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奇幻丨黑姑娘(下)

題圖作者:P站id: @上埜すい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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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時間已經步入了深夜,原本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變得清淨了不少,比起現在就進行徹夜的狂歡,人們也明白要把精力保存到數日之後正式的千年慶典才更有價值。先前外面的街道只是飄盪著一些細小的雨滴,現在似乎天空也看準了時機,開始傾瀉著冬日罕見的雨幕。

明明達克城唯一宜人的季節就是這冬季,但這幾天的天氣卻更像是春夏交際之際的悶熱,令人煩躁。

酒館的客人已經全都走光了,原本為了掩人耳目而選擇坐在角落處的婕斯眾人現如今反倒變得醒目得多,更別提一旁還站著阿迪這樣的大塊頭。但除了在吧檯處擦著杯子,時不時會瞄上一眼的酒保之外也沒人注意她們這伙人。

事後婕斯也會好好找這名酒保談談,保證他不在外人面前多嘴,她向來是一個細心的人。

「鼠疫?餵餵餵,我知道最近老鼠很多,但現在可不是以前的年代……」暫且不提老羅口中的金王子是什麼人物,也不提對作為當權者光公主的緋議,引得婕斯注意的是老羅最後的提出的麻煩。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現在生活在現代,街道上不僅跑著幾千年前就有的馬車,更有燒著油或者用蒸汽作為動力的汽車,科技已經開始代替魔法成為大夥嘴里最常談的詞語了。」老羅打斷了婕斯的話,他的語速雖快,卻完全沒有急促的感覺,「這點在你們所呆的達克城尤為明顯,甚至連魔法協會都沒辦法在這里取得合法的地位,人們遇到問題更習慣去找商會或者醫生,一個管生活,一個管性命,搞定這兩點可以說是人生無憂了。至於鼠疫?這玩意只存在於歷史課本里,也只能殺害那些幾百年前的古代人了吧。」

「正是如此。」婕斯皺著眉頭說道。

她有一種感覺,這個老羅似乎在念著劇本,這些都是他實現准備好的說辭,包括自己所展示出來的反應也是預定好的結果。她討厭這種感覺,非常討厭這種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感覺。

說不定自己的不滿也在他的預計當中?

「但說到底是人們戰勝了鼠疫,還是鼠疫放過了人類呢?」老羅說道,「人類向來都只是等著鼠疫自己消逝,又或者說等神的意志來解決這一切。」

老羅的說辭與數小時前的格爾如出一轍。

「你這種說法和那種宣傳末世的教派可沒有什麼區別。」婕斯冷冷地回復道,「雖然我對所謂的醫學沒多少研究,但一些基本的知識我也是明白的。當下帝國政府的執行力和過去沒法比,我們這些在暗地里活動的傢伙最能明白,過去沒辦法應付的自然災害放到現在可就說不定了。」

「但前提是『自然』的。」

老羅的話像是一支堅冰,讓整個圓桌的氛圍就此凝固。

「你的意思是……你口中的鼠疫是人為的?」

「和聰明人說話真是省事,和魔法師說話更是便利,作為達克城一號的災難信使我要報告的就是這回事。」老羅用指關節快速地敲了兩下桌子,點明接下去的話是重點的同時,還透露著一種興奮,「在997年大陸上就有人用暗魔法催生了一場鼠疫的發生,雖然帝國在第一時間進行了信息封鎖與隔離,但人造的產物就是比自然的更厲害不是嗎?現在999年的12月,居然已經蔓延到達克城這塊來了。」

「……證據呢?」

「證據就是你先前向那個格爾醫生展示的這個哥們,雖然你在第一時間用魔法壓制了發熱之類的症狀,但那些老鼠身上帶著的東西也還老老實實地在他體內呆著呢。」老羅說著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現在看來時間也差不多了。」

老羅話音剛落,在一旁警戒的那名侍衛便從椅子滑倒在了地上,痛苦將身體擰成猶如爬蟲一般怪異的姿態。他的臉逐漸漲紅,不斷發出一些破碎而低沉的呼嚕聲,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掐住了他的脖子,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此時的婕斯也顧不得老羅那讓人不自在的目光,她快速招呼一旁被眼前景象驚呆的侍衛幫她穩固住當前的情況,也就是不讓這可憐的傢伙繼續無助地扭動身體撞倒周圍的桌椅。而後婕斯像是先前格爾所做的一樣,伸手將其領帶扯開,期望這樣做能夠幫助他緩解頸部那看不見的壓力,同時比格爾更為粗暴地撕開胸前的襯衫,蹦飛的紐扣在木地板上彈跳著,發出哐當的回響聲。

「什麼……」

眼前的景象讓婕斯利落的動作凝固了,那些已經暗淡得接近消失的黑色斑點此時又全部浮現出來,甚至帶著更為迅猛的姿態侵占那些所剩無幾的空白區域。侍衛發出的呼嚕聲愈加沉重,已經消腫的甲狀腺像是吹氣球一般腫脹起來,也讓人擔心會不會像是氣球一樣爆開,這樣里面不知道積蓄著的什麼東西就會濺地整個酒館到處都是。

「保持呼吸,做好這點就行。」

婕斯晃了晃腦袋,重新冷靜了下來,她一隻手伸進上衣西服的內襯摸出了一把帶著刀鞘的短刀,插進侍衛掙扎著張開的牙關卡住,讓其保持基本的氣道。同時觸碰到的那些疙疙瘩瘩的蔁狀贅生物令她的手臂上激起了一大片的雞皮疙瘩,那湧出的惡臭更是讓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與其說這是病,更像是中了毒。

婕斯的另一隻手則按住了他頸部肥大的甲狀腺,一些瑩綠色的光點在空氣中逐漸匯聚了起來,最終在這里形成了一團柔和的綠色螢光,令酒館里的火光顯得黯然失色。

「魔法真是一種好東西啊。」一旁的老羅則繼續悠閒地撐在桌上,就這樣欣賞著這一出突如其來的鬧劇。

婕斯的口中念念有詞,維持著治癒魔法的輸出,但她明顯能感覺到無論自己如何用精神力調動元素來催動魔法,侍衛身上的生命力都在源源不斷地流逝著。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企圖用一團抹布去堵上一個裝滿水即將崩裂的木桶,木板間出現越來越多的縫隙,自己只能徒勞地挪動著自己那塊小小的抹布去捕捉那些縫隙,最後任憑無力感支配著自己的精神。

「已經結束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老羅蹲在了婕斯身旁,他伸手將婕斯的手從侍衛已經不再動彈的身體挪開,「魔法可以抑制那些東西的活性,但卻無法根除,至少你是做不到的」。

「你說的……都是真的……?」婕斯蒼白的臉上滿是汗珠,她的嘴唇也在微微發顫,這是過度使用魔法的虛脫症狀。

懷疑一點點地從婕斯心底里消散,現在她只知道有什麼即將發生了,而她正站在那一切的中心。雖然還伴隨著一點點恐懼,但並不多,婕斯同樣明白恐懼並不能對事態有任何幫助,她現在最需要是冷靜。

「這場鼠疫的根源是皇城里一些老不死的魔法師分析出來的結果。」老羅拍了拍褲腿站了起來,「而我和阿迪是『金王子』手下【獵人部隊】的成員,我們這幾年都在追尋鼠疫的源頭,也就是所有暗魔法的使用者。」

「我認識現在在達克城里活動的所有魔法師,這里有並沒有你所說的對象。」婕斯差不多緩了過來,她慢慢地起身,在這之前不忘將同伴牙關處的短刀取出,並將其瞪得渾圓的雙眼掩上,「而且到此為止,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協助你的理由。我不在意你所說的什麼『金王子』,我只知道我不是那種熱衷於拯救他人性命的傢伙,我只是收錢辦事,而且在這之前總是先保全自己的性命。」

「確實,用暗魔法的傢伙非常少……不過光是即將爆發鼠疫的消息,就足以讓你很很賺上一筆了不是嗎?」老羅笑著說道,「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能明白這點。」

「這還不夠。」

「那我還是不繼續賣關子了。」老羅和藹地說,「我用了點手段就查出來你和格爾醫生之間的關系,在那之前你所在的組織更是和布萊斯德有長期合作的關系。」

「你從哪知道這些的?」從遇到老羅的那刻起婕斯的眉頭就始終是擰著的,這傢伙總是說出些讓人不舒服的情報。

「你們為那間診所搞來大量的屍體,以前是提供給布萊斯德,現在則是給格爾,而且好像還有一次搞了個真人,我記得是……霍莉?對對對,是這個名字,雖然明面上是她父母自願開價賣給格爾的,但事實上是布萊斯德私底下作祟,讓她們不得不開出格爾負得起的價錢吧?」

這些事應該是達克城埋藏得最深的秘密才是,但現在卻被剛來城里沒幾天的老羅查得一清二楚。

「當然我可沒興趣去檢舉你們的交易,我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點,畢竟這兩位醫生給出的理由都是用於醫療研究是吧?而且他們這對父女確實是整個達克城醫療技術的中流砥柱,這是不是說明了真正技術的發展總是伴隨著對人權之類世俗玩意的踐踏?從某種程度來說,你們還算是做了不少好事。」

「你給出的理由足夠了……」

「那好,我要你乾的事已經都寫在背面了。」老羅將手在桌上一拍,隨即就轉身向著酒館的出口走去,「留給我們的時間並不多,一切都得速戰速決。」

原本那張已經被撕成小條的小紙條,此時正完好地躺在桌上。

十四

「霍莉?」

格爾回到家中的瞬間就察覺到了什麼,她對著漆黑空洞的家大聲喊道,但回應她的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還有幾聲細碎的吱吱聲。

格爾轉身摔上了房門,重新闖入了雨幕當中,她的車還停在道路邊上,連車燈都沒有熄滅。

這是不是在她的預料之中?

十五

這里是達克城的碼頭區,這里一年下來都不會有幾小時清靜的時間,但可能是即將到來的慶典讓每個人都有給每個人帶來了放個假的念頭,這逐漸加大的雨勢趕跑了所有的水手與勞工,整條街道上只有一個微弱的火光在緩慢地挪動。

霍莉身上披著和格爾同一款式的披風,小心翼翼地護著懷中被風雨吹得哐當作響的煤油燈。這次她沒有撐傘,畢竟考慮到之後要做的事情,或許戴上一頂寬大帽檐的氈帽會更會合適點。她也沒有開車,好在平日里為了打理房子她沒有少鍛鍊,況且格爾也說過身體是一切事業的本錢,她為此練就了一副實用的身體,足以支撐她在夜間冒著風雲步行至此。

但現在霍莉的腦子里很亂,她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並沒有經過合理且有效的思考,甚至現在還感覺自己前額有些發燙,喉嚨漸漸干澀……不,霍莉嚴酷地支撐著自己,並且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所謂的心理作用,即便鼠疫真的存在,即便咬傷自己的老鼠身上攜帶著相應的「髒東西」,那也有著一定時間的潛伏期。

有用的思考總是先於有用的行動。

這是格爾不久前給過她的忠告,而這條教誨也是布萊斯德所告訴格爾的。

至少在當下,她的身體應該不會出現任何異樣,她還能夠自由地活動,自由地呼吸。但是按照最壞的情況來看,城里或許還有數千乃至上萬人和她處於一樣的情況,差別只是在於她自己已經是一具行走的屍體,而那些人只會抱怨這些該死的畜生,並且繼續將市政府投出投訴信。

「知識總是比無知更好,這句話有道理嗎?」霍莉低聲說道。

「沒有。」同樣是霍莉,這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回答,「雖然知識不一定能夠救我的命,但無知肯定會殺死所有人,並且會非常快。」

不過根據她這一路上的觀察來看,雖然還有一些老鼠的屍體躺在路旁或是排水口,但遠遠沒有新聞上所報導的那麼嚴重。如果報紙對過去一星期的情況並沒有撒謊的話,那麼或許在最近幾天發生了什麼,讓鼠害驟減到了人們可以接受的水平,並且能讓帝國的千年慶典照常進行。

可如果鼠疫確有其事,那麼這場慶典將會是個什麼情況呢?在有傳染病的情況下,把人像是麥粒一樣堆積在街道上會發生什麼呢?

「那時候就連格爾醫生都束手無策了吧?」霍莉囔囔道,如果按照她的推理進行的話,現在她所做的可不只是為了和身後的死神賽跑,而是某種更為偉大且神聖的事業。

一件真正的醫生應該去做的事。

但也許這只是她發燙的腦子里為了給自己不理智的行為找的藉口,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麼作為這次思辨的裁判,她要給自己的腦子亮起綠色的通行證。

「是的,霍莉,你做的是正確的事情。」霍莉原本被勁風彎下的腰肢逐漸挺直,雖然雨水直將她的面頰打得生疼,但她還是咬著牙注視著前方一片漆黑的道路,並且扯開嗓子大聲地喊道,「否則你會迷失,你會永遠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漆黑的海面掀起了大大的風浪,狠狠地打在堤壩上,在濺起將月光所遮蓋的滔天浪花時,也發出了將霍莉聲音所蓋過的轟隆聲。

十六

婕斯已經安排好手下收拾她跟班的屍體,並且暫時將酒館的酒保帶到一個能管住對方嘴的地方,畢竟他不僅目睹了自己和老羅「密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看見了自己發動魔法的全程。

當然她沒忘把酒館的燈給關上,並把門口的看牌轉了一圈,將「休息」的一面對向空無一人的街道。

在沒有魔法協會的監管下,且並非是自身遭遇生命危機的情況下使用魔法,那可是不小的罪行。

但只要沒有人目擊就沒有關系,自己十一年來都是這樣過來的,到今年為止就還清了父親在幫派中欠下的債務。但這些年賺的錢也只夠讓她和過去撇清關系,要想進入正規的魔法學院中取得相應的魔法師證明,還需要一筆高昂的學費。

為了抹去「過去」她犧牲了十一年的「當下」,那麼為了贏得「未來」她犧牲多少的「當下」呢?許多人終其一生,就是為了擺脫窮追不舍的「過去」與追上難以觸及的「未來」,從而不斷地犧牲「當下」,最終就這樣一生都在奔跑中死去,化作既不偉大也不卑劣的塵埃。

什麼都不是,一無是處,不值一提的塵埃。

但就在剛才老羅給了她一個機會,能讓她一舉贏得自己的未來,這是她所擁有的天賦理應擁有的未來。

能讓她不在惶恐中度過餘生,或者死於某場巷戰,化作無名屍骸一員的機會。

在雨中的婕斯只穿著一身修身的白襯衫,原本西服的外套留在了跟班的臉上,遮住了他那能讓孩子哭上一宿的面容。她的雙手穿著一副漆黑的皮手套,從口袋中摸出了一盒香菸,從中抽出了一支叼在嘴上,稍稍用手遮著雨,另一隻手在香菸地下打了個響指,裊裊青煙便從指縫間飄出。

「這個布萊斯德的養女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啊。」

婕斯並沒有著急吸上一口,而是呆呆地,諾有所思地看著這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任憑雨水打濕她的頭發與襯衫。她的目光最終被路旁的一隻老鼠所吸引,明明周圍沒有任何的光源,就連月光都被陰雲所遮蓋,但老鼠的目光卻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晃眼,像是兩枚鑽石在黑暗中閃爍。

婕斯感覺這只與自己四目相視的老鼠是在笑,它是在笑被困擾在選擇當中的自己嗎?確實,這樣優柔寡斷可不像自己,她向來殺伐決斷,這才是讓她能走到今天的秘訣。

「謝謝你的提醒……可我可能會犯一個錯。」婕斯就這樣看著老鼠,深深吸了口煙,幽幽吐出,自言自語道,「但也會是我犯的最後一個錯。」

說罷,婕斯將手中的香菸丟開,轉身朝著停在街角的車走去。

老鼠似乎也對婕斯喪失了興趣,轉身准備跑開,此時空中閃過了一道清冷的寒光,一隻冰柱便將這只老鼠釘死在地上。

任憑它如何掙扎,這支深深刺入石磚地的冰柱都沒有任何動搖,漸漸地老鼠停止了動作,直到它死去的時候,它溫熱的血液都沒能融化這支寒冰絲毫。

十七

咚。咚咚。

沒有人回應。但是如果認真聽的話,即使街道被浩大的雨勢沖刷地嘩啦響,也能察覺到門後有一些細碎的腳步聲。

霍莉將耳朵貼在稍稍有些腐朽的木門板上確認後,往後退了一步,繼續用指關節叩響房門。

咚咚咚。

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便是一聲女聲傳來。

「誰?」

霍莉回憶著格爾口中所描述的那位碼頭搬運工蒙德的家室,如果她猜得沒錯的話,門後的女性應該是安妮,也就是蒙德的妻子。

「晚上好!安妮夫人!我是霍莉。」霍莉不像在室內的安妮,她需要抬高音量與雨水和雷聲較量,「我為布萊斯德診所工作,您可以把我當作格爾醫生的助手來看。」

雖然說格爾從來沒有安排過她做過任何事,就連這次行動也是她的自作主張。

「格爾醫生?」

「是的。」

門被打開了一個小縫,一隻警惕而疲倦的眼睛出現在霍莉面前,這隻眼睛因為淚水的浸泡而紅腫著,它快速地上下打量著霍莉,像是被關在籠子里的野獸在觀察著一步步逼近的獵人。

此時霍莉的披風與氈帽上都在雨水的沖擊下顯得更為黝黑且沉重,經過這段艱難的路程她的臉色蒼白,鼻樑上的金絲眼鏡也沾滿了水汽,疲勞的眼神和安妮比起來沒好上多少。但她仍然用燦爛的微笑掩蓋著這一切。

就好像是來邀請鄰居一起去野餐的笑容。

「你想來做什麼?我不是什麼夫人,我的丈夫蒙德已經死了。」

在安妮話音剛落時,霍莉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手疾眼快的她伸腳卡在了門縫當中,讓准備請她吃閉門羹的安妮沒能得逞。霍莉知道這並不是最佳的解決方案,但她並沒有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出更好的方法,這換誰來都一樣。

木門板為此發出了瘮人的咔嚓聲。

「我可沒在說謊。這件事關系重大,希望您能好好配合。」

霍莉依然維持著她友善的笑容,即便安妮似乎並不吃這一套。

「你穿得和她一模一樣,這讓我感到不舒服。」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會與患者的家屬落得這樣的關系,但霍莉知道自己現在如果不採取一些比較粗暴的手段,有些事恐怕就來不及了。

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這座城市。

她不知道的是這可能還會牽扯到整個帝國。

霍莉從門縫處將手伸入,一把抓住了安妮仍在企圖將門拉上的手的手腕,同時盡力將身體塞入門縫當中。雖然她在這個夜晚經歷了許多,但論身體的素質來看,面前這個剛剛喪父不久的婦人顯然比她要更差上不少,這讓她得以強行闖入這間破舊的港口貧民公寓當中。

隨著安妮發出的驚叫聲摔在一旁,踏入房中的霍莉也擰起眉頭,原本掛在臉上的微笑也難以繼續維持。雖然從門關處來看,這間房破舊卻仍不失整潔,就從地面鋪設的木製地面的質感來看就可見一斑,如果不是細心打理保持乾燥的話,這種數十年沒換的木板肯定會發出駭人的咔嚓聲,而此時霍莉踩上去的觸感則讓人想起鄉間的溫馨小宅,響聲也是穩重的咚咚聲。

至少她能感受到生活在這間房子的人肯定是認認真真活著的,作為終日打掃家務的她最能在這點上找到共鳴。

真正讓她感到不適的是一股濃烈的氣味,因為室外的大雨而掩蓋住的味道在她踏入房中時終於暴露開來,直截了當來說就是濃烈的腐臭,讓霍莉忍不住屏住呼吸,緩緩地用嘴巴吞吐空氣。

霍莉從書上能知道人類的屍體腐爛與其他物種的屍體腐爛的氣味大有不同,或者說實際上是沒有差別的,只是作為人類的感受有所不同?這點上目前沒人能給出定論,但許多學者將這現象歸於人類靈魂腐爛的氣味。

死亡時間?從現在的氣候來看,大概有3天左右的時間,而且還是在戶外暴露的情況,有不知道多少蒼蠅來幫忙才能到現在的地步。

「女士,容許我先向您道歉。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好好談談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霍莉緊繃著臉說道,「首先這個味道……」

她解開了鬥篷掛在衣帽架上,氈帽與煤燈則放在了門關櫃上。卸下這身沉重裝束的霍莉顯得干練至極,蓄勢待發,她的上身穿著的是修身的米黃色襯衫,外頭則套著一件小巧的黑色馬甲,胸口處掛著一直咔噠作響的精緻懷表,並背著一個棕色皮質的斜挎包,里面裝著她認為今晚可能派上的用處的工具。

她那頭栗色順滑的長發此時也在後腦勺高高地束成馬尾,而後扭轉成發辮,纏繞成發髻固定起來,以不影響可能出現的劇烈運動。

但最顯眼的莫過於腰間挎著的一把手槍,在旁邊還插著兩條彈夾,讓人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嚇唬人的模型。

「屍體,這點我不說你也知道吧?」癱坐在地上的安妮冷笑著說道,她似乎已經放棄了將霍莉趕出這間公寓,緩緩從地上爬起,「就是我那死在布萊斯德診所里的丈夫。」

「是蒙德?怎麼會……」霍莉囔囔著。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從格爾的陳述來看,蒙德的死亡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到現在不過短短半天的時間,屍體頂多僵化,怎麼可能發出如此嚴重的腐臭味呢?這太快了……快得有點不合常理。

老鼠消失了……消失得也太快了。霍莉的腦中突然響起了這句沒有來由的話,這明明和當下的情況沒有任何聯系。

她晃了晃腦袋,重新將注意力集中起來。

從安妮的表現來看,或許格爾向自己隱瞞了些什麼,但霍莉知道在關於對患者症狀描述這一點,在對待醫學研究上的一切格爾絕不會撒謊。

「而我現在對一名強闖寡婦家的傢伙沒有什麼話好說,更何況她還是布萊斯德診所的傢伙,是那個格爾的手下。」

「醫生她做了什麼嗎?」

關於屍體的疑惑暫且被霍莉放在了有一旁,當下有讓她更為難以理解的事情出現了,那就是關於面前這位病人親屬對格爾的評價,就好像格爾做錯什麼了一樣。

格爾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這一直是構成霍莉世界核心的認識。

霍莉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經常夢見她的父母,在夢中,她父親手上拎著酒瓶,沖她吼道:「小崽子,你是個累贅!你真他媽是個廢物!」

母親則在一旁冷眼旁觀。

然後酒瓶子會在她身上某個地方哐當地爆開來,她會驚醒,劇烈地喘息,撫摸著明明沒有受傷卻逐漸發青的手臂。

她現在不經常做這種夢了,因為夢是錯誤的。她不再是那個家庭的小崽子了。對,她曾經生活在地獄里,但現在她長大了,她在布萊斯德家中生活……

而她的父母已經死了,她的父母看不到她現在的生活。她也不可能讓他們認錯,因為布萊斯德曾經帶著她和格爾去看過那對夫婦的屍體。有很長一段時間,霍莉很後悔當時沒有對他們的屍體說些什麼,甚至想把他們從墳墓中挖出來,對著他們腐爛的臉喊道:「你們錯了!我不是廢物,格爾醫生她治好了我!」然後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接著用盡全力地說道:

「…………」

十八

「醫生,還有希望嗎?」

安妮向著格爾抽泣著。

「沒有,他死了。」

格爾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冰冷得不近人情,甚至不曾有過一絲嘆息。

原本雙手撐在鐵床旁的安妮,此時將手收回,捂住嘴巴。她的兩腳似乎因為地面太滑而逐漸岔開,最終咚地一聲坐到了地上。她的雙手遮住了她的下半邊臉。手的上方,她的眼睛越睜越大,讓人都擔心會不會就這樣蹦出來。隨即她眼睛閉上了。像是年久未修的木門被推開一般,發出一種詭異的嘎吱聲,讓人懷疑這是否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

安妮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她感覺自己在看不見底的深淵中墜落,讓她害怕的不是最後在地上摔成一灘爛泥,或者說這是她所期盼的,她所害怕的就是這墜落的過程。

她知道在餘生中她永遠都會這樣墜落下去,因為能拉她一把,與她一同生活在那破舊但溫馨的公寓中的人已經永遠消失了。

「我很抱歉。」格爾留下了這不痛不癢句話後匆匆離開了急救室,但安妮並不在意,現在的她對一切都不在意了。

病房中只留下了安妮與那名不知所措的小護士,她似乎想要追上格爾,但又覺得將安妮一個人留在這里有點不合適,焦急地左顧右盼一番後決定安安靜靜地站在安妮身旁。

她站了一會後,想要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安妮的肩膀,告訴她一些關於屍體與教會對接的處理流程,但這未免太不識風趣,只好繼續等著。這時候房門被推開,護士驚喜地回頭,以為是診所里其他的人能來幫她解決這進退兩難的麻煩,但遺憾的進來的是兩陌生人。

這兩個人一矮一高,一瘦一壯。

不是醫護人員,也不是病人,是這個診所的外人。

「對不起,我們是也是這個……蒙德,對,也是他的親屬人員,很抱歉來晚了。」走在前面的矮個中年男人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對著護士說道,「叫我老羅就行,已經跟醫院的其他人打過招呼了,可以留給我們一些私人空間嗎?」

「是……是嗎?當然沒問題。」護士被老羅逼得有些不自在,但繼續呆在這個空間中本身就是對她的一種折磨,能得到脫出的機會自然是求之不得。

哐當,現在房間里只剩下三個人了。

「餵,女人。」老羅走到安妮身旁俯下身子,用手將捏著安妮的下把將她的臉轉了過來,「餵餵餵,聽得到我說話嗎?可以的話就給點反應。」

沒有回應。

老羅直截了當地給了安妮一個耳光,劇痛讓這個失魂落魄的寡婦取回自我,這時候她才發現這個房間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氛圍。

「你們是誰?」安妮想要擺脫老羅的控制,但很快她就知道這只是徒勞,老羅布滿硬繭的大手就像是一隻利爪牢牢地抓著她,「想做什麼?」

「沒什麼特別想做的,就想來問你一些事情,還有告訴你一些事情。」老羅笑著說,「旁邊這位是您的丈夫吧?」

安妮皺著眉頭,沒有給老羅以直接的回復,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您知道您丈夫的病因嗎?」

「……」

「我們要來告訴您的就是這點,您丈夫的死完全是因為這間診所的誤診造成的。一開始他們只是將這當作一般的感冒發燒,隨便開了點退燒藥將你們打發回家,在之後發現情況不對勁已經來不及了。」老羅此時松開了安妮的下把,他溫柔地拍著安妮的後背繼續說道,「這個時候格爾醫生出現了,你有想過為什麼達克城最好的醫生會為了蒙德出診嗎?」

「因為情況危機?」

「你知道達克城里有多少醫生嗎?而且情況和蒙德一樣甚至更急迫的病人也不在少數,真正吸引格爾為你們治療的是蒙德的症狀。」老羅一字一句地說著,「因為先前沒有人見過這種病症,格爾醫生覺得有趣,所以她願意出手。至於最後到底是死是活,她根本就不在乎。」

「僅僅是因為……有趣?」

「沒錯,僅僅是因為有趣。從蒙德死後她的態度來看還不夠明顯嗎?畢竟屍體不會有任何反應,那剩下的實驗沒有任何意義可言了。」老羅的表情愈加凝重起來,讓人不得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我是為了檢舉達克城醫生行業背後黑暗而活動的記者,身後這位是我的助手,有些事我們可以私底下繼續談談……」

十九

「病人呢?」格爾急匆匆地拿著表格回到了急救室當中,卻發現已是人去房空,只剩下那位在打掃衛生的護士。

「已經聯系教會登記死亡,屍體也由家屬……唉?醫生!」護士話還沒說完,格爾就撒開腿跑了起來,明明走廊上【禁止奔跑】的告示牌就是她寫的。

但她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早已離開的老羅一行人。

二十

「你嘴里的那位格爾醫生根本就沒有將病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安妮惡狠狠地指著霍莉鼻子罵著,就像把她當作自己所憎恨的那名醫生一樣,「對我的丈夫也是,對其他病人也是,她只在乎自己新的醫療手法能不能生效,甚至為此不惜讓病人的狀況達到最糟的情況再動手。被她救起的病人將她稱之為神醫,而那成百上千死去的病人又有誰替他們發過聲?」

「不……這不可能,」霍莉的微笑早就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笑過。她的臉發生了可怕的變化,變得非常僵硬,「醫生她一直都為病人們著想,肯定是哪里有了誤會……」

「為什麼你聞著這房子里的味道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安妮的喉嚨顫動著,她不可思議地向霍莉發問道,似乎霍莉在她眼中才是最為不可理解的那個人,「在蒙德死的時候,她只丟下一句抱歉就跑開了。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蒙德當時會如此信任她,信任一個根本沒把他的命當一回事的醫生。」

「只是意外,只要是手術就難免會有意外啊……」

「所以說為什麼你們能說出這樣的話啊!」安妮的聲音已經近乎於尖叫,將霍莉綿軟無力的聲音沖散得更為虛無縹緲,「為什麼你們連一句有誠意的道歉都沒有?為什麼從一開始就沒有認真對待過我們?」

誠意?

霍莉的腦子里已經是一團亂麻,安妮接下去囔囔的人體實驗、屍體交易什麼的她已經聽得不是很清楚了。向來聰明伶俐的她多希望此時的自己能夠更加愚笨一點,如果能繼續無條件地相信格爾的一切那該多好?

沒錯,格爾似乎越來越缺乏對生命的敬意。

縱使她在每一次手術都拼盡全力,縱使她記得每一個經手病患的一切訊息。

但每一次在霍莉面前分享病例時,她都只是冰冷且客觀地復述著,讓人難以想像那可能會是在同一天死在她手術刀下的病人。原本霍莉只是為格爾的忍耐力感到驚異,但現在面對歇斯底里的安妮,她也開始懷疑起格爾對生命是否保有基本的敬意。

很多時候格爾嘴唇上都會掛著一絲微笑,現在想想那是冷笑。在談論那些病患時她的黑眼睛會變得更暗,顯得冷淡遙遠。如果是霍莉之外的人看到格爾的這副模樣,肯定會起一身雞皮疙瘩,那就象是一般人在觀察昆蟲運動的表情。

確實,格爾似乎更對那些疑難雜症感興趣,也更為刀下病患不同的生理反應會有更多的注意。

自從布萊斯德死後,格爾就變得有些怪怪的,到底是背負了多少不應該有的責任才讓她變成這樣,或者是她讓自己變成這樣才能承擔不知道多少責任。

不過說到底,終日呆在布萊斯德宅中的霍莉對現在的格爾又有多少了解?

她所了解的只是那個在她生命中充當母親的角色,那個永遠溫柔、善解人意的醫生。

「嗯。」想到這里,霍莉忽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像是熬夜許久後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下的舉動,同時低聲地自言自語,「這樣不好,霍莉,這樣非常不好。不管怎麼樣,你總得繼續下去。」

接著她繼續無視滔滔不絕的安妮,摸出自己胸前的懷表打開,表面上現實現在的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五十分,自從她走進安妮家來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鍾。雖然外面仍在下雨,但考慮到一會還要搬運屍體,花費的時間會更長,如果在這過程中天亮的話那可就更麻煩了。

霍莉掃了一眼懷表另一面金屬的反光鏡,看到自己的臉已經不像以往充滿活力、健康。現在它似乎變成了面前安妮的臉,以及在圖書室某些圖鑒里屍體的臉。皮膚白得嚇人,眼睛周圍有一圈黑暈,並且向下凹陷。眼睛里雖然沒有淚,卻很亮,像是蒙著一層水霧。

我該不會死了吧?霍莉沒緣由地想到,忍不住被自己的想法都笑了。

「餵,我現在沒時間繼續聽您胡說了。」霍莉從腰間掏出了槍指向了安妮,同時撥動了保險,子彈上膛的聲音終止了安妮的抱怨,「我們懷疑您丈夫的病很可能與城中的老鼠有關,也就可能是鼠疫,為此需要您丈夫的屍體進行進一步的解剖研究。畢竟你看,您丈夫的屍體腐爛速度如此之快也很不正常不是嗎?為了達克城,就請您做出一點犧牲,之後我們也會給予您相應的補償。」

「不僅是生時,就連死後也不願意放過他嗎……」正對著霍莉槍口的安妮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

「如果你要這樣理解,倒也可以,我現在也沒功夫跟你多廢話。」霍莉的嘴上又帶上了微笑,「但你如果敢繼續在外頭多嘴,我會……」

砰。

霍莉的嘴唇這樣輕輕啵了一下,接著她繼續笑著,同時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囔囔。

「醫生,我好像又生病了。」

二十一

在敲了十幾下門後發現沒人回應後,婕斯就明白自己已經來晚了。

這還沒必要用到魔法。

婕斯兩只手握住門把,俯下身子用肩膀頂住木板門稍稍發力,這扇破舊的房門便被她直接撞開,房中竄出濃烈的屍臭味也令她忍不住摒住了呼吸。同時她也注意到了門關處未乾的雨跡,看來對方才剛來沒多長時間。

「有人嗎?」婕斯並沒抱有多大希望,只是嘗試性地喊了一聲,便安靜下來仔細等著。

雖然微弱,但有輕微的撲通聲從附近傳來。

稍微翻找一番,婕斯便在廚房的櫥櫃中翻到了被五花大綁的安妮。

「那傢伙車子的模樣?」

在抽出安妮嘴里塞著的布塊後,這是婕斯給出的第一個問題。

二十二

霍莉駕駛著蒙德家的破舊的運輸車在街區開著,此時暴雨已經停歇,汽車在沉寂中低低地發出聲響。經過雨水洗禮的夜晚很清爽,銀河橫貫天空,當她開車在回家的路上時,半個清冷的月亮在空中伴隨著她。

霍莉的心情不可思議得好,甚至還哼起了小調,以緩解自己滿得快要溢出的喜悅。

因為在她打暈安妮後捆綁對方時,她發現對方的身上也開始冒起了淡黑色的斑點,這更進一步證明了鼠疫存在的可能性。畢竟安妮和疑似第一批鼠疫病人的蒙德日夜相處如此之久,如果沒有感染的症狀是否有點說不過去?

所以說在車後廂哐當作響的那具屍體,肯定可以成為格爾證明鼠疫存在的一大有利證據,一想到這一點霍莉真是喜不勝收。

「我知道,我知道。」霍莉眼睛腫得厲害,還攀上了血絲,但其中有許多種情緒,卻沒有一點懺悔,「格爾醫生一定是因為布萊斯德繼承者身份帶來的壓力才變成了這樣子,如果她能取得一次足夠大的成就,就能夠擺脫這種詛咒了。」

如果格爾能夠最先證明鼠疫的存在,那麼她將拯救這座城市,成為第一名也可能是最後一名未雨綢繆的醫生。每一位歷史上的偉人都必定有一件能夠證明他們的光鮮事跡,那位布萊斯德醫生曾經在早年因魔法的醫療事故而喪妻喪女,為了彌補自己在這方面的過失,他用剩下的一生換來了達克城外科醫療技術的飛速進步……

布萊斯德的故事城里每個人都知道,所以他們一直都很敬仰這位醫生,從來沒有過怨言。

格爾也需要這樣一個故事,這才能堵住像是安妮這些將一切過錯推卸給醫生的傢伙的嘴,而這次的鼠疫就將起到這樣的作用。

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不是嗎?

自己的不幸,這一切不公平的待遇,事實上都是有跡可循的。

命運雖然調皮,但並不是無理取鬧嘛。

霍莉一隻手打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在放在副駕駛座的皮包里摸索著,幾個沒有標簽的藥瓶咕嚕嚕地滾了出來。霍莉慌張地用手去將這些藥瓶撥回椅子上頭,她降低了車速,在確認前方暢通無阻的情況下使勁用手去觸碰自己最遠的那個藥瓶,這讓她的袖口繃緊,稍稍露出了一點手臂處的肌膚。

一些黑色斑點浮現於上。

已經開始了嗎?

這瞬間霍莉的心髒猛跳,全身的肌肉在顫抖,原本騰躍於雲端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向下墜去。但她閉上眼睛晃了晃腦袋,再一次端詳自己的手臂,依然是白嫩無瑕,與往常無異。

是心理作用,是的,我現在肯定是累壞了。

這正是霍莉拿出這些藥瓶的原因,現在事情正進行到了關鍵時刻,她能明白自己的身心狀況並不完全在自己的掌握當中,所以她需要做些准備。

「我現在生病了,我需要吃藥。」

霍莉說著拿起了一個藥瓶,粗暴地咬開瓶蓋,咽下了其中幾個藥片便丟在一旁。

(我可不是什麼精神失常的瘋子,我知道用藥要有限度。)

接著拿起另外一瓶,這些藥需要搭配使用。

(大概多長時間才會被發現呢?雖然我知道要打哪個地方,但力道肯定不夠,會不會現在安妮已經醒來了?)

再來一瓶。

(那時候會不會殺了她更好?)

再來。

(畢竟房子的氣味肯定掩蓋不住,說不定一早就會被人發現。)

沒藥了……

「殺人什麼的是絕對不行的,我以後可是要成為醫生啊。」霍莉說著將手中最後的藥瓶丟到一旁,她用力地攪碎嘴里殘余的藥片咽進喉中,因為藥片吸水的特性現在她的聲音變沙啞不少。

霍莉感覺自己的狀態好了不少,她能明白自己做了某些錯誤的舉措,但這都是必要之舉。

在她重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迎面也開來了一輛轎車,在對方的鳴笛示意下霍莉也便輕輕撥動方向盤便靠向一旁。

在兩輛車輛交錯之時霍莉撇過眼看向這輛車的駕駛者,兩人在這短暫的一瞬內四目相視。對方是一名穿著黑色正裝,留著黑色短發的女性,目光銳利如劍,僅僅是這一次視線的交匯,霍莉便知道對方將自己當作了某種目標。

如果沒有霍莉在這瞬間果斷地俯下身子,幾支穿過了椅背插在了頂棚上銳利冰刺已經將她的生命奪走。同時霍莉狠狠地踩下了油門,這一次交錯而過是她的甩開對方的機會,必須要在對方掉頭重新追上自己之前逃出這個街區。

但下一秒霍莉就發現方向盤不知為何已經不再聽自己的掌握,汽車突然像是不受控制的野馬一般朝著正對的燈柱沖去,她也只來得及支起雙臂擋在自己的面前,企圖能抵擋即將到來的沖擊。

嘩啦,玻璃撞碎的聲音。

一團巨大的火焰沖天而起,霍莉的頭撞在面前的擋風玻璃上,整個身體從那個破碎的玻璃洞飛了出去,肩膀和手臂隱隱作痛。

我在死去嗎?這會殺了我嗎?

是的,很有可能。

十二月的星星與霍莉一同劃過黑夜。

汽油轟隆隆的爆炸聲。

一團橘紅色的光焰。

然後一片漆黑。

二十三

婕斯一邊踩著油門,一邊打著方向盤,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響徹整個街區,加上那轟隆的爆炸聲,這足以將整個街區喚醒了吧?

所以說必須得趕快解決這事。

如果當時用魔法甩出的攻擊直接解決對方的性命,那可就省事多了。但好在自己提前用魔法將雨後的地面凍結起來,沒有經過防滑處理的車輛貿然地在冰面上加速與打方向盤就會是現在的這副下場。

下了車的她理了理自己的外套保持行頭的整潔,用胸口埋好的一條布條蒙上了自己半邊的面容,而後再探入車中拿出了一柄輕機槍跨在身前向著面前這倆冒著濃煙的車輛走去。

這樣的事故下對方就是沒死,恐怕也不可能保持清醒吧?

但是婕斯並不願意冒險,畢竟這說不定是她這輩子的最後一票,一般來說越是這種情況,越容易出點狀況。

「我並不在意你的死活,只要那具屍體能交給我就行。」婕斯與濃煙之下自己的視野盲區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抬高聲量大聲喊話到,「但你如果還有任何反抗的話,那我們就沒有繼續商量的餘地了。」

說罷,婕斯抬起機槍試探性地朝著濃霧點射了數槍,在確認對方沒有任何回應後她重新收起了槍,徑直朝著運輸車的後車廂走去。

砰!

應該說是意料之外呢?還是說事情本就應該如此發展。

隨著濃煙中響起的槍響,婕斯的肩膀爆出了一朵血花,整個人踉蹌地向後退了兩步,她死死地咬住牙關,以讓自己不會因為劇痛而嚎叫出來。

她必須緊繃著自己,這種時候但凡有一絲懦弱,即使是表現出對疼痛的畏懼,都會瞬間將自己擊垮。

此時的霍莉也從濃煙中走出,她的一隻手臂耷拉在身體的一側,從穿出上臂的骨刺來看,這只手已經排不上用場了。但她的右手卻奇跡般地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能精準地射擊並擊中婕斯。

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表現,仿佛剛才的事故沒有影響到她分毫,所謂的疼痛只不過是一種寫在紙面上的詞句,而非她的身體所能體驗到的感受。因為疼痛而同樣喪失一隻手臂的婕斯只能飛快地後退,同時伸手罩在槍傷上,用治療魔法作應急處理。

「我想說的話也都一樣。」

霍莉的槍口指向婕斯,但對方已經脫離出她有效的射擊范圍,她並不能保證自己的下一槍能了結婕斯,所以只能放出這樣的狠話。

霍莉每向前走一步,婕斯便向後退一步。

婕斯能明白這場戰鬥的主導權仍在自己的手中,雖然說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對面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到底是怎麼做到這種傷勢下仍能與自己對持,是藥物作用?是魔法?還是她原本的身體就能抗下這樣的壓力?

但不管怎麼樣,至少在當下這種比拼毅力的情況,她不願意放棄,也絕不能放棄。

此時對面猶如雕塑的霍莉突然笑了。這讓婕斯感到措手不及,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宛如能夠一直站著的女孩突然癱軟地倒在了地上,陷入了昏迷當中,進入了她原本應該進入的狀態。

「搞什麼……」婕斯不自覺地說道。

這種感覺就像是擂台上的最後十秒,在雙方氣喘吁吁准備進行最後一次碰撞時,對方突然宣布投降一樣。不,那種情況肯定不足以形容她當下的感受吧。

就在她仍然不明白當下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的時候,背後頸部的重擊也讓她的身體也無力地癱下。婕斯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正在遠離自己的身體,她拚命掙扎也無法減緩這一過程,她一生中還沒有經歷過如此的黑暗。

她似乎置身於閃爍的星光之間,然後直接星光逐漸消逝,最終她一切都陷入了黑暗當中,別說看見自己的身體,就連感受,也無從感受了。

二十四

「從前,有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孩,經常受到繼母與兩位姐姐的欺負,被逼著去做粗重的工作,經常弄得全身滿是灰塵,因此被戲稱為『灰姑娘』。」

「一天城里舉行舞會,邀請全城的女孩出席,但繼母與兩位姐姐卻不讓灰姑娘出席,還要她做很多工作,使她失望傷心。」

「這時仙女出現了,幫助她搖身一變成為高貴的千金小姐,並將老鼠變成馬夫,南瓜變成馬車,又變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和一雙水晶鞋給灰姑娘穿上。灰姑娘很開心,趕快前往皇宮參加舞會。仙女在她出發前提醒她,不可逗留至午夜十二點,十二點以後魔法會自動解除。」

「灰姑娘成功出席了舞會,王子一看到她便被她迷住了,立即邀她共舞。時間過得很快,眼看就要十二時了,灰姑娘不得已離開,在倉皇間留下了一隻水晶鞋。王子很傷心,派大臣至全國探訪,找出能穿上這只水晶鞋的女孩,盡管有後母及姐姐的阻礙,大臣仍成功的找到了灰姑娘。」

「王子很開心,便向灰姑娘求婚,灰姑娘也答應了,兩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灰姑娘的故事就到這里了……」

二十五

坐在霍莉床邊的格爾合上了手中的書,這個童話故事一直是霍莉最喜歡的故事。即使現在的她已經十六歲,再過幾天就會隨著帝國的千年慶典而來到十七歲,但只要是格爾在她床邊念上一次灰姑娘的故事,無論是什麼情況她都能夠酣然入睡。

她喜歡這種只要一雙魔法水晶鞋就能讓人生得以華麗轉變的故事。

當然格爾也給她用了一點用於鎮靜的藥劑,原本她已經好得差不多的病症又復發了,會在深夜中像小時候一樣沒有原由地驚醒。

自從霍莉將蒙德的屍體帶回宅中已經過去了一星期,格爾通過對屍體的進一步解剖研究確認了鼠疫的存在,並且向市政府提出相應的請示。但關於鼠疫管制的審批卻遲遲沒能下達,即便格爾已經指出城內老鼠數量的減少正是鼠疫出現的一大證明,死於鼠疫的任何生物都會在極快的速度腐爛,分解,最後化作虛無。

不知道多少老鼠在暗地里悄悄死去,消逝,造所謂和平的假象。

而現在參與的老鼠,就比如咬傷霍莉的那隻,它們在這加速狀態的自然篩選中產生了對鼠疫的抗性,並不會因病而死去,卻仍保留了鼠疫所誘發的狂暴性。至於鼠疫的潛伏期有多久,目前仍然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城里雖然偶有鼠疫患者的出現,但數量也並不多,甚至比不上一般傷寒、感冒等病症造成的死亡數。

還有就是霍莉身上至今仍未表明出感染鼠疫的跡象,除非出現初期的病症,格爾目前也沒有發現能夠百分百檢測是否感染鼠疫的手段。

這暴風雨前的寧靜意外的長,卻不意味著風暴不會到來,這點格爾可以確信。

有些人也在宣揚鼠疫的到來,但並沒有什麼人相信。然而,就如同婕斯一般大部分的人都認為即使鼠疫存在,帝國肯定也能夠對付,它們已經忘記了人面對自然時最應該擁有的謙遜,他們認為它們還有可能對付一切,這就意味著天災沒有可能發生。

人們做著買賣、學習、旅行、觀看演出……他們怎麼能想到會有鼠疫來毀掉這現有的一切,將他們囚禁在一個個封閉的牢籠當中,甚至阻止他們所享有的基本言論權利?他們認為當下的和平會永遠延續,但等到災難發生時,和平之類的東西永遠是最開始的祭品。

是啊,人們會這樣想也情有可原,畢竟這可是光公主治理的年代,帝國的千年之際,與外國的戰場迎來了歷史的最低點。這正是一切都走向完美的最後時刻,所謂的災難怎麼可能會在這樣的時間點出現?

原本活躍在黑市中的未登記魔法師婕斯也在城中失去了蹤跡,但人們能發現掌握黑市的幫派似乎預先收到了什麼情報,他們開始比以往更為積極地走私商品,也頻繁地賄賂各個關卡的守衛以確保他們在無時無刻都能夠有進貨與出貨渠道。

故事似乎已經發展到了最低點,沒有什麼值得一說的事情,現在每個人能做的都只剩下等待……等到一切迎來轉機的時候,可能是向好的地方轉變,但更可能時壞的。

還有就是霍莉,她已經遭到了安妮的檢舉,但鑒於她的傷勢,達克城的警備批准了她在家中養傷,等到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法院自然會傳訊讓她出庭接受應有的審判。

格爾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脫下衣服,全身上下只剩下一身白色的純棉內衣,鑽入了被窩當中,也進入了夢鄉。

二十六

「醒醒,大天才。」一聲縹緲虛無的聲音不知從何傳來,格爾轉頭看去。

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蒙著頭罩的大塊頭男人。

現在是她在床上的休息時間,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嘴角處的枕頭被唾液浸濕了一小塊,散發著一點點難以描述的氣味。

看來即便是淑女的口水,也不會是清香型的,畢竟從生理學上的構造來說,這些分泌液在人與人之間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這會兒她剛被眼前的男人喊醒,在她迷迷糊糊確定現狀之後,男人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拽到地上。腦袋撞地上時,她痛得叫了一聲。

「小心點!別給她弄暈給送去睡回籠覺了!」雖然尖銳,但能聽得出來也是個男人。

一個小個子從把格爾拉下床的大塊頭身旁探出腦袋大聲喝止了他,同時惱怒地用腳踹了大塊頭的小腿一腳。

「抱歉,老羅。」大塊頭瓮聲瓮氣地回答道,他向被成為老羅的小個子低下了腦袋。

「行了行了,你只要聽我的指示保證沒有問題。畢竟我們的天才醫生就有喜歡自己一個人跑到這種荒郊野嶺來住的怪癖,可給咱省下不少事情,可以不用擔心隔壁有晚睡的鄰居會來多管閒事。」老羅碎碎念地邁著腿從大塊頭身後走出,邁過了在地上努力想要用手臂撐起身體並捂著腦袋的格爾。

「不過這種地方也有好處,你看她之前睡得多香啊!連你這個蠢貨踩壞門檻發出的聲音都沒吵醒她,正在美夢里砸吧嘴,把枕頭都給弄濕了。」老羅說著抓起了格爾的枕頭丟到了一旁,又探過身子抓起另一個,然後伸手摸了摸床鋪與床頭櫃之間的縫隙,「看來也沒有藏著槍之類的東西來防範我們這類人,達克鎮的治安有這麼讓人放心嗎?」

「先生們……」格爾總算從地上坐了起來,因為摔在地上的緣故,這兩個蒙面的男人正好擋住了房間唯一的光源——月光。格爾只能看到兩團模糊不清的陰影,但她知道他們兩個正在低頭看著她。

格爾松開了捂著頭的手,伸到面前看了看,上面沾滿了粘稠的血液,在月光下不再是猩紅的,而泛著詭異的金屬般光澤的暗黑色。

「幹得好,醫生。」小個子結束了對格爾床鋪簡單的搜查,拍了拍手走到了格爾的面前,看來是由他來擔當主要的交涉人,「在你提問前,我可以先問你個問題嗎?」

「請……」格爾皺著眉向前縮了一下,看起來她像是被電擊後的抽搐一般,應該是腦門上疼痛造成的。

「你腦袋上的傷是致命傷嗎?」

「呃,並不是。」

「我看來也是,雖然沒像你學了那麼多知識,但我們沒少摔破腦袋,這樣的傷還不至於讓你今晚就會死去。而且剛才這個問題讓我們達成了一個很好的開始,看來我們是能在一些方面上達成共識的。」

真是個話嘮的小傢伙。

格爾顫抖著地點了點頭。

「我不明白,老羅。」沉默的大塊頭突然又開了口,「我們不是已經拿到……」

「說幾次別在外人面前說名字了?!還有在別人面前討論自己的事情,你真的是……」老羅的語氣看起來就像是被點燃火藥一般,他快速地踏過格爾,但顯然因為心急而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情況,一腳踩在了格爾撐著地板的手。

「媽的,真的氣死我了……」老羅又對著大塊頭的小腿來了幾腳,雖然看起來不會對對方造成什麼傷害,但又把他的嘴給封上了。

受傷的反倒又是格爾,手背被人突然這樣狠狠地踩下,可能有些地方發生了輕微的骨裂,讓她下意識地縮了回來,然後相應地發出了低聲的尖叫聲,就像是把瘦弱的幼貓擰在手心時發出的聲音。她又一次摔在了地上,蜷縮起身體,像是要就這樣鑽入地板。

她是一名醫生,她的手和她的性命一樣珍貴。

「抱歉,醫生。」老羅也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麼,但他只是給出了一聲無關痛癢的道歉,「但畢竟這傢伙真的蠢得讓人有點受不了,麻煩您理解一下,平日里我是十分通情達理的,除非有人惹得我生氣。」

「你們想要什麼都行……請不要傷害我……」格爾護著自己受傷的手抬起頭說到,因為疼痛而冒出的冷汗浸濕了她的劉海與鬢發,柔順的黑發此時像是一條條漆黑的爬蟲攀附在她白淨的臉頰上,她的聲音也變得可憐兮兮起來。

「噓,還沒到求饒的時候。」雖然看不到表情,但也能從口氣中知道老羅獰笑的表情,「站起來,醫生。」

格爾用沒受傷的手再一次撐起自己的身體,曲起腿,然後再將手肘支在床鋪上,像是使用拐杖一般企圖使用自己的手臂把自己撐起來。

「先喘口氣,加把勁,你可以的。」老羅俯下身子湊近格爾說到,像是在給人打氣一般,連他的口氣都透過面罩,讓格爾聞得一清二楚。

看來男女還是有別的,聞著他的口氣讓人能想到餐館後門堆積腐爛的剩飯剩菜,甚至還能聯想到上邊趴著的老鼠與蟑螂,再過分一點,甚至還能看到死者腐爛的內髒……這個倒不怎麼惡心,格爾已經看慣了。

還有什麼職業會比醫生所見的東西更加倒胃口呢?想來想去也許只剩下士兵,最為前線的那一種。

老羅似乎是在給格爾加油鼓氣,在這個世上只有兩種情況會出現類似的情景,一種是病人在進行康復訓練時與一旁的護工,還有就是新生兒第一次進行行走練習時與一旁的父母,而這不應該出現在入室劫匪與房間主人之間。

格爾慢慢深吸了幾口氣,然後站了起來,她成功做到了。

「很棒。然後你給我把醫生用被子裹著然後帶上,沒時間讓她在這慢慢磨蹭了。」老羅轉過身去,伸手招呼了一下大塊頭下達了命令,「我們去客廳談事情,正常人都得在客廳談事情。」

「唉?」格爾還沒來得及答應就被大塊頭拎起來扛在了肩上,不知輕重的他又一次碰傷了格爾的傷手讓格爾又發出了一聲驚叫,但好在他也有好好地聽老羅的命令,用被子裹住了半裸的格爾,將她帶出了臥室。

二十七

「很好,雖然因為您親愛的助手的亂來,導致中間發生了點狀況,讓我原本的計劃給攪合得亂七八糟。但咱們總歸能這樣面對面好好談一談了。」

老羅與格爾就這樣坐在客廳中央的兩張面對面躺椅上,在他們一旁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點起的壁爐,溫暖的火光與當下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而格爾也換上了她平日里的那套服裝,這能讓這場談話進行得更為順利。

「就讓我們開門見山地說個明白,我懷疑您是一位暗魔法使用者,而我們是專門來抓你們這些傢伙的,因為我們懷疑正是某位暗魔法使用者引起了這次鼠疫。」

「開什麼玩笑,我是醫生……」格爾話說到一半,她發現老羅陰沉的臉並沒有任何息戲虐可言,原本激動的聲調也慢慢降了下來,「證據呢?」

「沒有。」

「開什麼玩笑?雖然不知道你們為誰工作,但像這樣闖進他人的房子里做這種事情,可不會草草了結的。」

「原本我們追蹤的是您的養父,也就是布萊斯德醫生。有證據證明他和黑市有大量關於屍體的交易,雖然我不怎麼了解外科醫學,但僅僅是您與他兩個人真的需要以百為單位的屍體量嗎?」老羅繼續說著,全然沒有理會格爾的回應,「而且這些大量的屍體最終居然能一具殘骸都沒能找到,你們到底是拿這些屍體開刀,還是每天當作雞肉做炸雞塊給吃了?」

「所以你們就認為布萊斯德是一名暗魔法師?他可是在達克城里做了三十五年醫生,他刀下救的人說不定比你們兩個殺的人還要多。」格爾不屑地呲笑道,「你們兩個平日里肯定也沒少干這種勾當吧?」

「啊,確實。畢竟我們是金王子手下最忠實的狗,為了推翻光公主這些都是必要之舉,現在已經差不多快成功了。」老羅擺了擺手,將差點跑偏的審訊話題拉了回來,「不過這和你們買賣屍體以及用來干什麼勾當有聯系嗎?救人和行惡到底有什麼衝突?」

「那還用說,救人這種事……」

「救人難道就意味著不能殺人?你在說什麼屁話,難道您想用這種藉口擺脫嫌疑?」老羅的眉頭緊鎖,他的語速越來越快,似乎要就此一擊擊垮格爾,「不對吧?小姐,這兩者之間肯定沒有直接關系才對。我們就是懷疑布萊斯德在私底下幹著暗魔法的研究,這些屍體可能有一部分是用來做醫學研究,但更多可能是用來試驗某些咒語,直接送給地獄的惡魔當作見面禮也說不定呢。」

「……」

「而且我們也找到了充足的動機,那就是達克斯德早些年死去的妻女,坊間的傳聞說是燃起了他鑽研醫學的熱情,但在我看來這肯定是最適合接觸暗魔法的時候了。用暗魔法的傢伙雖然瘋狂,但他們卻是最懂得只要能給出足夠的代價,就能得到相應的回報這一道理,如果按照我的推理來說沒錯的話,格爾醫生您現在是誰呢?」老羅伸出手指指向格爾,「自從布萊斯德死後舉措變得越來越反常的您,是否已經成為那個老傢伙的靈魂,又或者……是她的女兒。」

「……」

「我更願意相信是後者,能促使布萊斯德有那麼旺盛的精力去研究這麼長的時間,肯定不只是為了他個人的延年益壽,而且只是為了這個目的的話也有更多比暗魔法要來得好的選擇。但如果是讓死去如此之久的女兒死而復生,這種違背神的意志的舉措需要付出的代價就大得可怕,恰好與這次的鼠疫相襯吧?」老羅突然又笑了起來,「您肯定也沒想到為了您的復蘇,會誘發如此嚴重的災難,為此您還私下奔波尋求著鼠疫的真相?」

「可你並沒有證據。」格爾的回答冷靜而又精準。

是的,直到現在老羅的一切推理都只是他的妄想罷了。

「我們想要在運送給你的屍體上做點手腳,能讓我們證明您與暗魔法有所沾染。」老羅說著突然站了起來,不知道從哪里摸出的手槍正正指著格爾的腦門,「但是這個計劃失敗了啊。所以現在我要用更簡單的方法創造證據,如果你現在不用暗魔法進行反抗的話,我就會一槍崩了你。但如果能證明你是暗魔法師或者有點關系的話,我會將你送去見金王子,之後的事可能還有點轉機。」

「那是不可能的吧?」此時的格爾反而全然沒有一點緊張,她甚至進一步用額頭頂著老羅的槍口,笑盈盈地說著,「我可從來沒有畏懼過死亡這件事。」

「我想也是。」

老羅說著掉轉槍口,向著完全不相乾的地方開槍了。

砰!

直到聽到什麼東西撲通倒地時,格爾才直到老羅的用意是什麼。她驚恐地看向房間的一角,那是霍莉的房間,此時倒地的霍莉半身暴露在了爐火的火光當中,一動不動。她身下逐漸蔓延開來的血液在溫暖火光的映襯下映射出一種燦爛的金色,顯得難以置信的美麗、又難以置信的瘦小。

二十八

格爾下意識地想要向霍莉沖去,但卻被一旁的大個子阿迪死死地按住,任憑她如何掙扎也不能松動半分。

她真希望自己今夜用的鎮定劑能再多上一點,這樣霍莉就不會醒來,也不會在客廳看看發生了什麼情況,更不會被老羅的子彈射中。

老羅則是起身拿著槍走到霍莉身旁,抬起腳,在霍莉的脖子下方小心翼翼地放下土黃色的工裝鞋,然後狠狠壓下。更多的鮮血從她嘴里噴出來,光照過度的面頰已被染紅。他用力向下壓。她身體傳來骨骼折斷的咔嚓聲響。她的眼睛向外鼓起……鼓起……

「真是夠頑強的女孩,那樣的車禍沒能殺死她,這樣一槍打穿肺部也沒立刻死去。」老羅說,語氣接近憐愛,「如果您想要救她,就快點透露一些暗魔法的消息吧?好嗎?」

但格爾傳來的喊叫卻沒有任何一點老羅所希望聽到的消息。

「造化弄人,我也沒想到我們會陷入這樣的境地,但這種事肯定不是沒有原有的吧?一步一個腳印,向來如此。」

老羅示意阿迪放開了格爾,同時他也放開了腳,站到了一旁。

格爾幾步沖了上去,將霍莉從地上扶起,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她胸口的傷口在火光下顯得深邃駭人,很難想像一個少女身上會被子彈開出這樣一個窟窿,她的身體也綿軟無骨,好像已經死去。霍莉緊摟著她,悲憤地仰起頭怒視向在一旁的老羅……

砰!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

鮮血和腦漿以扇形崩開,給一部分空白的地板又塗上了一層俗氣的顏色,格爾向一旁倒去,左臉像氣球似的鼓起來。

「我們搞砸了。」老羅嘆了口氣,像是戰敗的鬥雞一樣低下了頭,將手中的槍收回了腰間,「但好在並沒有會責怪我們,是吧?阿迪。」

「沒錯。」一直悶不作聲的阿迪回應道。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搭檔,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老羅笑著拍了一下阿迪的肩膀,「但是兄弟,我們現在似乎還有一些後續的麻煩需要處理。」

原本房中只剩下壁爐中柴火的爆裂聲,但現在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喧囂似乎在逐漸靠近這個老宅,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聲音逐漸化作了實體。那是一種高聲、哀歌似的尖叫。那是一種言語,或者是一種什麼東西,努力要成為一種語言,但沒有透露神志清晰的成份。

老羅的槍還沒有收回腰間,他與阿迪兩人大步走到老宅的大門前,推開大門直面這些聲音的真面目。

十?百?成百上千?

不知道多少人擁簇著向布萊斯德家的老宅看來,他們舉著火把,口中囔囔著什麼卻因為腫大的甲狀腺與口中的蔁狀贅生物而變得模糊不清。

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火光下,人們表面肌膚上所覆蓋著的黑色斑點。

「如果格爾能早上一個月發現的話還來得及,但現在這個數字,再優秀的國家都只能束手無策。」老羅拿起手中的槍,瞄向走在隊伍前端,企圖在那位格爾醫生身上尋求希望的領頭病人,「這個時候的市民會不顧任何禁令,跑到大街上,死在死人堆里,腐爛在街頭巷尾。所有人都會看到的,在任何場合里頭,死人抓住活人,臉上只有嫉妒帶來的仇恨,還有沒有緣由的希望。」

砰。

二十九

格爾從地上爬了起來,因為地上粘稠的鮮血或是些什麼其他東西而差點又一次滑倒,但她好好地站穩了。仿佛那顆從她腦中穿過的子彈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房外是猶如人間煉獄的哭嚎聲,而房內仍然環繞著令人安心的木柴燃燒聲。

還有一種像是破風箱的咻咻聲。

這是霍莉的呼吸聲。

她還沒死,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目光看著格爾。

格爾將她扶起,將耳朵貼向霍莉的嘴唇,她能明白這位女孩還有些什麼話想要問問自己。

「你是誰?」

霍莉的聲音細如蚊鳴。

「格爾。」格爾面無表情地用一如既往的,冰冷的聲音回應道,「格爾·布萊斯德。」

這是格爾的最後一句台詞,恐怕也是布萊斯德的最後一次溫柔。

格爾將徹底失去氣息的霍莉放在了地上,這時候她才發現霍莉的左手始終緊握著什麼,但在格爾懷中死去的時候她才釋然地松開了手。

是那隻穿著水晶鞋的人偶。

格爾將人偶拾起稍稍端詳後,放入了兜里。接著她起身走到壁爐旁邊,用一旁的火叉將里面的柴火翻出來,靜靜看著火勢在這間木質結構的易燃老宅中蔓延開來,在確定大到無法撲滅的情況下點了點頭,將火叉丟到了一旁。

「爸爸給我的那隻水晶鞋原本應該留給你的。」這是格爾對著霍莉的屍體最後說的一句話。

隨即她從客廳通往後院的窗戶翻出,背對著沖天的火光,消失在夜幕當中。

三十

「格爾·布萊斯德……很好,繼萊莎·尤倪克她的影子之後你是第二個加入故事的角色。」 一名穿著米黃色外套的白發女性在遠處依靠著一顆大樹,欣賞著燃起大火的古宅說道,「你是黑姑娘。黑色是最安全的顏色,無論用多少顏料都不能夠為純粹的黑染上顏色,只會被其吞噬,淪為它的一部分。對於人心來說,善意亦是如此。」

備注

這是搭建黑鐵童話故事的第三步,比起第一部純粹集中在個人描寫的《影公主》,在《黑姑娘》上我採取了與個人傳記完全不契合的群像敘事。

採用這種故事手法,是我想要通過配角們的行動與思想法,勾勒出格爾醫生充滿謎團的神秘形象。如果能夠從配角們每個人所擁有的零碎線索中發掘出格爾的秘密的話,那麼我的努力算是成功了。

但如果沒辦法的話也正常,但至少這是一個還算精彩的故事,沒有一個角色為此掉隊。寫起來也非常有趣,按照原先構想的劇情的話,霍莉是全劇最為冷靜且看穿一切的角色,但寫著寫著發現她對格爾的依賴感比我想像的要強上不少,擅自打亂了老羅的計劃,也打亂了我的大綱……

分享到此為止,如果對整個故事感興趣的讀者,務必要去看看黑鐵童話系列的其他故事,目前也就寫了《影公主》、《白巫婆》、《黑姑娘》三篇,都是個人傳記性質的故事,主要用於介紹每個人的身世與動機。

那麼還剩下的就是屢次露面的「金王子」,還有尚未提到的「紅游俠」兩人,希望他們能盡快加入到故事當中來吧。

輕奇幻丨黑姑娘(下)

備註: 如果對本文章還算有點興趣,這些無處安放的文字我會第一時間放在我的個人公眾號上,歡迎關注。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