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戰爭丨海上夜航

1943年7月某日凌晨2時,維拉拉維拉島附近海域。

一線烏雲從北方飄來,遮住了月亮,投下的陰影將一支駛向這座小島的日本船隊籠罩在黑暗中。在船隊正中心的日之出丸號貨船上,船長正在甲板上享受難得的清淨時光,是的,現在一切都安靜了,只剩下所有船隻發動機的聲音。唯一的不足是月光被遮住了,在微弱的星光下,所有的貨船、油輪和護航戰艦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兩條舊式的驅逐艦護衛八艘不同的輪船支援這個遠在太平洋西南的海島。有了驅逐艦的護衛,再加上烏雲的庇護,也許他們會免於PT艇的偷襲了吧。他的神經放鬆了下來,點燃了一支細長的煙。

突然,他聽到了一種不一樣的聲音,不是來自海面上,而是來自天空中,不是PT艇的聲音,而是飛機螺旋槳轉動的聲音,聲音在海面和雲層之間回盪著。什麼飛機敢在這麼黑的地方飛行,而且似乎還飛得很低。大概是友軍的二式大艇之類的吧,沒准他們是去騷擾那些駐扎在瓜島上的美英鬼畜……

轉瞬之間,船隊前方的一條油輪,鷹峰丸號的船體正中心爆發出一大團巨大的火光,隨後是一聲巨響。儲藏在船體里的燃油全部爆炸了,巨大的火球幾乎要吞沒了旁邊的運兵船四宮丸號。幾乎就在同時,船隊末尾的賀東丸號運兵船也爆炸了,船員緊急點燃了求救的信號彈。

「敵軍飛機!」恐懼的念頭充斥了船長的腦海,但是更多的是疑惑?這到底是哪里來的飛機?為什麼他們敢在深夜的海面上飛行?這又是哪里的科技?

兩條驅逐艦都在黑暗中發射了它們的防空炮,但是它們完全是在盲目射擊,強烈的火光現在反而讓炮手們無法看清目標——投下炸彈的飛機正躲藏在煙柱的後面,規避著來自水面的防空炮火。探照燈狂亂地劃過天空,尋找著不知道藏在何處的目標。

這時,他看到敵人的飛機了——兩架黑色的飛行艇(即飛船,flying boat,船形機身的水上飛機),它們朝著就在日之出丸旁邊的阪中丸號貨船投下了翼下的炸彈,然後立刻利用爆炸的火光作掩護全速轉彎。其中一架水上飛機的機槍也開火了,沒有曳光彈,但是子彈卻在阪中丸的甲板上打出了一道道火花。這艘船也在猛烈的爆炸中開始減速,傾斜,和鷹峰丸一樣即將沉沒了。

第三架飛行艇從另一側出現了,它的炸彈似乎已經用完了,於是它轉而使用了自己的機槍和機炮——日之出丸也被擊中了,子彈和炮彈撕開了它的甲板。然而即使如此,船長卻一動不動,他並不是無畏,而是自己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他仿佛像是在祝賀這些空中飛賊一樣,一動不動地立在船頭。

「你看到那個一動不動的傢伙了嗎?船頭上那個。他到底是愚蠢還是勇敢?」在這架PBY-5飛船的機頭,副駕駛托馬斯·威爾遜指著日之出丸上的那個船長說道。

「看到了,湯米。」飛行員吉爾伯特·沃特森回答,「你說錯了,這傢伙既不愚蠢也不勇敢,他只是聰明而膽小而已,這讓這個毫無精神的武士不敢和我們的小貓戰鬥,哈哈哈哈……」

「長官,敵方船隊有5艘被擊沉,3艘受損,我們的炸彈都用完了。嗯,.30子彈還有四分之三左右,20mm炮彈還剩一半的容量。」機頭炮手哈羅德·弗里德曼說道。

「足夠了,我們已經在這些老鼠的心中植入了恐懼的名聲。」沃特森回答,「鯰魚-1呼叫鯰魚-2、3、4,全體返航。澤林斯基,帶我們這群黑貓回家吧。」他對飛機的領航員亨利·澤林斯基說道。

黑色的夜幕下,來自VP-54中隊的四架黑色的PBY-5調轉方向,朝著瓜達爾卡納爾島的方向全速飛去。

第二天早晨,當太陽重新灑在太平洋的海面上時,所有的PBY都降落在瓜島附近的海面上,它們被一架架拖回到了岸上,地勤人員立刻開始對這些飛機進行檢修。在一場激戰後,幾架飛機上都出現了損傷,蒙皮上的幾個彈孔都是輕傷了。鯰魚-2號的損傷最嚴重——腰部左側的炮塔被直接命中了,炮手在被發現時已經死亡,一個引擎也被擊中需要進行更換。鯰魚-3號的一條燃油管也被擊中了,這架飛機差點就要因為沒油而回不來了。

在超過12個小時的持續飛行後,這架飛機上的十名機組終於離開了他們的座位,所有人都累的幾乎走不動路,尤其是新來的尾炮手皮埃爾·托德,他是被兩個腰部炮塔的炮手——凱文·斯塔克和喬治·哈德森扶著走下來的。然後是機械師格林·伍茲,一個胡須濃密的小個子,總是會讓這架已經飛行了五年的老貓平安回家;還有雷達操作員肯尼·詹森,一個瘦高個子,戴著眼鏡的年輕人,他就是這只黑貓的眼睛和耳朵;還有機頭的炮手哈羅德,據說他曾經用機槍打下了一架「隼」戰鬥機。還有飛機的領航員澤林斯基,他只需要圓規、直尺和地圖就能確定方位、規劃航線。當然還要說說飛機的無線電操作員托比·佩奇,傳達命令總是要通過他實現。這架飛機上還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一隻真正的黑貓。這是這架飛機的吉祥物,沃特森叫它維多利亞,還給它准備了一個專用的座位。

「歡迎回來!黑貓們!戰績如何?」地勤們正紛紛跑過來維修這些歸航的PBY,其中一個人放下手里的扳手,對沃特森問道。

沃特森眨了眨疲勞的眼睛:「擊沉五艘,重創了三艘,毫無疑問是又一次大勝。在整個美國海軍里,即使是潛艇和PT艇的戰績都比不了。」

「駕駛一群老舊的水上飛機的人,居然可以創下這麼高的成功率。祝賀你們。」

「也祝賀你們讓這些老貓始終牙尖嘴利。」

地勤聽到這里笑了一聲:「謝謝你,那麼好的,我要去工作了,你們也好好休息吧。兄弟,我根本無法想像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坐十三個小時……」

現在是七月份,在沃特森的故鄉這里也是夏天,更不用說是這個熱帶海島。房間里的空氣無比悶熱潮濕,令人煩躁。但是這里至少要比新不列顛島更強一些,沒有那麼多足矣澆濕一切的雨水,沒有那麼多討厭的老鼠和甲殼動物,而那些躲藏在叢林里,活像一群不食煙火的邪教徒一般的日本士兵也已經離開了這座海島。沒有人會在他睡覺的時候開槍了,和一年前是截然不同的光景。躺在床上,沃特森沉沉睡去了,進入了夢鄉。

四個月前,VP-54剛組隊的時候,距離他從災難性的菲律賓戰役中逃亡已經過去一年左右了。

那一天,沃特森和他的隊員們乘坐一架道格拉斯運輸機第一次降落到了亨德森機場。殘酷的戰役已經基本結束,亨德森機場遭受的炮擊也沒那麼頻繁了。剛下飛機,他就看到了在機場角落停機坪上的四架PBY,已經塗成了黑色的塗裝。它們的位置被特別畫了出來,遠離其他的F4F戰鬥機。

「我還以為PBY是用來救援而不是轟炸的飛機呢。」一位新來的飛行員似乎有些不滿意,「如果真的是駕駛轟炸機,我更希望駕駛一架SBD,而不是這種笨拙的大塊頭。」

「是,是,你覺得俯沖轟炸很爽,但是那並不適合我們的任務。記住,我們是要在夜晚出動,低空飛行並轟炸海面目標。」沃特森反駁道,「你覺得一架SBD可以完成這個任務嗎?」

「那麼為什麼這傢伙就可以?」

「雷達,對於小型轟炸機來說太大的雷達對於這些大傢伙正合適,我們用雷達能發現目標。而且我們還有無線電測高儀,比你們飛機上的高度計更准確,可以隨時保持在穩定高度下飛行。」沃特森嘆息道,「告訴我你不是走後門進來的,否則就趕緊去熟悉這些飛機的系統……」

突然,機場上空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警報聲,隨後是廣播的聲音:「敵機編隊正在靠近!請所有人員注意!這不是演習……」頓時,從天空中出現了好幾架被稱為「貝蒂」的一式陸攻,一種雙發轟炸機,它們穿過機場的炮火沖向了跑道。

「離開這里!快找掩護!」沃特森大喊,所有人都朝著附近的掩體跑去,他才剛沖出一百多米,身後的運輸機就被來自一架轟炸機的機槍摧毀了。另一架轟炸機直接沖到了跑道上方,然後朝著正在滑跑的F4F戰鬥機們投下了炸彈——三架戰鬥機及時起飛了,炸彈落在了第三架和第四架之間,第四架戰鬥機試圖轉彎躲避,卻因為重心不平衡而翻了過去,倒扣在了地面上。後面的飛機也紛紛停了下來。

「活見鬼了,想不到剛來就能見到如此激烈的戰鬥!」那個飛行員大叫道,「呃,順便說一句,我叫托馬斯·威爾遜,別人都叫我湯米……」

「少廢話!快點離開這里!」沃特森一把抓住那傢伙繼續跑向安全區域。這時,機場一角又傳來一聲爆炸的聲音,沃特森順著聲音看去,發現他們的PBY被炸彈准確命中了——四架飛機頓時化作了一堆燃燒的垃圾。

「該死的混帳,居然敢炸我的飛機!」沃特森氣得朝那些轟炸機們咆哮道,「等著瞧吧,我會炸飛你們,炸飛你們所有的人!」

「我要炸飛你們,炸飛你們所有的人!」

「呃!」沃特森醒了,牆上的掛鍾說明他睡了不到七個小時。他打了個哈欠,從床上摸到自己的褲子然後穿在了身上。他照了照鏡子,里面的人看起來活像一個犯困的海盜一樣,鬍子拉碴,眼角還有一點點黑眼圈。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任務。」他嘀咕了一句,就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下午是VP-54的機組們唯一的消遣時光,而在這一天的這個下午里,哈德森和斯塔克正在沙灘上曬太陽,順便看著澤林斯基、伍茲和托德三人玩水。

哈德森枕在雙臂上,懶洋洋地說:「為什麼你不加入他們?」

「過了那個年齡了。」斯塔克說,「你呢?」

「我是在等我們的酒吧開張這樣就能去喝一頓了。」哈德森說道。

「真的?」「假的。這里哪有酒吧。不過我倒是可以驗證一下我的海水冰箱到底管不管用了。」哈德森直起身,走到海邊,然後把一個裝著幾罐汽水的網兜從里面拿了出來。他摸了摸罐身,「還行。」

斯塔克拿過一瓶稍微涼了點的汽水,掀開了易拉罐的拉環:「乾杯。」

「雖然這里不是酒吧,不過,乾杯。」哈德森微笑道。兩人撞了一下罐子。

「好日子不長呢,老兄,你沒看我們中隊又掛了一個炮手。」哈德森放下汽水罐說道,「沒准哪次行動的時候,我們也會躺在擔架上被扛走呢。」

「一年前我就差點掛了。」斯塔克說,「那是瓜島戰役的最初階段,我也是一架水上飛機的機槍手,別的中隊。當時,我們的PBY-5發現了一艘日本潛艇,正從海面上航行而過。我們的飛機立刻沖了過去,准備投下機翼掛載的深水炸彈——但是在關鍵的時候,我們的掛架突然卡住了。也許那些日本人知道了我們投不下炸彈,他們一開始並未下潛,而是直接用防空炮射擊我們。」

「一發炮彈命中了我們的左側發動機,那里頓時爆炸了,碎片打碎了炮塔的玻璃,也劃傷了我的皮膚。飛機還被許多子彈命中了,一位炮手和一位飛行員在彈幕中陣亡了。但是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我們成功投下了所有的炸彈,把這艘潛艇送進了大衛·瓊斯的箱子里。我們勇敢的機長最後把我們帶了回來,只不過我們的PBY剛降落就開始下沉了,結果只有我們幾個人逃到了外面被救了起來。如果那天我的運氣稍微差了一點,我就不可能在這里活著了。」

「至少你們還平安回來了。」哈德森似乎有些不在乎,「我們的PBY直接墜落在了敵方水域里。我差點就要回不來了,想聽聽這個故事嗎?」

「那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算了,現在說也可以。」斯塔克又喝了一口汽水。

「那是在菲律賓戰役期間,當時我的飛機是一架無武裝的PBY-4。我們知道有飛行員在海上被擊落了,所以我們從蘇比克灣的基地里起飛去進行搜索。問題是,當時我們的飛機完全沒有武器,所以當幾架零式戰鬥機向我們俯沖射擊的時候,我們完全是束手無策的。我們沒有找到那個飛行員,卻不得不因為起火而在海面上迫降,我們逃出了燃燒的飛機,躲藏在它的陰影里,不然我猜我們會成為那些戰鬥機的下一個目標。」

哈德森喝了一大口汽水,然後才繼續他的故事:「隨後呢,我們在那片鯊魚出沒的海域里呆了不知道多久——一個世紀?至少在我看來比一個世紀都漫長。我們的機組有人被子彈打穿了手臂,還有人被打斷了手指,所以那麼長的時間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煎熬。最後,一艘潛艇將我們及時救走了。所有機組里只有一半的人活了下來。」

「那你還算走運。」

哈德森把剩下的汽水全部喝完了,然後將罐子在手里捏扁:「你不也是,所以為什麼你還會回來干這份工作呢?」

斯塔克這才意識到他的汽水還剩下少說一半,他連忙緊接著將罐里剩的幾口喝完了,也把罐子在手里緩緩捏扁,才補充道:「我想是因為我是個楠塔基特人?」

「哼,以捕鯨聞名的一群貴格(註:新教中的一派,成員以自律和樸素著稱)佬嗎?把自己的一生交給危險的海洋,進入最偏遠的世界去和鯨魚搏鬥。」哈德森嗤笑道,開了第二罐汽水。

「實際上我們現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你能想到自己出現在這個南太平洋島嶼上嗎?想像到自己坐在一架飛行船上對抗比我們大幾十甚至幾百倍的大傢伙們?」斯塔克也開了一罐汽水,「等這一切結束了,我就回家了,大概不會回到這里——除非等某年度假的時候。」

哈德森這次索性將已經開始變熱的汽水一口氣喝完了:「等機會吧,伙計,我們還不知道能在這些老飛機里呆多久。誰能想到,這種根本不適合轟炸任務的飛機會變得如此具有殺傷力?」

「你錯了,喬治,真正有殺傷力的從來都不是機器。是人,是操縱機器的人。」

在VP-54的隊員們住的宿舍里,托馬斯·威爾遜正在寫他的日記:「今日天氣,晴。這種高強度,而且總是在夜晚執行的任務正在令我身心疲憊,即使是熱帶海島的風景也無法治癒我。我們的飛機本來是用來救人的,但是現在卻在我們的手中變成了致命武器。想到這場戰爭還會持續很長時間,想到被我們所攻擊的有許多是普通民船,我就會感到一絲壓抑感。我總是在安慰自己,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讓戰爭盡快結束,讓罪有應得的人獲得應有的結局,不過,如果我們走得太遠,是否會和他們一樣?這些大概只是一個總是在海面上度過夜晚的人的胡思亂想吧。」

太陽漸漸西沉,當金色的霞光照在他的日記本上的時候,房門被推開了。「嘿,准備任務簡報了,出發!」是沃特森的聲音。

VP-54總是在黃昏時分起飛,在完成任務簡報後,黑貓的操縱者們紛紛登上了自己的飛機,這些PBY此時都掛好了武器——炸彈和魚雷,.30、.50和20mm彈藥已經裝滿。起飛前最後的注意事項是檢查設備,如果有設備無法工作,他們也許不得不停在地面上。

「無線電測高儀……檢查完畢,雷達……檢查完畢,副翼……檢查完畢……好了,我們可以起飛。」完成檢查的伍茲說道。

「武器檢查完畢!准備就緒!」哈羅德說,在他的身邊,黑貓維多利亞跟著叫喚了一聲。

「讓我們帶這傢伙起飛吧,湯米。」沃特森說道,PBY被推下了大海,起落架也被拆掉了。兩具螺旋槳開始旋轉,PBY如同快艇一樣加速,直到騰空而起。一架,兩架,三架,四架,黑色的飛行船朝著它們的目標——一支船隊正朝著科隆班加拉島前進,估計有3艘貨輪和2艘驅逐艦。PBY們攜帶的武器完全可以對付它們。

「全體,這里是鯰魚-1距離抵達會合點還有10分鍾,抵達後各自前往指定的搜索區域,一旦發現目標立刻以無線電通知其他機組。是否收到?完畢。」沃特森下達了他的命令。

「鯰魚-2收到。」

「鯰魚-3收到。」

「鯰魚-4收到。」

為了避免被探測到或者被高射炮擊中,他們的PBY飛行高度很低,只有10米。從這個角度上,幾乎和乘坐大型郵輪看到的沒有區別。今天的月亮很明朗,天空中沒有那麼多烏雲作為掩護,機會很關鍵。漫長的搜索開始了,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只有哈羅德在機頭炮塔中探出身子,時不時報告一下自己看到的東西。

「長官,鯰魚-3報告在坐標xx-yy處發現敵方船隊,確認為3艘貨輪和2艘驅逐艦。」佩奇突然放下耳機,轉頭對沃特森說道。

「收到。告訴他們我們正在路上。」沃特森回答,「狩獵開始了。」

就像昨天的襲擊一樣,PBY們在月光中悄然潛行著,低空掠過海面,月光下他們能夠清楚看到那些船隻的輪廓。四架飛機挑出了三艘貨輪,然後一直逼近到能夠看清船上甲板的時候才放下了各自的魚雷。數秒之後,猛烈的爆炸撕裂了三條貨輪,火光照亮了天空。驅逐艦這才反應過來,開始朝著天空胡亂射擊,不過有些晚了,PBY們在混亂中已經開始撤退了。

「敵機!是一架魯夫!」斯塔克突然看到空中出現了一架加裝了浮筒的零式戰鬥機,正從高處朝著他們俯沖。它的機槍開火了,一道道曳光彈刺穿了黑色的夜空。

「左急轉!減速,我們試試在遠處的海面上迫降!」沃特森對威爾遜喊道,「這幫傢伙也不怕晃瞎自己的眼睛,他們沒法一直瞄準我們!」他猜得沒錯,突然出現的強光確實干擾了這架戰鬥機飛行員的視線,它斷斷續續進行了幾次點射,最後還是失去了目標。PBY停在了海面上,黑色的機身和黑色的大海融為一體,水上戰鬥機無法分辨目標,也沒有雷達,它繞了幾圈就離開了。

在確定那架水上戰鬥機離開後,沃特森才重新讓PBY飛了起來,此時其他幾架PBY都飛遠了。就在他們朝著會合點飛行的時候,空中突然又傳來了螺旋槳的轟鳴聲。

「那是什麼?」威爾遜有些緊張,「更多的戰鬥機?」

「不,我看見了,是一架雙發轟炸機或者偵察機……」哈羅德說道,「在我們的正上方,航向大概是西偏北……」

當PBY逐漸靠近的時候,他們才看清原來這是一架孤單的「一式陸攻」雙發轟炸機,它似乎完成了一次轟炸任務,而且是唯一的倖存者。它在PBY的上方,聲音也蓋過了PBY的聲音,所以它的機組不太可能從黑色的海面上看清水上飛機,但是沃特森他們卻可以看到晴朗夜空中的轟炸機,甚至是發動機廢氣微弱的火光。

「我可以幹掉這個混帳了嗎?」哈羅德問道。

「不,通知其他機組到我們的位置,我們只需要這只老鼠帶著我們回到它的洞穴里,這樣剩下的三發炸彈就要派上用場了。」沃特森說,「各位,好好吃一頓,你們馬上有活幹了。」

他是想讓我們去炸機場嗎?威爾遜吃著沙丁魚罐頭想著。

四架PBY終於會合並開始一同跟蹤著上空的轟炸機,它的高度開始漸漸下降了,而海平面的盡頭也出現了一座島嶼。只有極少數的跑道燈光被點亮了,為這架孤單的轟炸機指路。四架PBY跟在後面,漸漸靠近機場。

「哈羅德,等這傢伙要降落的時候射擊,但是不要等它真的落地我們才攻擊。」沃特森說,「這樣我們就算空中擊落目標了,我做夢都在等著能擊落貝蒂的一天。」

「我懂了,長官,武器上膛。」哈羅德解除了.30機槍的保險。

隨著轟炸機逐漸靠近跑道,它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哈羅德已經將機槍和機炮完全對准了目標。當他看到這架轟炸機在跑道的盡頭放下起落架,降低襟翼的瞬間,他突然扣動了扳機。PBY沒有曳光彈,槍口也做了消焰處理,但是驟然間那架轟炸機的機翼就在一團火焰中瓦解開來,失去平衡的它一頭撞在了地上,變成了幾個翻滾的火球,朝著幾個不同的方向翻了過去。

「就是現在!投彈!」四架PBY紛紛朝著跑道投下了炸彈,濃煙翻滾著升起,停在跑道上的飛機也被炸毀了。機場的防空系統這才啟動,開始胡亂掃射起來,「給我掃射他們!」沃特森一邊操縱著飛機躲避彈幕一邊大叫,這架PBY的所有武器都在開火,掃射跑道上的飛機、人還有那些防空炮。

「來啊,你們為什麼逃跑?」哈羅德怒吼道,對准他看到的每一個人射擊,「你們該死的武士道在哪里呢?啊?來吃子彈吧!吃子彈吧!怎麼樣,你們看到老子的大名了嗎?看到老子怎麼用機槍在你們腦門上簽名了嗎?啊?你們的勇氣呢?」不明所以的維多利亞也在跟著他一起喵喵亂叫起來。

「一架!兩架!三架!四架!」哈德森一邊掃射著機場上停著的轟炸機和戰鬥機一邊數著數,「哈哈,如果它們還在飛著我就是王牌了!水上飛機王牌!哈哈哈哈哈!」在四架PBY的掃射中,機場變成了一片火海,

正當所有的水上飛機開始撤出的時候,鯰魚-4號突然報告道,他們的右發動機被擊中了,正在燃燒,機翼控制面也失靈了,高度正在下降中。沃特森回答道:「鯰魚-4,關閉右發動機!重新嘗試控制!」

「不行啊,全都失控了!我們要墜落了!」沃特森看到鯰魚-4號拖著黑色的濃煙,開始下滑了,整架飛機最後依然落到了海面上,發動機依然在燃燒。黑暗中的鯰魚-4號活像一座燈塔一樣,沃特森知道他們必須在敵人之前救走所有人。

「鯰魚-3正在嘗試降落,我們會盡快救出他們的。」

「收到,鯰魚-3,一旦降落就盡快完成任務。」鯰魚-3號也緊接著降落到了水面上,開始朝著燃燒的鯰魚-4號滑去。但是突然間,沃特森看到海面上出現了幾個模糊不清的東西,它們沒有開燈,但是速度很快,而且正全速朝著燃燒的鯰魚-4前進。

「有情況!鯰魚-3,立刻加速復飛,立刻……」霎時間那些船隻打開了探照燈,白光籠罩了兩架PBY,是駐扎在島上的日本海軍機動炮艇。它們的火炮迅速開火了,一發炮彈不偏不倚擊中了正在加速的鯰魚-3號,這架PBY在爆炸中斷成兩截,很快就開始下沉了。

「啊,可惡,快幹掉那些炮艇!」沃特森駕駛飛機逼近了過去,在斯塔克的一頓掃射下,一艘炮艇的探照燈被打得粉碎,它爆發出一陣火焰,瞬間就沉下去了。第二艘炮艇繼續突進過來,但是也被.50機槍打得粉碎,第三艘炮艇也在一道火網中爆炸了。但是還有第四艘、第五艘炮艇,它們絲毫不畏懼來自PBY的子彈。

「好了,我們要嘗試直接降落,鯰魚-2,掩護我們!」沃特森大叫道,他果斷沖了下去,PBY在水面上高速降落,借著燃燒的鯰魚-4號煙霧的掩護迅速停在了這架正在下沉的PBY身旁。哈德森立刻放下手里的機槍,開始把他的戰友們拉上來,只有四五個人被救了出來,其他的要麼已經看不見了,要麼只是一動不動在水里漂浮。

「坐穩了!」在一個急加速中,PBY飛了起來,來自炮艇的子彈擊碎了它的玻璃,在機身上留下了不少彈孔,機翼也被打穿了。不過,鯰魚-1終究跌跌撞撞飛了起來,僅存的兩架PBY朝著瓜島的方向飛去。看到身後的島嶼漸漸消失,威爾遜才勉強平復了呼吸。他們幾乎同死神擦肩而過,而且也損失了幾乎一半的隊員,每一個失去的都是身邊最熟悉、最親近的人。

「在那一天之後,我們的飛機上多了一個擊落標記,一架貝蒂轟炸機。」威爾遜在他的日記里寫道,「這是我們第一次轟炸機場,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在我們的彈雨中倒下。這和我想像中的戰爭完全不一樣,不是機器對機器,而是人對人,戰爭從來都是人對人,但是當你第一次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依然會給你帶來不適感。我在想,它是否異化了我們呢?是什麼驅使著我們的領隊為了他的復仇去轟炸那個本來可以略過的目標?」

這是數日之後的一個下午,兩架PBY被撥給了中隊,與此同時也有新的隊員加入黑貓的行列中。在悶熱的房間里,沃特森開始了日常的任務簡報。

「這一次會是我們執行過的最長距離的轟炸任務,終點呢是這里,位於菲律賓群島西南部的這座島嶼。」他指了指地圖,「在島嶼的西南位置有一座港口,這里也是日本海軍向蒙達角輸送船隊的始發站,如果能夠摧毀這里,對正在進行的蒙達戰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敵人將無法輸送足夠的兵員和物資。為了完成任務,我們需要掛載炸彈來轟炸目標,其他的和往常一樣,我們沿著這條線路,從低空進入投彈攻擊。確保你們把那里炸得片甲不留!各位,知道了嗎?還有誰有問題?沒有?好的,解散,一小時後集合開始任務。」

短暫的簡報後,眾人紛紛離開簡報室,前往室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地勤們已經開始為飛機掛載武器,加油並將食物搬運上去。威爾遜走到自己的PBY旁邊,抬頭看著這架飛行船,它的機頭上畫了為數不少的戰果標記,小船、大船、炮艇、甚至還有那架轟炸機。

「上帝,有多少人和它們一起死去了呢?」他喃喃自語。

「嘿,湯米,你在想什麼?」澤林斯基抱著維多利亞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威爾遜回頭微笑道:「啊,沒有,只是在想我們為什麼要執行這種日復一日的轟炸任務呢?」

「毫無疑問是為了菲律賓、威克島、關島和珍珠港唄,他們炸了我們,現在我們炸了回去。這是報復而已,也是必須的事情吧。」

「炸死他們的非戰鬥人員也算復仇嗎?」

「算復他們炸死的非戰鬥人員的仇。」

「呃,算了,你大概認為這個世界都可以用公式和圖像推算出來,但是我覺得不是這樣,至少現在我的觀點變了。當我最初訓練的時候,我看到的只有毫無生氣的標靶,但是現在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被子彈和炮彈撕成碎片,我看到的是鋼鐵在抹除血肉,這讓人惡心。如果我有機會的話……」

「你們在聊什麼?」沃特森突然出現在二人身後。

「長官,我決定了,我想轉業,離開這個中隊。」威爾遜堅定地說。

「為什麼,難道你覺得我們做得還不夠?」

「不,我們做得太夠了,我每天晚上都和一群殺紅了眼的傢伙坐在一架飛機里,看著他們用槍炮把活人炸得稀碎。我看多了,我也看夠了,我只希望去沒這麼多血肉的崗位上去,開什麼都可以,水上飛機、運輸機、偵察機,就算是船隻都可以,無所謂。」

「哦?當初希望開轟炸機而不是飛行船的難道不是你嗎?」沃特森的語氣中透著一絲怒火。

「人是會變的,我們都會變,在這麼長的時間里我已經變了,你也變了吧?」

「別和我扯這些,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上不上這架飛行船?」

「在得到您對轉業的批復之前不會,長官。」

「去你的,你當自己想跑就能跑得了?你以為這里是個他娘的自由市場而不是該死的美國海軍航空隊?」沃特森怒吼道,「我什麼時候看到過這麼虛弱的人,連小學里的小屁孩都有,超越他的勇氣?」

「既然提到了小學我也想說一句,難道沒有人教導您應該分辨清楚敵人並且在戰鬥時清楚到底你是在報殺父之仇還是在殺別人的父……」威爾遜直視著沃特森的眼睛說道。

「閉上你的嘴!」沃特森大叫一聲,一拳打中了威爾遜的臉。威爾遜倒在地上,他的嘴巴里濕潤潤的,啐了一口紅色的唾沫。「讓我來給你補補課,小鬼,對敵人的慈悲就是對親友的背叛,你記住了嗎?混帳東西?」他用力推了一把威爾遜:「你,給我滾回你的卡特琳娜里去,滾!」

威爾遜只好從命。黃昏時分,當大海被霞光染成金色的時候,黑色的PBY再次飛入天空中。

根據情報顯示,這座港口具有非常嚴密的防禦設施,如果在白天空襲的話風險非常大,即使在夜晚對於幾架飛行船來說也是不小的挑戰。漫長的飛行也是,在漆黑的海面上,只憑借著無線電測高儀的指示低空飛行,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輕松的工作。

在幾乎是無休無止的飛行後,黑色的海島出現在海平面的盡頭,PBY開始爬升,下方的海水也被密林取代。在森林中,隱約可以看到村莊的燈火。

「敵方雙發戰鬥機!」鯰魚-2的飛行員突然在無線電里大喊,與此同時,這架PBY的機槍對著天空中的一個黑影開火了。黑影在空中翻滾了幾圈,依然被子彈命中了一側的引擎。它拖著一道黑煙掉落了下去,隨後在森林間爆炸了。

「搞定了嗎?」威爾遜問道。

「不!鯰魚-2,你們搞什麼名堂?那傢伙沒有機頭武器!」沃特森大喊,聽上去他很生氣,「那也許是一架偵察機!或者某種運輸機,總之一定不是戰鬥機或者轟炸機!」

「那……它看到我們了嗎?」鯰魚-2的飛行員回復。

「我不知道,希望沒有。」

似乎是在反向印證他一樣,不出多時,從港口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隊雙發飛機,它們迅速朝PBY們接近,突然之間所有的飛機都從機頭迸發出了火焰。「見鬼,敵人的『尼克』(即川崎屠龍戰鬥機)!躲避,躲避!」

鯰魚-1一個急轉彎躲過了致命的彈幕,但是這些陸軍戰鬥機卻和它們的海軍同行一樣使用了曳光彈,炮口甚至也沒有良好的消焰處理,射擊時火焰的炫光讓它們無法維持持續准確的火力。而與此同時,來自PBY機尾的機槍已經在掃射目標了。

「一架尼克被擊落了!」皮埃爾大喊道。就在這時,沃特森終於看到了面前的港口。「准備完成任務!准備投彈!」在一片混亂中,鯰魚-1終於及時投下了炸彈,幾團火焰從港口的船隻上升騰起來。鯰魚-1全力朝著大海的方向飛去,但是它的好運已經到頭了。霎時,一道白色的彈網困住了這架飛機,它被來自高射機槍的子彈打成了蜂窩。

「哦,不!」威爾遜看到面前的儀表盤被子彈打得直冒火花,他下意識伸出雙手躲避,才不至於被玻璃的碎片打傷臉部。但是當他回頭望去的時候,卻看到了驚魂的一幕。飛機的尾門被打爛了,皮埃爾的殘軀倒在機槍的旁邊。斯塔克的膝蓋被子彈打碎了,他倒在地上慘叫不止。

「兄弟,撐著點,別像一個孬種一樣!」哈德森連忙開始嘗試給自己的隊友止血。「站著說話不腰疼!啊啊啊!」斯塔克叫喊道。

混亂間,他們的正上方突然又冒出一架雙發戰鬥機,它瞄準PBY發射了一連串的20mm炮彈。雖然機頭炮塔里的哈羅德竭力還擊,PBY也在兩位飛行員的操縱下竭力躲閃,它在這場纏鬥中依然在這架PBY上留下了致命的傷害,隨後在哈羅德完全鎖定它之前消失在了夜空中。在這頓猛擊後,他們的PBY活像一顆燃燒的流星一樣,劃過漆黑的天空。

「我們偏離了航向!全都失控了!」伍茲絕望地說,「左引擎失靈!左襟翼失靈!右襟翼失靈!」

「我們必須離開這里!」澤林斯基大喊。

「等著,我們要爭取一點高度!」威爾遜努力操作著受傷的PBY,勉強讓它穩定了一點點,他立刻對著剩下的人大喊道:「快拿降落傘,離開這里!」很快,PBY里就剩下兩個人了,「你在干什麼,長官!長官?」威爾遜突然看到,沃特森依然抓著PBY的方向盤,而他們的正前方是一片水田——在水田的盡頭是幾座房屋。

他沖過去一把抓住了沃特森的手腕:「你瘋了!那隻是一座小村莊,那里住的甚至不是日本人!這和你的復仇沒有關系,和任務也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住手!」他們的PBY此時正在沉悶的聲音中全速下墜。

「你這個蠢貨!那不是我的意圖!」沃特森奮力掙脫了雙手,「我是在讓這個該死的傢伙能在空中多呆一點時間!」

「什麼?」

「給你這個笨蛋爭取一點機會啊!快點!」PBY已經在不聽使喚的下落了,速度越來越快,就像脫韁的烈馬一樣。

在兩人的尖叫聲中,PBY從村莊的上方掠過,拖著濃煙一頭撞入了一片樹林里。一切都變得漆黑了。

三個月後,威爾遜在他的日記里這麼寫道:

「在那次墜機中,維多利亞不知去向了,沃特森死於墜機時的穿刺傷,其他人被先後抓捕並進了戰俘營,我則是傷重昏迷,不過在那之後我被及時救出了。其他人在戰俘營里受到了不少的虐待,但是他們最後在一次由潛艇支援的秘密行動中也成功獲救。不過,我依然在想在墜機前的最後一刻,沃特森的行為。他說的沒錯,他在竭力讓這架PBY留在空中,但是真的是在讓他的機組中最後一個隊友離開嗎?當時我們的高度已經不夠了。不,我想也許他是在避免撞上那座村子,避免破碎的PBY撞死真正無辜的人。即使這意味著他不得不放棄求生的機會。他在最後的時刻里,會不會在後悔沒讓我及時離開他的卡特琳娜呢?」

「現在,蒙達角戰役已經結束了,維拉拉維拉島也被奪回。在大海上,勝利的天平也開始向我方傾斜。這是否意味著戰爭將在可見的時間內終結?我不知道,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只要它還在繼續就會有更多的殺戮。然而無論如何,現在的我卻開始有些懷念起吉爾伯特·沃特森,他並非熱衷於殺戮和復仇,在他的心中依然有著自己的准繩。希望到了戰爭結束的日子里,我也能像他那樣吧?」

後記

很多人都在《決勝時刻:戰爭世界》里以VPB-54機組的視角體驗了一把PBY「卡特琳娜」飛行船,不過現實中的「黑貓」們同遊戲里依然有很大的不同。他們需要執行長達14小時的漫長任務,在夜晚的海面上以10米高度進行超低空飛行,駕駛PBY完成艱巨的轟炸任務。不過即使面對不利的局面,VP-52、VP-11、VP-71和VP-54的PBY依然創下了驚人的成功率,為西南太平洋群島上的勝利做出了難以精確計算的貢獻。

本文的參考資料主要來自《US Navy PBY Catalina Units of the Pacific War》(Osprey Combat Aircraft 62)。另外,和文中設定有區別的是,現實中VPB-54用的是PBY-5A(具有陸上起降能力),不過他們的PBY確實加裝了20mm機頭炮。另外,文中VP-54受到的空襲在歷史上也是真實存在的。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