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故事丨三環十五郎

老李能感覺到,最近三環有點堵。

每天按時按點收看中央、地方新聞的他嗅到了一絲不對勁。最近既沒有重大會議,也沒有外賓來訪,按照道理,不可能像這幾天一樣這麼堵。直到昨天,他開網約車走三環,號稱三環十五郎的他要調查個究竟。

這時他才懂。

開了快五十年的車,從解放卡車到現在的新能源汽車。五十年駕車無數,每輛車的秉性、脾氣他摸到方向盤就能一清二楚。堵車的原因無他,有人壓住了路上車輛的氣。功大欺理,店大欺客。有駕車高人在附近,高超的駕駛技術壓了一路車,讓他們提不起速度。這種感覺,和他剛成為三環十五郎時一模一樣。

三環十五郎不僅是個稱號,上一任老哥壽終前一天還撫摸過方向盤,老李覺得,他是真正的高人。

他從部隊轉業,淚別開了十幾年的解放卡車。拒絕了組織安排坐辦公室的工作,自己借錢包了一輛計程車。因為他想開車,好像只有手握方向盤,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活著。

開車是老李所有的生命激情,放眼整座城,沒人能挑戰他的速度。就憑他的稱號,三環十五郎——跑一趟三環線,只要十五分鍾。五十年間,他打敗了所有前來挑戰的人,偶爾喝酒吹牛,和環線車隊的一環飛輪張、二環無剎趙,四環氣囊吳一起,憶往昔崢嶸歲月惆,在近郊血戰日本車王中古純一郎,拉扯美國飛車黨魁首范·迪克爾,義大利黑手黨首司機維克托·克里斯蒂安等等一系列被歷史塵封的往事。他們常在幾瓶牛二下肚後,在路邊載歌載舞,縱情高歌,引來路人一陣白眼。只是路人不知道的是,這群耍酒瘋的大叔們,一次又一次捍衛了這個城市的地下賽車在世界之林的尊嚴與榮耀。

當年退休,計程車公司給他頒獎,獎狀上寫著「模範駕駛員」,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這是對他這麼多年守護這座城市交通運輸的承認。畢竟沒有他,三環是立不起規矩的。退休後他閒不住,網約車興盛,他拿出一部分退休金,響應國家號召,買了輛新能源來跑車。他寧靜安詳的退休生活一直持續到最近幾天。這幾天,有人在他的地盤上留了氣。

老李吃過晚飯,換上老北京布鞋,他已經過了用力踩油門的年紀。他需要養腳,每天洗六次腳,早中晚各兩次,用進口精油保養,努力保持最佳狀態,鬆弛不緊繃,舒爽有彈性。這樣他才可以在踩油門的時候精準控速,說踩一百四十邁零三十五碼,就踩到一百四十邁零三十五碼,差一邁,差一碼,都不算一百四十邁零三十五碼。

他拿起掛著的車鑰匙,推門下樓。老伴兒說,開慢點,別和小年輕的比。

老李笑了笑,不會,我就是去看看。他坐進車里,像是巨龍的最後一筆眼睛,整輛車都振奮了起來。

三環路上燈火闌珊,今天是周末,又是晚上,路上車不多,都懶趴趴地動著。若是平時,老李也會降下車速,慢慢地跟著,享受夜晚的寧靜。

但是今晚不同,今天有另外的氣場在。

環線車隊的一環飛輪張、二環無剎趙,四環氣囊吳已經停車在路邊等他,他們同樣穿著老北京布鞋,或坐在引擎蓋上,或站在車邊,表情嚴肅。都明白,今天必須要破掉這場氣,這不僅是三環路的鬥爭,也是這場城市的鬥爭,是兩股勢力的比較。這些不再年輕的老小伙子們,從年輕時摸爬滾打過來的經驗告訴他們,鬥爭,也只有鬥爭,才能解決實際問題。

老李說,我們開車,在路上引他出來。

眾人點頭,車隊依次駛入公路,頭車和尾車打開頻繁使用近光燈,長短有節奏。如果有懂行的人在,一定會驚訝地叫出來,因為閃爍的車燈所表達的是莫爾斯電碼——朋友,我是三環十五郎,想和你聊聊。

就這樣在三環路上慢慢地轉了三圈,終於,有一輛五菱宏光漸漸靠近,銀白色的車身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耀著白光,像一條蛟龍,沖向了璀璨的天空。

它用同樣的頻率閃爍近光燈——是我。

五菱宏光並入車隊,跟在最後吃著尾氣。老李感覺不妥,打開轉向減速靠邊。

車隊停下,眾人下車。

其他環線的老小伙子們自然分開,像摩西分紅海,從他們的深處,老李緩慢走出。雖然步伐緩慢,但每一步都無比堅實。

五菱宏光上跳下一位大叔,禿頂,戴眼鏡,額頭上有汗漬。面對這群人,大叔面色不改,沉穩冷靜,所謂冷靜,一定是他走過很多環線,踩過很久的油門。

大叔說:「我叫楊改開,沒開多久車,才七年,是個新人,但是想在三環線上開。」

環線車隊的老小伙子們笑出了聲,才開了七年,只能算新手上路,除非是天選之人,是開車的天命奇才,不然是不能跑環線的。這個世界上的奇才不多,就連成績最好的老李,也是開了幾十年車才修煉出來的。

老李輕笑著,他說:「知道我是誰嗎?這是三環線,知道圈里怎麼叫它嗎?」

楊改開說,知道,叫第三新環線地面爬升跑道。

敢於在車道上和飛機比速度的人,我們應當給他們注目禮。老李說,老規矩,見天地見眾生,咱們跑一場。

楊改開點頭,自覺回到車上,要跟著老李到起跑線。老李鬆了鬆手腕,他說:「老弟,你可和飛機賽過?」

車載音響中傳出郭德綱相聲《坐飛機》。

不愧是跑完三環線僅需十五分鍾的高手,在高度緊張的車賽中都可以做到賽車娛樂兩不誤。當老李的新能源汽車開始提速時,遠在二十五公里外的小商品批發市場內的所有玩具車門,都如同受到了通靈一般,統一轉響了馬達。

「超維感應!」 中環十五郎的氣場,就是如此大。

然而老李的眼神有些異樣,他看向後視鏡,發現楊改開的五菱宏光並沒有跟上來。

兩分鍾後,五菱宏光緩慢起跑,逐漸提速,儀表盤上的數字漸漸地漲了起來。甚至數秒過後,五菱宏光已經和老李的新能源並駕齊驅了。

在兩人角逐的過程中,老李的餘光撇到楊改開,他僅單手握持方向盤,另一隻手靠在窗上支撐頭部,楊改開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老李,口型清晰:「老李頭,領教了。」

說罷,就提速超車,再眨眼,僅能看到五菱宏光的車尾燈了。

這霎時的局勢逆轉,五菱宏光銀白色的車身,讓老李想起了一首日本老歌《騎在銀龍的背上》。

「騎在銀龍的背上,凌空而去,飛往命運的砂漠。」這時老李才知道,三環路上的氣不只是五菱宏光,還有楊改開這條銀龍的吐息。

老李敗了。

兩人跑完了整條環線,環線車隊的老小伙子們矗立在路邊,沒有說話。天上飄起了雪花,雪花落在老李的肩膀上,他感到輕盈的雪花似有萬鈞之力,要把他壓垮,壓倒在柏油路面上。

老李知道自己敗了,敗在了自己跑了幾十年的道上。陰溝里會翻船,也是有的。可憐一世英名,卻在此處覆滅。

他問楊改開,你是什麼人。

「你開出租的第一年,跟一個叫楊建國的老哥學車,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

「後來你學成了,覺得他絆腳,把他踢出了環線車隊,你沒忘吧。」

「車隊只講速度,不認情義,你應該明白。」

「後來楊建國就把自己關在房里,徹夜研究哪里敗給你,後來身子就垮了。」

老李想點支煙冷靜下,然而他顫抖的手根本就不能把香菸從口袋中拿出來。楊改開接著說,我用了這麼多年的時間學習駕駛技術,一開始看拉力賽,後來看 F1 方程式,職業比賽我看了一個遍,也學了一個遍。後來我發現,他們都是虛的,只有人民群眾的駕駛技術才是真實的。德國最快的男人根本就不是舒馬赫,最快的男人在漢堡郊區開小巴。我去世界各地學習,莫斯科的坦克,巴黎的自行車,德國的國民汽車,我哪一個沒學過,我與蘇聯近衛軍的坦克車在西伯利亞激戰三天三夜,和環法賽拼的頭破血流,與德國的國民汽車打的難解難分,你猜是為什麼?

「三環線這條破路從來沒入過我的眼,我就是為了向你復仇。」

老李突然覺得胸悶,自己守護了大半輩子的寶貝竟然在別人眼里一文不值。他好像看到了楊改開鞋底的紋路。

「你究竟是誰?」

「楊建國,是我的父親。」

楊改開說完,打開五菱宏光的車門,駕車走了。他來,只是為了復仇與征服。他不會為了如此的環線而停留。

楊改開擊敗了老李,新的三環十五郎誕生了,不,是新的三環十三郎。後來環線車隊的老小伙子們都知道,楊改開比老李快了兩分鍾,這兩分鍾是三環建成七十年來一直等待的超越。他被成為「三環銀龍」。

後來楊改開就像是在這座城市里消失了,三環線上再也沒有被壓住氣的車輛。老小伙子們私下傳言,他替父親完成了復仇,他要去尋找上一任世界車神留下的駕駛財寶,他要得到ONE PIECE,成為世界車神。

有人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德國的紐伯格林賽道。

迎戰來自世界各國的方程式賽車精英。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