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刀劍笑》 第七幕

前情提要

橫刀,名劍,笑三少齊名江湖已久。
三人武功卓絕,即是至交好友,也是角逐 「 天下第一 」 的對手。
如今笑三少身負命案,遭至江湖共戮。為查真相,他逃入武林禁地【銀鉤舫】。
而追殺他的陸離仙與譚志接踵而至,三人幾經交鋒,即將在狀元局上一決生死。
同一時間,自量堂主狄准為救被笑三少擄走的愛妻相思夫人。
相邀老友梁飲幫忙,追查笑三少的下落。後者也在這過程中,逐漸揭開了真兇的面紗。

前文傳送

《刀劍笑·第一幕 困局》 《刀劍笑·第二幕 賭局》 《刀劍笑·第三幕 殺局》
《刀劍笑·第四幕 幻局》 《刀劍笑·第五幕 入局》 《刀劍笑·第六幕 爭局》

(一)

體面的人需要體面的死法,但江湖中人往往都死得很不體面,因為他們不想死。在極樂御史的示意下,侍者蓮步輕移,飄至崔猩猩身旁。她手上端著的玉盤里,靜靜躺著一粒【無恙】。無恙之丹,服之即死,毒來無恙,死亦無恙。無痛無傷的毒藥,算是銀鉤舫給輸家最體面的死法。

「且慢。」說話的是笑三少。台上眾人的目光齊齊的看向他,不知他要作何意圖。

笑三少起身向觀戰的四喜發問:「總管,我想求證一下,倘若賭資沒有輸光,便不用死對吧。」

「香盡之前。若有賭籌自不必死。」看台上的四喜靜靜答道。

笑三少恭聲稱謝,繼而離席向崔猩猩走去。崔猩猩一臉戒備之色,他不明白笑三少要做什麼。在台上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他從崔猩猩桌案的襯布下,拿出了一枚一百兩的賭籌。

笑三少將賭籌放到崔猩猩面前,笑著問道:「崔兄,生命誠可貴。這,是你的賭籌嗎?」

此話一出,四喜冷哼、譚志蹙眉、陸離仙沉吟、其餘眾人均不解。笑三少明明可以除去一個對手,為何還要救他一命?難不成兩人暗中有勾結?若真有勾結,又何必多此一舉?是真的?接連三個疑問,充斥在台上觀戰的所有人心中。

崔猩猩咬碎一口鋼牙,幾乎是從渾身的骨頭里憋出一個是字。這賭籌自然不是他的,定是笑三少借著押寶的契機,暗中將這枚籌碼打到襯布之下。

雙方並沒有言明壓上了全部賭資,故此這一局崔猩猩雖輸卻不必死。笑三少盡得四萬一千九百貫。加上他之前的一萬四千貫,足有五萬五千九百貫。他向眾人拱手致謝,隨即轉戰龜籌。

在龜籌這邊等候笑三少的,是陸離仙。

賭龜籌的玩法甚是簡單。下注者選好賽龜,將籌碼放入龜背上的籌筒。由裁判統一發令讓賽龜沿賽道前行。誰的龜先到終點便算勝出,可以贏走其他下注者的賭注。

賭桌之上,越是簡單的玩法門道越多。下注者首先要選好賽龜的品種,越大的龜行動越發遲緩,但卻能馱起更多的籌碼,反之亦然。其次,賽龜行進之時,下注者可在賽龜身上加減賭注。不過下注者絕不可以觸碰到賽龜,所以需要下注的人隔空拋注。拋得進去即算下注成功,拋不進去,那可就是白白浪費了。

最後,便由荷官統計得勝賽龜身上的籌碼。賽龜身上押有多少籌碼,其他幾家就得跟多少籌碼。

「陸老頭,等的很辛苦吧。」笑三少對陸離仙素來沒有什麼好印象,後者更三番兩次致自己於死地,真是佛都有火。故此他一改往日態度,直言挑釁,也算是吐一吐胸中多日累積的郁氣。

陸離仙長眉聳動,眯著老眼冷笑道:「堂堂丐幫幫主便是這般嘴臉,稍有得勢就連禮數也忘了。饒是你師父親在,還要稱老夫一句先生。不怪你能做下那些違逆人倫,殘忍無道之事。真算得上江湖上的頭號敗類。」

笑三少擂胸頓地,一副懊惱之像:「家師在世之時時常訓誡,要我與那些武林名宿走遠一些。這些人自恃跳梁之技,專夸命世之能。言必稱道德禮法,私下里作奸犯科一樣不落。見權柄而忘義,貪錢勢不惜身。陸仙長馳騁江湖四十餘載,行俠不曾留名。身為武林持擘,卻以參天之身隱居京師。於朱門大戶中廣布慈悲之心,小子何智、豈敢與長者爭名?」

這番話一說完,陸離仙身旁的短須賭客撲哧一樂。笑三少這番話是越說聲越大,霎時一傳十,十傳百,人人忍俊不禁。片刻不到,整個看台鬨堂大笑,地動山搖一般。

這些人雖然在船上呆了許多,但對陸離仙的大名可是早有耳聞。此公未去京師時,便喜鑽營攀附。江湖諸派一來敬他師出名門,並未做出什麼奸邪之事;二來他武功不俗,不想多惹麻煩;故此平日里也便捧著應著。雖無什麼行俠義舉,但經年累月下來,也仗著輩分高混成了個一代宗師。

江湖上似陸離仙這樣的人,其實不少。不過他們沒跟陸離仙一樣,惹上了笑三少。笑三少確實待人以誠,可他畢竟是丐幫出來的。若論損貶鬥嘴,他哪能比得過從乞丐窩長大的笑三少啊。要知道丐幫這些幫眾,平日里便是你問我老母,我探你親娘,嘴皮子上的功夫絕對是一等一的高。

陸離仙一番冷言,反遭笑三少揭短,一時氣得滿面通紅。再加上那滿臉白須,便如猴屁股一般,那里還有養氣大家的風范。

一番唇槍舌劍過後,賭局應時而開。場上四隻賽龜【青眉宰相】【赤發靈官】【皂甲大將】【白衣秀士】,四隻按由大到小的順序排列。

局中坐陪的高手們大眼瞪小眼,都等著笑三少和陸離仙先下注。陸離仙大手一揮,卻只拎出二百兩籌碼擲向【赤發靈官】。隨即便閉目養神,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笑三少看在眼里,又瞧了瞧那陪賭的六位高手。這些人眼觀鼻、鼻觀口,老實得像只鵪鶉。顯然是笑三少不下注,他們也不下注。笑三少心中思忖,這六人怕是已被陸離仙收買了。

陪賭的三十六名高手雖然是由銀鉤舫選拔,但船上的賭術高手一共就那麼些人。陸離仙想篩出這三十六人並不算難。天下熙攘,皆為利往,何況這船上盡是爭名奪利之徒。

陸離仙的計策不在一局決勝,他想活活拖死笑三少,所以他每局都下最小的注。就算笑三少次次都贏,香盡之前也絕湊不夠十萬貫賭資。他若是放棄龜籌這一局,便要直面賭術最強的譚志。譚志要殺笑三少的心比自己只強不弱,讓他們二虎相爭,自己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既然對手已布好陣局,那自己唯有隨機應變了。笑三少取出一枚一千兩的籌碼,押到了白衣秀士的身上。其餘六人見狀也掏出二百兩下注,不過一多半的賭注都壓在了白衣秀士的身上。

白衣秀士這只龜有巴掌大小,四肢淡黃且龜背高隆,背甲被大塊大塊的黃文菱紋分割,因此喚作白衣秀士。眼下就數他身上的籌碼最多,直壓得小龜縮殼不動。別說走了,怕是邁一步都難。

金鈴一響,下注的眾人圍城一團,四隻賽龜伸頸探頭,緩步前移至五尺外的終點。皂袍大將體格適中,身上馱著籌碼又少,自是一馬當先。赤發靈官昂首挺胸,好似久經賽場的老將,緊隨其後。青眉宰相一步兩晃,邁著八爺步不急不慢。再看那白衣秀士,誒!那白衣秀士怎麼跑到最前面去了。

陸離仙本來在後面品著香茗,靜候佳音。哪成想匆匆一瞥,卻看到那白衣秀士引頸前沖、奮起直追,轉眼間便超過了皂袍大將。陸離仙連忙近身觀瞧,那笑三少一手撐著桌案,一手正給下注的烏龜揮舞助威。

陸離仙心中暗罵笑三少這小王八蛋使詐!這廝借勢導力,用自己的內力托著那賽龜往前走,那賽龜自然是如有神助。要是回回都讓他這般得逞,那十萬貫賭資不是轉眼就來!陸離仙手指搭在桌角處,當即運起玄門內功與笑三少相抗。

陸離仙功力精純,稍一發力便令白衣秀士的速度慢了下來。笑三少見狀,當即掌沿挪動加大力道。

陪賭的六人雖被陸離仙收買,卻只隔岸觀火,坐看兩人以內息較勁。這些人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陸離仙雖然收買了他們助拳,可並沒有嚴格規定何時幫、怎麼幫。而且,他們還要顧及一下銀鉤舫,若是被總管發現他們暗通款曲,那可沒好果子吃。

窗邊香菸裊裊,那炷香早已燒過了大半 。蝶舞忽然察覺有一絲不對,自己這邊的看台,緣何這般安靜。她想問身邊的王小二發沒發覺有什麼異常,可轉身一看,身旁座位空空如也,哪里還有什麼王小二。

方才她全神貫注看著笑三少的賭局,心無旁騖之下竟連王小二離開也沒發現。她正欲出聲尋找,忽覺後頸刺痛。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在黑幕的掩蓋下,王小二背起蝶舞,潛伏身形走入看台後的通道。他們所經過的每一個人,都目光呆滯,直愣愣看向賭局。

暗中監視的侍者見二人離去,便向主看台方向打了個手勢。看到手勢的極樂御史轉而向四喜低聲道:「王小二已按計劃撤離,請總管示意下一步計劃。」

四喜一把合上摺扇,冷冷道:「讓左手系紅線伙計們分批撤到船尾,切記不可從邊舷撤離。龍鼓一響,即調「洗銹」輕場。」

「是」

(二)

賭局仍在繼續,譚志卻已耐不住心神。他面前的籌碼堆得如小山一般,可現在的他就像是在行將就木的死人。當笑三少將那枚籌碼拍在崔猩猩身前時,他的理性也隨之崩塌。

李太白那一記誅心的眼神,一直在譚志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自己這一生如履薄冰,從滿腹的雄心壯志,到心甘情願的錦衣夜行。這三十年來的規劃布局,只為於夾縫中求得生存。拉攏這個,妥協那個 ,算計來算計去。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栽倒了毫不相關的人身上。

也是這三十年練就的滅情絕性,只用了不到兩年便被消融殆盡。自己利用永王那些人求生,那些人又何嘗不是利用自己。

這些年來的基業,到頭來就如一張蛛網。永王這樣的人輕輕一吹,便煙消雲散。如今回看,當真是一場笑話。今日縱使這般安排,笑三少依舊能從容得勝,還算計什麼?自己何必在這根本沒得選的賭局中,白白期許……

譚志的這些想法,陸離仙一點都沒察覺。誰能想到方才還正常的人,會因為一些完全不相乾的事情而崩潰。而且,他自己也是無暇分心。

這一場龜籌已過盞茶時間,兩人的內力源源不絕,於賽道上形成一股看不見的渦流。一時間,場上的四隻賽龜好似讓人施了法一樣越走越慢,有兩只甚至乾脆定住了。

陸離仙的指力委實可觀,笑三少只覺三道鋒銳無匹的指力,穿透自己一層層地堆疊而成的氣海,直刺入自己的掌心,鑽心的疼痛。這跟玄門正宗溫而不厲,威而不猛的內功特點完全不同。換做旁人,這手怕是會被沖擊的筋肉支離。

陸離仙心中亦是驚訝,他實在難以想像,何以這年輕人會擁有如此深厚的內功修為。似他這等功力,實是平生罕見。自己偶得天助,方練就這失傳已久的仙遊之術。此等玄功運使的劍氣,一觸之下仿若泥牛入海,被笑三少萬濤排壑般的功力層層抵消。

忽然,那層層潮汐竟捲起滔天巨浪,整個桌案震顫響動,陸離仙三根手指上的指甲寸寸皸裂,他心中暗道不妙,這笑三少竟以畢生功力襲來。轉念一想,不如趁著他內傷初愈,索性便在這賭局之上將他震斃當場。當即鼓盪丹田,猛提一口真炁,調起磅礴內勁反壓過去。

這一下發了狠勁,陸離仙須發無風自動,腦後玉枕穴生出縷縷白煙,倒真似個吞雲吐霧的陸地神仙。

咔地一聲,笑三少腳下的木板碎裂開來。陪賭的六人見狀,齊齊退了一步。眼下兩人功力相爭,稍有不慎導致氣勁迸射,那旁邊的人非得被震的五髒移位而死。

砰的一聲,又是一記脆響。笑三少身後的木樑也震裂開來。緊接著又是幾聲響動,笑三少四周的木板全都裂出了細紋。更絕的是,場上的那四隻烏龜竟然飄了起來,在半空中不住地撲腿翻轉。

台下的看客們接連喝彩,東邊一句陸地仙,右邊一句老神仙,什麼內功莫測高深,掌力震古爍今,如山呼海嘯一般。

可陸離仙那,他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再看笑三少是一臉壞笑,竟然還拿空出來的手擲籌碼。

原來笑三少方才的進攻根本就是耍詐,目的就是誘陸離仙傾全身功力與自己拚鬥。而他自己竟然用出了道門借勢導力、借力傳勁的功夫【引進落空】。這門功夫本身是拆招時以小搏大的巧招,少有人用於內力拚斗之上。原因在於,若要在內力互拼時卸走對手的內力,那自己內力就需高過對手數倍。可功力真的高過對手數倍,又何必卸走對手的內力那?

這般用法,正是方才他與風笙水喜的太乙玄機劍法對決時得有所悟。這夫妻二人從來都是並排而行,一人式微之際,另一人並不挺劍相救,而是振劍擊空。這看似無用的一擊,卻能卸走笑三少攻來的勁力,更能反震回去,這便是以空架空。令對手,同伴,自己三人之間形成如彎月的弓形。如此形勢,只要對手一瞬間所釋放的內力不超過兩人總和,便能將這股力道盡數卸走。

陸離仙坐東朝西,地處船首方向,自然比笑三少的位置高出些許。陸離仙是下按運勁,笑三少是舉掌上托,重心都是前傾。而兩人之間又有賭局為作為媒介,便形成了以空架空的局面。只要運力得當,任陸離仙狂潮洶涌,也難沖走笑三少這塊礁石。

笑三少從一開始就沒把希望寄託在狀元局上,兩人之間必有一戰。他的目的就是在此之前,尋找機會削弱陸離仙的力量,進而從他身上找出幕後黑手的蹤跡。故此他用這以空對空,以道制道的法子,虛耗陸離仙的功力。

兩人僵持已久,周身五尺之內,竟是一半灼熱如火,一半已覆上寒霜。那用於賽龜的桌案,竟枯木逢春長出了綠芽。如此場景,更令在場眾人狂熱喝彩。

笑三少心中驚訝,這牛鼻子內力竟如此高深,堅持這麼久還有餘力。陸離仙也沒想到笑三少行事正派,手段卻這般葷素不忌。他心里是又恨又氣,內力撤不回來,只能有增無減,如排山倒海大舉而去,只盼能打破這一邊倒的「平衡」。

可他一轉攻勢,笑三少立時龜縮自保,將他的內力全數卸走。攻不得攻,守又守不住。加上台下不住的起鬨,陸離仙是叫苦連天,只能任憑內力宣洩。仙遊之法雖能吸取天地氣機化為內力,可畢竟是日積月累而來,哪能經得起這般揮霍。

他抬眼示意那被收買的六人來幫忙,那六人卻是動也不動,他們本就是非奸即惡之人。現在這情形不但救不了陸離仙,反而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六人哪敢伸手相助。

眼看陸離仙便要氣厥當場,但聽砰地一聲悶響。笑,陸二人所凝氣旋被一股雄渾氣勁硬生生分開兩半,反沖回來的氣勁不但將兩人震得五髒翻騰,還把那四隻賽龜全都崩到了終點。

兩人連忙調息運氣,安穩心神。陸離仙直覺後心一陣清涼,心口的灼火之氣緩緩退散。他抬頭一看,卻是鐵塔般的崔猩猩正幫輸送內功助他療傷,不禁眼睛一酸,之前對崔猩猩的懷疑全都煙消雲散。

「多謝老弟,多謝。」陸離仙這番話說的是情真意切,方才若不是崔猩猩施展暗絕打破僵局,他這時指不定比笑三少還慘。

笑三少的確慘得很,方才內力反沖直震得他仰天嘔紅,那鮮血紅中帶紫,內傷怕是又加劇了。身雖受傷,可這場賭局卻是實實在在的贏了。

四隻賽龜里有三隻很不幸,它們體格太大,背部的龜籌直接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最小的白衣秀士因為頭重腳輕,直接被撞得四腳朝天倒扣過來,所以保住了籌筒里的賭注。

笑三少把所有大額的籌碼都押了上去,所以這一局他贏了個大滿貫,陸離仙和那配賭的六人都要輸他八千兩。這下當真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了。

譚志長舒了一口氣,將手里的骨牌丟到籌碼堆上,像是丟走了一個麻煩。那是一副雙天至尊,是牌九里最大的一副牌。譚志可以靠這副牌穩贏這一把,可卻不能穩贏與笑三少這場生死局。

笑三少與陸離仙這般明顯的出千,銀鉤舫也沒派人干預,說明他們根本就不在乎這場賭局。

現在擺在譚志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繼續這場狀元局,幫陸離仙和崔猩猩攢夠籌碼,在天局上三方聯手奪勝,向閻羅天子許願殺死笑三少。
二:掀桌子,干。

突然,一陣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那聲音由遠及近,先是譚志,緊接著是笑三少,陸離仙,崔猩猩。他們都聽見了那自船艙方向傳來的聲音。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這下所有人都聽到了這陣異響,那聲音好似一道道悶雷,又像是來自遠古蒙昧中的怒吼,一下又一下砸在眾人的心頭,轟在他們腦中。震的眾人心驚膽寒,擊的人心驚肉跳。那聲音對於譚志來說再熟悉不過,他曾在烽燧堡聽過這樣的聲音,那聲音象徵著死亡。

(三)

夜色幽,月如鉤。月光透過樹梢,斑駁陸離地灑下,形成一片片光與影的交錯。瑩月之輝與落雪交融,令飄落其上的梅花分外殷紅。江南百姓將這景象稱作「 紅雪 」。

點點落梅於雪上輕盈地轉身,又緩緩停下,在血泊中重新綻放。血腥味被寒香掩蓋,一如庭院中的那些屍首,緩緩陷入雪中。

花顏面具隱藏著他們的面容,屍首身上的白襖已被猩紅浸透。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正蹲在他們身旁,用雪水洗淨刀身。

「這些人就是你所說的金縷衣?」梁飲還刀入鞘,摘下身旁屍首的一張面具問道。

面具下是一張極俊美的少年面孔,死狀十分安詳。似這般年紀,正是鮮衣怒馬,勁灑風流的時候,可惜他只能長眠於此了。

「不,這些人是探花郎。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會控鶴府的手段。」應聲的人站在陰影中看不見面龐。唯一裸露的下頜似乎與梁飲一樣,也有傷疤在臉上,由左至右貫穿嘴角。

「這倒不稀奇。控鶴府距今也才五十多年。跟你們的組織相比,不過九牛一毛。」梁飲摘下酒囊啜了一口,烈酒入喉跟著真氣運轉驅走體內那股徹骨寒氣。

這些探花郎都是控鶴府培養的藥人,專供武後行暗察之事。這些人的腦中被植入了秘術,不發作時與常人無異。但一有召令,他們就會化身無情無感、唯命是從的殺人工具。

陰影中的那人略一思忖道:「按照長孫前輩所說,控鶴府的創造者已被「他們」所殺,控鶴秘術亦隨之失傳。如今這些藥人再現,說明還有一股我們察覺不到的勢力,多半是敵非友。」說至此時,那人話語中難掩一絲疲憊。

梁飲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寬慰道:「前路雖難,但你不是孑然一身。有李泌,何姑娘和裴老襄助,阿剌摩忒昔日的曙光一定也能在大唐相見。」

那人嘴角微微下耷,似乎有些失望,他的目光看向梁飲的臂甲,惋惜道:「有它相伴,說明我們做的事並無二致,你應該加入我們。」

梁飲伸出五指握拳,寒芒在手背上一閃而過:「對你們來說,這是使命與信條。但於我而言,這只是一個工具,一件兵刃。我不喜歡受約束,你們肩負的大任我更加無法承擔……這次追查笑三少的蹤跡全賴你們的幫助,待此間事了,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回報。」

那人輕嘆一聲,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希望你知道,你並不是給我一個回報,而是在為扶救蒼生盡一份力。」

「阿列寇巴薩那。」

「阿列寇巴薩那。」(願你安好)

梁飲望著那消失於雪夜中的身影與鷹唳,心中浮現起李太白的那兩句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一陣腳步聲踏雪而來,數名手持藍色燈籠的人推開宅院門扉,魚貫而入。最後進門的是位商賈打扮的瘦高老者,著了一身玄衣皂袍,右手拇指上的紫玉扳指分外耀眼。

老者對庭院中的屍首視若無睹,徑直走向梁飲。他輕功了得,所經之處不但沒留下一處痕跡,還將前人留下的腳印抹去,好似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梁飲迎上前去,生出一副歉意模樣:「有勞吳爺接應,還要為晚輩料理殘局。」

吳姓老者微微一笑:「梁老弟客氣了。我吳鴻忝為九州商會的掌座,幫公子爺的朋友是分內之事。更何況老弟替我料理了這幫妖人,一解常州隱危,老哥哥謝你還來不及吶。」

九州商會匯聚天下商賈,有五大掌座分管中原十六道的商路事宜,這吳鴻便是五大掌座之一。此人面似好好先生,在行商上卻是狠辣卓絕,非把同行吃干抹淨不可。可他賑災濟民也一樣不手軟,自言捨得多賺得更多。李太白作《將進酒》後,他更是「千金散盡還復來」當做人生格言。

因此梁飲一到常州,朱顏便飛鴿傳書這位關系極好的前輩,托他襄助梁飲。眼下他帶來的隨從正打掃現場,這些人手腳麻利,一看就是慣做沾腥帶血的買賣。兩人遂轉而出了宅院詳談。

院門口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梁飲只搭了一眼,便暗贊吳鴻辦事妥當。這馬車看著無甚出奇,黑黝黝一片連雕飾也沒有,但車身所用的卻是極好的紅橡。紅橡質地堅韌,用做戰車馬車最合適不過。但大唐少產橡木,都是經大食商販運抵至長安售賣,長途跋涉下來售價奇高。

這輛車少說得有五六百斤,再加上頭前那兩匹河曲名駒,造價恐怕要有一二百兩。這一筆筆銀子都花到刀刃上,絕不是兩京貴富那些爭奇斗艷的花架子可比。有這輛車在,梁飲定能在笑三少之前趕到煙雨莊。

吳鴻自懷中取出三支長筒,交予梁飲手中:「我知老弟時間緊促,所以把東西都備到這馬車上了。待你上船之後,我的商船會尾隨而行。你要每隔一個時辰,將筒內的藥粉迎風飄灑,我們才能追上你的蹤跡。這三支長筒的藥量最多能用半個月的時間,老弟千萬要速戰速決。」

梁飲接過長筒,隨即又與吳鴻對了一遍謀劃步驟,隨即上了馬車啟程。臨行前他還有一言拜託吳鴻,他孑然一身,經年累月唯有那胭脂馬常伴左右。此番出海,自帶不得它。所幸吳鴻也是愛馬之人,對胭脂這匹大宛異種更是格外喜愛,自是欣然允諾。

大雪紛飛中,馬車逐漸遠離吳鴻的視線,沒於黑夜之間。不知為何,吳鴻的面容也隨著轉喜為憂,漸漸又變成了一種空洞又深邃的淡漠,那是一種看向死人的目光。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