到他忍住了戰栗,然後似乎振作了起來,面對著我們,雙唇緊閉。

「告訴我,吉恩——還有你,比爾——在你們來的路上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為什麼,沒有,」我說。

「沒有什麼?你確定嗎?它可能看起來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任何聲音。」

「有海鷗,」梅森說,皺著眉頭。「你記得嗎,吉恩,我跟你提過的。」

海沃德猛地接上他的話。「海鷗?」

「是的,」我說。「也就是說,某種鳥——牠們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像是海鷗。我們看不見牠們,但牠們一直跟在車子後面,互相叫喊著。我們能聽到牠們。但除了鳥以外——」

我猶豫了一下,海沃德臉上的表情使我大吃一驚——一種近乎絕望的表情。他說:「不——就是這樣,吉恩。但牠們不是鳥。那是一些——你不會相信的東西。」他喃喃低語,他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直到你見到牠們,然後那就太晚了。」

「邁克,」我說,「你一直在超負荷工作。你已經——」

「不,」他打斷我。「我沒有失去控制。我的那些怪奇故事——牠們並沒有把我逼瘋,如果你是這麼想的話。我和你一樣理智。事實是,「他說得很慢,謹慎地措詞,「我正被攻擊。」

我暗自嘆息。被害的妄想——精神病的症狀。海沃德的理智真的崩潰了嗎?我納悶,為什麼他的眼睛是那麼的異常明亮,為什麼他那瘦臉是那麼的紅?並且為什麼他總是快速地偷瞥向窗戶?

我轉向窗戶。我剛想說什麼,又停住了。

我在看一根藤蔓。換句話說,它像是一根又粗又豐滿的藤蔓,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植物像那沿著窗台躺著的繩子一樣的東西。我打開窗戶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它是個跟我的前臂一樣粗,並且是非常淡的米白色。它有一種奇怪的光滑質地,讓它看起來像是半透明的,它的一端看起來像是被擦掉皮的樹樁,其上長滿稠密毛發狀的纖毛。盡管沒有真正的相似之處,但這個尖端莫名其妙地令我想起了大象的鼻子。另一端從窗台上垂下去,消失在朝著房子前面的黑暗中。不知怎的,我不喜歡它的模樣。

「這是什麼?」梅森在我背後問道。

我拿起了——了——不管它是什麼。然後我受到了劇烈的驚嚇,因為它開始滑過我的手!它正脫離我,當我盯著它看的時候,它從我的手指間滑過,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我探出窗外。

「有人在外面!」我甩甩肩膀。「我看見——」

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拽住了我,把我拉到一旁。「關上那扇窗,」海沃德喘著氣。他砰的一聲關上它,鎖住它。並且我聽到梅森喘氣著含糊地叫了一聲。

他站在敞開的門口,向外瞪視,其面容因驚奇與嫌惡而變了形。

從門外傳來一聲刺耳的海鷗叫——並一陣狂風的呼號。沙粒旋過門口。我看見梅森將胳膊舉在其眼前,蹣跚著後退。

海沃德撲向門,砰地關上了它。我扶著正發著顫的梅森往椅子走去。看到這個在平日里沉著冷靜的人陷入只能被稱作驚恐的狀態之中,真是可怕。他跌坐在座位里,用鼓脹的眼睛瞪著我。我把酒瓶遞給他,他抓著瓶子,手指發白。他匆匆吞咽了口,其呼吸急促而不均勻。

海沃德來到我身旁,站在那兒低頭望著梅森,臉上流露著憐憫。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喊道。但梅森無視了我,直望著海沃德。

「老,老天啊,」他喃喃低語。「海沃德,我是不是瘋了?」

海沃德緩緩地搖搖頭。「我也見過牠們。」

「比爾,」我急促地說。「什麼在外面?你看到了什麼?」

他只是拚命地搖頭,竭力抑制著自己劇烈的顫抖。

我轉過身,走到門口,把它打開。我不知道我期望看見什麼——一些動物,或許吧——一隻美洲獅,甚至是一條巨蛇,諸如此類的東西。但什麼也沒有——僅是空盪盪的白沙灘。

附近確實有一片圓盤狀的,被擾動的沙地,但我對此一無所知。我聽見海沃德大聲叫我把門關上。

我關上了它。「什麼也沒有,」我說。

「牠——肯定走了,」梅森設法說出話來。「再給我來一杯,好嗎?」

我把酒瓶遞給他。海沃德在其書桌中摸索著。「看這兒,」過了會兒,他拿著一張破碎黃紙回來了。他把它塞給梅森,比爾喘著粗氣,語無倫次地說著。

「那就是,」他控制著嗓音,說。「就是我看到的——的東西!」

我越過他的肩膀,仔細審視著那張紙。上面呈現出一幅鉛筆速寫,像是出現在一位自然學家之噩夢中的產物。那東西我第一眼看上去像是個球體,頂部和底部出奇地平坦,上面覆蓋著我起先認為的,稀疏生長的,很長很粗的毛發。然後我看到它們其實是附屬的,細長的觸須。在那東西皺褶的表面上,有一隻巨大的多面眼睛,其下有個起皺的孔洞,也許是一張嘴。這是海沃德匆忙的速寫,他雖然不是位藝術家,但並不妨礙它強烈地喚起了人們對可怕的回憶。

「就是那東西,」梅森說。「把它拿走!盡管如此,一切都在——閃閃發光。而且它發出了那——那種聲音。」

「牠去向哪里了?」海沃德問道。

「我——不知道。牠沒有滾走——也沒有下到海里,我對此是肯定的。我只聽到一陣風聲,沙子吹進我的眼睛。然後——好吧,牠不見了。」

***

我不盡打了個哆嗦。

「天氣真冷,」海沃德望著我,說。「牠們來的時候,總是很冷。」他靜靜地開始在石頭壁爐里生火。

「但那樣的東西不可能存在!」梅森突然抗議地叫喊著,然後用絕望的語氣說:「但我看見牠了,我看見牠了!」

「比爾,控制好你自己,」我呵斥著。

「吉恩,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怎麼想,」他叫喊著。「我看到外面的某些東西——為什麼,我總是嘲笑這樣的東西——傳說,幻夢——但是,上帝啊!當一看到牠——哦,吉恩,我不是想愚弄你,你可能不久之後就能親眼看到了那東西了。」他以一種古怪的,帶著恐懼的聲調結束了他的話。

我知道他沒有說謊。但還——「你確定那不是一個——一個海市蜃樓?」我問道。「浪花,或許——一種光學錯覺?」

海沃德插了進來。「不,吉恩。」他面對我們,他的嘴上布滿了可怕的皺紋。「這不是幻覺,這是赤裸裸的,可怕的事實。即便是現在,我有時仍然試著讓自己相信是我做著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噩夢,我最終會從中醒來。但是不。我——我再也無法——獨自地——忍受了。那東西已經在這里兩天了。牠們有好幾個——五個或六個,或許更多。這就是我給你們發電報的原因。」

「五個或六個什麼?」我逼問著,但梅森很快打斷了我。

「我們不能出去嗎?」我的車子在路的盡頭。」

「你不認為我已經試過了嗎?」海沃德喊道。「我害怕。我也有我的車。事實上,我昨晚確實去了聖巴巴拉。我想我或許能在夜幕的掩護下逃走。但噪聲——牠們製造的那些聲音——編的越來越響,我有一種感覺,不知何故,他們正准備來找我。我招呼了一個人,給他付了錢,讓他給你們發電報。」

「但牠們是什麼?」梅森大聲叫著。「你不知道嗎?這樣的東西不會憑空出現。某種來自海洋的混合形態的生命,或許——某種未知的生命形式——」

海沃德點點頭。「無錯。一種未知的生命形式。而是全然的異種,對人類而言是陌生的。不是從海里來的,比爾,不是從海里來的。來自另一個維度——另一個存在的位面。」

這對我而言太難了。「哦,來吧,海沃德,」我說。「你不會真這麼想吧——為什麼,這不合邏輯。」

「你沒有看見牠,」梅森瞪著我說。「如果你也像我一樣看到了那種可怖又可憎的東西——」

「看這里,」海沃德突然插了進來。”我——我不該把你們扯進來的。看到牠對比爾所做的這一切讓我意識到——你還是可以走的,你知道的。也許這樣更好——」

我搖了搖我的頭。我不會逃避夜晚的叫聲,一根奇形怪狀的藤蔓,一種光學錯覺。再說,我也知道海沃德為了把這番放棄的話說出來,耗費了多大的努力。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一聲奇怪的尖叫聲從屋外傳來。海沃德飛快地瞥了一眼窗外,他把窗簾拉了下來。

他神情嚴肅。「我改變主意了,」他說。「你今夜不能離開這幢房子。明天,可能——」

他轉向書桌,拿起一個小藥盒。他無言地伸出手,手中放著幾粒又圓又黑的小球。

我拿起一粒,好奇地聞了聞,感覺到鼻孔中有一種奇怪的瘙癢。突然地,沒來由地,埋葬於過去的童年往事湧上心頭——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和兩個年輕的好朋友悄悄去了趟蘋果林。我們裝滿了兩個麻袋——

為什麼我現在竟然想起這些?我已全然忘卻少年時代的冒險經歷——至少,我已多年沒去想過這件事了。

海沃德從我手中接過小球,匆忙地看著我的臉。「那就是開始。」他停頓了會兒,說。「這是一種藥物。是的,」他繼續看著我們震驚的神情。「我一直在吃。哦,不是大麻或鴉片,我希望它是!這糟糕得多——我從路德維希·蒲林(Ludvig Prinn)的《蠕蟲的秘密》(De Vermis Mysteriis)中得到了配方。」

「什麼?」我被嚇了一跳。「你從哪兒——」

海沃德咳嗽了下。「事實上,吉恩,我不得不藉助一點行賄的手段。這本書被保存在亨廷頓圖書館的地下室里,你知道的,但我——我設法搞到了我需要的那幾頁的影印摹本。」

「這本書是關於什麼的?」梅森不耐性地問道。

「《蠕蟲的秘密》(Mysteries of the Worm),」我告訴他。「我在報紙的報導中見到過。這是禁止引用的內容之一——我們接到命令,要把它從任何它出現的報導中刪除。」

「這樣的東西是被保密的,」海沃德說。「在加州,幾乎沒有人知道亨廷頓圖書館里有著這樣的一本書。那樣的書並非是為尋常的學問而生。你看,寫這書的人被認為是一個老佛蘭德巫師,他精通禁斷的學問與邪惡的魔法——寫這本書的時候,他正於監獄中等待著巫術審判。這本書在每個它曾發行的國家里都被當局查禁。我在它里面找到了這種藥的配方。」

他捏著手中的小丸,咯咯作響。「這——我不妨告訴你——這就是我那些怪奇故事的來源。它對想像力有著強烈的刺激作用。」

「它有什麼效果?」我問道。

「這是一種時間藥物。」海沃德看著我們說。

我們回望著他。

「我並不是說這種藥物能讓使用者在時間中行動——不。至少不是身體上的。但是通過服用這種藥物,我能夠記住一些我這輩子從未經歷過的事情。」

「這種藥能使人回想起祖先的記憶,」他急切而又誠懇地繼續說下去。「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我能記起前世,早先的輪回。你們聽說過靈魂輪回——世界上有一半以上的人相信它。這是一種學說,靈魂死後離開身體,又進入另一個身體——就像寄居蟹,從一個殼遷居到另一個殼。」

「不可能,」我說。但我正想著我在檢查其中一顆小丸之時,記憶的奇怪閃現。

「為什麼呢?」海沃德逼問。「靈魂,活著的本質,當然有記憶。如果那些隱藏的,被淹沒的記憶可以從潛意識中被拉到表意識中——老神秘主義者們有著奇怪的力量和更奇怪的知識,吉恩。別忘了我已經服了藥。」

「它感覺怎麼樣呢?」梅森想知道。

「這就——好吧,就像是記憶的潮水般湧入我的腦海——像一幅被展開的動態畫面——我無法把它表達得更清楚了。」

「第一次,它把我帶到了義大利。那是在波吉亞統治時期。我可以生動地記得它來——情節與反轉,最終搭上前往法國的航班,在那里,我——或者更確切地說,我的這位祖宗——死在酒館里的鬥毆中。它非常生動,非常真實。」

「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服藥,雖然還沒有形成習慣。當我從夢景中醒來——通常需要兩到四個小時——我的大腦會感到清晰,自由,釋放。那就是我寫作的時候。」

「你沒法想像能回溯的這些祖先的記憶有多久遠。世代,紀元,難以置信的萬古!回溯至成吉思汗時期,回溯至埃及與巴比倫——比那再往前,回溯至傳說中的沉沒的姆大陸與亞特蘭蒂斯。在那些最初的記憶中,在這片今天只存在於記憶和神話中的土地上,我第一次遭遇了那些事情——你們今夜所見之恐怖。牠們數千年前就已存在於地球之上。然後我——」

刺耳的尖叫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牠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小屋正上方傳來的。我突然感到一陣寒冷,仿若氣溫驟然下降。海浪拍岸的聲音好像巨大的鼓聲,其中有種沉重而不祥的寂靜。

像珠子一樣的汗水從海沃德的額頭上冒了出來。

「我已把牠們召喚到了地球上,」他有氣無力地嘟囔著,雙肩低垂著。「《蠕蟲的秘密》為我們提供了在使用這種藥物之前要採取的一系列預防措施——納克特五角星(the Pnakotic Pentagon),防禦的神秘符號——你們不會明白的東西。這本書給出了可怕的警告,如果不採取這些預防措施,可能會發生什麼——特別提到了這些東西——牠們被稱為,『隱秘世界的居民(the dwellers in the Hidden World)』。」

「但我——我最後忘了保護自己。我沒有預見到——我想如果我不採取針對性的預防措施,我可能會從藥物中獲得更強的效果,從而增進我的故事。我拉開門閂,將它們再次召喚到地球上來。」

他望著天空,眼里盡是茫然。「我因疏忽而犯了大罪,」他自言自語地說。

梅森突然站了起來,他渾身發抖。「我不能呆在這兒了!它會讓我們全都變瘋。開車去聖巴巴拉只需要一個小時——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等待,等待,與那正對著我們沾沾自喜的東西!」

難道梅森也失去了他的勇氣?他的理智?面對這種看不見的威脅,它到底是什麼?

眾海鳥,浪花的海市蜃樓——或許是人們——造成了梅森的恐懼——我試著告訴自己。

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任何尋常的恐懼都不能把我這兩個同伴逼到膽怯地瀕臨歇斯底里。我知道我感到一種奇怪的不願,不願去到海灘上那陰郁而寂靜的黑暗中。

「不,」海沃德說。「我們不能——那樣就是直接撞到那東西上去了。我們在這里會沒事的——」

但他的嗓音並不讓人安心。

「我不能呆在這里什麼都不做!」梅森大叫著。「我告訴你,我們都會發瘋的。不管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我有我的槍。我隨時會對著牠開槍。我不呆在這兒了!」

他發狂了。不久之前,一想到要冒險出到小屋外面,他就覺得可怕。他現在卻歡迎它,並將其看作是一種逃避令人心煩之不作為的方式。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兇狠而扁平的自動手槍,大步走向門口。

海沃德站了起來,眼里充斥著極度的恐懼。「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打開那扇門!」他大喊。

但梅森猛然推開門,無視了他。一陣寒風吹向我們。外面的霧氣爬進屋子,油膩的卷須像觸手一般纏繞著伸向門口。

「把門關上!」海沃德尖叫著向房間那頭沖去。梅森躍入黑暗之時,我急忙向前走了一步。我撞到海沃德身上,頭一暈。我聽到梅森在沙地上嘎吱的腳步聲——以及別的什麼。

一聲刺耳的海鷗叫。某種——兇猛的,狂歡的。並從遠方得到了其他叫聲的回應,好像有幾十隻海鳥在我們頭頂上盤旋,處於霧中,不得看見。

我聽到另一個奇怪的微小聲音——我無法為其歸類,這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像一聲突然被扼住的叫喊。狂風咆號而過,我看見海沃德緊緊抓著門,嚇呆了似的望著外面。

在那一刻,我看明了為何。梅森消失了——徹徹底底,完完全全,仿佛他被一隻猛禽叼了去。只留下空盪的沙灘,以及左邊低矮的沙丘——但卻不見比爾·梅森的蹤影。

我是茫然的。他不可能在我目光轉離的短暫時間里極速跑出視野。他也不可能藏在房子下面,因為房子是用木板釘在沙地上的。

海沃德將那蒼白,布滿皺紋的臉轉向我。「牠們已經得到他了,」他低語著。「他不聽我的。牠們的第一個犧牲品——天知道現在會發生什麼。」

可是我們的搜索是徒勞的,比爾·梅森已經消失了。我們一直走他的車,但他並不在那里。

如果那輛車的鑰匙還在儀表盤上,我也許會勸海沃德跟我一起上車,從那個被攪擾的海灘出發。我越來越害怕,但我不敢承認我的恐懼,甚至不敢對自己承認。

我們緩慢地回到小屋。

「離天明只有幾個小時了,」我們坐下來對視了一會兒後,我說。「梅森——我們到時候能找到他。」

「我們永遠都不能找到他了,」海沃德沒精打采地說。「他在一個我們甚至無法想像的,地獄般的世界里。他甚至可能在另一個維度里。」

我固執地搖搖頭,我不能,也不會相信。一定有某種合乎邏輯的解釋,我不敢降低我對懷疑與不信的防禦。

過了會兒,我們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刺耳的海鷗叫。牠又來了,接著立刻發出幾聲尖銳的叫聲。我用顫抖的手指點燃一支香菸,站起身來,緊張地在房中踱來踱去。

「這該死的藥。」我聽見海沃德嘟囔著。「它打開了大門——我犯了罪——」

我停住腳步,注意力被海沃德的打字機上一張紙上中的一個詞,一段句子吸引住了。我把它從壓印板上扯下來了。

“一個故事的素材,”海沃德抬眼一瞥,用那聲音痛苦地說。「這是我兩個晚上前寫的,那時我剛得到了那東西的記憶。我已經告訴過你那些該死的藥丸是怎麼起作用的。在下午,我得到了——了記憶,在那晚,我坐下來敲打著故事,我被——打斷了。」

我沒有回應,我正在閱讀,深深著迷於那半頁紙中。我讀著讀著,一種恐怖的怪異魔咒籠罩著我,就像一層由潮霧構成的陰冷裹屍布。因為在海沃德所寫的那個可怕傳說中,有一些令人不安的暗示,即使在我認出牠們的時候,也會使我的心因牠們的可怕而戰栗。

稿子上寫著:

稿子就此結束。

海沃德一直在觀察著我。「吉恩,那是當我最後一次服用時間之藥時,我的——夢景。它不像它們大多數時候那樣清楚——總是有盲點,奇怪的缺口,我的記憶不知怎地不起作用了。但是藥物讓我看到了在我的史前生命中發生的事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贏了——或者說我們的眾神贏了。侵入者——那些東西——」

當一聲海鷗叫響起時他停住了,那聲音非常近,然後他用顫抖的聲音說。「牠們被趕回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維度——可門被關上了,所以他們無法歸來。歷經萬古依舊閉鎖著。」

「它本應仍被關閉,」他痛苦地繼續說下去。「如果我沒有通過我的實驗來打開它,或者沒有採取《蠕蟲的秘密》所提供的預防措施。現在他們得到了梅森——這就是他們所有的一切。我知道,以某種方式。使用一個祭品可以打開這個世界和牠們自己的可怕維度之間的大門,讓牠們的群體能夠湧向地球——

「牠們以前就是這樣進來的。通過活人獻祭——」

「聽!」我急切地舉起手。海鷗的叫聲消失了,但還有另一種聲音——從小屋外面傳來一聲微弱的尖細呻吟。海沃德沒有移動。

「這可能是梅森,」當我走到門前,我猛然說出。我猶豫了片刻,隨後拉開門,走到沙地上。呻吟聲越來越響。海沃德緩緩來到我旁邊。他的眼神比我敏銳,當他凝視著霧氣繚繞的淺灘時,發出了一聲驚叫。

「我的上帝!」他伸出他的胳膊,指著。「看那邊!」

然後,我也看見了牠,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瞪著那東西。

在太平洋的海灘上,自敞開的門里射出來的黃光傾瀉於霧中,有什麼東西在沙地上向我們痛苦地拖著自己——那東西扭曲,畸形,它一邊前進一邊發出嗚咽的叫聲。它爬進光線,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它。

海沃德在我旁邊晃來晃去,發出嘶啞的聲音,好像他想尖叫,但卻喊不出來。我踉踉蹌蹌地後退,舉起胳膊擋住驚恐的眼睛,嘶啞地說:「離遠點兒!看在上帝的份上,往後退——你——你——你不是比爾·梅森——該死的,退後!」

但那東西一直朝著我們爬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它眼睛所在的黑色,看不見的凹陷形成了可怕的陰影。它被活生生地剝了皮,當它匍匐爬行之時,其手在沙子上留下了紅色的痕跡。在那顆被染紅了的腦袋上,一塊裸露著的白色頭骨閃著光,仿佛是個可怕的禿頂。

這還不是全部——但我無法讓自己去描述發生在比爾·梅森身上的可怕而令人厭惡的異常變化。甚至在它爬行之時——變化仍在繼續!

直到它不是在沙地上爬行,而是在蠕動之時,它似乎失去了輪廓,成了一攤東西。然後我知道!一場可怕的變形正發生在它身上。在幾秒鍾的時間里,它就逆轉了整個人類物種進化的高潮!它失去了任何與人類的相似之處,像蛇一般在那里蠕動著。當我注視著它時,感到一陣惡心,並且戰栗不已。它溶解,萎縮,乾枯,除了一灘不斷淌開的,可憎而污穢的黏稠膿液,什麼都不剩。我聽見自己在歇斯底里地喘著粗氣,胡亂祈禱著。突然,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上全身。我聽見自霧氣高處,傳來一聲刺耳的海鷗叫。

海沃德緊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閃著光。「牠來了,」他低聲說。「這是祭品——他們正在突破!」

我轉身一躍,奔向小屋敞開的門。冰冷而反常的寒意令我身體麻木,行動遲緩。「快過來,”我對海沃德喊道。「你這個笨蛋,別呆在外面!已經有一個犧牲者了!必須還要有別的人嗎?」

他沖進屋中,我砰地一聲鎖上了門。

現在四面八方都傳來了可怕的尖叫聲,仿佛那些東西在相互呼應。我想我在這些叫聲中感覺到一種新的音調——一種期待的音調,一種勝利的音調。

隨著咔噠一聲,窗簾卷了起來,霧氣拂過窗格,奇特地纏卷轉繞著。一陣突來的狂風使窗框搖晃起來。海沃德壓低嗓音,說:「常壓擾亂——哦,我的天吶!可憐的梅森——吉恩,看門!」他聲音驟止。

一時之間,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接著,那扇門向里鼓起,仿佛從外面受到了驚人的壓力。木板破開了,發出撕裂的聲音,我屏住了呼吸。然後——它不見了。

金屬門把手上結了一層白霜。「這——這不是真的,」我發狂地說,盡管我在寒冷中發著抖。

「這夠真的了。他們正在突破——「

接著海沃德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使我猛地轉過身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他茫然地望著我,像是個處於催眠狀態的人,用一種古怪的喉音低聲說:「戰火在Nergu-K’nyan燃燒,觀察者(the Watchers)們掃視夜空,尋找敵人——ny’ghan tharanak 移動——」

「海沃德!」我抓著他的肩膀,晃著他。他的雙眼又恢復了生氣。

「盲點,」他咕噥著,「我想起來了些什麼——現在它不見了——」

當屋子上方又響起一陣海鷗叫時,他畏懼了。

但是,我突然有了種奇怪而不可思議的猜想。有一條出路,是擺脫邪惡之鍵——海沃德有,可他卻不知道!

「想想,」我氣喘吁吁地說。「仔細想想!那是什麼——什麼記憶?」

「跟現在有關系嗎?這——」他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他回答著,語速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而是像做夢一樣:「我仿佛站在山巔之上,站在沃瓦多斯的祭壇前,巨大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燒。我的周圍有穿著白袍子的祭司——觀察者們——」

「海沃德,」我喊著。「沃瓦多斯——看這里!」我抓起那半頁稿子,匆匆地讀了起來。「與人類友好的神明被組列去對抗懷有敵意的侵入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海沃德喊著。「我們之後獲勝了。但現在——」

「海沃德!」我極力堅持。「你剛剛閃現的記憶!你說,當觀察者們掃視夜空搜尋敵人之時,你站在一座山上。敵人一定是那些造物。假如觀察者們看見了他們?」

突然,房子搖晃起來,這並非呼號狂風的作為。天吶!我努力的結果會不會來得太晚?我聽到一聲尖叫,門嘎吱嘎吱地碎裂了。天氣冷得可怕,我們撞到牆上,我踉踉蹌蹌,幾乎失去了平衡。

房子因又一次的撞擊再度搖撼起來。我的牙齒打顫著,說不出話來。一陣邪惡的眩暈漫過我身,致使手腳麻木。在茫茫黑暗之中,我看見海沃德那蒼白的臉龐。

「這是一個機會,」我喘著氣,抵抗著黑暗。「難道沒有——沒有一種召喚諸神,諸善神的方法——如果觀察者們看見了敵人?你——你是大祭司——在前世。你知道——如何——去召喚——」

門被崩裂,破開。我聽見木頭被無情地撕裂,但我不敢回頭。

「是的!」海沃德喊著。「我記得——有一個詞!」

我看見他將目光從未身旁移開,驚駭地望著我所知道的,正在撕裂破門的恐怖。我摸索到他的雙肩,極力把他推開。「伙計,你必須!想想——」

他眼里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有了反應。

他張開雙臂,開始響亮地吟唱著。那些語言古老且怪異,可他的發音卻是那番輕松流暢。但現在,我已失去了對他的關注——我瞪著眼睛,看著那恐怖的東西正往牠在牆上所劃的裂口里擠著。

克系作品譯文丨亨利·庫特納:《侵入者》

這正是海沃德所畫的東西,它的一切丑惡,盡都被真切地揭露。

我頭暈眼花,處於半昏迷狀態,致使我看不大清事物。就在這時,我發出一聲極度恐懼的尖叫,我看到在一個旋轉的黑暗漩渦中,有一個發光的,不潔而可怕的有鱗球體,上面長著像蛇一樣蠕動著的,乳白色半透明的觸手。還有一隻巨大的多面眼睛,像米德加爾特之蛇一樣冷冷的盯著我。我似乎正朝著一團纏繞著的,光滑的觸手無助地旋轉墜落——隱約間,我聽見海沃德仍在吟唱。

「la! Rhyn tharanak … 貝爾-亞納克的沃瓦多斯!沙漠的擾亂者!火焰的點燃者(Kindler of the Flame),你在外界黑暗中等待…n’gha shuggy’haa ……」

他念出了一段話語,一段有力的言辭。它震動著我的耳朵,讓我幾乎聽不見。但我還是聽到了。我感覺到,在人類意識和理解的邊界之外,這個詞閃爍著,轟鳴著,穿越星際,抵達最遙遠的深淵。在這原始的黑夜與混亂中,有什麼東西聽到了,升了起來,並應允了召喚。

正當那發光的怪物朝我們撲來之時,隨著突然的一聲霹靂,黑暗降臨在房中,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聽到了一聲可怕的尖叫——接著是一片全然的寂靜,我甚至聽不見海浪反復拍打的聲音。極度的寒冷使我感到一陣劇痛。

然後,從黑暗中,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張臉。我透過一層仿若面紗的銀色薄霧看到了它。它是全然的非人,因為那些隱約可見的五官並非按照人類的方式排列,而是似乎遵循一些陌生的幾何模式。但它沒有恐懼,反倒是平靜的。

透過銀色的薄霧,我看到了古怪的空洞、奇異的曲線與位面。只有眼睛是清澈而明晰的——如群星間的荒蕪虛空那番漆黑,如他們那超凡的智慧那番冰冷。

在那些眼睛里,一些微小的火焰躍動著,閃爍著。在這張陌生且非人的面容上,也有一些小火焰在燃燒。盡管那沉著冷靜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感情的影子,我卻覺得無比安慰。突然間,所有的恐懼都離我而去。我聽見海沃德在我身旁呢喃著:「沃瓦多斯!火焰的點燃者!」

黑暗迅速退去,那張臉消失在幽暗的朦朧中。我看見的不是那間小屋熟悉的牆壁,而是另一個世界。我與海沃德一同墜入過往的深淵。

我似乎站在一個廣闊的,由黑色大理石構成的圓形競技場上。在我周圍,高天之上鋪撒著無數冰冷的星星。我可以看見一個巨大而驚人的城邑,有著傾軸的黑塔與堡壘,有著大量的石頭與金屬,以及拱形的橋梁與聳立的城牆。我驚恐地看見,在這個惡夢般的城市里,到處都是那個陌生維度的產物。

成百上千的牠們,或靜靜地懸在黑暗而清澈的空中,於競技場的一些層階上休息,或洶涌地傳過在寬闊的空間。我瞥見許多發著光的眼睛,冰冷而且一眨不眨;還有發光的漿狀半透明肉塊;這些怪異的爬物令人討厭地移動時,那些附肢在我眼前游來游去。我覺得自己被玷污了。我想我是尖叫了一聲,然後我揮起手來,想要驅去那些令人無法忍受的,關於失落的阿巴頓(Abaddon)的景象——侵入者的維度。

突然之間,那個異界的幻象消失了。

我短暫地看見了那張莊嚴的陌生面孔,感到了那雙奇怪且無所不知的眼睛的冷冷一瞥。然後它消失了,房間似乎在宇宙力量的控制之下搖擺不定。當我踉蹌著行將摔倒之時,再度看見我周圍小屋的牆壁。

空氣中不再有難以忍受的寒意,聲音不再有了,唯獨剩下海浪的拍打聲。風仍使霧繞著窗戶飄過,但那存在已久的,邪惡的陰郁與壓抑之感已經消失殆盡。我憂心忡忡地瞥了眼那扇破碎的門,但沒了曾闖入小屋之恐怖的跡象。

海沃德四肢無力地靠在牆上,大口喘氣著。我們面面相覷。然後,在同一種沖動的驅使之下,我們半搖晃著走過那扇門原來所在的裂口之外的沙地上。

一股涼爽清新的風,將霧氣漸漸撕碎。小屋之上,是一片星光閃爍的夜空。

“被趕回去了,”海沃德低聲說。「就像他們從前那樣——回到牠們自己的空間,大門被鎖住。但不在牠們奪走一個人的生命——我們朋友的生命之前——願上天寬恕我——」

他突然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屋,他痛苦地大哭著。我的臉頰也濕了。

他走了出去。我站在他身邊,看著他把時間藥物扔進海里。他再也不會回到過去。他要活在現在,活在未來——這對人類來說更合適,更正確。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