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現在想想,我可能有大病。上學的時候,我愛看那語文教材,考試不劃重點的那種。

社會人們可以一起復習一下。

初高中語文教材里的文章,一般分三類:要背的,不要背的,以及有可能要背的。其中,文言文、古詩屬於缺心眼才不背的上三類;國外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屬於下三類,上課基本就意思意思,告訴你有這麼個東西,打個水漂也就過去了。

當然,打水漂不代表語文老師不行。恰恰相反,他們的感知能力很強,知道這些東西就算掏心掏肺地餵給學生,學生也消化不出一個屁來。

比如,初一人教版語文課本上的那篇《偉大的悲劇》,講英國的南極科考隊跟挪威人搶南極點,結果遲了一步,最後回程時全員凍死,國王親自在教堂下跪,把他們追封為了騎士。全文基本以敘事性的白描為主,加上累贅的翻譯腔,洋洋灑灑近四千多字。

斯科特隊長的行程記錄,我是興趣寥寥。反而那兩位最先退場的皇家士兵,倒是讓人有些在意。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圖片來自網際網路

海軍軍士出身,埃文斯是五名隊員里最健壯的一位,他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動不動,瘋了;奧茨是英國皇家騎兵,頭天晚上,他跟隊員要了十片嗎啡,第二天,奧茨出去散步,沒有回來。

文章開頭還說,看見南極點上插著的那根挪威旗,英國人的心里有東西塌了,塌到他們甚至都有點不太想活。前後不過只差了幾天而已,明明都是文明層面的壯舉,怎麼英國人就要死要活的,還成了悲劇?

也許,是因為他們真的死了?

如果斯科特一行人不死,這件事可能就不會那麼偉大,又或者那麼悲劇。如此,茨威格也就不會動筆寫出《偉大的悲劇》。畢竟,沒人會大張旗鼓地給挪威科考隊寫傳記。就算真有人寫,至少也沒必要上語文課本。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確實

最近的公共事件實在有點多。在輿論場域的籠罩下,個人與集體間的關系變得愈發微妙。大家都手挽胳膊肩搭肩,頗有齊頭進退的意思。在這種莊嚴肅穆的氣氛下,人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立場上的一塊磚。過了嘴的磚,很多時候就不是自己的了,砸到誰說了都不算。如此這般,我隱隱感覺,自己似乎是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侵犯。

我不欣賞悲劇——那麼,請問我能不能不偉大?

《極圈以南》的故事,和這有些相似。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兩個男人飛往英國南極科考站,中途墜機,飛行員受傷。乘客是一位氣象學家,他拖著半瘸的腿,一路向英國、蘇聯、挪威的科考站求援,卻發現方圓幾百公里內,早已空無一人。

此時正值1964年,姓資姓社的意識形態鬥爭正如火如荼。雖然兩年前,美國牽頭的《南極條約》才剛簽署不久,照理來說,南緯線60度以南的地球,本該是唯一一塊免於人類戰火侵擾的處女地。

但冷戰的肅殺籠罩了每一個人。此時的南極洲上,幾位大西部的牛仔們,早已備好了圈地用的繩套。連迎面刮進嘴里的冰屑,也難免嘗出了一些硝石的焦味。臨行前,飛行員弗洛伊德再三囑咐氣象學家,要小心雪山對面的敵人,但這位軟弱的學者卻權當了耳旁風。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沒有劇透

彼得是劍橋大學的一位氣象學家,他的課題是雲層的大氣運動——一個名副其實的「飄在天上」的研究方向。論文課題無關緊要,加上為人多愁善感,彼得的論文多年沒有進展,職稱也始終卡在了「准」教授上。

一次偶然的機會,彼得在進城的火車上,邂逅了同為劍橋女講師的克拉拉。心向學術的兩人一見如故,最終走到了一起。就像典型的科學家伴侶一樣,克拉拉開始協助彼得。經過大量的實地測量,彼得的論文課題有了翔實的理論基礎,而他與克拉拉的愛情也開花結果。

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連原生家庭並不溫暖的彼得,也暫時性地擁有了發自內心的自信與快樂。直到他論文中的一些關鍵細節,驚動了英國的政府機關。一切又突然回到了冷戰帷幕之下的冰點。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景別、布置非常簡潔干練,畫面上的物件都有象徵意義

在《極圈以南》,你會看到許多令人酷寒的歷史現實。比如,今天被調侃「腐國」的帶英,當年對同性戀的迫害程度,簡直堪稱宗教審判。今天被廣大網友們批駁的女權社會,即便在劍橋大學這樣的高等學府里,也是一種極其珍貴的社會進步。

冷戰期間,英國情報系統被大量「通共」的高知蘇聯間諜滲透。劍橋大學的校史記錄里,因此被永遠地刻上了「劍橋四傑」的光榮履歷。

盡管,今天的我們確實能從當時的蘇聯制度里,找到諸多形式上的社會進步,但在當時的劍橋領導看來,他們大概也只會覺得:純粹是這屆學生的覺悟不行。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大量的特殊鏡頭與光線關系,將玩家包裹在了有限的迴旋空間里

馬哲喜歡強調,歷史總是螺旋上升。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局限,人群無法完全洞悉局部與整體、靜止與運動之間的相對關系。而像《極圈以南》這樣的作品,其存在的意義,就是讓人們跳出手挽手的勁舞熱池,走向空無一物的荒原,去感受冰冷的,沒有來由的憎恨。

去思考,無源的憎恨為何會從想像的集體,逐漸蔓延到個人的真實生活,轉生成我們偉大自豪感的陰暗孿生兄弟。面對偉大的悲劇與不偉大的悲劇,應該如何兩害相權?個體的苟且該歸於平凡,還是懦弱?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但一開始又有過什麼呢?

這是現實最操蛋的一點:除非上升到大是大非的層面,否則大多數問題一般都是沒有標準答案的。王麻子跟李寡婦在村頭吵架,聯合國五常在會議大廳里擺譜。人終究是政治動物。

讓玩家陷入這種操蛋的境地,是11bit的拿手絕活。你可能在《這是我的戰爭》中,搶走過老頭老太太的口糧,又或者在《冰封龐克》里,讓工人喝下帶木渣的清湯。然後,還會被製作組問候一句:「但是,這一切都值得嗎?」

值得,或不值得,這個問題的答案,無異於清燉魚頭的眼光。這個問題的存在本身,其意義已經蓋過了它的答案——當一個人在設計好的規則制度下,「被迫」執行了某些行為之後,他或者她,需不需要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不過和《這是我的戰爭》,或者《冰封龐克》這樣的直球作品相比,《極圈以南》無論是在玩法,還是表現形式上,都顯得含蓄很多。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匆匆走過

互動點擊式的電影式流程、大量切口整齊的蒙太奇閃回,把遊戲雕琢成了一部精緻的個人傳記。極簡主義的畫面、慢條斯理的操作,讓故事的節奏變得舒緩,語調變得平淡。6個小時左右的通關時間,盡管玩家不必和彼得一樣,在冰冷的極點掙扎哀嚎,但打電動的心大半也已經涼到沒法上桌了。

《極圈以南》不是一款商業向的大眾作品。它需要玩家抽出幾個小時的完整人生,將自己的思維與視角,主動放在名為「反思」的刑具上。就像某部反戰電影的標題那樣——《自己去看》。

在鮮艷大色塊拼貼起的帷幕之下,《極圈以南》是一部觸及嚴肅內核的現實主義作品。在這些作品里,個人的存在總有許多渺小、無奈、絕望的時刻,而玩家的代理權又少之又少,多數時候,我們只是一位站在第四面牆外的看客。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舞台只有三面牆

你可以說,《極圈以南》作為一款主打互動電影式體驗的遊戲,它缺少有意義的選項,劇情分支更是幾乎為零。但現實確實如此,歷史更是如此,沒有如果,也沒有當初。從這個角度看,它又是一款足夠尊重玩家的作品。

遊戲結尾,敵人抽著愛國者的煙,從斜靠著步槍的木箱上,接過雜牌的惡心威士忌,轉手塞給軟弱又可笑的道德中間派。半夢半醒的中間派在幻覺中呢喃。此時此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極圈以北的遙遠的女人:不知道她還在不在劍橋?

《極圈以南》評測:不偉大的悲劇

建議把七年級的那篇文章撤了,節選茨威格的另一部作品——《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孩子愛看。

來源:3DM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