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塞耳彭自然史》

閒話《塞耳彭自然史》

英國版畫家艾里克·拉斐留斯(1903-1942)為1938年出版的《懷特著作集》創作的版畫,描繪的是吉爾伯特·懷特在花園中的場景。

這一組信札,是已消失的生活之生動畫卷……安靜、富裕、多閒暇,主人文雅,兼有科學的趣味,在自家的領地中,悠然研究著自然……那樣的時代,如今已成為往事了。科學成了專門之學。業餘者的園地,頗遭侵奪之苦,已變得很促狹……但惟其如此,這描繪以往生活之逍遙、寧靜的柔美的畫卷,才更為我們喜愛……

2005年「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推薦了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塞耳彭自然史》,這個獎低調,分量卻不輕。記得2003年在北京的一個飯局上,吳國盛教授私下跟我說:「花城出版的《塞耳彭自然史》在北大的一個小圈子里頗受追捧,只是這書知道的人不多,宣傳得也不夠。」

一晃將近20年了,自然愛好在中國已經蔚然成風。走進自然,越野騎行、徒步、觀鳥、植物、昆蟲、兩爬等等,豐富多彩。這本《塞耳彭自然史》,漸有「破圈」之勢。聚在自然愛好者周圍的吃瓜群體,好奇心被激發了出來。繆哲的譯本出版後,坊間鮮有跟進的譯本,大概就是葉靈鳳先生當年所說的,翻譯此書需要「一位翻譯好手和一位學貫中西的自然家」。其難,在名物,更在文字的風格。當年,參評一個外國文學翻譯出版獎時,我們請黃梅先生寫推薦,她評價說:「繆哲先生的譯文……可以說(總體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為譯中上品。特別是譯文文體古雅而不晦澀,宛然有《徐霞客遊記》之風,得當地傳達了原著的韻味」。當然,她主要是指對原文的理解和表達。繆譯立下了風格的標杆,這大概便是這個譯本絕版十餘年,而鮮見別家譯本跟進的原因吧。無獨有偶,在這本書的介紹上,似乎也有一個類似的尷尬:研究缺乏,介紹零散,跟書的名望不符。當年出版的這本書,書前拿周作人的介紹文章打頭陣,跟著是英國著名的懷特研究專家、博物學家艾倫的導言。這兩位大家,似乎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十八世紀所留給我們的最愉快的遺產之一

周作人是文章大家,讀得書多。他打心底喜歡懷特,急欲將之推薦給中國讀者,方法則是摘抄西方人的評說,談自己的感受。先是抄戈斯的《十八世紀文學史》:「不朽的《塞耳彭》出現後,世上遂有此一類愉快的書籍發生。」「在有百十冊講英國各地自然史的書出現之後,懷特的書仍舊保存著他那不變的姿媚與最初的新鮮。這是十八世紀所留給我們的最愉快的遺產之一……懷特無意於作文,而其文章精密生動,美妙如畫,世間殆少有小說家,能夠保持讀者的興味如此成功也。」忍不住抄一段艾倫的話,來呼應這個評價:「這位鄉村牧師健談好奇,文質彬彬,總能在不經意中流露真性情。在這些方面,連鮑斯威爾的《詹森傳》也不無遜色。」接著抄了瓊孫的《懷特評傳》,又抄赫德遜:「文體優美而清明。但一本書並不能生存,單因為寫得好。這里充滿著事實……那世間所以不肯讓這小書死滅的緣故,不單是因為他小,寫得好,充滿著有趣味的事情,主要的還是因為此乃一種很有意思的人生文獻也。」完了評價道:赫德遜「自己也是文人兼博物學家,所以對於懷特的了解比別人較深」。文章中,還有周作人翻譯的兩段懷特,一段是描寫各種鳥的飛行姿勢,另一個是完整的短篇《蝸牛與蛞蝓》。這真是一篇既優美、深沉又機智的推介文章,只不過是拉了西方文人、學者、博物學家來證明書的價值和自己的感受。這也是周氏書話的一大特點。二十多年前,我便是因為讀了它而「中毒」,進而起意組織翻譯出版。

格蘭特·艾倫是專家,他編輯注釋的《塞耳彭》版本頗著名,序也是名篇。他開篇就談了兩個常識,一是懷特不是塞耳彭教區的牧師,二是懷特沒有畫像傳世。大概這是後人談論懷特時,經常犯錯的問題。接著,他交代了懷特的生平和書的緣起,他說,「懷特祖孫三代守於一地,為他積年不斷地對地方風物的觀察,自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的確如此,地理大發現的結果,世界各地動植物標本大量來到歐洲,博物學家主要通過大型私人收藏和皇家珍藏館的收藏進行研究,鳥類一門學者有博物館鳥類學家之稱。懷特談到「專攻一個地區者,比起貪多不化的人,是更能推進自然知識的」,當然是有所指。還是回到艾倫,他文章的重點,在談這冊書信體的自然觀察筆記產生的背景和懷特的貢獻。

學周先生,我也抄來與大家分享。

閒話《塞耳彭自然史》

《塞耳彭自然史》,張和聲譯,花城出版社,2021年3月。

已消失的生活之生動畫卷

懷特的時代,不列顛三島的植物、動物的習與性,「尚幾乎是一門不為人知的研究。懷特一代人的工作,便是以細密而準確的第一手觀察,取代早期作家的懵懂記載,無根的臆度,和狂怪的傳說。」「這些自然、親切、愉快的書札,所以有不衰的魅力,部分原因在此。我們宛然處在動物學初生的日子,得見科學成型的過程。如懷特這樣耐心而誠實的觀察者,歐洲當時很多……但其中的多數,作為個人則被遺忘了……懷特的《塞耳彭》不同;為求得真理之各層面的每一次抽絲,每一回剝繭,它都保存下來,並晶化之……《塞耳彭》之所以吸引我們,在於它是一部歷史記錄;科學在十八世紀後期摸索前行的每一步,都展現給了我們。」「還有一點必須要說:這一組信的趣味,今天多在於文學。」「懷特的書札,我們讀它,固然是當作生物思想發展的瞬間讀;但尤為我們所重者,是它的宛如圖畫,是它的生動、逼真地描繪了生活的某一時期……這一組信札,是已消失的生活之生動畫卷……安靜、富裕、多閒暇,主人文雅,兼有科學的趣味,在自家的領地中,悠然研究著自然……那樣的時代,如今已成為往事了。科學成了專門之學。業餘者的園地,頗遭侵奪之苦,已變得很促狹……但惟其如此,這描繪以往生活之逍遙、寧靜的柔美的畫卷,才更為我們喜愛……那時候的時間,還不是金錢,而是享受、修養和自我發展的機會……而在我們狼奔豕突的現代生活里,這樣的日子,已散如雲煙。」

不由得想起了劉華傑先生,他近年力倡博物學回歸,要用它來消解科學理性帶來的不良影響,這是何等的情懷和志向。同時,也不得不感嘆,生活在這麼一個被速度改變的時空里,我們被工作困住了身體,被手機控制了閒暇。若要感受自由之樂,讓生活有些色彩,自然是最好的解藥,至少我這樣看。

科學之哲學精神的黎明

其實艾倫的重點還不僅僅在這里,作為博物學家,他更強調懷特的觀察方法以及懷特所代表的「科學之哲學精神的黎明」。他在文章中說,懷特關於小石鴴喜躲燧石地的觀察,預示了「保護性擬態」理論;通過揭示蚯蚓在自然體系中的作用,最先發現了「微因素積累效應」。正因為此,艾倫說:「作為動物學家、植物學家、氣象學家,以及社會學家,在現代精神的每一個方向上,他都是得風氣之先者。」「他是萊爾、達爾文、斯賓塞和赫胥黎這一代思想巨擘的先驅。」是這樣的嗎?

我們且來看看懷特怎麼說。「研究動物區系的學者往往不滿足於同物異名之類的枯燥的描述,道理很簡單,因為這樣的描述,只要坐在書房內就能完成,探究動物的生活習性則絕非易事,他必須深入鄉野,酷愛運動,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才能有所成就。」同樣,懷特也最先提出了,植物學不能滿足於分類冠名,「而應從理論的高度研究植物學,探究植物的生長規律,檢驗草藥治病藥理和功效,加強培植……這並不是要完全捨棄分門別類的工作,沒有分類,自然領域將成為無路可循的荒野。但那僅僅是一種輔助性的工作,而不應成為植物學研究的主旨。」在致巴林頓的第45封信中,懷特探討了塞耳彭及周邊地理被風雨侵蝕的現象,感嘆自然的造化之功。這成為地質學家萊爾關於地形地貌是自然作用持續影響的結果的理論的濫觴。可見,懷特在十八世紀的博物學家中,沒有埋沒在大量的觀察細節、事實和數據當中,他在「為更高概念的生物學啟途開疆」,他為近代自然觀察學派的發展,定下了基調,預示著林奈時代過渡到達爾文時代(艾倫語)。

好吧!你這是想強調懷特在科學史上的地位。但問題是他跟我們今天有什麼關係?

享受自然的態度和觀察自然的方法

作為自然愛好者的《聖經》,《塞耳彭自然史》對我們的意義,可能還在那享受自然的態度和觀察自然的方法。現代英國博物學家、觀鳥愛好者詹姆斯·費舍說:「在懷特那里,自然考察研究者與自然愛好者的身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渾然一體的。」(轉引自莫斯《林中鳥》)

我們不妨跟著懷特來學觀鳥。比如,如何觀察、描述一隻鳥。「一位鄰居送我一隻新種柳鶯,剛開始我以為那是您提到過的歐柳鶯。細加觀察,發現它更像您在林肯郡的萊弗斯比射殺的那隻鳥。我這隻鳥的模樣是:『體型小於黑斑蝗鶯,頭部背部和翅膀及尾部的覆羽呈暗褐色,沒有蝗鶯身上的那種黑斑。眼睛上方有乳白色的紋路。下頜和喉部為白色,淡黃色的下腹,尖尖的尾羽呈茶褐色。深色的鳥喙十分尖利。雙腿略黑,彎曲的後爪相當長。』」當年沒有望遠鏡、照相機等等一類的工具,野外觀察的重要工具是獵槍,是下網捕捉。這里我引這段文字是想說明,當我們看到一隻鳥後,該怎麼來辨識和描述呢?大小、羽色、頭腳等等特徵都必須細細辨識。

懷特還告訴我們:「好的鳥類學家辨認鳥,當可以據它的顏色和長相,也可據它的叫聲;不計它在天上或地下,在籬笆或手里。因為……多數的鳥種,還是多少有特點的,一眼即可見分別,好眼力的觀鳥人,可據此說出它是什麼鳥兒,少有差池。」我不由得想到了現代西方觀鳥圈子,它們的行話里有一個詞:Jizz。這是觀鳥界晦澀難解卻又廣為流傳的用語。它大概指的是每一隻鳥具有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可見的「個性特徵」。該詞有人譯作「神韻」「急智」,我試譯作「印象」。「鳥人」比拼的就是這種快速辨識的能力。科克爾的《鳥人傳》寫到一個人物理察,他的傳說構成了英國著名鳥點北諾福克郡克萊鎮傳奇故事的基本元素。他的天賦之一,是異常敏銳的眼力,可以在很遠的距離就看見並識別鳥類,這個時候,他的同伴甚至都不知道那鳥在哪里。他正是懷特說的好眼力的觀鳥者里面的頂尖人物。

懷特甚至能跟今天的生活對接。還記得前兩年,北京城里來了一隻迷鳥歐亞鴝嗎?引起鳥圈一陣興奮。大家都爭相一睹為快,一拍為榮。這也反映了中國目前的自然觀察的狀況,以集郵獵奇為尚。若我們好奇它都有什麼習性,那麼看懷特吧:「歐亞鴝愛叫,在春夏秋三季,它都會引吭高歌。歐亞鴝之所以被稱為『秋天的歌手』,那是因為春夏兩季,百鳥齊鳴,它的聲音被淹沒了。到了秋天,歐亞鴝的啼鳴就顯得格外嘹亮。」這樣的文字,是時下的鳥類圖鑑、手冊一類的工具書不可能有的。

我們再來看個例子。「石鴴通常就在田野里產卵,每次只生兩隻蛋,最多也不會超過三隻。它不搭窩,蛋就裸露在地上……幼鳥一出生,就會像鷓鴣那樣,遠離蛋殼,跟著母鳥鑽進亂石堆里。布滿灰斑的燧石和小鳥的羽色非常相似,人眼再尖,若不與鳥對視,也很難發現它們,所以鳥兒隱藏在那個地方最為安全。」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懷特說,寫這些文字的本心,是「以提倡對自然史、對動物之生活習性的更入微的探索。」 「信里的內容,是我多年目驗的結果,故敢信大體是準確的,卻未便誇口,說它沒有一點錯,或稱它已臻於完備,即使眼銳於我的人,也不能有所增益;因為這一類話題,是永無涯涘的。」

即使是今天,大家對懷特的觀察,仍然佩服得五體投地。「懷特的觀察,大都細緻而準確,我們所擁有的對不列顛動物,尤其是鳥類的觀察,仍以它最好……不管誰讀這一組信,莫不從每一頁中,學到大量的事實,是後來人的觀察無以反駁,或無以超越的。」信然!

現代觀鳥的精髓

古往今來,人類出於自身的需要,一直在發現自然。比如《爾雅·釋鳥》中鳥的飛行姿態的記敘準確而細緻。但今天,大眾參與的自然觀察,跟幾千年來人類的看鳥、觀察自然,無論在目的上、精神上、態度上都有極大的不同。這種不同,來自於我們的內心。

「聲音給我們的快樂,並不總由它的甜美、好聽;糙烈之音,也不總是不入耳的。我們迷戀或討厭一種聲音,多因它引起的聯想,少由於它本身之故。所以,田蟋蟀的高叫,雖尖喇喇的,卻有人聽得心神俱旺,論原因,無外乎翠綠的鄉下的每一種樂事,都因這叫聲而勃動於我們的心底了。」「上禮拜六,黑斑蝗鶯在我的田里,開始發出『滋滋』的叫聲了。世間最起人興味的聲音,莫過這小鳥的低語;聽之在前,其實卻在一百碼外,即使在你耳邊,聲音也不洪亮多少。」「黑頂林鶯的叫聲自然狂野,悅耳動聽,總會讓我情不自禁想起《皆大歡喜》里的台詞:轉將喜悅心曲,學唱狂野鳥鳴。——」

為了鳥類而去到戶外,單純為了樂趣而觀看觀察它們,在歷史的長河中,是非常新近的現象。今天的「鳥人」,無論男女,都是典型的現代社會的產物。(莫斯《林中鳥》)

懷特看待自然的態度,也因此成為現代人的楷模。觀鳥在他這兒除了知識和科學價值以外,還具有了美學的和精神的價值,這是全新的理念,也正是現代觀鳥的精髓。莫斯在《林中鳥——觀鳥的社會文化史》中,總結了懷特成為現代觀鳥之父的四大特徵:享受自然、定點觀察、交流討論、方法創新,並由此論斷:「直到1789年,《塞耳彭自然史》第一版問世,純粹源於愉悅的觀鳥活動才可以說真正地開始了。」

新譯本之新

走筆至此,還有兩個點需要做簡單的說明。一是關於這個新譯本。經再三邀約,終於請來了張和聲兄操刀。他博通文史,讀書興趣廣泛。跟繆哲一樣,他於翻譯也是玩票,卻總能出手不凡。繆哲曾在給我的信里說,譯得文了些,不是「時樣妝」。相比繆譯,張和聲的譯本通俗許多,同時又不失典雅,很適合現代人閱讀。另外,近20年,自然觀察蔚然成風,博物知識普及傳播,資料的豐盛和問學的便利,為專有名詞的翻譯掃除了許多障礙,這也成為這個譯本的亮點之一。二是關於書名,關於Natural History的譯法。Natural History的譯法,這些年有很多討論。而以劉華傑和吳國盛兩位教授的觀點最具代表性。博物志、自然志應該是目前大家有共識的譯法。就此,我跟和聲有深入的討論,他覺得,根據語境、約定俗成等等因素,在某些情況下,「自然史」仍然是無法替代的,也只有它最合適。目前這個譯名並無明顯的不妥。周作人是大家,他的博學和思想深度,不僅體現在對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反思批判上,也體現在博物學的知識上。記得何頻先生談起當代文人寫自然時,說周作人才是真正的大家,文章中談博物的話題,沒錯過。我也是周先生的粉絲,所以關於Natural History的翻譯問題,且讓我拉孔老夫子來幫腔:鬱郁乎文哉!吾從周。當然,Natural History的翻譯,值得找機會,再好好探討。

秦穎

來源:kknews閒話《塞耳彭自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