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盡頭出差,飛船憑空長出了一盤餃子丨2022科幻春晚

責編 水母

題圖《基地》截圖

主視覺 巽

在宇宙盡頭出差,飛船憑空長出了一盤餃子丨2022科幻春晚

編者按

春節期間本該全家團聚,但主角反而在茫茫宇宙中尋找失蹤的家人。在航行中,未知的神秘物體生長出了無盡的「絲」……重重謎團,最終指向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結局。

絲念

作者 | 房澤宇

科幻作家,時裝攝影師。酒醉時披上件黑色幽默,舞台上演一場荒誕的秀。代表作《向前看》《青石游夢》,長篇《夢潛重洋》。《垃圾標簽》獲「宇宙商店·2021」科幻短篇徵文活動銀獎。

全文約11000字,預計閱讀時間22分鍾

科學進步從自我蠶食中向前。新想法推翻舊想法,新實驗淘汰舊實驗,課本上所講授的真理,或許在下個世紀就變成了愚昧,科學受因果律和時間線所困,就像這艘翱翔在太空的運載飛船,群星下的它無疑是突兀的,可如果換個位置,把群星變成飛船,飛船變成為一顆星,那這顆星是否才是宇宙中突兀的存在呢?

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囚困人類的思考,挑戰所有的想像,它會逼著一個不甘於一無所獲的科學家,指向未知的神明發誓。

「我沒有證據,但我有一股強烈的預感,我要去那向你們證明,它一定就在那兒。」這就是周方的父親最後留給他的一句話。

雷公號運載飛船實驗2室的艙門牢牢緊閉著,頂部的空氣交換機正處在關閉狀態,安靜無聲,幾只測量輻射和射線的小儀器偶爾的一聲,顯示還在工作,安裝在牆角的攝像頭一直凝固在那兒,鏡頭只對准了中央,那座方形托墩上一隻透明的真空罩。

周方正在駕駛室透過螢幕監視著那兒。

他大汗淋漓,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他的腦海中卻嘈雜著一片尖厲的警報聲,他仿佛看到壓力、制氧、中控系統全亂套了,飛船失去控制,在太空中搖擺不定,如他額頭上正滾下的一粒汗,一頭扎進宇宙的海綿,化為一顆不斷縮小的水滴,隨後在虛無中消失了,消失得連塵埃也未剩下。

可它去了哪兒呢?他始終想不明白。

導航屏前的謝山河這時說了一句話,警報聲立即在周方的腦海中消失了,眼前的數值又回到了正常狀態,周方緩過神來。

「你剛剛說什麼?」他問。

「我說,這次任務最開始安排的不是咱們吶?」謝山河正把運載任務單停到委派表那一欄。

「嗯,是我主動申請的。」

「哦。」謝山河輕輕回答了一聲,便將表格關閉,露出後面的地圖,導航目的地正標注在遠晨星愚公基地上。

「周隊。」謝山河向椅子上一靠,「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你呀,比我官高一級,我呢,比你大兩輪,不說是你長輩吧,也算是老搭檔了,今天不論級別論交情,咱們把話說明白點。」

周方思考了一下,「你是想說年假申請的事吧?」他問。

「怎麼?這要求很過分?」謝山河回道。

「不過分,你也三年沒回去了。」

「那就奇怪了,為什麼前天你才答應的事,今天就變卦了?我兒子的申請昨天可就批下來了,你怎麼回事,不想讓我和兒子一起回去過年是怎麼著?」

「老謝,今天才在914區發現了新星,我怕之後還會有任務,也沒說不批,是讓你再等等。」

「發現什麼星和我倆也沒關系,我兒子只是個基地的臨時駕駛員,我和你又是跑運輸船的,搞研究是基地那幫人的事。說白了,是你爸的事。」

「別總我爸我爸的,咱們還在出任務,只說事。」

「好,這語氣我算聽明白了,還真是因為這個。」謝山河支起身子,「運輸艦上就你我兩人,我也不跟你避諱了,最開始發現914區能量場的時候,射電望遠鏡和無人勘測機可都去查過,本來就什麼也沒有。當時又不是我一個人質疑你爸——質疑周教授,你說他僅憑那幾個返回來的可疑數據,就斷定914區出現了一顆新星?我記得當時你也沒接受吧?」

「可他判斷得沒錯。」

「但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他去找的時候那顆星就有了,射電望遠鏡也忽然能看見了,就有了明確的影像,這是為什麼?難道那顆星是憑空出現,變戲法一樣變出來的?」

周方也不知該怎麼解釋,它就是那樣神秘地出現了,「所以現在運送的這件貨物才顯得很重要,閃電號在發現新星之前先發現了它。」

「那你爸怎麼說,有沒有什麼初步看法?」

周方搖搖頭。

「估計他也沒搞明白,我反正是跟他打了賭了,看他那勁頭,不知回來要怎麼跟我顯擺呢。我現在不想見到他,等這趟任務完,你把申請給我批了,不是在跟你倚老賣老,到我這歲數,就連睡覺時都想,尤其是這快過年了,想讓兒子吃頓我包的餃子,看看家鄉滿街的紅燈籠,這些情景在我腦袋里一直轉,我想好了,這次回去後,我就申請退休了。」

周方正要說什麼,通訊台響了起來。

兩人往那一看,是從基地4級頻段發過來的通訊。

周方看了謝山河一眼,4級頻段是艦隊長級保密頻段,謝山河的權限不夠,需要迴避。

「行吧。」謝山河起身走向艙門,他似乎還想說什麼,最後搖搖頭,嘆口氣離開了駕駛室。

門剛一關上,周方就像變了一個人,露出滿臉的緊張,手像松開的彈簧,一把就將通訊話筒扯到了面前。

「這是雷公號,我是周方,搜索隊有收獲了嗎?」

「周方,這是基地,還沒有發現閃電號的蹤跡。」

「還沒有?船員也還聯系不上嗎?」

「中控星際雷達還在繼續搜尋,閃電號的通訊系統依舊在失聯狀態。」

周方壓抑著一股強烈的不安,他再次抓緊話筒,「那有沒有——殘骸?」

「別往壞處想。」對方說,「閃電號沒有失事的跡象,以他們豐富的航天經驗來說,肯定會想到與我們取得聯系的方法,你放心,基地會持續跟進,周教授和閃電號都會找到的。」

「一有消息請馬上聯系我。」

「好,對了,閃電號失聯的事謝山河知道了嗎?」

周方猶豫了一下,「我還沒告訴他。」

「明白,他的安全級別不夠,你做的沒錯。」

並不是因為安全級別的事,但原因周方沒有說出來。

「這邊剛召開完緊急會議,提到你之前的申請,我們考慮到此次事件的特殊性,打算臨時為你提高一級權限。」

「你是說,我父親——周教授最後和基地聯絡的內容可以告訴我了?」

「嗯,其實並非你想像的那樣,閃電號失聯前並未出現異常,從基地出發後直到914區閃電號一直在按照規章守則回饋報告,直到他們發現了你現在正在運送的這件貨物。」

「種子?」

「對,這是周教授臨時給它的命名,當時它正懸浮在那片能量場中央,彼此間區域交疊,但一個小時後閃電號就失去了與基地的聯系,再後來我們就發現了那顆新星,後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周方知道,在執行運輸任務前搜索隊已前往閃電號失蹤的區域進行了初步探查,發現一顆相對光滑,沒有凸起和隕石坑的星體,上面未顯示出閃電號曾經登陸過的跡象,它處在那片能量場的邊緣,而在能量場中心,搜索隊搜尋到閃電號提到過的那粒種子樣物質,最終通過研究決定,捕獲種子,讓運輸艦將它帶回基地做進一步研究。

「周方?」

周方回過神。

「運送途中有出現什麼情況嗎?」

「一切正常。」周方看向監控螢幕,「貨物存放在實驗2艙,按規定加裝了隔菌罩和真空隔離,計數器沒有顯示輻射數值,其它檢測數值也比較穩定。」

「一定要保證這次任務中的運輸安全,我們都知道你很謹慎,基地這邊也會繼續尋找閃電號,保證把你的父親安全帶回來,一有問題請立即聯絡基地。」

「雷公號收到。」

通訊結束。

通訊話筒倒在儀表台上,焦慮再一次蔓延開來。周方想過無數種可能,可始終沒有一個能夠說服他。像蒸發了一樣,可就算是水蒸發時也能找到痕跡,閃電號卻是憑空消失,沒有爆炸、沒有殘骸、沒有求救,就像從未出現過,就像穿越到了其它空間。

他再看向面前的螢幕,看向真空罩里那顆奇怪的種子。

難道真的跟它有關?

他這時忽然發覺,那粒種子的模樣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運輸單]

載具編號:雷公號2-X1小型運輸艦

GNC系統:自動巡航

運輸時間:4區2-371-9814

貨物名稱:██████

出發地:914區█████████

尺寸/外觀描述:4*6cm,h=2cm,梨形,波長495泛青色,███████

質量測量:未知,初步██████,███kg

密度:未知,經██████kg/m³

成分:未知

來源:由██████協同 ██████探索艦於███████

保密等級:3

安全等級:6

目的地:遠晨星愚公基地

運輸員:運輸3隊隊長周方,機械師謝山河

周方將套著密封袋的運輸單放下,走到方墩前,他把隔離服的面罩向前拉出一點,使呼出的氣不會凝結在目鏡上遮擋住視線。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此時實驗艙里除了電纜傳出的細微電流聲,剩下的只有他不斷加粗的呼吸聲。他注視著真空罩里那粒小東西,實在太小了,比瓜子還大不了多少。

他湊近一點,那東西是極度光滑的,可又仿佛雕琢著某種細密的紋理。

他像顯微鏡那樣對准一個點觀察,發覺那層泛青的表皮下似乎在流動著什麼。

嗖的一聲,周方猛地回過頭。

身後的艙門打開了,謝山河穿著隔離服走了進來。

「喲,沒嚇著你吧?」他問。

周方緩了口氣,沒理他。

「我說你怎麼不在駕駛室呢,我就問問,剛才基地跟你說什麼了嗎?沒新任務吧?」

「沒有。」周方繼續看那粒種子。

「既然沒有,那我的申請是不是可以批了?」

「老謝,你有沒有感覺,這東西跟剛剛不太一樣了?」周方問。

「不一樣?」謝山河疑惑著繞到方墩一側,「就這樣吧,大小外觀沒什麼變化。」他說道。

的確,無論光澤和輪廓還是之前的模樣,可周方就是感覺哪里有些不對了。

他又蹲低了一些,看向種子底部。

他定住了。

種子本來是懸浮狀態,此時卻和底座牢牢粘在了一起。

謝山河也發現了異常,「唉,你到後面來看看。」

周方起身繞到方墩之後,他這時震驚地發現,後面的真空罩,沿著方墩底座,垂掛出一片蠕動的銀灰色絲狀物。

兩人面面相覷,這東西是哪來的?

正當他們驚訝的時候,那粒種子似乎搖動了一下,他們的視線剛被吸引過去,只見種子忽然向上一挺,射出了一團銀灰色絲線,剎那間布滿在罩子里,其中一條竟視若無物地穿過真空罩,像肌肉纖維一樣粘在了謝山河的隔離服上。

兩人大驚失色,相續沖進消毒間打開消毒噴霧,將無菌服拋下後便立即返回到駕駛艙。

「封閉實驗艙!」周方跳坐到操控台前喊道。

「正在關閉!」

「記錄,六級安全事故。」

「六級已啟動,實驗2艙已完成封鎖,開啟空氣閉流系統。」

周方打開監視器,那種子被一團蠕動的銀絲已纏繞到不可見,絲狀物正變得密集,方墩下的地面也在開始出現那種銀灰色的絲狀體。

它們是怎麼從密封罩里出來的?周方不明白,監控警報並沒有響起過。

「氣壓。」

「正常。」

「中控。」

「正常。」

「發動機引擎。」

「一切正常」

數值如舊,皆處在正常的范圍,但六級安全事故顯然已經發生,實驗2艙已成為了污染區域。

周方一把扯過話筒,「基地!收到請回答,雷公號發生貨物泄漏事故,等級6。」

他焦急地調試頻段,汗水逐漸浸滿了衣服的里襯。

「周方。」通訊器發出回復。

周方愣住了。

「周方。」

他又聽到了。

「回來吧。」

「爸?」他驚叫出來,通訊里是他父親的聲音。

通訊器隨後安靜了下來。

「你人在哪?」他對著話筒大聲問。

「你爸?」謝山河一臉奇怪地轉過頭,「沒聽到有人跟你說話呀。」

「沒聽到?」

「沒有。」謝山河指了指周方面前的通訊台,「而且開關你也沒開。」

周方這才驚訝地發現通訊台是在關閉狀態。

怎麼可能?他想,那剛才的聲音是什麼?

「周方,冷靜點。」謝山河安慰道。

周方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把汗從額頭上抹下,他打開通訊開關,重新拿起話筒。

「基地,我是雷公號,收到請回答。」

他調整通訊頻段,可馬上發現,無論是保密頻段還是公共頻段,全都沒收到回復。

他又試了一遍,還是沒反應,基地似乎處於靜默狀態。

「電池—信號—數據包,我這兒顯示都是正常的,通訊系統沒問題——」謝山河說著停住,他忽然發現了另一個異常,他面前的導航螢幕正在閃爍,指引線隨即發生了變化,目的地不再是基地,而是被標記在了地球上。

周方猛地站了起來。

「老謝!」

「怎麼了?」

「把安全級別提高到8級。」

周方面前的那張螢幕上,一條銀絲正在里面搖擺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早已超過了雷公號本應到達基地的時間。但它正向另一個遙遠的方向駛去——地球。

這已不屬於八級安全事故了,周方想,雷公號被劫持了,這是緊急事件。

可他無論怎麼調試,謝山河怎麼檢查,通訊器除了顯示正常外,卻變得毫無作用,可顯然這一切是十分不正常的,那條銀絲如同顯像中的一條壞點,影像般地在螢幕上慢慢蠕動,可謝山河打開設備後蓋後,卻始終沒有發現它的蹤跡。

那它又是怎麼長到螢幕里去的呢?

謝山河從維修管道中爬出來,結果還是一樣,他沒在線路里找到那種絲狀物,但監控器卻已看不到實驗艙了,那里已變成黑色,顯然攝像頭不是被破壞,就是被那種東西布滿了。

出現問題並不棘手,棘手的是問題顯而易見,卻沒收到系統報出的錯誤,這讓他們無從下手。

周方再次將自動駕駛轉為手動。

螢幕上顯示已切換成功,可操控杆仍舊沒有阻力,手動操作還是失靈的。

謝山河也不明白,他修理過各式各樣的毛病,但這種從沒見過,「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基地那邊遙控了這邊兒?」他胡亂猜測起來。

「我們距基地1100萬公里,你覺得可能嗎?」

「可其它的更說不通。」

「我們嘗試最後的那個辦法吧。」

「你說硬重啟系統?可你剛也說風險太大了,很有可能這一關就起不來了,沒有控制台能做的事就更少了。」

「老謝,我們已經偏離了預定軌道,基地一時很難再發現我們,不明物質泄露的狀態下不能返回地球,所以寧可冒這個險,也要把隨後的風險降為最小。」

謝山河不再作聲,默默地打開了面前的保護蓋,將手指肚按在里面的按鈕上。

「我這一按下去,說不定就真的再也回不去啦。」

「開始吧。」周方堅持道。

螢幕閃爍了一下。

謝山河皺皺眉,又使勁按了按。

所有的儀表都亮著,程序重啟頁面還停在那兒。

他們驚訝地發現,硬關閉竟然也失效了。

周方感到一陣不寒而慄,他相信謝山河也想到了,除非這艘船變成了一個整體,繞過了系統,在按自己的方式運行,不然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這他媽說不通啊!」謝山河罵道。

「我去關閉引擎。」周方站起來。

「啊?」謝山河一愣,「怎麼關?發動機沒法手動關閉。」

「那就破壞電纜,破壞主板。」

「你瘋了?」謝山河也起了身,「你這樣跟自殺有什麼區別?」

「全艦已經被完全污染了,如果我們把這種不明物質帶回地球,你想,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當然想過,但其實也未必也不是一個辦法。」

「辦法?」周方看他。

「你想想,如果我們現在回的是基地,在無法通訊的情況下很有可能讓基地受到污染,但回地球不一樣,我們沒有報備,屬於非法返航,肯定會遭到攔截,那時可以通過舷窗向攔截艦求救——」

「老謝!」周方打斷他的話,「從這到地球要行駛一周時間,船上沒有食物——」

「我知道,你聽我說——」

「沒有足夠的燃料提供氧氣——」

「我明白——」

「根本就活不到太陽系!」

「周方!」

謝山河憤怒地向導航台上一拍,「這些我都知道!」他喊,「可還能怎麼樣,不至於做絕到那種地步吧?你的命不要了,我的命還在這兒呢!」

「現在不是命的問題,是要讓它停下,否則它會把維生能源分配到驅動上,在沒有警示的情況下把那種物質帶回地球的!」

「那就非得死?好,既然橫豎都是死,那你先把我的年假給批了!」

周方不敢置信,「你到現在還想著回家過年?」

「我要個念想!」謝山河喊道,「我知道這樣不能回去,回不去就回不去!我兒子五年都沒回去了,我一個人回家有什麼意思?在這兒還能一年年見到他,本來終於能一起回去過個年了,你非要接這個任務,非要讓我遺憾地死在這兒!」

周方指住謝山河,「老謝,你說實話,導航不是你改的吧?」

謝山河氣得滿臉通紅,「姓周的,我謝山河大是大非的事還明白,我就是再想見我的兒子也干不出這種事,但現在是真見不著了!你就讓我憋著?讓我把想說的都憋死在心里?」

周方憤怒地望著他,可是恍然間,他的表情平靜了下去,面對謝山河的指責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後茫然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頭垂著想了一會兒,長嘆了一聲。

「我批。」他從螢幕上調出了申請表。

謝山河也賭著氣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周方在申請表上簽好字,轉頭看向謝山河,「對不住,老謝,我剛剛不該說那樣的話。」

謝山河閉著眼對他擺擺手,頭扭到一邊。

在那張簽好的表格上,銀絲正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速度生長著,就像生出的血管,在變得粗壯,在不斷延長。

「老謝。」

「嗯。」

「你沒事吧?」

「嗯。」

「現在情況就這樣了,但我們不能就這樣等下去。」

「我知道。」

「我們得自救。」

「我同意。」謝山河把身子漸漸擺正,「你有什麼計劃?」

「剛才是我太沖動了。」周方說,「還沒到破壞發動機的那一步,我現在有個新的想法。」

「什麼想法?」

「從被污染後雷公號就出現異常,與其解決表面的問題,不如先查找問題的根源。」

「你是說——」

「我們不如想想這粒種子到底是什麼。」

在消毒艙的門外,可以透過圓窗看到消毒室里也出現了那種絲,它們並不懼怕紫外線照射,連消毒噴口那也有,可見消毒液對它們也沒影響。

「談談你的初步看法。」周方站在窗邊向消毒室里觀察著。

「某種植物?」謝山河經過反復觀察後還是不敢肯定。

「以什麼為核心元素?碳基,矽基還是硼基?」

「要麼是一種菌?寄生生物?」

「還是剛剛的問題,什麼核心元素。」

「周方,我們又不是專業人士,運載船也不具備分析條件。」

「對。」周方說,「但如果我們能活著回去,那就是專業人士了。」

「從現在來看,能得知的是它無視物理隔絕,但這樣一來……估計循環系統也受到了污染,恐怕水源也出了問題。」

「那我們呢?」周方提醒道。

謝山河伸起手反復看了看,「好像沒什麼事。」他說。

「那我是否可以猜測,它並不會對有機物造成影響?」

「不好判斷,但也可以遵循這個思路做出假設,你有什麼想法?」

周方提起手中的剪刀。

「你是想——」謝山河明白了,「但安全守則上規定,未經批准不能接觸污染物。」

「如果能除掉它,破壞這種物質的核心,有沒有可能就恢復了?」

謝山河皺起眉,「有點道理。」他說,「從根源下手。」

沒一會兒,艙門打開了,周方在前,謝山河跟在他身後,兩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消毒艙。

銀絲就像生出的豆芽,在牆壁、地板上一叢叢伸出來,它們的根部並不長在縫隙中,而是平白無故地生長在各種金屬表面。兩人安靜地蹲到其中一叢邊上,在他們面前,那些絲如海葵的觸須,但更長更細,也擺得更慢,像在黏稠的液體中緩慢滑動。

周方與謝山河確認了下眼神,提起剪刀,卡放在其中一條的中段上。

他屏住呼吸,手指間慢慢聚攏,兩邊鋒利的刀刃漸漸向那根絲上合了過去。

在剪下去的同時,絲閃爍了一下,絲狀軀幹上冒出了一截一截的光斑,就像某種燈條,閃出幽靜的青蘭之色,而周方這時發現這種絲比他預想的更有韌性,無論多麼使勁兒,剪刀似乎剪不斷它。

謝山河又拿出了一把點火器,這是他們的備用方案。

藍色的火焰收束著,再次向它靠近。

然而它連躲閃的反應也沒有,在高溫下依舊保持著規律的搖擺,仿佛一點也沒有受到火焰的影響。

謝山河關閉了點火器,兩人繼續觀察,那上面的藍色光節閃爍了一會兒就停下來,可它的那條銀絲上,一點被燎烤過的痕跡也沒有。

這時周方發現了一個更怪異的地方。

它似乎還在生長,但生長的地方並不在它的尖端,就像把一根筷子插進旋轉中的棉花糖機里,新長出來的絲隔出了本體一段,再返回和它凝結在一起的。

兩人驚訝地對望了一眼。

它是憑空在空氣中長出來的。

周方起身看向實驗艙,那種子到底是什麼?他一陣恍惚,不知不覺將手扶在實驗艙的開門杆上。

「算了。」謝山河來到他身後。

周方把緊住轉杆。

「別進去了!」

「不行,要搞清楚。」周方緩緩地說道。

「為什麼?」謝山河不明白了,「我們現在還是回到開始,想辦法與外界取得聯系,這種東西我們弄不明白!」

「我一定要弄明白!」周方忽然大吼了一聲。

謝山河愣住,他不知道周方在執著什麼,不知道周方為什麼非要搞清楚種子,不知道他心里的那個謎。

那個謎就長在這顆種子里,消失的閃電號和周方的父親。

周方打開了艙門。

剎那間,他忽然感覺自己產生了錯覺,門的另一側並不是實驗艙,而是一處原始森林。

謝山河也驚呆了,在他們面前,那座本來的實驗艙里,無數條絲線正在相互纏繞,已組成了一個個粗壯的柱子和垂掛的藤蔓。那些柱子有直有斜,就像樹木樣參差不齊,他們甚至看到藤蔓上生長著片片苔蘚,而細看之下,不光有苔蘚,還有奇異的葉片、碩大的花苞和根莖。它們有的已不再是銀色,就像黴菌一樣各生著不同的形態、不同的顏色。而每一片都是由銀絲連接的,相互間呼應出一閃一閃的青藍之光。

周方下意識地邁了進去,他甚至聽到腳下傳出一聲樹枝折斷聲,混著落葉裂開的清脆,腳踩的地方也閃爍了起來。

「周隊,這些東西你有沒有印象?」謝山河這時問。

「印象?」周方一臉迷茫。

謝山河向上指去,「你看,那個明明就是柳葉,可長在樺樹的枝上,那邊是葡萄藤,下面那朵大花是睡蓮。」

在他的提醒下周方也看了出來,雖然它們彼此纏繞,但分開來看,卻是地球上本就有的植物,只不過如同嫁接到了一處,混長在了一起。

謝山河一臉好奇地走了進去,徑直走向那朵碩大的睡蓮,他皺著眉停住,打量著那合在一起的蓮花瓣。

「這種蓮——」他用一股不敢置信的口吻說道,「我種過。」他想了起來,「當年是我一個朋友培育出的新品種,我養在老家池塘里照料了很多年,花瓣就是這種特殊形狀,後來他就沒再搞過了,而我養的那株應該是這品種的唯一一株——」

他正說著,蓮花的花瓣在兩人面前動了動,他們各後退一步,只見那花瓣閃出一片青幽的光,隨後在他們的注視下綻放開了。

他們一同看向蓮花的中央。

瞬間混亂了。

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兩個人都沒睡過,帶著一身疲憊與不解,窩在各自的椅子上。

只有腳下的這艘雷公號,還不知疲倦地繼續向地球行駛著。

「左思右想,我還是覺得不可能,我寧可相信是我們一起產生了幻覺。」謝山河終於把眼睜開。

「是我們的思想受到了自身的限制。」周方一臉茫然地說「物質世界是能量反應的結晶,這粒種子攜帶著能量,也許能將分子異化,重新組合。」

「那好,那你告訴我。」謝山河坐直起來,「就算它能用能量組合出物質,生出各種各樣的植物,可它為什麼能合成出文化?剛剛咱倆親眼所見,那里面是什麼?是餃子!民俗中產生的東西,不是大自然的產物,現在我們在太空,為什麼會有一盤餃子在我們的實驗艙里出現了呢?」

「我不知道。」周方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像宇宙一般空盪、一般虛無,他不知道那朵蓮花里為什麼出現了餃子,這根本就不在他的任何想像中,「可我們的飛船難道不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嗎?它不是宇宙的造物,卻在宇宙中翱翔,在這虛空中出現。」

「可不應該是餃子,你明白嗎?」謝山河說,「還有一件事。」他停頓了一下,「你有沒有查看過燃料儲備?」

周方明白似的點點頭,「快用光了吧?」他問。

「你自己看。」

周方手伸到操作台上,軟綿綿地按了下去。

這時,他眼神中出現了一道光。

螢幕上顯示,燃料完全沒有損耗。

他猛地坐直身子。

從導航轉向之後,燃料竟一點變化也沒有。

他突然生出了一個預感,似乎有一個問題正向他走來,在邊緣,在向他靠近,那些謎團就在他腦海中盤旋,它們似乎正在被同一個漩渦所吸引。

那漩渦似乎指向著一個答案,並且出現在他曾經的記憶里。

他起身打開鍵盤,立即從系統中調取文件,「老謝。」他頭也不回地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爸寫過的一篇論文。」他開始在一篇篇文件中快速搜尋。

「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個。」謝山河回道,「我剛才也往那想過,是那篇關於宇宙誕生的吧。他說宇宙可能不是由大爆炸產生,而是來自暗能量的溢出,但那篇沒有理論支撐,你爸的想法太超前,總愛搞些讓人震驚的觀點,你是想說那種子來自暗能量或者平行空間?我還是那句話,不能證偽就不科學——」

「不是那篇。」周方打斷他。

「那是什麼?」謝山河猜不出了。

周方手指停住,那篇論文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說呀——」

周方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他正在思考,那是一篇極具爭議的論文,狠狠地釘在他父親人生的恥辱柱上。的確,那隻是一種猜測,但周方現在正把它當作一把鑰匙,將這些事背後的秘密通通解開。

一開始並沒有發現新星,他想,只有他父親相信,那種相信來自一直以來的不甘,是惱怒於別人嘲笑的任性,可新星隨後卻真的出現了。

他腦海中有什麼震盪了一下。

運載艦的目的地變為地球,受到污染的飛船沒有發出任何警報也沒有耗費任何燃料,實驗艙長出地球上才有的植物,而蓮花里生出了一盤餃子。

「老謝。」他問道,「你以前有沒有回想過那株你種下的蓮花?」

「那當然了,每到過年就想它,那可是地球上絕無僅有的蓮花,寶貝著呢。以前我要是過年回不去,就告訴老伴要幫我照顧好,這些天正說要提醒她呢,後來又忽然想起她早沒了,蓮花也早沒了——」

周方顫抖地聽著他的回憶,他看著面前的論文——意識可能不僅是大腦發展的衍生物,它可能是一把鑰匙,我相信它與宇宙有某種特別的關系……

是誰,想回地球過年?

是誰,想吃餃子?

燃料為什麼沒有耗損?

又是誰,才知道有這樣的蓮花?

周方猛地盯向老謝。

是他!

周方驚呆了。

「你怎麼了?」謝山河察覺到周方不一樣的眼神。

「你……」周方指向他,「讓雷公號回去。」

「啊?」謝山河聽不明白。

「調頭!」周方向他吼道。

謝山河被嚇到了,「你,這是怎麼了?」他支吾著問。

「這些都是因為你——才出現的!」

謝山河傻在那兒。

周方終於將這一切聯系在了一起。

是謝山河想回地球過年時,飛船轉了向。燃料不足時,卻沒有發生耗損。沒有充足的食物時,出現了他想念的餃子。

而在父親相信那里有顆新星時,那就出現了一顆。

這粒種子似乎能將意識物質化,正在結出意識中的「想像」!

它攜帶著能量,能夠被意識所催化。而它的樣子正像神經元,接收腦波中的某種傳遞,在意識中成長,不斷嘗試把能量物質化為意識中的樣貌。

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可為什麼是他?

「你別再想回家,想基地!想著讓雷公號駛回去!」周方大聲命令道。

「你瘋了。」不明所以的謝山河反罵道。

周方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謝山河的領口拎起來,「趕緊給我想!」

可他話音剛落,卻見手中的衣領越拉越長,在周方的手中裂開,化成了一片銀絲。

「周方——」謝山河一臉驚恐,他的皮膚在流動,閃著一段段的光,開裂成條條銀絲。

周方嚇得松開手,靠在了身後操作台上。他吃驚地抬起手。操作台被他一按,也開始蠕動。螢幕和螢幕上的影像在裂成絲,而此時,絲團螢幕上顯示的還是一切正常。

謝山河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一步步後退到牆邊,變成一團人形絲線,與絲狀的牆相互纏繞,隨後,整個人都融進了那面絲牆里。

「老謝!」周方大喊著,打開艙門追出去,可他沒看到謝山河的影子,卻看到通道上已布滿了絲線,線條下垂著,正在結出一個個紅燈籠。

他穿過燈籠的通道,仿佛聽到老謝的召喚聲,他忽然明白了,謝山河早就被污染了,所以種子才在按照他的意識生長。

周方跑向船尾,沖進發動機室中。

他打開發動機控制器,向電路板一把抓了過去。

可他扯出的卻是一把絲線,電路板沒了,發動機也閃爍起來。

這時他才真正明白,飛船也已被污染,所以才沒有警報,因為它早已是那些絲的偽裝了。

扯開的絲線蠕動著,又纏結到一起,在周方面前拼出一個人形。

「周方。」那人形的絲——呼喚著他。

周方恍惚著,「爸……」他向那閃爍的父親走去,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已沉進銀絲之中。

我的意識,也開始生長了嗎?

他想。

他,沉了下去。

回去……

一股強烈的期盼傳進腦海,他仿佛看到了一番熱鬧的景象,看到了家,看到地球。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融化,分散到飛船各處。

意識在上升、攀爬,他看到了謝山河的兒子,看到他種的那朵蓮花,看到了他的期盼和他的孤獨。

這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他感受到謝山河所經歷過的一切,他們的意識正在被這絲連接相融到一起。

他聽到謝山河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靈。

「閃電號失蹤了?」他在問。

是了,謝山河也擁有了他的意識,所以他明白了,明白了周方為什麼沒有告訴他,為什麼沒有批過他的申請,因為他怕他悲傷,因為他的兒子也在那消失的閃電號上。

絲肆意生長著,把所有的一切混融在一起。可這時雷公號卻猛然停下來,它調轉方向,再次啟動。

它遠離地球,又向著深空而去,此時它不再是周方,不再是謝山河,也不再是雷公號。

他們的生命,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結合在一體。

它就像披著閃爍的絲帶,向914區加速駛去,它在宇宙中漫步,在意識的牽引下駛向那顆新星,而那顆星一直在那兒等待著,迎著駛來的雷公號。那顆因意識而生的新星伸出了絲狀的巨臂,它們靠近,它將雷公號擁抱入懷中。

雷公號消失了,和那顆新星融為一體,包裹著新誕生的意識,宣示著它們其實始終相連,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

新星湧出絲狀的浪濤,絲線不斷在表面組成他們的本來模樣,周方、他的父親,謝山河、他的兒子,還有閃電號上消失的其他人。他們發出星空般的光輝,擁抱、相融、又抽絲開來,再化為一體。他們伸出由銀絲結成的手臂,一個個向太空揮舞,就像魔術師表演一樣,新星的邊上又一顆新星出現了。青絲搖擺,更多的星,在這團意識的催化下不斷生長出來,表達著某種強烈的願望。在一顆刺目的恆星綻放後,這些新星間出現了環繞軌道,最後一顆星出現在那軌道上,它旋轉著。

它是蔚藍色的。

(完)

在宇宙盡頭出差,飛船憑空長出了一盤餃子丨2022科幻春晚

在宇宙盡頭出差,飛船憑空長出了一盤餃子丨2022科幻春晚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