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並通過與自己、與他人、與外界的關系,去尋找生命在時空變遷中的定位。

——慶山

《夏摩山谷》是一部關於愛情的小說,亦關乎「觀察」和「覺知」。三個女人在時間和空間的交錯中相遇在夏摩山谷,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真曾一心追求真愛,卻總是收獲傷心,好在後來在自己的小茶館里遇見解開心結的人,去夏摩山谷邂逅了真愛;遠音是個舞台劇演員和導演,見證過所有光鮮亮麗的場合,曾遠離喧囂結婚生子,最終不甘在瑣碎日常中度完此生;雀緹始終活在夏摩山谷,踏實生活,勤勞隱忍,不求愛情,卻與自己的愛人相見。

夏摩山谷就是理想愛情原鄉的象徵。愛情就是在一起嗎?是不是還有更好的、更寬容的路?單方面的執着,是否成全最終的完滿?本書通過三個女人的故事,探討了愛情和生存的不同面貌和可能性。

慶山(曾用名安妮寶貝)的寫作一直與旅行有着密切相關。她的這部最新長篇依然從旅行開始,前世今生,山谷一夢,小說文字依然潔淨優美,不丹、印度、喜馬拉雅、隱秘山谷、湖水、寺院、幻海、惹覺、犀地……在這些相對於地理坐標的旅行之外,小說還呈現了在更廣闊時空概念里進行的「旅行」,一種基於生命、死亡,一次次不斷明滅的更為漫長的「旅行」。

小說里的時間、空間被打碎並重置,在時空以及真幻的不斷流轉變遷中,他們探討「愛」的本質,但他們真正需要處理的是如何去發掘自心、本性,如何淨化自己的生命,去除心結束縛。他們面對的是歸宿問題。這種發掘也許要穿透背景、身份、歷史以及無盡覆蓋的傷痛與記憶。

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夏摩山谷》節選

遠音在夢中看到浩浩盪盪的行列。也許是一場祭祀儀式,男女老少身着古式衣袍,臉戴形狀畏怖的動物面具,手持如星辰閃耀的燈火。看不清他們的臉,不知他們從哪里來,往何處去。她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軀體透明而無形質,如空氣一般與他們相會。而這條閃光璀璨的河流生生不息,從遠至近洞穿她的存在。

一聲巨響。一束升騰而起的絢麗煙花在夜空中爆開。黑暗中回盪笑語盈盈,仿佛人群在尋歡作樂,聲音沉寂,近在耳邊又相隔遙遠。她抬起頭,看到空中花火綻放,熄滅,一明一滅,照亮一處黑黢黢的山谷。山影連綿,峰頂有白雪。山崗上顯現一座古老而荒廢的宮殿,像一艘失去消息的大船,停泊在不動之中。

她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從曼谷飛往廷布的飛機上。早上九點十五分。飛機在下降,准備停留在加爾各答。乘務員走到她的身邊,托盤里端一杯新鮮橙汁。四十餘歲臉色黝黑的不丹男子,俯身關切地詢問,你還好嗎,是否需要吃小餅干或零食。順手幫她擰開閱讀燈。她的小桌拉開,上面攤開一本書。開始上下客人及添加機油。她身邊空着的鄰位,此刻落座一位男子。他體形高大,穿着做工考究而體面的西服、昂貴的小牛皮鞋子,微棕色的臉有高原人輪廓但不存傲慢之氣。

他等待稍會跟她搭上話,你好,是第一次去不丹嗎?

是的。

為什麼會想到去不丹。我在閱讀一本書,里面提到不丹的某些地點。

他的眼睛閃爍出發亮的興趣,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這本書。我也想知道。

我在一家咖啡店偶然撿到一本書。看起來好像是有人打印的讀物,我反反復復看過好幾遍。作者沒有署名,書中故事提到一些地點,大部分不存在於物理層面。地圖上沒有找到。

作品應該可以虛擬地點,虛擬人物。

但我覺得這不是作品,而是真實的故事。

你在追溯其中的線索,因為里面提到了不丹嗎?

是的。而且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

途中他照顧她飲食,遞給她地理雜誌閱讀,問詢她的感受。這些舉動里沒有狹窄意圖,也許只是覺得和鄰座的陌生女子說話,提供服務,是男子應盡的基本禮儀。是一種教養。他的妻子和小女兒在相隔過道的位子上,同樣衣着華麗。他走過去給熟睡的孩子蓋被子,含情脈脈親吻妻子的手背。他未必覺得讓外國人對不丹留下美好印像是他的義務,只是順其自然地展露美德。

下降前,他說,看着窗外會有驚喜禮物。可以先打開照相機做好準備。她說,美好的記憶靠心來保存,我不准備拍照。飛機試圖降落廷布機場,慢慢沿着山脈貼近飛行,繞行一圈,轉彎一百八十度。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巍峨入雲的喜馬拉雅山脈。山壑間遍佈密密的房屋,綠意森森中展現出一個靜謐的國度。這景觀與之前的生活經驗相去甚遠。

她把臉貼在機窗邊俯瞰山谷,眼睛成為無底深淵。

昨天深夜入住泰國機場的轉機特定酒店,感覺疲憊卻徹夜失眠。醒來時凌晨三點,沐浴,煮熱水,喝咖啡。收拾好行李。出門坐上酒店與機場的往返巴士,滿滿一車背着登山包各色人種的旅客,帶着早起的疲憊行色准備去登機。天際透出曙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對她而言這是熟悉的感覺。年少時跟着亞瑟去旅行,東奔西走,游盪在機場、火車站、車站、旅館房間,早起趕路四海為家。那時亞瑟放盪不羈,喜歡生活在路上。在西海岸的家仿佛只是一處偶爾落腳的旅館。

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也許因為早年旅行太多,結婚生子之後她越來越少出門。大部分出行只是為陪伴和照顧孩子們去度假。這個轉折並不勉強,某種感悟早已確立。她已知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樣。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仍與自心同在。人需要走出來的是這顆心認知的侷限,只為觀賞風景的旅途對她來說已失去意義。她很清楚,任何旅途都不過是行走於個體的經驗當中。

那年,她與懷玉從城市中心移居到郊外。起初住在繁華鬧區的高層公寓,隨着孩子們漸漸長大空間不夠用。樓房靠近馬路主幹道,開窗能聽到汽車與馬路摩擦的聲音轟然不絕,污染的空氣飽含尾氣。他們決定搬到城市邊緣。由代理推薦一起去看房。孩子入睡,懷玉看護他們在車里等,她一人進入三層大屋,看到空空盪盪的花園種着兩棵粗壯海棠。正值春季花樹開熱烈白花,白色花瓣灑落在混播草坪上。

她對環境有本能的反應,走進樓上樓下各處房間,心里閃出意念。這處房間氣氛祥和,適合長輩來住能夠長壽。那一間有着鈴聲般響亮的特質,適合孩童。當她走上頂層閣樓,看到法式木格子窗映照出遠處清奇山影。南邊有河,西邊是果園。整片贈送閣樓仿佛與世隔絕,後來這里成為她的區域。

書房、臥室、冥想室都在閣樓,改造成純木結構和榻榻米。大量書籍陳放,擺一張古式矮方桌。通常她早晨四點半醒來,洗漱、換衣,靜坐一小時,然後開始給孩子們做早餐。送走校車之後,在廚房做杯咖啡,吃兩片自製麵包,便在花園里勞作。

她種植花草樹木,每天花費時間在土地上。噴水、剪枝、除雜草,照料種子出芽。同時也被充滿蓬勃生命力的植物所撫慰,享受它們以花朵與果實做出的回報。一兩個小時之後,她脫下膠鞋洗干淨雙手,坐在廊道里休息。此時抽根菸,喝杯熱茶,聽微風陣陣吹過,樹葉草叢摩擦發出各種輕重不一的聲響,生機勃勃。

除家務、照顧孩子、自處,她很少無事進出塵煙滾滾的城區。空餘時給附近一所孤兒學校義務上課。

院長以前是個成功的房地產商人,近五十歲時因長期心力交瘁生了場大病。在醫院度過生死關之後,有所領悟,決定改變生活方式停止操勞。搬到郊外生活,承包農場,建立起一所私立孤兒學校。她主動提出去他的學校幫助,每週一次帶領孩子們英文閱讀和寫作,講解經典。通常她不備課,隨便翻開頁碼就講,有時一個段落講整堂課,從一個點不斷延伸。因為有戲劇藝術經驗,也給孩子們組建戲劇社。

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我們渴望有人拯救自己、完整自己、把自己填補起來,或者說試圖通過別人讓自己完整,從而獲得平靜幸福,這實際上是幻想。它是不可能的。如果對方也不過是一個世俗之人,有可能內心的缺陷與心結更重,我們如何能奢望通過這樣的關系來得到圓滿。

——慶山

她不曾想過,二十幾歲在舞台和聚光燈下備受關注的公眾人物,之後開始隱居,給孩子們教英文和閱讀。每次去學校授課,她對着鏡子梳理頭發,戴上一對白玉耳墜。身着白色薄棉襯衣,綠色縐絲半身裙,薄薄塗上口紅,仍保留以前出入各種公開場合留下的習慣,儀容優美地面對他人。騎自行車去學校。最近閱讀的是《枕草子》選段。

端午節的菖蒲,過了秋冬還是存在,都變得很是枯白了,甚是難看,便去拿開,預備扔掉,那時聞到當日的餘香,覺得很有意思。

衣服上薰得很好的香,經過了昨日、前日和今日好些時候幾乎忘了。夜里將這件衣服蓋上,覺得在那里邊還有薰過的餘香,比剛薰的還要好。

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過河去,牛行走着,每一舉步,像敲碎了水晶似的,水飛散開去,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想終有一天他們會體會到這些文字之中的深意與美感,體會到覺知的豐富與幽微,如同春天河流自動融化冰雪。

下課後,她去超市買晚餐所需要的食材與配料,在經常光顧的咖啡店小坐。要一杯焦糖咖啡,一盤烤熱之後剖成兩半塗上新鮮奶油的肉桂貝谷。店里此刻顧客不多,可以安靜地閱讀數十頁書,處理文稿或郵件。從外觀來看,她有兒有女,丈夫事業有成,穩重顧家。她本該是一個閒來無事經常流連於美容院做臉做按摩、不時購買一些奢侈名牌、出入社交場合並且珠光寶氣的婦人。懷玉也許曾希望她落地於物質表面,過符合大部分人價值認同的安穩生活。

但後來他知道,必須容許她不斷持續的自我試驗和裂變,以發展生命進程。否則她會萎靡不振,失去控制。

每個人都經歷過年少與青春。肉身無邪、飽滿、緊實,如初綻的蓓蕾爛漫的鮮花,但這一切不會維持不變。肉身無時無刻不顯示無常,外部、內里、骨架、肌肉、氣血、經絡……各種可見與不可見,每一秒都在發生變化。人入中年,更能明顯感覺到身體新陳代謝速度放慢,體力衰落。如潮水退卻露出荒涼的沙灘。如一棵樹繁花落盡,枝葉疏離,寂寥而結實的果實終究成形。如徒勞地用手掬起海水由它於指縫間流逝。

這種感受很難傳遞。事實上,也是極為私人的感受。人不能得知時間的秘密,它只會一點一點展露,以顯示命運的全盤控制及最後的無情等候。某天,身體里的定時鬧鍾突然自動爆鳴,提醒察看自己的人生。

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夏摩山谷》慶山/著

果麥文化·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9年1月版

她曾對淨湖談論過這種對老去的覺知。睡覺之前、醒來之後所產生的恐懼。時間過於快速,而生活日復一日。有肉身就會感受生老病死之苦。人無法猜度死亡,不知生命何時會突然中止。覺得還沒有做好完全的准備,還沒有活得完整。

他問,應該做好什麼樣的准備。怎麼才是完整。

她想了想,說,也許是認真而全力地生活過,愛過,也被愛。該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你覺得自己還沒有嗎?

是的。還沒有。

在行李傳送帶上提出箱子。這只RIMOWA黑色行李箱,採用鋁鎂合金和聚碳酸酯材質,輕便結實。隨便在箱子里塞進衣服、書籍,怎麼磕碰劃拉也無所謂。現在她不適合再背登山包,已非往昔輕松自在的年輕女性。她成為有些重量感的婦人。與鄰座男子道再見,機場人稀少。司導春澤站在出口處,手里舉着一張白紙,上面寫着她的名字。

春澤身着手織條紋厚棉布長袍,領口像和服,白色袖口很寬,系同色腰帶。黑色長筒襪子,皮鞋。這是正式裝束。按照旅行社的安排與預定,他將開一輛越野車,陪伴和帶領她在不丹的整個旅程。她走向他,輕輕揮手。他的眼睛落在她脖子上,贊嘆道,一串有故事的美麗的項鏈。嗨,遠音。歡迎。他帶她出門,把行李妥當地在車後箱放置之後,從前座取出一條雪白的哈達,小心抖開,用攤開的雙手捧着,掛到她的脖子上。這是歡迎遠方客人的傳統禮節。

汽車離開機場,駛往崇山峻嶺。他說,上任法王住在國外,剛才也抵達機場,在去皇宮的路上給當地人摸頂。想排下隊讓法王祝福嗎?我隨時可以停車。

前面有道路堵塞,已排起長隊。她說,不用排隊。車子超過隊伍,她看到老人、男女、孩子、穿着校服的學生在等待,還有人在加入,但有條不紊安然有序。名貴的吉普車停在路邊,穿黃色僧衣戴太陽眼鏡的法王從車窗里探出身子,伸手給他們摸頂祈福。暮色深濃,山谷有薄霧升起,沒有城市慣有的物質刺激,沒有急躁的車來人往,沒有麥當勞、肯德基、交通燈。這等候着的虔敬的長長隊伍讓人莫名心安。

廷布不夠標準說是一座現代化的首都,但卻是不丹最大的城市。可以想象到其他地方更為接近山區,也更淳樸偏僻。這個遲遲未引入電視機、公路、網絡的國度,也許知道對自身最重要的支撐是什麼。廷布的樓房沒有超過七層的高度。街道上看不到奢侈品商店、廣告牌、高樓大廈、車流、神色慌張的人群,倒有置身事外、閉關自守的清貧氣氛。也許人的生活本應如此。她想,對目前人類現狀來說,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是過剩的欲望帶來的虛耗與傷害。

酒店靠近森林,是一棟傳統宅邸。裝飾清雅莊重,石頭鋪砌的走廊,牆角放着陶罐和燭台,房間使用天然木材,地板上鋪褪色的古式羊毛地毯。他把她的行李拎進房間,拉開布簾露出窗外悠悠山景,說,那邊山谷中有一尊盤跏趺坐的金色佛陀。她走過去順着他指出的方向眺望,盤踞山崖上的金色身影俯瞰大地。他說,這個大佛五十米高,據說身體里面藏着兩萬多座小佛像。

慶山《夏摩山谷》 我要寫的是人如何觀察自己的生命

他叮囑她在酒店餐廳吃晚飯。明天吃完早飯過來接她。他准備道別,說,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在一起。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訴我。我會照顧和陪伴你,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們之間的因緣。這個年輕男人,皮膚黝黑,短發,有一雙清澈而溫和的單眼皮眼睛。比起熱衷表達、言行誇張的人,他身上這種清潔而適宜的克制感讓人覺得舒適。也不顯得有侵略感或者魯莽,相反具備一種難言的溫柔。

她稍作休息,換下衣服去餐廳吃飯。

晚餐是不丹家常風格。米飯,辣椒炒豬肉,清蒸野菜,細軟的奶油香米飯混合藏紅花和奶酪。調制獨特的香料,搭配醃菜和辣椒。食材大多是野生或當地農家種植。這些飯食能量清淨,近似童年時亞瑟做的食物。那時他們經常吃酸奶攪拌的沙拉,把豆類和根莖熬成湯,多種穀物和種子煮成粥,這些靈感大多來自他經常去拍攝照片的喜馬拉雅山麓地區。

亞瑟不吃肉類、雞蛋、海鮮、奶製品,持守某種食物上的戒律。一天兩餐,上午十點一食,下午五點一食。不喝飲料,不吃酸性食物,除正餐其他時間零食也不吃。她十七歲去紐約讀書,離開亞瑟遠行到國土彼端,開始獨自生活。與同學一起,有機會自由自在地吃到漢堡、薯條、牛排這些以前無法觸碰的食物。生平嘗到第一口冰淇淋的滋味,覺得這無疑是自由的象徵。但很快她就厭棄高熱量或多種加工的食物,吃完之後覺得體內燥熱難以入眠。只有年少時習慣的飲食體系能夠帶來撫慰。這是已被亞瑟塑造成形的生活方式。

在浴缸里放滿熱水,灑入檸檬香茅草精油。躺進去深深呼吸,浸泡約二十分鍾。臨睡前她翻開放在床頭櫃上的書。這本用普通白紙打印出來的書有手繪水彩的封面和插圖,依次翻開,繪有彩虹、瀑布、山谷里的寺院、一座高原之城、大湖、白塔及一尊綠度母像。有人出於熱愛精心為它配上插圖,卻又把它放在咖啡店的小桌上留給他人。當時她打開內頁發現夾着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你可以帶走。讀完之後再次放置在干淨場所的桌子上。請善待此書。

這是她第三遍閱讀,已讀到後三分之一。自離開島上她很少閱讀,也不再閱讀任何其他無關書籍。大概覺得到了需要只以心去直接體認現實的階段。這本書是她來到不丹的指南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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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慢慢睜開眼睛,重新打量這座荒廢的佛殿庭院。風中的大麗花微微搖晃枝幹,燕子仍在輕聲鳴叫出入巢穴。已近暮色,她坐在他的身邊,安靜地看着花園,仿佛她是流逝的時間里不曾移動的坐標。仿佛在渺小的瞬間里她凝望着永恆。她用手撫摸他的額頭,說,你睡着的時候像正在回家的孩子。

他說,剛才我在夢中見到母親。她在莊園草地上修剪月季花,是法國人喜愛的一種白色月季,叫雪山女神。母親還很年輕,穿着夏季細棉袍子,戴松耳石耳環,光着腳。我聞到風中清淡略帶着酸澀的花朵芳香。等到薰衣草的旺季開始,他們會開始忙碌,長時間在田地里收割。那時母親回家渾身都是薰衣草氣味。

莊園里有老舊的露天游泳池,長滿青苔,有野生小魚。這是我的天堂。我經常清理完雜草之後,脫光衣服跳進里面。水波清涼,陽光暴曬在眼皮上。小魚在肌膚上滑行。把頭沉到水底覺得世界在消失,只與自己同在。以前我就想過,每個人,每種事物,原子光點匯聚成整體,它們也許可以同時存在於多種維度,此時此地只是當下被投射的映像。除此之外的運行離開我們受限的視野。

夢里回到童年場景,恍惚間全是年少的記憶碎片。聽到各種混雜聲響也聽到你的心跳,這兩個平行層面各行其是又同時存在。人生如夢無法分辨,就像現在,我在這里,你在這里,但我們也許還同時存在於過去和未來。

她說,那些過去和未來的我們,都在此刻與我們同在嗎?是的。如果我們看到自己整體性的存在。

閱讀的寧靜感帶來撫慰與睏意。她把書放在枕邊,翻身睡去。

冬日時分,茫茫無際的海天交會處。她看到海面涌動雪白潮水,一次次快速沖擊,巨浪拍打海灘發出轟鳴。沙灘上鋪滿不計其數的鵝卵石,每一顆花紋獨具。黑色卵石上面畫滿一圈圈白色線條,簡潔的幾何體灰色條紋,如玉般潤白,白底上綻開暗紅色梅花形圓點,自然的心髒形狀,以及一面黑灰一面綠底黑紋……這些圖案內含寓意,讓人聯想到自然萬象。銀河,宇宙,湖泊,星辰,眼淚,愛人的心髒,大地,六字真言,種種。

她蹲下來仔細撫摸它們,觀賞儲留其上時間的信息。站起身頂風前行,大風猛烈吹起長發覆裹臉上,穿透身上的衣服。前方是一列廓形清冷的山崗映襯海灘。在背後堤岸上,男人注視着她,用手中的萊卡相機為她拍下幾張照片。其中兩張後來成為她離開孤島之前的留念。

一張照片是近側面,如絲黑發隨風飛揚,半邊臉微微側對大海,露出濃黑眉毛和月亮般的面頰,耳垂上有一枚銀色圓釘耳環。另一張,雙手插入外套口袋,裹緊身體埋頭往前走。她穿淺灰色上衣、藏藍長裙,裹着黑羊毛大衣,清瘦肩膀與身影孑然孤單。這是最後一次在海邊散步。在花蓮。

她轉身走回到男人身邊時做出決定,看着他的眼睛,說,我們結婚吧。那年她三十二歲。

這一刻有標志性象徵。告別過往與游盪,找到棲息地,試圖相夫教子、讓心靠岸。婚姻是嶄新開始,也是一道分水嶺。如果說年輕時候的她,是河流中漫無目的、漂泊無定的種子,遇見懷玉,是遇見山谷中的土壤。她希冀紮根、生長、開花、結果。但最終現實告訴她,這並不是安穩圓滿的回歸,而是另一段旅程。也是內在掙扎與生發的開端。

他比她大十五歲,離異。兒子在英國讀書,跟隨自己的母親生活。母親已有新的家庭。相遇時他獨身多年,看起來是性情穩重的生意人。說不出來這種穩重感如何形成來自何處,大概心里自有靜定,是天性,也是經歷世事起落之後的心平氣和,帶着些許隱約對世間的失望。她無從瞭解他內心的歷史,也無心瞭解。兩個人匯合,決定在一起,彼此結盟。這是遇見的使命。

來源:華人頭條

來源: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