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文章包含《駭客入侵》系列的劇透內容,請注意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今天,我們能看到賽博朋克作為科幻亞文化數十年的壓抑後井噴式的爆發。在電影上,我們有《銀翼殺手》、《攻殼機動隊》、《阿麗塔》,劇集上有《副本》、《環形物語》、《黑鏡》,遊戲領域則有《廢墟》、《賽博朋克酒保行動》以及《賽博朋克2077》。隨著越來越多賽博朋克文化產品的出現,或許我們可以宣稱這個煙霧彌漫、霓虹氾濫的世界向著回歸主流視野正式發起了沖刺。

然而賽博朋克文化產品的極大豐富也在某種程度上混淆了人們的視聽,讓這個本來就千人千面的概念變得愈發視覺化、淺顯化,以至於任何諸如反烏托邦、近未來題材、Vaporwave(蒸汽波)、Citypop(城市流行)風格的作品都被打上了賽博朋克的標簽,而賽博朋克一詞本身的意義卻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和刺激的黑幫火並面前黯然失色,僅僅淪為一個耀眼的噱頭。

那麼,賽博朋克究竟是何物?賽博朋克可以理解為一種科幻流派,然而其定義並不明晰——不僅因為賽博朋克文化橫跨文學、影視、遊戲等多個領域,亦因為其自身在發展的過程中也有所轉變。

早期賽博朋克承接新浪潮科幻的尾聲,將對社會的思考和文化、政治等因素引入科幻小說中,著眼於描寫一個帶有犯罪元素、企業專政、高科技低生活並且由反烏托邦色彩的黑色未來。與之相反,如果說前賽博朋克的主題是「蔓生「,是繁華的末日與對人造景觀的再探索,所作的是描寫的是被技術反噬的人的生活,那麼後賽博朋克的主旨則是」回歸「,是在此題材對人類本身與整個社會的宏觀思考,更多地著眼在諸如自由與幸福的抉擇、對反烏托邦的批判、對技術的反思等等由來已久的議題。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科幻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對未來的推演與假設,而任何推演之原型皆來自歷史與現實。這就是為何科幻是人類自身的一面鏡子而自有其批判性。而使賽博朋克之所以成為賽博朋克的,則是其兩個特點:放棄宏大敘事而選擇關注個體命運、放棄對遙遠未來的展望而是書寫現實。

宏大敘事的盡頭必然是宇宙群星與時間的領地,人類的喜怒哀樂浮沉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而相較於遙不可及的彼岸,現實往往是更加有意義並且更有力量的繆斯女神。

以上兩個特點就直接導向了《駭客入侵》的深思特質。

事實上,《駭客入侵》系列的深思特質僅僅從其預告片中便可以略知一二:《駭客入侵》本世代的兩部預告片開頭就是「我一度以為我能夠拯救世界」和「如果你想樹敵,那就試著去改變什麼」,《駭客入侵》系列15週年紀念短片的開頭更是直接提到了「一些人擔憂我們將不再是人類” ,直接把矛頭指向科技對人的異化。

藉著《駭客入侵》的宏大敘事與深思批判的結合,它直截了當地發出了兩個提問:在政治哲學領域,它是「自由還是幸福?」;在倫理學領域,它是「人類是什麼?」對人類主體性喪失的恐懼與對人異化的恐懼在殺出重圍中皆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作為《駭客入侵》一代的前傳,亞當·詹森的故事向我們展示了我們熟悉的世界是如何向2052年那絕望的未來演變的。

《駭客入侵》世界的核心技術是義體技術。早期機械義體(Mechanical augmentation)技術發展的瓶頸在於沒有合適的材料來充當人機互動的接口。2002年,達羅工業取得了足以使義體改造技術得到革命式發展的巨大成果——以PEDOT聚合物簇為基礎的、依靠電極和以此建造的人工神經元來進行控制的生物晶片(Biochip),以這種材料製作的生物晶片與人體組織有良好的相容性,因而可以作為人機互動的良好介質。

但生物晶片仍舊存在兩個問題:第一,神經膠質仍舊會在PEDOT簇周圍逐漸富集,而這勢必損害生物晶片的有效性甚至導致排異反應,即達羅綜合征(Darrow Deficiency Syndrome),因此必須定期服用藥物Neuropozyne來阻止這種富集。第二,即便生物晶片與PEDOT技術推動了機械義體革命性的發展,但仍然有少部分人的基因無法與其相容,以至於無法享受義體技術帶來的便利。

達羅工業的創始人,休·達羅由於先天性的小兒麻痹症右腿殘疾,無法通過自己研發的技術來重獲健康的身體,於他而言這無疑是極大的打擊,而生物晶片暗藏的缺陷也為潘卡亞的八月事件埋下了伏筆。同時,定期服用Neuropozyne的高昂成本同時註定了這項技術終不能惠及所有人,這也是日後義體技術在世界范圍內掀起波瀾的根本原因。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時間進入2020年代,改造人領域的新興企業薩里夫工業(Sarif Industries)的首席科學家——同時也是主角塞里夫工業安保主管亞當·詹森的女友——梅甘·里德製造了可以規避排斥反應的X1型生物晶片。如此技術的投入使用意味著改造技術可以為每個人所用,而不再需要昂貴的Neuropozyne也極大降低了義體的使用成本。在里德的團隊即將前往華盛頓參加聽證會的前夜,光明會的首腦鮑勃佩吉(Bob Page)指使手下的暴君小隊(Tyrants)侵入薩里夫總部,綁架了梅甘為首的一眾科學家,重傷了亞當·詹森。

義體改造科技是《駭客入侵》世界觀中最為重要的新技術之一,其效力在《駭客入侵》的初代作品中便窺見一斑:機械義體的疊代產物「納米義體」(Nano-augmentation)可以利用自身的納米氣溶膠(Aerosol nanoparticles)在敵人的熱兵器開火前摧毀子彈;亦可以控制生物納米粒子(Biological nanite)憑空製造出無人機協同作戰。在先進的納米義體技術前自然人毫無還手之力。

熱兵器終結了貴族的統治,而強化人技術這場人類革命顯然是光明會頭頂的達摩克斯特之劍。光明會之所以想方設法限制義體改造技術的發展,正是因為隨著技術進步所帶來的社會秩序的變化意味著光明會的暴露與失去對群眾的控制。

因此,光明會秘密制定了計畫,以便他們可以使用改良的生物晶片來控制強化人,從而在需要時限制強化人的能力,將人類永久納入自己的控制之中。通過打擊薩里夫企業所研製的x1型生物晶片進行技術壟斷,就是光明會控制義體改造技術的第一步。而此則被遊戲以「伊卡洛斯效應」一詞精闢地概括。

隨後,亞當·詹森為找出綁架事件的幕後黑手、並且救出光明會所綁架的四名科學家進行了一系列的調查,在打敗了暴君小隊的三名成員: 勞倫斯 巴雷特(Lawrence Barrett) 、 耶利娜·費多羅娃(Yelena Fedorova) 與賈隆 納米爾(Jaron Namir ) 之後,成功地在新加坡的奧米迦農場解救了薩里夫工業的四名科學家,並且找到了梅甘·里德。然而就在此時,休·達羅在於潘卡亞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廣播了使全世界升級晶片的改造人陷入瘋狂與殺戮的信號。這次聳人聽聞的混亂在世界范圍內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被稱為「八月事件」(Aug Incident)。

八月事件使得世界扭轉了對改造人的態度,從明日之子成為了喪家之犬,昔日藉助改造技術經濟騰飛的國家成為了這場災難最嚴重的受害者;改造人則被歧視、驅逐、隔離、殺害。達羅的舉動使得光明會控制改造技術的計畫失敗。

時間進入2029年,由於八月事件的影響,底特律陷入混亂而薩里夫工業被泰永醫藥收購,由鮑勃·佩吉所創建的顛倒生命公司也成為Neuropozyne的唯一生產商。光明會決定通過《人類復原法案》來徹底將改造技術掌握於自己手中。

聯合國3507號決議,即《人類復原法案》,要求將所有改造活動納入統一管理、經由文件許可,並且所有改造人應當安裝限制其義體功能的晶片;而違反此規定的改造人將被驅逐至為改造人建設的隔離設施中。不難看出《人類復原法案》的通過就意味著一切改造活動與義體維護必須得到光明會的授權,而這也就意味著改造技術將永遠無法擺脫其控制。

但《人類復原法案》同時存在著一批反對者:知名的改造人支持者納撒尼爾·布朗( Nathaniel Br-own),其所擁有的建築巨頭山條集團(Santeau)在八月事件後便進行著為改造人建立企業城市的避風港計畫( Safe Harbour Initiative );改造人權利聯盟(Augmented Rights Coalition )的創建者塔洛斯·魯克爾(Talos Rucker);聯合國安理會中的改造人同情者。

光明會利用在改造人權利聯盟的臥底維克多·馬爾琴科( Viktor Marchenko )除掉了塔洛斯·魯克爾,並且將要在布朗於倫敦舉行的峰會中將其與參會的改造人同情者刺殺。

從潘卡亞死里逃生後,詹森隨後投入了對光明會的追蹤與調查。詹森發現在魯克爾的暴斃幕後另有其人,並隨著線索摸到了馬爾琴科與鮑勃·佩吉,最終在倫敦峰會成功阻止了光明會的刺殺活動,制服了馬爾琴科,使得《人類復原法案》最終流產。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盡管《駭客入侵》的劇情很大程度上是被光明會的陰謀驅動的,但其絕非靠光明會的陰謀這種萬金油來圓情節,而是通過給予其一套運作邏輯來提供必須的合理性:光明會存在的數百年里世界一直維持著穩定,他們的目標是利用伊卡洛斯效應來處理社會的種種危機,直到光明會摸索出一套可以統治整個世界的規則。

伊卡洛斯效應的基本思想如下:能力上大大超過平均值的任何個體都會威脅到物種的穩定。而這些像伊卡洛斯一樣敢於使用技術而飛昇的個體,會因為「飛得太靠近太陽」而被淘汰,這個過程可以使種群的穩定性得到恢復。因為這種淘汰客觀上給了種群更多接受進步的時間,光明會則扮演這個淘汰者的角色,來清除或者控制不可控因素,維持社會的穩定。這個過程無疑是骯髒的,但這種骯髒卻被光明會用「必要之惡「合理化——為了維持社會的穩定而草菅人命。

然而,我們不得不發問:這真的是正當的嗎?光明會的行徑又該如何理解?尋求真相和自由的詹森一行人與希冀穩定和統治的光明會的角力,事實上正可以看作道義論與效益主義的爭端。效益主義將功利原則視為最基礎的道德,並認為行為的結果將決定行為的好壞。光明會正是為了維持社會的穩定這個目的而創立,並且為了實現所謂的「最大化幸福」違背了諸如誠實、公正等等道德規范。

道義論則重視動機勝於結果——無論是詹森選擇炸燬潘卡亞讓人類選擇自己的命運,或者薩里夫的「未來不可阻擋」與神像聯合體對揭露真相的不懈努力,無疑都是在或保持誠實或給予自由這種古典價值觀指導下做出的行動。但是,光明會的行徑卻不可被視作如同電車難題般的道德困境:一起死亡自然優於五場悲劇,但操縱媒體、暗殺襲擊與犧牲無辜者生命等等骯髒行徑絕不是可被價值判斷的、綁在軌道一端的一個人,而謊言所建構的穩定也絕非更偉大的利益。作為人類的一員沒有人有權力處置他人的生命,也因此無權討論建構於生命至上的何者為良善問題。

而由此生發出的關於自由與幸福的爭論是正在傳統的賽博朋克作品視角中,《駭客入侵》的獨特之處。

原教旨賽博朋克作品中企業強權往往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大背景,是高科技低生活的模糊釋義;但DX系列把企業強權具象化為托拉斯與其背後的光明會,並且就這種嶄新的政治形態引向了人類社會的恆久恐懼——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的恐懼,並對社會的塑造做了探討。這種探討並不是單純的以對話和過場動畫來揭示,而是留在遊戲中供玩家觀賞與發掘。

金碧輝煌的薩里夫大廈與底特律破舊的廢巷、莊嚴恢弘的護欄銀行與布拉格老舊的公寓、薩里夫精美的鍍金義體與因Neuropozyne而傾家盪產的平民,這些強烈的對比無聲之中揭示了這場義體技術革命並非惠及所有人。而《人類分裂》中布拉格與魔像城精緻的立體地圖中亦處處充滿了暗道、房間與郵件和電子秘書,這些細節將這個世界變得分外充實:在時光機器書店外的破舊公寓中的改造人驅逐令、因布拉格對改造人日益嚴厲的政策,傾家盪產搬遷到拉比阿的改造人藝術家、承包偷渡業務的德瓦利黑幫、造假證件詐騙改造人市民的警察、地鐵中佈滿鐵絲網的改造人通道、光鮮亮麗的魔像城宣傳畫與魔像城實際的破敗慘狀……經由精心設計的環境敘事,《駭客入侵》允許玩家充分代入遊戲世界,真切感受到這個繁華的末日為人類帶來的痛苦。

無論如何,在光明會控制世界的幾百年里,世界終歸維持著為穩定與進步,直到改造技術的出現。而被薩里夫盛贊為未來所在的改造技術恰恰是對這種穩定而言最不可控、最危險的因素。薩里夫正是技術樂觀主義的代表,他認為改造技術是人類打破進化鎖鏈,釋放出蘊藏在DNA中的潛力的最後一步,正是人類不可阻擋的未來。改造技術創造了無數的奇跡,正如同薩里夫的廣告所宣傳的那樣,讓殘疾人重獲新生,激發蘊藏在我們的DNA中無限的潛力,再次打破人類的上限。

他所設想的,正是一個所有人都應當因為改造技術而受益的未來。梅甘·里德在他手下所研發的將削低義體使用成本的X1晶片正是這種理念最好的證明。而他的所作所為同時印證著技術在有序控制的情況下將對社會進步做出的貢獻。

出身於移民家庭,他自幼便展示了對機械的洞察力。他承諾將改造技術引入底特律來振興他的家鄉,他將廢舊汽車工廠改造為義體車間,創建了改造技術巨頭薩里夫企業,並以此種方式讓這座因汽車工業興起的城市擁有了第二次生命。玩家在遊戲大半部分所見到的底特律宏偉壯觀的天際線皆是薩里夫的功勞。

薩里夫工業廣告-因改造技術重獲新生的人們,這同時是薩里夫對於改造技術樂觀態度的映照

由重型改造工人建造的、緩解全球變暖的現代奇觀潘卡亞與屹立在橫沙的盤古雙層城市無疑宣示著人類的偉大與對自然的又一次勝利,同時也是對技術所蘊含之神性的展示。纖弱的人類肢體無法完成如此的奇跡,而藉助機械的力量卻可以使人類成為其仰望的神祇,所謂血肉苦弱,機械永恆。

但奪取神性的代價卻是縱容科技的魔爪伸向人本身。人類在藉助科技規訓萬物之後,又企圖從上帝的手中收復最後一塊領地——他最偉大的造物,人類自己。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這正是技術悲觀主義者、義體技術奠基者休·達羅的擔憂。

作為義體技術的奠基者,他看到了義體技術野蠻生長背後潛在的危機,與人類為此付出的代價-階層分化、倫理越界、毒品氾濫。他發明機械義體的初衷是幫助不幸者,但機械義體反而被光明會利用,成為了控制不幸的有效手段。他希望通過死亡與混亂給人類以教訓,永遠不要再次將科學的魔爪伸向人類本身。由此,決定親身扼殺他終身心血的結晶。

光明會處心積慮將改造人技術控制在自己手中,卻萬萬沒想到它以一種極端偶然但又荒謬的形式走向了終結。奠定改造技術基礎的達羅親手啟動了令所有改造人陷入瘋狂的開關,導致了駭人聽聞的八月事件。

事實上,八月事件無疑就是對技術發展的悲觀寓言與其極端表達。技術的隱患被對技術烏托邦的嚮往掩蓋,伊卡洛斯對太陽的渴望取代了對人喪失主體性的反思,直到積重難返,被致命一擊帶回低谷。

遊戲中八月事件絕非偶然而是必然。一方面,在人類短暫的現代史中每一種新技術在帶來巨大便利帶同時必然伴隨著相應的災難,無論是挑戰者號的爆炸抑或車諾比事件都是科技在野蠻發展中不伴隨著反思與相應制度接駁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我們的時代早已不是發明家的時代,技術因其自身的發展需求必然向資本與權力獻媚,這種反方向更使得資本箝制與奴役人本身。醉心於科研而轉向效勞鮑勃佩吉的顛倒生命公司,研發了蘭花與灰死病原型、成為光明會與mj12統治世界幫凶的梅甘 里德顯然就是這種發展需求的極端代表。

因此,盡管在遊戲在主視角中我們必須選擇站隊,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站在「進步」的一方並不總是意味著站在正確的一方。光明會試圖依靠謊言與陰謀來維持社會的穩定,操縱媒體、無辜的人因為他們的陰謀而死去。可像徵進步的改造技術恰恰是人類分裂的元兇。

以改造技術為旗手的科學技術在與資本主義結合的過程中將人類本身變成了改造的對象,使得進步變成異化,將自由轉變為控制,將繁榮轉變為混亂。改造技術的巨大潛力使得其擁護者以解放的名義助長了極端的工具理性。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駭客入侵》世界的種種亂象正是技術無序發展帶來的:從蒸汽機工廠出現到有完善的工會福利制度間隔了三百年,而中間經歷了無數的起義、暴動、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與實踐,才得到這麼一個仍舊經受挑戰的解決之道。而且直到當下,愈發緊張的經濟局面仍舊挑戰著勞資關系。《查理與巧克力工廠》里被流水線機器淘汰而最後作為機器護工重返工作崗位的查理的父親不過是對「機器淘汰人」這種恆久恐懼的美好想像,而真實往往是在高效率的機器取代了人的崗位之後無處可去的勞工投身於更慘烈的內卷與工作競爭,所謂技術性失業即是如此。

但現行社會制度並不會將社會帶到所謂物質生產極大豐富之後的「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的後田園牧歌生活,而是失業與壓迫的輪回。

正像《啟蒙辯證法》里提到的一樣,啟蒙運動在祛魅的同時將自身的運作方式升格為新的神話。義體技術在掃除病痛與缺陷的同時也掃除了對人自身的信心,將人劃為萬物中並無二致的一員。十九世紀的英國資本家將男人視作高質量的機器,而婦女與兒童是低質量的機器,並由此誕生了在如今看來極其不人道的童工制度與擁擠狹窄的宿舍。而在技術樂觀主義的驅動下,義體技術所做的正是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被物化成成本報表與人力電池的人更深一步的解構成神經與肌肉的聯動,解構為電化學信號對碳基組織的驅動,而這種解構的直接結果就是對生命的漠視與人的矮化。

改造技術蠶食著人對自身的認同。當亞當詹森潛入護欄資產銀行的企業保險箱後,他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實驗性義體出自太陽醫藥之手,所有相關人員均已失蹤或過世,而冷櫃中赫然躺著一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軀體。在遊戲結束後,我們能看到詹森的所謂心理顧問德拉拉(Delara Auzenne)赫然出現在光明會的NSN中,向其成員德比爾斯報告詹森的記憶與心理狀態「非常穩定並且與其(光明會)的目標一致。謎底究竟為何?或許真正的詹森早已為潘卡亞陪葬,而這具他稱之為「自我」的身體不過是克隆產物,而記憶也不過是人造的一串代碼…..當記憶與生命淪為可量產之物時,其亦失去了自身所蘊含的未知與對其的信仰。改造技術對人之靈與肉祛魅的結果即徹底剝奪了人的主體性。

拉美特里在《人是機器》里指出:「人的身體是一架鍾表,不過這是一架巨大的 、極其精細、極其巧妙的鍾表。」鍾表是可以理解與改進的機器,而不是被吊死在十字架死而復生的耶穌基督、戰神般的阿基里斯與長跑四十二公里的菲迪皮德斯,不是擁有無限潛力與可能性的人-機器的行動可以預測的,機器的部件可以替換的-人工奇跡潘卡亞是由專門裝備重型改造器械的工人製造而成;諸如薩里夫、魯克爾這樣的商人與政客也需要社交強化器來掙得言語優勢。改造技術首先毀滅了神,隨後解構了卓越與美德,最後將人的主體性磨滅並取代人自身成為新神。

義體技術的飛躍無疑宣告著社會建構主義的勝利,人這一宇宙的精華與萬物的靈長最終變成了無數偏見概念與生物科技的雜交產物,作為人的獨立性徹底被抹殺。《聖經》告誡我們地上走的獸天上飛的鳥都為人服務,啟蒙運動打著以人為本的大旗揭開了理性王國的序幕,而改造技術則刺激著我們對卓越的渴求。我們將萬物分門別類,將萬事納入我們的認知體系,可當人類自身也被這副精密機械圖景吞噬之時,這無疑意味著人從技術發展的目的變成了手段,而目的又轉移到了何方?為了發展而發展,或者為了強權服務?在現代科技與資本和權力交姌的盛景之下,我們不得不承認以上兩點在殺出重圍的世界里成為了技術最終的目的。改變明天的權杖從全人類手中被移交給精英。

而這種近乎陰謀論的擔憂同樣越來越映照進我們的現實。十餘年前的杜邦特氟龍案挑戰著公眾對律法的信心,政府操縱媒體炮製新聞蠱惑群眾也不再是新穎之事。消費主義所伴生的麻痹娛樂與現實生活中無形的壓迫在使人原子化的同時削弱了人對生活之外的政治事務的關心,現代性的陰雲在日益可見的邊界膨脹、扭曲,醞釀著風暴。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駭客入侵》同樣涉及了對種族議題的探討。今天由於倫理問題等等備受挑戰的種族主義觀念卻因為改造人與自然人的天差地別獲得了天然的合法性。人們用幾百年的時間試圖修正種族間的成見,而義體技術與八月事件則徹底將這些天選之子變為一顆顆定時炸彈,將人類分裂為鐵罐頭(Clank)與自然人。

這種分裂在遊戲中隨處可見:反對強化的淨無穢組織、對改造人輕蔑至極的警察、地鐵中分隔改造人與自然人的鐵絲網以至於是改造人集中營的魔像城。在《人類分裂》的布拉格,捕殺改造人並倒賣義體已經成為了炙手可熱的地下產業。在德瓦利黑幫與亞利桑那的監獄中都能找到謀殺改造人並倒賣器官的證據。而在《人類革命》中尚非法的海隆項目(用人體作為高性能計算機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人的意識會遭受極大痛苦)在兩年之後已經成為了與機械之神融為一體登神的捷徑…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但改造技術並未因此而軼散。在「神秘的改造人」支線任務中我們仍能看到薩里夫與他精緻的鍍金義手,而詹森在《人類分裂》中獲得的高科技義體則出自泰永醫藥之手;神秘的金面具士兵顯然擁有「伊卡洛斯沖刺」與「光學隱身」技能。換言之,強權與資本收歸了改造技術的所有權,這場技術革命終究不會惠及所有人,正如在遊戲中我們所見的賽博朋克最為標志性景觀——富麗堂皇、彰顯未來所在的上城區與破敗的下城區之對比所表達的那樣。

我們的世界仍舊未做好準備迎接如此的技術革命。

正是因為改造技術與人類社會在這一時期的根本相悖,伊卡洛斯之夢註定是一場悲劇,而在這個光明會的陰影籠罩的企業專政的世界亦根本不存在一條光明的出路,2027年的網絡文藝復興不過是人類最後的余暉;2029年薩里夫工業已然不復存在,改造技術被光明會滲透的太陽醫藥與顛倒生命公司徹底控制。大量改造人被歧視、驅逐、殺害,兩方陣營的激進者在世界范圍內製造著不盡其數的死傷。人類缺乏帶領同胞走向美好未來的能力,為光明會擁立的新神不過是一位隱形的暴君。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在詹森進入潘卡亞核心並准備關掉達羅的廣播信號時,他面臨著四個選擇,這四個選擇也將極大地影響人類社會的走向:他可以播報達羅關於改造技術和光明會的自白,從而確保永久禁止義體;他可以將攻擊歸咎於人類解放陣線,從而確保改造技術得到進一步發展,他可以將事件歸咎於服用受到污染的Neuropozyne,從而確保對改造技術進行嚴格的監管,或者他可以聽從伊莉莎的建議將整個設施自毀,讓人類自行決定他們的命運。前三種選項本質上都是由精英來引導世界,而只有自毀才能將世界的選擇權交給全人類。而這意味著從煙霧繚繞的陰謀中抽身、亦符合普世價值的選擇卻在《人類分裂》的世界中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縱容人類自己選擇道路的必然走向分裂,一切都在向2052年那個被MJ12威權統治、將人類社會主權讓渡給人工智慧與外星生命的灰暗的分裂世界墮落。

所謂伊卡洛斯之夢,只不過是人類最後的榮光。

在劇情之外,《駭客入侵》在視覺表現方面也令人印象深刻。

相比於賽博朋克作品最為標志性的高樓大廈與霓虹燈光污染,《人類革命》選擇了以一套完全不同的、極度風格化的思路來設計這個世界。《人類革命》的世界被金光籠罩,薩里夫大樓、盤古等地標建築富麗堂皇又富有未來感,改造人市民則身穿融入了古典元素的前衛服飾。這一切似乎都宣示著這個偉大發現的年代正如同五百年前的文藝復興時代一樣,將帶領人類走向光明的未來。而底特律這座在汽車工業之後因義體製造再度興起的城市也充滿了白手起家、無畏向前的美國夢趣味。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但《人類分裂》的世界卻充斥著冷峻蕭瑟的藍色,遊戲主線中可見的護欄銀行大樓充斥著壓迫感,頗有幾分《銀翼殺手》中泰瑞爾總部的味道,保有昔日的精緻裝潢而間或點綴高科技元素的布拉格被則像極了《半條命2》那異質的17號城市。只有在改造人的保留地魔像城才保留有那在2027年隨處可見的黃色光柱組成的伊卡洛斯之翼。遊戲色調的變化也是對這個世界走向的暗示:黃金時代的謊言已然破滅,伊卡洛斯在從充斥著夢幻的雲端墮落之後面對的將是嚴峻的現實。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人類分裂》與《人類革命》的兩部預告片亦有諸多值得玩味之處。《人類革命》的預告片開頭是一群中世紀醫生解剖屍體的場景。由於基督教會在中世紀對人體解剖的禁止,醫學書中描繪人體結構的圖片經常借用羅馬與拜佔庭人的比例標準,對人體內部運作機理的理解止於蓋侖千瘡百孔的理論。而違背教會法令的解剖活動推動瞭解剖學與外科醫學的發展,正像有違科學倫理的義體技術打破了人的極限一般。這一場景無疑是對義體技術的隱喻,而2027年的網絡文藝復興也同樣映照了中世紀的文藝復興。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之後,詹森展開雙翼飛向天空衝向太陽,但灼熱的陽光燒燬了他的翅膀,詹森隨之墮落並在底特律的公寓中甦醒。不難看出此場景源自古希臘伊卡洛斯的神話,而伊卡洛斯對太陽的執著與其之隕落顯然是對遊戲中義體技術的無序發展造成災難的隱喻。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人類分裂》開頭魯茲卡火車站爆炸案的分鏡更堪稱神來之筆。

代表著改造人的詹森握住了廢墟中死去人類的手。這是人與神的隱喻?抑或要表達改造人與自然人並無不同之處?還是想說在如此之危難時刻我們更加需要團結而非分裂?《駭客入侵》獨特的視覺風格與豐富的文化積淀正是其魅力所在。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既然《雪崩》的核心是超元域,《銀翼殺手》把復制人技術擺上舞台,而在《攻殼機動隊》的世界中第一推動力又轉換為義體改造;既然《駭客入侵》在2027年掀起了一場文藝復興 ,《銀翼刺客任務2049》則活像一部塔可夫斯基影片,那麼我們何不乾脆拋開最最早、最最原始的霓虹燈、石屎森林、托拉斯政治與犯罪,認定賽博朋克風格並不存在明確的定義?我們又何苦煞費苦心對著沒有血緣關系甚至只是色調類似的vaporwave\steampunk等等視覺藝術風格指鹿為馬?

在我看來,賽博朋克的核心是批判與推演,是對技術吞噬人類主體性的反思,而牢牢把握住這一核心,並且將其有機融入整個世界,這正是《駭客入侵》系列所做之事。

在文本深度方面,《駭客入侵》絕對達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高度,空前而很有可能亦絕後。這是從《大都會》到《紅弦俱樂部》每一部成功的賽博朋克作品都在試圖追尋的目標。賽博朋克絕對不僅僅是霓虹美學(neon aesthetic),而是批判與僭越,是對現代性的深刻反思,是對哲學終極問題在未來語境下的大膽探討。

因此,武斷的將賽博朋克符號化的行為恰恰是賽博朋克文化所批判的目標。

在為數稀少的賽博朋克主題的遊戲大作中,《駭客入侵》是在思想性與沉浸感兩方面最為出類拔萃的。但由於《駭客入侵》系列一向叫好不叫座與其主創人員的出離等等原因,或許我們不得不接受《人類分裂》可能是其最後一作的現實。在賽博朋克回歸公眾視野的當下,最有代表性的賽博朋克主題遊戲系列之一卻面臨著雪藏的命運,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苦澀的諷刺?

最後,我想以亞當·詹森在《人類革命》結局的自述作結。在我看來,這是最能表達《駭客入侵》本世代兩部作品精神的語句。

《駭客入侵》系列:後賽博朋克的輓歌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