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談】癮君子琳的故事

琳第一次出現在攝影師馬克·萊塔的鏡頭前是在2020年初。馬克運營著一個獨立的訪談節目,常駐在洛杉磯著名的流浪漢聚集地「窮街」,給每個願意到鏡頭前講述自己故事的人幾十美元,然後他把這些故事編輯成短片發到網上。

在這些短片當中,琳絕對是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接受訪談的對象,很多都是一副經歷了人間滄桑的面孔,遲鈍又木訥,看起來像只是為了那幾十美元勉為其難。

琳似乎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她渾身上下充滿著一種魯莽率直的青春活力,經常打斷馬克的提問,講述一些自己的想法。到今年十月中旬的最新一期訪談為止,琳總共出鏡了六次,每次造型都和之前完全不同。

她會精心打理自己的頭發,畫上合適的妝容,雖然經濟拮據,在鏡頭前面卻永遠都是最好的自己。

【白夜談】癮君子琳的故事

琳的第一次訪談短片,因為一些很復雜的原因已經在網上沒法觀看了,我只模糊地記得她可能說自己患有雙相情感障礙或者輕度的躁鬱症,因為和母親鬧翻而離開家,從東岸的佛羅里達老家游盪到了西岸的洛杉磯,只是低估了生活的困難,最終被迫流落街頭。和美國很多沒有醫保、無法承擔醫療費用的窮人一樣,琳只能用毒品來代替精神藥物。

她說自己很快就會找到一份工作,然後找一個屬於自己的居所。演員,街頭藝術家,或者實在不行,在超市收銀也可以。

每個訪談的結尾,馬克會給訪談對象拍攝一張肖像。琳對著鏡頭,捲起兜帽,故意扮丑做了一個鬼臉,仿佛像一個常見的,有點叛逆和男孩氣的酷酷的女孩。

【白夜談】癮君子琳的故事

琳的氣質讓她很快受到了許多人關注,不少網友留言希望能幫助她回歸正軌。攝影師馬克打電話和琳的母親聯絡,還聯系了琳在洛杉磯的一個朋友。然而,在這個時候,琳卻消失了,怎麼也聯系不上。

三周之後,琳的故事才有了後續。原來琳在第一次接受完訪談的第二天,因為持械傷人進了監獄,在拘留所里度過了幾周,接下來還要去法院接受正式的判決。

當她講到這場事件的一些細節,才令人意識到她所遇到的困難未必有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樣輕松。她說自己半夜帳篷被人闖入,被搶走了所有的錢。住在一起的同伴發了火,差一點強奸了她,她逃走到好萊塢大道上,專找有攝像頭的地方躲避,對方依然緊追不舍,最終她被逼無奈,只好拿刀捅了人。

但是,琳對別人的幫助非常抗拒。她覺得自己的母親陰魂不散,自己跑路了還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她說,她希望自己永遠都能活得年輕,就算有一天有了房子和穩定的工作,也依然會保持獨立的心態。

在這之後,琳又接受了幾次訪談。她每次都還在重復著自己對未來的希望:戒毒、找工作,租房子。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她的生活離她所希望的樣子越來越遙遠。而她身上積累了更多傷人、盜竊和搶劫的案件,漸漸不再是流浪漢的圈子里一個單純的受害者。

在她去年最後一次訪談中,琳說自己又要上法庭了。她仍然想要表現得想之前一樣樂觀灑脫,仿佛在抓緊生命中最後幾根稻草,但是此時她的狀態已經連這點都做不到了。她說自己已經「有一陣時間沒碰毒品了」,可是評論區的網友說,真正開始戒毒的人,每一天都會記得清清楚楚,而不會用「一陣子」這種模糊的說辭。她還辯稱,冰毒讓她變得「更聰明」,有了一個看世界的「新角度」,讓她發現她的很多習慣——比如收拾房間——其實是在浪費時間。琳說,自己已經在人生的谷底,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好。如果自己在法庭上能夠被無罪釋放,接下來會回到家鄉弗羅里達,住上一陣。

在這次訪談之後,琳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以為她的故事就到此結束了。然而前兩天,琳的故事突然又有了續篇。她吸毒過量,差點死掉。生父找到了琳,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琳被判了一年的有期徒刑,剛被放出來幾個月,現在在一個流浪庇護所,等待重新續上低保收入。

琳這次的樣子又有了變化,但是這種變化,不單是外貌和著裝上的改變。

她變得遲鈍而木訥,不再有任何主動的講述,只是被動去回應馬克的提問。她的語言也仿佛不再來自大腦,更像是在回憶和復讀一些教導手冊上的內容——假如美國的監獄也有教導手冊的話。這時候的琳已經不再像是去年的琳了。她更像是馬克訪談過的,其他那些被流浪生活摧毀的人。

「監獄教了我很多東西,我應該用積極的方式看帶問題」,琳說,「我反思了我過去的人生,應該用新的態度去面對生活。我過去有一些非常黑暗的想法,但是現在我不一樣了。」

馬克問她,這些黑暗的想法在她成年之後一直都存在嗎?琳顫抖著握緊的雙手,對著鏡頭沉默了一分多鍾。

【白夜談】癮君子琳的故事

琳的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經歷的真實的生活,得益於網際網路的發達與扭曲,我有幸旁觀了這段故事。我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這段故事評頭論足,或者高屋建瓴地將她人生的軌跡歸咎於某一兩個簡單的原因。但是我覺得有些和這段故事無關的信息,還是值得補充一下。

在琳所生存的世界里,生與死永遠只有一線相隔。她受到了更多關注,並不意味著就能得到特殊的優待。馬克長期采訪的另一位受訪者阿曼達是個站街女郎,就在今年五月去世。另外一個關注流浪人群的頻道「Invisible People」,也有多位曾經人氣很高的受訪人離世。現實不是網文編劇,不會因為觀眾的喜好而改變劇本。

開頭也說過,馬克會給受訪人幾十美元的補償,也會嘗試幫助一些像琳這樣情況比較特殊的受訪人。但是總體來說,這並不是一個慈善項目,馬克擁有視頻所有的版權和廣告收入。如果你在馬克自己的網站上訂閱這個節目,價格是10美元一個月。前面提到,琳的第一期視頻「因為復雜的原因」現在看不了,就是因為馬克將YouTube頻道的某些視頻設為只有付費才能觀看。

馬克沒有隱瞞節目的盈利屬性,他公開說,創作這個節目的目的「完全是為了自己」。不過,這也是因為很早就有人質疑馬克利用受訪人的困境圈錢,沒有將頻道的廣告收入分給受訪人。如果沒人提起這件事情,馬克也未必會這麼早就把一切講得這麼透明。

這個訪談節目叫「Soft White Underbelly」(潔白柔軟的腹部)。名字來自邱吉爾——二戰期間,邱吉爾形容義大利是歐洲的「柔軟腹部」,將會是反攻法西斯的突破點,事實也差不多。盟軍西西里登陸之後,義大利迅速投降,沒幾個月歐戰就結束了。馬克說,他拍攝的這些人就是美國的「柔軟腹部」,假如有一天美國遭遇戰爭或者全國性的危機,國家的崩潰就會從這些人開始,所以他呼籲民眾多關注這些被忽視的聲音。

說實話,馬克的這個說法挺牽強,有點自媒體風范。但是不能否認,他的訪談確實找到了一些人的「軟肋」,包括我的。

【白夜談】癮君子琳的故事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CaesarZX

來源:遊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