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系作品譯文丨亨利·庫特納:《克拉利茨的秘密》

The secret of Kralitz

by Henry Kuttner

前言

羅伯特·M·普萊斯:

這個關於死後生活的詭異故事,在大體概念上與洛夫克拉夫特自己《來自猶格斯的真菌》中的十四行詩,第十六、十七、十八首《窗戶》、《一段記憶》以及《陰之花園》,驚人的相似。在這本書中,敘述者也洞察了他祖先莊園的秘密,進入了意想不到的死後世界,那里居住著已死的祖先。然而,這種相似肯定是偶然的。當庫特納提醒他期待《克拉利茨的秘密》的稿件時,洛夫克拉夫特還在寫十四行詩。(在這種情況下,愛手藝是否受到了年輕庫特納的影響?)洛夫克拉夫特認為庫特納的故事很成功:

「盡管我覺得有些地方顯得有點年輕,但我還是非常喜歡它在一些地方的著重潤色。我特別享受那種哥德式的氛圍——一個難以理解的環境,使一個怪奇故事在我眼中真正地有說服力且迷人。遺憾的是,大多數『怪奇』故事在追求現代與活潑的過程中失去了這一基本品質。」(1936年10月15日)

人們不禁要問,在愛手藝死後,庫特納在《怪奇故事》和《詭麗幻譚》中發表的故事越來越現代,洛夫克拉夫特會怎麼想呢?1985年的那一天,當他步入恐怖作家的幽暗瓦爾哈拉殿堂,去拜會愛手藝之時,他可能會做一些高深的解釋。

首次出版:《詭麗幻譚》,1936年10月

克系作品譯文丨亨利·庫特納:《克拉利茨的秘密》

正文

我從沉眠中醒來,發現兩個黑衣人靜靜地站在我身邊,他們的臉在黑暗中變得模糊。當我眨著眼睛來清醒惺忪的睡眼,他們中的一個不耐煩地示意著,我便突然意識到了他們午夜召喚的目的。自從我的父親克拉利茨男爵向我揭示了籠罩在我們古老的房子上的秘密和詛咒之後,多年以來我便一直都在期待它。如此,我一言不發,起身跟在向導的後面,他們領著我走過這城堡陰暗的走廊,這座城堡從我出生起就是我的家。

當我走到那里,我父親莊重的面容在腦海中浮現,其嚴肅的措詞在我耳邊回響,是關乎克拉利茨家族傳說中的詛咒,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會傳給了每一代的長子——在有把握的時期。

「是在何時?」在我父親在彌留之際,我曾問過他這個問題。

「當你能夠理解之時。」他從他那簇白眉毛下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的臉,告訴我說,「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早知道這個秘密。自從第一位克拉利茨男爵起,這個秘密便流傳下來了。」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停了下來。足足過了五分鍾,他才鼓足勇氣,用他那圓潤有力的聲音說話。克拉利茨男爵的臨終自白時沒有喘息!

最後他說:「你已經看到過村子附近那座老修道院的廢墟了,弗朗茨。一代男爵把它燒了,並用劍殺死了修道士們。院長過於頻繁地干涉男爵的突發奇想。一個女孩尋求庇護,院長拒絕了男爵放棄她的要求。他已經忍無可忍了——你知道人們現在還在講他的故事。」

「他殺害了院長,燒了修道院,並且帶走了女孩。在他臨死之際,院長詛咒了他的兇手,詛咒了他未出生的後代。這個詛咒的本質便是我們家族的秘密。」

「我可能不會告訴你咒語是什麼。在它向你揭示之前,不要試圖去發現它。耐心地等待,在時候的時候,你將被秘密的看守帶下樓梯到地下洞穴。然後你就會知道克拉利茨的秘密。」

當最後一句話從父親嘴里說出口時,他已經死了,他那嚴肅的臉上仍然掛著扎眼的皺紋。

***

由於我沉浸在回憶之中,因此並沒有注意我們走著的路,但現在,我向導們的黑影停在石板路上的一個缺口旁邊,在那里,一個我在城堡中四下閒逛時從未見過的,通往地下深處的樓梯。我被帶領著走下樓梯,不一會兒,我開始意識到有一種光——一種黯淡的,磷光性的,來源不明的光芒。似乎要比我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所能感受到的亮度略有些不真實。

我往下走很長時間。樓梯在岩石中迂迴曲折,前面晃動的身形是我從單調的,毫無止盡的下降中唯一的解脫。最終,於地下深處,冗長的樓梯抵達盡頭,我越過向導的肩膀,注視著擋住我去路的那扇大門。它用堅硬的石頭粗略地鑿刻而成,上面有一些奇怪而令人不安的雕刻,是一些我不認識的符號。門打開了,我穿過大門,停了下來,透過灰色的霧海凝望著周圍。

我站在一個緩坡上,斜坡漸漸消失在霧氣籠罩的遠處,從那里傳來一些低沉吼聲與尖銳叫聲的混雜,那叫聲隱約有點像猥褻的笑。有黑暗,隱約可見的身影在霧中游離浮現,轉而再度消失,巨大模糊的影子們撲棱著無聲之翼,掠過頭頂。一張矩形的長石桌在我的邊上,桌旁坐著二十來個人,他們的眼睛從眼窩深處呆呆地望著我。我那兩個向導安靜地加入他們中間。

突然,濃霧開始消散。它被一陣寒冷的風胡亂地吹走。當其迅速消散,洞中那遙遠而模糊的部分顯露而出,我被恐懼攫住,靜默地站住,但奇怪的是,還有一種同樣有力且無法解釋的興奮。我的一部分思緒似乎在問,「這是何種恐怖?」另一部分卻在呢語,「你知曉此地!」

但我以前從未看見過它。如果我知道什麼在城堡下面很遠的地方,我就不會在晚上睡覺了,恐懼會使我心神不寧。我見了地底世界那怪異居民,使得恐懼與狂喜在我體內奔涌,因而靜默地站住。

惡魔,怪物,無以名狀之物!噩夢般的巨人咆哮著大步穿過黑暗,無定形的灰色怪形如巨型蛞蝓一般用粗短的腿直立行走。由不成形的柔軟肉漿組成的生物,在邪惡的微光中翻滾蠕動著,牠們那畸形的身上分布著能射出火焰的眼目,就如傳說中的阿爾戈斯一般。有翼卻非蝙蝠的存在,在陰暗的空氣中撲飛鼓振著,噝噝低語著——用人類的聲音低語。

我可以看到,於遠處斜坡底部,隱約閃爍著水之寒光,一個隱蔽又陰暗的汪洋。一些影子仁慈地幾乎因距離所隱逸,半明半暗的它們騷動叫喊,攪動著湖面,其大小我只能估摸。一個撲動著皮質翅膀,在我頭上展開,像個帳篷在空中盤旋了會兒,它用火紅的眼睛凝視著我,隨後疾馳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一直以來,當我在恐懼和厭惡中顫抖之時,內心卻充滿了邪惡的歡欣——這聲音在呢喃低語:「你知曉此地!你屬於這里!回到家里難道不好嗎?」

我回頭一撇,大門已無聲地關閉,脫逃早已成了不可能。而後,自尊來援助我。我是克拉利茨氏,一位克拉里茨在惡魔面前是不會承認恐懼的!

***

我快步走到守衛面前,他們仍然坐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里似乎有一團郁積的火焰在燃燒。我正擊退極愚蠢的擔憂,我可能會發現在我面前是一排沒有肉的骨架,我走到桌子前面,那里有一個簡陋的王座,我仔細地注視著我右邊那個無聲的影子。

我所注視的並非光禿的頭,而是一張長滿胡須、死一般蒼白的臉。那彎曲,豐滿的嘴唇是緋紅的,看上去幾乎是抹滿了口紅,那雙呆滯的眼睛陰郁地凝視著我。非人的痛苦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凹陷的眼中郁積著痛苦。我不指望能表達出他周身的那種完全陌生的怪異氣氛,幾乎和從他深色衣服里散發出來的惡臭一樣明顯。他揮了揮一隻裹著黑布的胳膊,指向桌子首位的空座,我坐了下來。

這種噩夢般的不真實感!我仿佛身處一夢,我意識中隱藏的一部分正慢慢地從睡夢中醒來,進入邪惡的生活,掌控我的能力。餐桌上擺著幾百年來從未用過的老式高腳杯和盤子。盤子里呈著肉,鑲著寶石的高腳杯里灌著紅色的酒。一股醉人的,濃烈的香味撲鼻而來,混合著我同伴們的屍臭和潮濕無日光之地的霉味。

每一張蒼白的臉都轉向我,這些臉都似乎熟悉得出奇,盡管我不知道為什麼。每一張面孔在血紅,豐腴的嘴唇上,在痛苦的表情上,在那燃燒的,就像地獄深坑一樣的黑眼睛,都是一樣的。他們凝視著我,直到我感到我脖子上的短毛在顫動。但——我是克拉利茨!我起身,用古德語大膽地說,不知怎麼,這聲音從我的唇中傳出:「我是弗朗茨,第二十一位克拉利茨男爵!你們找我做什麼?」

長桌周圍響起一陣贊許的低語。這引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在桌尾的大鬍子男人站了起來,他臉上有一塊可怕的傷疤,使他的左臉變成了一塊駭人,已癒合了的白色組織。我又感到一種奇怪的熟悉感;我以前見過那張臉,我依稀記得是在朦朧暮色中看著它的。

那男人用古德語說:

「我們歡迎你,弗朗茨·克拉利茨男爵。我們向你致敬,向你致敬,弗朗茨——我們向克拉利茨家族致意!」

說著,他將面前的高腳杯高高舉起。長桌兩邊都站了起來,每個人都高舉著鑲滿寶石的酒杯,向我致意。他們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我依照風俗,向他們鞠躬。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地說:

「我向您問候,您是克拉里茨秘密的守衛,我也向您致意。」

在我周圍,在昏暗的洞窟的最深處,一片寂靜,再也聽不到吼聲和嚎聲,以及飛行之物發出的瘋狂笑聲。我的同伴們期待地向我靠過來。我一獨自站在桌首,舉起酒杯喝了下去。酒帶有淡淡的鹹味,令人陶醉而振奮。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的同伴那張痛苦憔悴的面容看上去那麼熟悉;我經常在我祖先的畫像中看到它,克拉利茨家族建立者那愁眉苦臉,面目全非的面孔在昏暗大廳里瞪著眼睛。在揭示那猛烈的白光中,我知曉我同伴是什麼人;我對應畫中人,一個接一個地認出他們。但是有一個變化!在我主人們那痛苦的臉上,有一種不可磨滅的邪惡烙印,就像一塊難以觸及的面紗,奇怪地改變著他們的容貌,所以我總不能肯定地認出他們來。一張蒼白的,冷笑的臉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但我不敢肯定,因為他的表情已發生了可怕的變化。

我同我的祖先一起進餐——克拉利茨的家族!

我依然高高舉杯,然後一飲而盡,因為,這個可怕的揭示並不完全出乎意料。一種奇怪的光在我的血管里顫動著,我大聲地笑著,因為我心中有一種邪惡的喜悅。其他的人也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深沉的歡慶,就像狼群的吠叫——絞刑架的人發出的痛苦笑聲,地獄里的瘋狂笑聲!從朦朧的洞室中傳來了魔窟的喧鬧。高聳的巨大身影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搖晃著,飛行之物在頭頂偷偷竊笑。可怕的歡樂之浪在這廣闊的范圍內翻騰著,直至黑水中隱約可見的東西發出的吼聲撕扯著我的鼓膜,而在遠遠高過頭頂上,看不見的屋頂又咆哮出喧鬧的回聲。

隨後我與他們一同發笑,瘋狂地笑著,直至我筋疲力盡地坐到座位上,看著桌子另一端那個傷痕累累的男人說話。

「你配得上和我們為伍,配得上同我們吃飯。我們彼此致意,你就在我們中間。我們一起吃吧。」

我們像飢餓的野獸一樣撕咬著鑲滿寶石的盤子里多汁的白肉。奇怪的怪物為我們服務,我的胳膊上有一股寒意,我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可怕的深紅色的東西,像是個被剝了皮的孩子,正在給我斟滿酒杯。怪異,怪異,我們的盛宴是全然的褻瀆。我們在朦朧的燈光下喊叫著,大笑著,進食著,而我們周圍則群邪惡的傢伙在怒吼。克拉利茨城堡下面是地獄,今晚它舉行了場盛大的狂歡。

***

過了一會兒,我們唱了一支勁頭十足的飲酒歌,隨著我們的高聲吟唱,讓大杯伴隨著節奏前後搖晃著。這是一首古老的歌,但那些老式的詞句並非阻礙,因我默念著它們,仿佛它們是在我母親的膝上學會的。一想起我的母親,我突然一陣虛弱,渾身發抖,但我喝了一大口烈酒,把其趕走了。

我們在大洞窟里又叫喊又歌唱,縱情狂歡了很久很久,過了段時間之後,我們一起站起身來,成群結隊地上了一座狹窄高拱,橫跨著黑暗湖水的橋。但我卻不能說出在橋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麼,也不能說出我所見所行的那些不可名狀之事。我得知了真菌,居住在寒冷猶格斯上的非人住民,又得知了巨大的存在於海底城市侍奉著警覺的克蘇魯,還有不潔的,地下猶格·索托斯的追隨者可能擁有的奇怪快樂,以及我還得知了本源——伊歐德,令人難以置信地被外星系所崇拜。我探索地獄至黑的坑,然後笑著回來了。我是其餘那些黑暗守衛中的一員,隨後我加入了他們的恐怖狂歡節,直到那個傷痕的男人再次同我們對話。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他那張滿是傷疤和胡須的蒼白的臉就像一隻滴水獸。「我們必須馬上離開。但你是一位真正的克拉利茨氏,弗朗茨,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還會再吃一頓的,尋歡作樂的時間比你想像的要長得多。最後一次致意!」

我向他致意:「為了克拉利茨家族!願它永不隕落!」

隨著一陣歡呼,我們飲盡了酒中辛辣的渣滓。

這時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疲倦。我同其他人一起,轉身離開了洞窟,里面那些歡躍,咆哮,匍匐的身影,從石雕成的洞門爬了上去,然後穿過石門上了樓。我們排成縱隊,不停地向上,向上,直到最後我們從石板的裂縫中鑽了出來,繼續前進,一個黑暗,沉默的隊伍,穿過那些沒完沒了的走廊。周圍的環境開始變得出奇地熟悉起來,我突然認出了他們。

我們正處於城堡下面的大墓室里,克萊里茨男爵們都被隆重地埋葬在那里。每位男爵都被安置在各自房間里的石棺里,每個房間都像項鏈上的珠子一樣,一前一後地排列著,這樣,我們就從早期男爵的墳墓中最遠處的克拉利茨墓出發,走向空閒的墓穴。按照古老的習俗,每一座墳墓都是光禿禿的,空盪盪的,直到使用它的時刻到來,那具巨大的石棺,上面刻著銘文,將被抬到它的位置。確實,把克拉利茨的秘密藏在這里是很合適的。

我突然意識到我是獨自一人,除了那個留著鬍子、留著難看傷疤的男人。其他的人都不見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並不想念他們。我的同伴伸出了他那裹著黑布的胳膊,阻止了我的前進,我疑惑地轉向他。他用洪亮的聲音說:「我現在必須離開你了,我必須回到我所屬之地。」然後他指了指我們來的方向。

我點點頭,因為已認出我的同伴都是些什麼。我知道,每個克拉里茨男爵都被埋葬在他的墳墓里,只會以一個不生不死的怪異存在出現,潛入地下的洞穴,參加邪惡的狂歡節。我還意識到,隨著黎明的到來,他們又回到了石棺,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直到夕陽將帶來短暫的解脫。我自己的神秘學研究使我能夠認出這些可怕的現象。

我向我的同伴鞠躬,隨後准備去城堡的上半部分,但他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的傷疤在發出磷光的幽暗中顯得很可怕。

我說:「我還不能走嗎?」

他用折磨人的,陰燃著的眼睛凝望著我,那雙眼睛曾窺視過地獄本身,他指了指躺在我身邊的東西,在一剎那間,我恍然大悟,知道了克拉利茨詛咒的秘密。我突然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黑暗的形狀在我的腦中盤旋尖叫;對每個克拉利茨男爵何時開始融入血脈的可怕理解。我知道——我知道——墳墓里從來沒有空棺,我在腳邊的石棺上讀到銘文,上面書寫著我的命運——我自己的名字,「弗朗茨,第二十一位克拉利茨男爵。」

譯者後記

該篇文是第一篇翻譯的克文,於2020年2月完成,也是我第一篇完整翻譯完的內容(因為短)。若問為何選擇HK的文章,主要是因為水平一般,翻翻練練英語和筆力,以及那時能接觸到的文本也較為狹窄,那時主要是從克吧的吧盤那里找到的,都是克圈前輩們整理的內容,白嫖了屬於是,但也只能隔空遞頭了笑死。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