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伯納德·威廉斯其人我不做過多介紹，只需知道他是二十世紀最為重要的哲學家、倫理學家之一，而且，如果僅列舉最重要的四五位哲學家，威廉斯絕對會位列其中。他的名字很多時候都與他的名篇《道德運氣》相聯。威廉斯的論述以晦澀和信息密度極大聞名，他的一篇文章可供後人幾十年的討論和分析，《道德運氣》正是如此。我對這篇文章的理解肯定相當淺薄，不過也希望我這樣的膚淺介紹正好能足夠淺顯而可以理解。
威廉斯文章中的道理雖然看似晦澀難懂，但與高等數學或者物理學理論的難懂不一樣。他發現的是在我們平常的感受中不平常的道理，這些道理和我們所慣常持有的想法可能完全不同，但卻深深的和我們的自我理解相連。從我們對做選擇的普通看法開始，看能否接近威廉斯希望告訴我們的道理。
何為正確的選擇
我們是如何思考自己的選擇？通常的選擇並不是隨機拋硬幣來決定，我們做出選擇往往需要理由。理由有個我們可能會忽視的特點，一個理由對此時的我成立，那麼如果我事後回顧，這個理由也要成立。A比B對我來說更有價值，所以我選擇A，如果我事後覺的實際上B更有價值，那麼就說明我之前的理由不成立，我在選擇時做錯了。我們時常為自己之前的選擇感到後悔，感到自己當時做了錯誤的選擇。在一些理論家看來，我們理性慎思後的最好選擇就是那個我們事後不會後悔的選擇。
在現實生活的選擇時，我們不得不面對運氣。我們平常這樣看待運氣，如果我在選擇時盡我所能做了最好的謀劃，那我就沒什麼好後悔的。這時我做出的選擇就是最佳的，而運氣的成分我無法操縱，所以對運氣造成的後果我沒有責任。比如在打牌中的計算機率，我打這張牌贏的機率是60%，輸的機率是40%，那麼合乎理性的選擇當然是打這張牌。如果結果是落在那40%里，我輸了。但這並不證明我當時的選擇錯了，如果有人指責我選錯了，我可以很合理的說運氣造成的輸不能算是我的錯誤。這樣一來慎思的選擇的正確性似乎可以擺脫運氣的影響。
道德是我們事先考量中很重要的要素，甚至在很多時候是最重要的要素。對比運氣對於後果考量的影響，運氣造成的後果不能證明我當時慎思的錯誤，道德在很強的意義上也是這樣。如果我做出的是合乎道德的選擇，由運氣造成的不好後果並不能證明我的選擇是錯的。這也很合乎直覺，道德行為取決於動機，而不是所各種外在因素影響的後果。比如救人行為致傷是否需要承擔責任，如果因為失手致傷，不能因此就說救人者做了錯誤的決定。
道德可以免於運氣影響是非常根本的想法。我行動的最後結果往往難以預測，但我的動機和意圖是完全在我控制之內的。我的好心可能會辦成壞事，但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的動機是良善的。
事後辯護和內在運氣
至此一切都還和諧，但威廉斯恰恰是在這里看到了裂痕。在文章中威廉斯舉出了「高更」這個著名的例子。需要明確的是，這個高更並不是歷史中的那個高更，他可以看作是一個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的範例。這位高更權衡再三，他選擇成為一個藝術家的生活，而這種生活並不能同時滿足道德上的一般要求，比如他必須拋妻棄子，遠走他鄉去尋找靈感。那麼，問題是高更要如何為自己的選擇辯護。
那麼，高更可以用在事先用什麼來為自己的選擇辯護呢？這個理由可以是這樣的麼，創造偉大的藝術作品是最有價值的事業，為了成就這個事業一個人可以犧牲其它所有，哪怕是拋妻棄子。這個理由有很多可疑的地方，難道所有偉大藝術家都可以為了藝術犧牲其它價值了麼，我們的道德感仿佛都會覺得這是打開了一扇危險的大門。而且有更大的問題，這是在事先辯護，那時他還沒有證明自己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我們可以說「如果一個人自認能成為偉大藝術家，那麼他就可以拋妻棄子」麼？這更是滑向糟糕的自我獨斷。一個人完全有可能——在實際中也經常會——錯認自己具有某種程度的天賦，自認可以成就一番偉業，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所以，高更如果能為自己辯護，那隻能來自事後的藝術上的成功。這可能是生活的苦澀之處，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在高更的例子里，他能否創造出偉大的藝術——很大程度取決於運氣。我們無可能在事前做出充分周全的考慮，來准確判斷出自己日後能否成為偉大藝術家。在這種選擇上，我們就是只能基於已有的條件做出決斷，帶著自己的期望把自己拋出去，等待世界的一個回應，看我們是不是能成為自己所希望成為的那個人。在高更身上，這個苦澀的真相就是他只有創作出偉大的藝術品才能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辯護，而他能否成為偉大藝術家又難以擺脫運氣。
事情並不止於此。回顧打牌的例子，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麼想：我做出我最好的謀劃和努力，這樣基於運氣的部分就不會影響我的辯護。我還是做了最好的選擇，只是不好的運氣導致沒能成功。的確很多時候我們是這麼想的，比如「盡人事聽天命」，好像我們這樣就沒有了遺憾。決定事情結果的因素好像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運氣決定，一部分是我作為行為者可以決定的，我決定的這部份可以免於運氣干預。但是，打牌的例子和高更的例子有一些根本上的區別，其中威廉斯看到看到了運氣的影響並不相同。這引出了他的另一個著名概念「內在運氣」。
在高更的例子里，高更可能因為各種各樣運氣上的原因失敗。但這些原因和他的計劃的關系並不相同。比如，如果高更因為意外手部受傷導致他不能繼續畫畫，他的計劃也徹底落空了。但這能證明高更當初想成為偉大藝術家的願景是錯誤的麼？這里倒不如說這種情況下，我們永遠不能知道高更的選擇是對是錯了。的確這樣的高更可能會抱憾終生，被他拋棄的人也有充分理由怨恨他，但他的計劃在某種意義上沒有失敗，而不如說他失去了證明自己計劃正確的可能。
在另一些更讓人不安的情況下，高更的失敗也來自運氣，但那是因為他沒能成為自己以為自己所是的那個人，即偉大的藝術家。這時的失敗將是一種更加徹底的失敗，因為這證明他當初選擇是錯誤的。這位倒霉的高更最終發現自己並不擁有成為偉大藝術家的才能，或者沒能創作出傑出的藝術品，這時的失敗明顯不同於他的手受傷導致他不能創作出傑出品。這時高更無法辯護，他的計劃就是失敗了，這時導致他失敗的是內在於其計劃的運氣，就是內在運氣。
這里必定存在大量可以爭論的地方，我可以想像到有兩種爭點。第一種，這樣失敗的因素還是外在的，高更沒能擁有那麼高的藝術天份，或者他的天份在過程中沒能充分釋放出來，這不是他的問題，也沒有必要因為他的失敗責怪他。第二種，這是他的問題，但不是因為他運氣不好，而還是一種失誤，是他沒能充分了解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足夠天賦。我相信這些想法會是很正常的反應，是一種嘗試，試圖把生活的理解拉回到更簡單明了的情況，把我能決定的部分和運氣使然的部分仔細分開。
可惜這些嘗試都難以成立。首先，高更做出他的選擇，他要深深認同自己的計劃才會這麼選。他相信自己能夠成為藝術家，他的生活也是圍繞這個目標組織起來的。如果他沒有成功，「我沒有這個天份是我運氣不好」這實在是個不可能接受的理由，那些因為他計劃而受到傷害的人也不可能接受這個理由。其次，說這是他謀劃的失誤也難以成立。這還是試圖把成為藝術家和打牌中計算贏牌等同。在有限的牌局中我可以計算出我怎麼做贏牌的機率可以最大，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不可能「計算」出我怎麼做，這時我成為藝術家的可能性最大。這並不是我們理智能力的一種缺陷。甚至，我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天這種計算是可能的，我可能都不願意去接受這個結果，僅僅因為那個機率最大化的前景中的藝術家不是我所希望成為的那種藝術家。
人生計劃的成敗
這樣看來，我們得接受這個苦澀的真相，我們的選擇是否正確深深系於運氣，而且是內在於我們計劃的運氣。對於內在運氣上的失敗我們無可辯護，這樣的失敗就是「我的」失敗，我無法推脫給外在的運氣或者我的失誤，這時我無可逃避。實際上這也是很多偉大文學作品中人物悲劇的來源，比如威廉斯文中提到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們也可以想到為什麼在一些這樣的失敗中，面對自己的失敗主人公甚至寧願選擇自殺。因為對於主人公來說，生活隨著他的計劃失敗徹底瓦解，而他無可逃避，即使災難的後果完全不是出自他的意願或控制，他也必須要承認這是他的錯誤。
當然威廉斯並不是要大家陷入一副悲觀的圖景，也沒必要去開始尋找治療或安撫的方式。失敗後的高更或安娜回望自己的人生，對於自己的失敗無話可說，但是我們能就此說他們會寧願自己當初做出其他選擇麼？每個人做選擇時候或多或少都會考慮到失敗的可能，或者考慮自己能不能承受失敗的後果。對於還未做出人生選擇的高更而言，如果有來自未來的信息警告他追求藝術的失敗後果，他一定會就此放棄藝術追求麼？難道他不是也可以認為，如果他選擇普通人的方式度過餘生，那麼晚年的他只會更加的悔恨？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選擇追求藝術也不能說是個不理性的選擇。
換一個角度，如果高更和安娜有方法流程可以保證自己的藝術追求或者愛情一定成功，或者可以事前准確預測出自己成功的機率，這時又會怎樣？這也是現代人很強的焦慮所在，仿佛我們不能控制未來的發展是一種欠缺，這種欠缺可以用知識或者更好的理論來彌補。這是個更大的話題，但我相信威廉斯一定會覺得如果有什麼操作方法可以讓我們的愛情一定能成功，那麼這只會意味著愛情本身的瓦解。內在的運氣是藝術追求或者愛情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不是缺陷。我們並不真的想要一個沒有缺陷的世界，我們想要的是在一個充滿缺陷的世界里成為自己所是的那個人。
說到這里，可能會有人好奇文章題目中「道德」呢？的確，威廉斯自己也發現他的討論早已脫離了道德，進入了更廣闊的空間。在他的文章中威廉斯已經開始質疑道德的至尊地位，如果事後的道德評價也深深系於運氣，那麼我們還在多大程度上需要道德這個系統？當然威廉斯並不覺得我們自此就可以不受任何束縛去恣意妄為，他提出了「個人完整性」這樣的概念來說明為何我們不會或者不能那樣。
我們或許可以對別人的選擇多一些理解，尤其是一些人的選擇看似不理智甚至不道德，而當事人還不願意他人的勸告。比如研究海德格爾的「民工」陳直，作為旁觀者的人大可以批評他做了錯誤的人生選擇，把精力註定沒有前途的事業還忽視了身邊需要他的人。但作為當事人，他是把自己的整個人生投入其中，如果他的努力失敗，這將是他無可逃避的失敗。我們可以多一些寬容，因為也許我們有一天會後悔，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做出類似的選擇，即使這樣的選擇會把我們拋進充滿未知凶險的世界。
來源：機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