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故事丨「送一次別」

當我提紙袋走向導診台時,導診螢幕告訴我,「您的探視對象已經在昨天出院了。」

坐車坐昏頭的,沒反應過來:「我來看第300號病房的病人。」

「第300號病房的病人已經在昨天出院了。」

我立刻發消息問候他:「Lz你活著回來啦?」然後按電梯。

「護士小姐,他的病好了嗎?」

同螢幕說悄悄話的護士被嚇了一跳,「醫生為他介紹了良好的療養環境,請放心,他一定能成功康復!」

Lz變成這樣我要負很大責任。

有一天我去他家瘋到很晚,我們照舊話題往奇怪的地方扯,他還講了怪談。

回家的夜路是真的黑啊,我幾乎沒有離開過腳底的光亮。剛到家門口我繼續給當時估計是鬼打床的Lz打電話問東問西。現在想想,做噩夢又被惡人打電話騷擾,難怪他說話一驚一乍,以至於最後沒禮貌地直接掛電話。

之後我以為沒事去睡覺了,誰知道第二天,我在去超市補充存糧的時候撞見警察。

「Lz先生失憶了。」「您是他昨晚聯系的最後一個人,請協助調查。」

警察們很快得出案情原貌:Lz打完那一通電話後睡不著起床,或許是在屋里走了幾圈,再次啟動他稱做「拉普拉斯牌空間定位系統」的機器,操作了一會,接下來,機器發生不知名故障,電磁波讓累壞的Lz好好睡到第二天上午。受害人醒來發現自己失憶然後報了警。

「作為調查員,我作為參與過不少離奇的超自然刑事,這麼簡單的案子倒是不常見。感謝您的協助!你朋友的事大概以意外事故結案。」

倒霉的Lz,為他著想,希望機器先出結果後故障。

電梯已經到了,我欲按下樓層。

「祝你們七夕節快樂。」對面護士小姐露出微笑沖我喊道。

關門前我忙不迭解釋:「我們看起來很不像情侶啊!」

她誤會了!

Lz住院的幾天時間內,我常帶好東西來住院部看他,順便捎他家的主機、手把、實體投屏設備等過來。前來查房的康復醫生見狀大為稱贊,說是有益於記憶恢復。不就和他打遊戲嗎?這個我在行,不是指遊戲技術在行,而是指邊打遊戲邊東拉西扯在行。

最好玩的一點是,我每次跟Lz打招呼的時候,他都會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下一句必定是「你好,請問您是推銷員嗎?」

「我是外賣員,猜猜看哪袋是你昨天預訂的,哪袋是我帶回家的晚飯。」

據醫生所述,失憶後的Lz記憶新事物的能力亦嚴重下降,與我的尤其明顯,發生過好幾次他用筆寫下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也記不住「自己記了筆記」,把筆記翻給他看吧,好久他秉持他原來最鄙視的懷疑主義精神跟我們說:「對不起,我記不得了。」

不過這樣的Lz也挺好玩的,每次來訪前我都要先給自己捏造一個新身份……

但是他卻沒有跟我說他要出院。

因為按錯了樓層,我離開電梯,沿玻璃冪牆步行下樓。藍天里,廣播塔細長的塔身背後兩片白雲飄過。

來電破壞我的好興致:「你好,你有很多簡訊誤發給了我。」

「Lz嘛,聽說你活著回來了?你記憶恢復了嗎?」

那頭遲疑了一會說:「我應該是失憶了,我不知道你是誰。」

「沒事沒事,我就是知道你失憶了才發給你。」

「你和我有什麼關系?」

走道碰巧沒有旁人經過。

「我是你的酒肉朋友。」

「你好,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可我記得你。」

天藍背景下斜行數個藍色光點,我以為自己能聽見它們引擎的轟鳴。

「聽醫生說是要去哪里療養嗎?」

「我的筆記表明,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療養所,我曾經同意了。」

「怎麼樣?」

「他們稱,有非常大的把握讓我的神經元重新建立特殊事物以外的記憶功能,除了比較麻煩的手續,其他開銷基本等於零。他們還說有人認識我,希望我能參與他的實驗。」

「哇,哪天我去找你玩。順便看下他們還缺志願者不?」

「您還有什麼事嗎?」

「……我給你發消息你怎麼不回啊?」其實我最沒有資格叫別人及時回消息,所有好友都被設定成「免打擾」,畢竟反正都不可能有人有急事。

「我准備把原來的聯系人都刪了,工作上的留著沒有意義,聯系你的會聯系你,不聯系你的聯系不了。」

「乾的漂亮……」

「還有什麼事嗎?」

「在哪里?」

「我在家里收拾東西。」

「新家在哪里?」

「國外。」

「多久回國?」

藍色亮點消失了。

「哪個機場,是軌道還是新機場?我想送送你。」

「謝謝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他掛上電話,獨留我一個人空手走下樓梯。

非常容易就查到了唯一的航班班次,軌道機場,入夜後。

為什麼要去給他送行呢?我說不清楚,可能因為愧疚感吧。這種情況,我是不是該回去換條正式點的裙子。就是我衣櫃里的布製品老土的要死,轉念一想,我也該添置新冬裝了。

七夕特價,購一件男裝一件女裝即享受折扣。看衣服的人成雙結對,像我這樣無法享受特殊優惠的人則分外尷尬。

幾周前飛來橫財,所以貴不是主要問題,問題是周圍的衣架過多。我被圍在衣服的樹林間,大衣風衣、滑雪服、夾克、襯衫、背心、睡衣、短裙、半褲、裙褲、連衣裙、襯裙掛在樹枝,不知道該取其中哪一件。照明譬如冬日軟弱無力的日光,太久沒有進服裝區的我頭暈目眩,坐在長椅無助地欣賞路人的著裝和購物袋。

以我的品位,十之八九丟人現眼;我只配跟在別人後面提籃子;我只配對別人細膩針腳評頭論足;我只知道試穿別人的成衣。

我鼓起勇氣挑幾件進試衣間,唔,都一個樣。

飾品呢?鞋襪帽子絲帶與圍巾,櫃前長風衣短裙的女孩給男朋友扣帽子,靠自己想是必無能為力了,於是打算聽聽別人的見解。

好友列表只有一架戰鬥機「雪風」發亮。

「老哥七夕不出去約會嗎?」

「你知道我單身還這麼說。」

「問你個事,我穿什麼衣服好看?」

「個人感覺你做你自己最好看。猜有個重要會面?」

「今天服裝賣場打折。」要不是怕他誤會我就說「是」了。

「抱歉,我不懂穿衣搭配。」他例行的謙虛。

「那好,我有專業性的問題想問你,現在失憶症是不是沒有可靠的療法?」

「沒有,這問題你問過了吧。我們這里科學的發展趨勢是賽博、星際航行,而我所在的神經領域是邊緣世界的邊角,即使我們的工業體系大到足以在軌道搭建港口,修建超級作戰單位,小到可以編寫擬人機器人程序,可對『自我認知』的認知依然沒有實現由點及面,更別說⋯⋯你知道神經元是不可再生的嗎?」

「當然。」

「我臨時只能想到理論的辦法:用可再生的細胞更換受損神經元。」

「未來有沒有什麼療法?」

「如果使用科幻級別的技術的話,可以用滅活的喪屍病毒感染人體,利用其無限再生的特性修復大腦;可以製作人工仿生神經元。」

「嗯,嗯嗯。」

「考慮奇幻……那不就是與魔鬼簽訂契約嗎。但魔鬼,代價又是什麼呢?假如魔鬼要我當它奴僕作為代價的話,那我寧願失憶。因為我已經失去了自由意志,我不再是人,而變成了人性泯滅的怪物。

「雖然修補兩個神經元不難,但說實話,現有的科學知識無法明晰兩個神經元如何影響大腦活動,盡管兩個神經元與一千億相比過於渺小,我仍然相信它們能決定人的思維⋯⋯就像EVA的少年少女啟蒙了無數人。

「晚上跟我們去不去看《EVA終》?這幾天電影院的日場播重製版的動畫,夜場歷年劇場版,來湊湊抽獎基數。」

「不想看EVA。」

明顯感覺到手機那一端有震感,他在笑,「那好,我們『避難』去了。節日快樂玩的開心!」

「節日快樂。」

通往機場的地鐵上,我瘋狂地尋找瀏覽涉及「超自然」的可靠社區或網站。剛才和老哥的談話指出另一條虛無縹緲的道路。

在Lz家那夜,他偶然追溯我的時間線超過一百年,然後推測說我是吸血鬼,之後他就惹死腦筋笑話。

憑印象里別人的一句話,我無從判斷我究竟是不是流行文化舞台上的明星物種,又好像只是一個無法自拔的幻想。

要試一試嗎?

我顫抖著的經過乘客稀少的車廂,反鎖廁所門。衛生紙充足,門鎖沒有問題。我必須得檢查自我再生速度與對血液的反應。鏡中人挽起左臂袖口,牙齒在手腕處摩擦。

我怕痛。

那夜晚的歡笑猶在耳畔,多麼真實,我發了瘋。

先是微微的汗鹹味,然後是幾滴帶銹味的液體,頃刻溫暖噴涌喉口。確信咬到靜脈我才抬起眼瞼,對面的人形生物嘴角流血舔舐手掌末端,指尖畫一臉血妝。腥的、生銹的、稍微帶醇厚的甜味。

聽聲音以為有人敲門,我慌忙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使用中。」

哪里是敲門聲啊!明明是我靠門把發抖,血水自顧自滴流。

一段時間以後,我從角落站起來,心情如此平靜,懸著的石頭終於砸到了腳:測試結束了,現在起我要變成神經病而不是吸血鬼了。

出去之前,勿忘干淨痕跡、沖走廢紙、洗把臉冷靜一下。

除了我遮掩於衣袖之下的腕部傷口,我座位邊的商務人士將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我對鮮血一點興趣也沒有。壞消息是對Lz的失憶無能為力了,還有冷氣吹的左手有點腫。

Lz的「拉普拉斯空間定位系統」怎麼會導致他判斷我活了一百多年呢?原來機器在那時就已經故障啦!讓我誤以為我是非人生物,我必須為此計劃一次報復…… 地鐵出站口離Lz所在的候機大廳有一段距離。

說到軌道機場,它新建成時市民都開玩笑說它將是著名景點。設計者巧心沿起降場安排了長長的候機大廳,之間以碩大無朋的落地觀景窗替換傳統的隔熱牆。

投入使用當天,好奇的人們在觀景窗前爭著看太空梭升空。真正起飛的時候,發動機噴射出的光焰驅散玻璃前鬧哄哄的螻蟻,粒子流仿佛要吞沒整個大廳。

窗前只有數人談笑風生,後來旁觀者知道他們是建築設計師、電台主持人,以及一個眼睛看花的電台聽眾。

他們采訪那人:「您真了不起啊。請問當發動機響起的時候,是什麼賦予您勇氣的呢?」

「我反應太慢不知道要跑……」

電台底下笑的前仰後合,「正是無知賦予了我們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氣。」

其實那人就是覺得白色太空梭掛尾焰升空很帥而已。

失憶的Lz記不記得曾揚言「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深空探索飛船調整姿勢亮了多少噴口?

上太空的航班終歸數量少,軌道機場不久歸於平靜。後來氣派的新機場落成,大氣層內航班業務轉移,客運量自然更少咯。相識的業余文人畫師經常來找些「黃金時代」的靈感,他們說有時整晚才幾班大飛機,更有傳言,午夜時分歐洲血統的居民能有機會目睹搭載武裝設備的軍用運輸機。

我又聽見我所期待的聲音,就在候機廳冷落的步道里頭,和上述業余作家吵世界設定。

當然是要坐後面他們偷聽啦。話題是關於DND停滯的世界發展,相當笨。作家感慨為什麼沒有魔法工業革命,木頭腦袋Lz居然搬來「版權方威世智不同意」,人家哭笑不得。

想插嘴可是怕破壞氣氛,索性眺望起降場遠處的飛機,突然察覺自己悠閒得像個打瞌睡老太婆,不由得在麻木中伸直麻木的雙腿。

作家解釋「小說借用DND背景不用版權」,Lz說玩家玩DND圖的是什麼?是在劍與魔法的世界冒險,你這樣寫讀者買帳嗎?

聽來作家此前沒有被Lz降智商的經歷。被Lz拉下水之後,容易越說越偏,越解釋越費力。除了我,我偏偏喜歡不緊不慢追獵兩萬里,最後裝作失誤放他跑掉。

Lz繼續咄咄唬人的攻勢:「有多少個托爾金,有多少人能創造一個完整的世界觀?你是天才嗎?你能逆時代而為嗎?」

作家急眼噴他:「我的魔法理論不配承大體,我的世界亂成散沙,我的,您說的對。」

我沒忍住笑聲。

所以被瞪理所當然,尤其是作家,目光在我和Lz來回看。

「巧合。」我目視地板表示無奈。

Lz皺眉,而作家懂了「Lz其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你繞回點子上」,使眼色表示感謝。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作家說完就、就走掉了?

剩下我們兩對視,尷尬極了。似乎我又做錯了事。

「沒事,打擾了。」他轉回去前排。

我像個熟人挨他坐下,不開口像個陌生人只是看夕陽侵占透半間候機大廳,等飛機的時間足夠富裕,可好不甘心。

「Lz,你認得他嗎?」

「不是。他是你朋友嗎?」

「你記得我嗎?我是你的一個吸血鬼朋友。」

他大概無法理解我為什麼要用好像認識他的口吻說話,「吸血鬼是不存在的虛構生物,更何況異性朋友。」

「你以前的分析絕對毋庸置疑。」

「朋友,我從未認識你。」

「其實我想你請我喝飲料。」

Lz表示「OK」,背起包上了二樓餐飲區。為了保住清淨他寧可花冤枉錢,但能奏效嗎?

沒有亂說話,我鬆了口氣,左手衣服里濕汗漣漣,細想大概是血。還好周圍一個乘客也沒有,剝開袖管,發現手腕咬痕紅線連連,不是劇痛而是脈沖一樣的痛。

因為情況不嚴重,所以我決定擺到一邊不理它。

Lz回來塞給我一杯奶茶。沒錯,他認為我喜歡奶茶。

「謝謝!」我裝作喝得很開心,心里沒點好氣。

算了。

「多謝款待,好人你到哪里的機票?」

「我去的地方,我想想……阿拉斯加以西,格陵蘭以東的某個半島上,名字拗口的很。」

「您去旅遊的吧!」

他扮鬼臉:「您看我長得像有錢人嗎?」

「不像。」

「我得了怪病,聽說那里有療養院,是去治病的。」

還好,治病倒一點沒忘。

「您不像身體有病的樣子。」

「謝謝,病在大腦里。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你想的風景名勝區。不過換個環境總有幫助。」

奶茶好甜啊。

「在偏遠的荒郊野外,鄉村海濱地區。我不知能否適應當地的新生活……」

接下來Lz大談特談嚴酷的環境與逼人發瘋,我卻羨慕窗下是平緩的波浪和探出海水的白鯨,他說孤獨不可怕,融入新圈子生活將會好起來,但絕不能吊死在本地。

含住吸管我就管不住嘴,問他所了解的風土人情物產、問他的新生活打算、問他當受試者的實驗科學研究、問他會不會想吃中餐。

「當然會,你想我的味蕾已經適應了中餐,改變飲食習慣非朝夕之功,如果我在國外生活十年二十年,對故鄉的印象忘的僅僅剩下幾個碎片化的片段,取而代之的是國外的月亮又大又圓。月是故鄉明,我問你,你還記得自己故鄉的月亮嗎?」

我搖頭,記不得了記不得了,即使我從沒有正眼瞧過的月亮,也想不起故鄉的月色。然而我記得我每次仰望夜空時永遠都是它。「天上一直陪著我的就是。」

「我說的月亮指的是文學意義,不是指天體月球!」

陰冷的袖管內火辣辣地燒,我仍然堅持:「無論板塊變遷,氣候變化,它從未離開我!」

Lz臉色腫如橘子一言不發,客機駛過觀景窗前,巨大的陰影順次遮蓋兩副面龐,其一人埋頭嘩嘩吸水不想說話。

黏稠的流體緩緩泡漲衣服內襯,我不想說話,我只想靠著任何地方⋯⋯

暮光返回時,誰都不願破壞我們中間的安寧。

除了上述例外,Lz,他誠懇地道歉:「對不起,你好像失戀了。」

「嗯。」我原來看起來像落水狗啊。

「那你最好不要看夕陽,人類關於夕陽的聯想大多是負面情緒讓你更加難過。」

晴天的傍晚是一天中最適合看藍天白雲的時候。陽光不會很熱,又有晚風把雲吹開,藍綠色的天邊宛如珊瑚淺海。

我一扔空奶茶,自說自話:「或許這就是落日吧?無數我印象深刻的橋段都發生在此刻。聚變核心照耀金屬骨架;牛仔壓低帽檐踏入酒吧門檻;時日無多的君主登上高點眺望他的城市、他的故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說到這里我便悄悄笑了,哎呀,太激動傷口裂開啦。

Lz為我的笑容所打動,他問:「想到高興的事了?」

「想想就好笑,別人的落日說了一大堆,我印象最深的落日我在哪里幹了什麼也記不得!」

「你是失憶了嗎?」

「哈哈,記性差而已啦。」

「忘掉日落你才能欣賞朝陽。」他從哪里看到這麼反人類的句子的?

「我要是捨不得忘記日落呢?」

「被前任所束縛,你就沒辦法找到新的白馬王子。」

Lz比喻「自找苦吃」非常完美,頭一次。

他接著陳述道:「你說自己記不得故鄉,那為什麼不把新家當作故鄉來愛呢?」

我只想在痛楚前多支持一會,「我沒有辦法背叛我的故土。」

「觀念是死的人是活的。」

椅面衣服底下的斑點侵染斜陽顏色已無法遮掩。「大師,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呢?」我慘笑道,垂死掙扎不忘八卦。

「沒有,我不信異地戀能維持感情……以前可能有吧……但是我的出國不作回來的打算。」

不錯,「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祝你事業有成!」

「好的。」

送行辭意思到了,Lz也說他該走了。

外面氣流呼嘯聲吸引在場所有人的注意,驚訝聲中寬大的金屬翅膀下方掛塗有武裝徽標的箱體仰頭升進紫紅天空。

「我也忘了當年扭轉時空限制的深空探索飛船有多少噴口,但是今年有幸與你共賞奇跡般的晚霞。」

他揮揮手機就接近樓梯口。

「假如—你的病有療法,你願意變成非人的怪物嗎?」

Lz搖搖頭:「哎呀,還有最後一頓中餐要吃。不存在的事我不感興趣,再見!」

就這樣,我的千里送別打出了最後一張王牌。 最後只記得我在別人喊「七夕快樂!」

「你也是!」抹完血跡。

附近營業的醫務室異常偏僻,唯一的服務人員一個機器人一邊給我用紫外燈消毒一邊自誇是他們研發的新式噴劑一邊安慰我莫因失戀而輕生。

付完錢我看著廣告:「你們這里,做基因檢測的吧。」

「任何形式!只需少許額外費用。」

「有沒有那種……我想檢測做遺傳病。」

「稍等……無法查詢家族遺傳病史嗎。請抬頭以便觀察你的虹膜。放鬆,我的手指消毒了,專業的生物學醫學博士。」

光電眼在無影燈光圈內顯露困惑,「等等,我找個同行來,暫時沒有相關設備。保證口風嚴實。你先說好授權我們使用實驗數據。」

樣本採集完,它告訴我:「市里下雨了,注意保暖。」說罷幫我披上血污半露的外套,臨走前甚至不忘指指天花板:「有實時監控,別做傻事,我盯著呢。」

沒過多久,果然可以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雨,對於有些人是金風玉露,有些人是離別的斷魂雨,對於沒帶傘的我,就是災難。

雨聲潺潺我在暖氣旁眯眼了。

睜開眼室內兩台機器人直立而悄無聲息。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見過的那個向我道歉。

「你們在干嗎?」

「對不起,我們在就您提供的樣本吵架,就您的樣本。我認為樣本足夠接近參考文獻,所以不是新型遺傳病;它認為差距足夠大,是尚未確定的基因組。」「目前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百分之五十的機率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百,我就是了;百分之零,我就不是了。

它們看我遲疑,又說:「對不起,受目前科技水平限制,我們沒辦法從生物學角度作判斷。」其中一台還請我交換聯系方式,「技術進步了馬上通知您!在此之前,我們保證絕不會泄漏您的個人數據,在給同行展示前一定掩蓋個人信息。您也要注意保護個人信息,您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對嗎?」

「我拒絕授權你們使用我的生物數據公開發表。」

「可是為什麼?」它們表現出擔心的樣子,舉高機械臂朝我靠近。

「我不想被研究。沒有理由,就是不想、就是不想⋯⋯」

死硬的溫鋼板幾乎逼我窒息,它們試圖摟緊我。

窒息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怎麼可能抵抗整個科學界設計出的一噸鐵塊?遂放棄抵抗,靜候另一隻去取液體。

作為一個死宅,我一直對機器人有著非常正面的情感,所以即使到了最後關頭,也固執地相信它們的善意。

很快它們將我放開:「沒事了。」

「我差點以為你們要綁架我,哈哈哈哈。」

「抱歉,採取不禮貌措施侵犯人身權利是因為我們機器人見過情緒激動的人類個體在說完相似語句後通過頭部與圭雙鹽發生自由落體相互作用事後我們非常難受。」「我們都嚇死了,我們擔心你出事,也擔心你的事故牽連到我們。人們對使用機器人尚存疑慮,任何負面消息都會被無良人士過分渲染。此外,你有可能砸東西,很貴的。」

「你的基因彌足珍貴,你能快樂的活著對所有人就是寶貴的財富。」

「好痛。」想都不用想,傷口白包紮了。

一台機器人把液體裝進噴霧器,為我重新處理傷處,「軟組織生長速度比預期的要快。」另一台旁觀:「你聽好了:無論你的物質屬性是什麼,只要你已經表現出了人類特有的內在⋯⋯」

該提示它:「思維活動。」

「思維活動、抽象思考、感情、情感……」

「人文。」

「人文屬性,那你就有人類的本質!」

窗外的雨聲貌似已經停止了,「你們倆覺得人類最重要的特徵是什麼?」我故意使壞,「哎呀呀,輕點輕點。」

經一分鍾思考,它們說「抽象能力。」「感情。「你比較偏好誰的答案?」

我老實交代,「我還沒想好。」

它們連連拋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包,什麼鬼?

後來我藏好左手讓它們不要再送我了。

「我們都希望你好好活著不要想不開,不論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一個種族的個體,請不要為此煩惱。」

「我哪里有過想不開啦!」

「七夕快樂!」

「你們也是,你們有喜歡的對象嗎?」

「沒有,我們機器人不懂愛情!」「祝你終成眷屬!」

「餵——我的樣本隨便你們用啦!」

果然這句話最能討女孩子歡心。 「……七夕經濟或受極大影響……」高樓的大螢幕正播放新聞,「……專家組分持不同意見,生物入侵說,洄游說,捕食說暫無定論……」

天降的水珠毫無收斂像是要下整夜整夜,我趕快鑽入近處的地鐵站。里面人比來時多很多,畢竟是七夕的晚上啊,不出去玩太可惜了。

人流中只有一個人衣衫不整、頭發潮濕、外套髒兮兮,血管暗痛。

買票到哪呢?我垂頭思量。不如這件髒衣服丟掉,去商業街買新裙子穿。地鐵里搶位置進行得異常艱難,連電台都叫聽眾今天不要隨意出門,虧得我特地挑的是最後一節車廂。

這一站幾乎全部乘客都下車了,我順利地在地鐵上高架前坐上好位子。

手機里好友全部在線,個別還著重強調免打擾,除了某死人⋯⋯他還沒有把我刪掉啊?

[錯誤,該帳號已注銷]

我有些佩服他。

手指來來去去,雨打窗玻璃點點滴滴。我為什麼不能把新家當成故鄉來愛?我的故鄉早已遺失,我的身側無親無故,我的思緒如夜雨追逐列車。世上好像沒有人記得我,倘若兩個機器人預謀綁架我,沒有人會知道的,然後我就永遠消失了,於昏睡中被取出內髒泡到冷庫里。

沒人會來救我的,標本將活的和我一樣久,等著人來救它。

好冷啊,我趕緊套上外衣,對面捧手機的姑娘貌似笑了一下?

她咬嘴笑得好開心,香氣襲人,估計是在和男友聊天,相約去哪里吃飯,急匆匆回家相聚。一個美好的七夕正在等她。

而沒有人等我,除了不存在的新衣服和我家。我一個人活了百年無需陪伴……

劈砰!雷霆降下世間。

最熱門的話題是打怪獸,雪風老哥還在找人買電影票。

「現在還來得及嗎?」

他立刻回復:「五分鍾之內《終》中場休息,速來,大機率頭獎。」

「趕不上,我必須要去買衣服。」

「《終》之後,我們打算去周邊夜店喝酒,如果條件允許來玩嗎?」

「不嫌棄的話。」

「分手了?」

為什麼人人都以為我失戀了!

「沒有。在想事情。」

「場間休息的時候我們扯到『舍棄人格換取永生值不值』,然後有人提議我們跑團,體驗一下吸血鬼等超自然生物……」

天哪!

「……他給我們講設定,蠻有意思的,刷新了我們陳舊的「吸血鬼等於死宅」的觀點。想入坑快找他去。」

我奔至車尾給那人打電話。

「你好,這位小姐。聽說誰對《黑暗世界》感興趣?」

「准確來說是對吸血鬼的設定感興趣。」

「凡人不見之處便稱作新版黑暗世界,吸血鬼建立秩序制定習俗,彼此間互相社交,奪取他者的紅血;他們生活的痕跡卻在三千年間隨處可見,繁復而絢麗,仿佛城市的歷史一樣古老。

「講點更多。」

「慶幸吧,今天有一個這樣的機會,即使你有完備的規則書和所謂的小說,也需要一個閒暇的夜晚才能踏入這個超自然的世界門口,扮演不可思議的生物,到那時你就會知曉它真正的樂趣。」

「真這樣該多好。」

「而今天有這樣一個機會給你新的人生。」電話那頭停頓一下說道,「建議穿哥特風過腳踝長裙,因為我們的維多利亞時代劇本需要一位血族新貴。」

「一定!我家里有好多舊款衣服,維多利亞款式是什麼來著?」

「呃,是開玩笑的!別特地買服裝!不妨,提前去了解當時的社會生活。我給點提示吧,戰力溢出的你要勉力維持人性。最經典的虛構劇本,兩只二代怪物在倫敦狹路相逢⋯⋯」

「虛構⋯⋯」

「完全出自杜撰,現實中從未發生類似事實,無現實原型。畢竟它們壽命很長嘛,可以自由規劃人生,這是我最羨慕之處——哦,進場了,路上注意安全!酒吧見。」 地鐵在剎車,怎麼回事?

「緊急廣播:因前方障礙物列車臨時停車,請乘客有序下車並跟從乘務人員引導進行疏散。」

收手機時,前頭車箱鬧哄哄,發生什麼事了?前車傳來的叫喊聲與廣播聲打在一起,還有遠處依稀的雷鳴。

「緊急廣播……」對面的姑娘緊握著傘,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我想站起來卻聽見前車的呼號,一個趔趄,弓身抱住立杆。

我感覺受傷的手給誰扯了一下,「快,走!」,她的額頭冒水,「快走!」我伸手給拽進水霧當中。

外頭雨很大,藉助車內燈光,識得兩旁是鐵路柵欄,而她來回支傘。見狀,我立刻抓傘骨的另一邊幫她撐起了左右搖曳的大傘,然後擠進傘底抵肩朝車頭方向走去。

我問:「發生什麼事了?」

「你不知道嗎?」

我只聽見了雷暴和雨,「什麼東西?」

「是入侵的怪獸,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信。」

「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只生活著人類嗎?它們出現了,防線到處收縮,我們的軌道部隊在爭取時間⋯⋯」她說到後面抽噎不停。

我盲目地推傘給她,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忽然手指觸及,下意識相互扣在一起,她的手掌溫暖,仿佛輸送著力量。

「……我們得去找工作人員。」誰說道。

隨著微弱的嘈雜聲越來越近,她手放鬆了些,就是廣播聲斷斷續續,「重⋯⋯請乘客們有序上車並保持……」

哇!高架橋貌似晃了一下,半淋著雨的我抬頭,希望能看到漆黑之中噼里啪啦閃電以外的東西。

她拉拉我,「叫我們上車。」

「等等?」我望見電光閃爍處冒出白霧,「是了,而且正在接近。」

「我們要聽從專業人士引導避難啊!」好大力氣將我往車上猛扯。

我也緊緊牽住她的手,「聽我說。不能上車跟他們待在一起,我們往沒人的地方跑。躲車上更顯眼更危險,相信我!」

「你倒相信我啊!」拉扯間,她的手臂滑脫了,我遠離了那個車燈旁快要急哭的姑娘。

長長的列車開燈,像住在深海里的海參發亮誘惑怪獸來殺,何況陷入恐慌的人們保准會以大喊大叫的方式展示他們誘人的味道。不會有錯。

跑過列車尾部後,我靠在護欄邊喘熱氣,濕衣服出乎意料的重。雨水敲打我暴露的腦袋和脖頸,混合熱汗流過胳肢窩,提神醒腦。

視野模糊不清,橋前仿佛是峭壁的暗影。

雷聲間隙,後面炸開了猴子窩,那里發生了什麼……我,必須拉開腿,只奢求再遠一點。

一腳深一腳淺,水坑的我水花飛濺。試圖摁住濕滑的枕軌,然而凍僵的手指麻木逐漸失去力氣,腦門陷沒髒水里。

頭頂雨幕如織,牛毛飄搖,為什麼卻壓得我大汗淋漓忍不住蜷縮身體?泥床安祥溫暖,我舒舒服服地聆聽,這個世界破碎之後歸於安靜。

終於為了呼吸,我瞎爬撞疼橋邊護欄,靠握緊杆努力支撐起身體,喘大口熱氣,順帶抹下臉欣賞無人知曉的瀟瀟落雨。

腳步聲已轉至的反方向,高架橋遭攔腰截斷,新形成的鴻溝彼端,車尾的應急燈居然還在幽幽漂浮。

它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地鐵。

原來我們都不值得你看一眼麼?

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的風雨里,我想我肯定對它說了些什麼。

雷聲轉身了,它聽到了!白焰照亮橋面。 霹靂前後呼嘯而過,馬上怪獸身上亮了兩朵煙花,它披甲的短脖頸都不帶搖晃。

啪、啪、啪,這聲音似光腳踩泥巴,然後啪,黑鐵光澤的機械關節帶塌了另一側橋面,我疑惑回頭目睹懸空的彩色燈光。

懸崖遠處湧起潮水般的歡呼,我才明白彩色燈光懸空移動的奧秘了:空運搭建的巨型機甲。

探照燈稍微照亮戰場,雖然怪獸連連受擊後退,但是機甲各處的防護裝甲殘缺焦黑,也許機甲擊倒過數只怪獸尚未休整,相形,巨獸外表油光發亮。

忽然,它仰天長嘯,肅殺、淒冷、令人倒抽冷氣,提醒我:你還在一個秋末初冬的大雨夜。

橋外,來自異界的生物沒入灰暗。覆面的濕氣乘機模糊了我的雙目,不配當獵物的我們現在在安全的高架上做了看客,自以為能讓吶喊穿越茫茫雨幕抵達駕駛艙的心底。

噓聲罵聲拉我回前方,其間還混有姑娘最響的打氣聲。

不知何時巨獸的附肢突刺機甲臂膀,口器閃白光作勢要啃,冷不防遭機甲另一臂管狀物頂住。火焰轟隆,水蒸氣結成白霧罩住龐然大物們的軀干,又是爆聲和金屬撞擊的「咣當」傳來。人群沸騰了!

直到他們聽見某種嘶吼穿透霧環,把水制的珠玉震碎,像號角一樣在寥廓的雨夜里肆意回盪。他們不敢出聲;風聲暴烈,雨聲幽怨,抵不過喉嚨滾燙的我拚命嗚咽。

雨聲如回應般盡數澆沒薄霧,機甲正面遍布紅熾熔渣,怪獸的嘴里則冒出白煙。

此刻數列流星飛臨戰場上空,機動至機甲身側,須臾又編隊飛離。他們是在?

我聽見熟知的星艦引擎嗡嗡啟動,巨獸也跟著叫喚,黑夜里飄飛的游絲軟帶交錯映照藍晶晶的劍光。共振之下,我的心髒暖融融的爐膛,燒熱的新血酥麻脊索淹浸了意識,舒服⋯⋯

好像在冰層中休克了很久很久之後,溫熱的液體將我喚醒,請我翻身品嘗美味的失落與散發水果香的組織雨。

得勝歸來的機甲不忘立在橋邊用探照燈和廣播幫助圍上來的人群疏散:「請圍觀群眾及時前往安全地區,並盡可能遠離市中心的高層建築;請圍觀群眾遠離成單只或偶數對⋯⋯」

廣播播出的當兒,機甲駕駛艙里爬出一個小人藏進探照燈死角接受他應得的歡呼與榮譽!

氧化發酸的大雨里,斷崖邊歡快的手機鈴聲漸漸向我接近。

「餵?」沙沙的年輕男性聲音,接通了,「對不起,我今天沒能陪你。」

「受傷了嗎?」她急迫問道。

「lucky,無人傷亡,剛才我送走了最後一隻。對不起對不起,你在哪兒?我馬上下來去接你。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等……」

「笨蛋,我在下面,永遠等你。」

該死的七夕節,凍得我睡前只想性愛。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