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出生前能選擇,你會成為左撇子嗎 | 科幻小說

如果出生前能選擇,你會成為左撇子嗎 | 科幻小說

各位讀者新年好!

在閱讀了科幻春晚的諸多作品後,讓我們繼續本月「孕育與復蘇」的主題,閱讀關於生命、孕育和進化的兩篇科幻作品。

生命也許無法選擇,自己誕生在什麼地方,什麼時代,但既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必須勇敢地面對未來各種變化。

昨天的小說,描述了一個未來地球將被海水淹沒,人類和變異魚人在同一個世界生存的社會情景:海平面上漲後,一些人類長出了鰭和鰓 | 科幻小說

今天這一篇,則講述在一個遙遠的人類殖民地星球,一位挑戰者想要追求人類出生自由和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努力。

本週五的元宵節,我們還將迎來科幻春晚小說的返場,敬請期待。

本文首發於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如果出生前能選擇,你會成為左撇子嗎 | 科幻小說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蘇省科普作家協會成員。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學Fans》《科技日報》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文學評論和科普文章。曾獲2018年全球華語科普優秀獎,多次獲得銀河獎、星雲獎。

十二點,一切安好

全文約19400字,預計閱讀時間38分鍾

一、黃昏

黃昏來臨了。

在遠方的天際線上,層層彤雲正在被暮光染成暗橙色的波濤之上匯聚,在深色雲層間狹窄的裂隙中,點點星光就像一隻只深邃但又毫無情感的眼睛,透過這些時開時闔的窗口漠然地眺望著這個世界。在更遠的地方,深紅色的夕陽正無力地垂掛在海平面上方咫尺之遙的位置上,毫無熱度的陽光在海面上投下長長的殘影,濕冷的海風在巉岩遍佈的海岸邊來回徘徊,仿佛一群群報喪女妖般在峭壁下幽暗的岩洞中無休無止地低聲啜泣。

沒錯,黃昏確實來臨了。

當又一陣從荒原刮來的風掃過荒涼的海岸之後,他低頭瞥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仿古式機械表,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在覆著一層天藍色琺瑯的金屬表盤上,最短的那根黃銅時針(它被雕成一支鏤空的箭的模樣、頂端塗著一丁點兒紅色聚氨酸樹脂塗料)正好指向羅馬數字「VIII」的方向。嚴格來說,擁有這只機械表在新文蘭並不算違法——這里的法律統共也沒有幾條,那些被禁止的事項就算是一個未經基因優化的普通六歲小孩也能夠一口氣背下來。但是,就像歷史上的無數個人類社會一樣,在新文蘭,某件事「不違法」並不意味著它就是光明正大、值得表彰的。自從在太空港的從一個來自奧蘭的觀光客手里買下這只表之後,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在本地人長長的毛織大衣的寬袖口下,從不讓任何人發現它的存在——正如他擁有的其它那些個性物品一樣。

如果他們真的發現了它的存在,又會作何感想呢?在過去的兩個標準年里,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毋庸置疑,那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會表現出禮貌允許范圍內的驚詫,一些人會對他提出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然後對他敬而遠之;而另一些人則會禮貌地詢問他是否需要就某些心理上的問題接受幫助。至於他的父母,他們會慈愛地(當然,帶著一點兒適當的擔憂)向他提出類似的問題,並請求他許可他們對他進行「開導」——他對這一點確信無疑,就像他確信太陽還會繼續掛在地平線上的那個角落一樣。

「沒錯,他們當然都是慈愛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碘的海風,攥緊的雙拳上青筋暴出,「這是毋庸置疑的。所有人都是好人,這當然也是毋庸置疑的!我也是個好人,這仍然是毋庸置疑的!」

他在海岸邊的峭壁上又佇立了片刻,似乎想要再說點兒什麼。但最後,他只是咬了咬嘴唇,提起了放在腳邊的舊皮箱,隨即轉身踏上了那條由石子鋪成的小路、走向了坐落在遠方松林中的小鎮。

在他身後,昏黃的夕陽仍然懸掛在原先的位置上,沒有移動一絲一毫。

二、午夜

我在哪兒?

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瞪大了雙眼,好奇而又緊張地注視著身邊的一切:在這間令人舒心的淺綠色房間中,幾個人影正在婆娑的花影之間靜悄悄地穿行,清冷的的月光從沒有關嚴的木質窗框中灑入室內,風中充溢著淡淡的成熟大麥與溪流的氣息,在我觸手可及的床頭櫃上,一盆鈴蘭正在晚風中輕輕搖晃著,幾只纖細蜉蝣展開薄紗般的雙翅,從室內擺著的兩盆茶樹之間飛過,在地板上投下了自己一閃而逝的輕靈身影。

我努力回憶著與自己的過往有關的一切,但腦海中卻只能找到些許零碎而不連貫的片段,就像是一幅被打亂的拼圖,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已經不知所蹤。我只記得自己曾經站在夕陽下的海濱,在嶙峋的黑色陡崖上眺望著遠方的波濤,等待著某個時刻的到來,等待著某件事的發生……

「請不要隨意移動身體,先生。神經癱瘓槍的副作用尚未完全消失,您的身體協調能力與平衡能力也還沒有恢復,」當我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床頭的那朵鈴蘭時,一隻輕柔而冰涼的手掌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在這種情況下,倉促進行活動可能會對您造成不可預知的傷害,因此我建議您最好繼續臥床休息。」

「你不是人,」我皺著眉頭,死死地盯著那個對我說話的女子:她有著一張頗為精緻、但卻無法判斷出具體年紀的鵝蛋臉,穿著一身絲毫凸顯不出女性身材的白色寬松制服,看上去像極了十九世紀那些在醫院里充當護士的修女。她的同伴們也全都是這番打扮,看上去幾乎就是從同一條流水線上造出來的產品——而我很清楚,事實也的確如此,「這里是康復中心?」

「當然,」面孔精緻的女孩兒答道,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溫柔與關懷,但卻沒有絲毫靈魂的溫度,「您是在行星標準時2237時抵達本中心的,我們剛剛對您進行了必要的身體檢查。就目前情況來看,除了左腿之外,您的身體狀況並沒有什麼大礙,我們會在您的腿部克隆體生長到可以使用時對您進行斷肢再植手術。除此之外,您目前有短暫的失憶症狀,部分負責記憶的大腦區域處於不活躍狀態,這可能是神經癱瘓槍導致的副作用。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症狀會在數個小時到數天之間自動緩解,請不要為此感到擔憂。另外,一位心理咨詢專家將在15分鍾後抵達,對您進行必要的診斷,這是標準程序。」

「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我心不在焉地嘟噥道,「我有權拒絕接受診斷嗎?」

「不行,根據安保系統對您先前行為的分析,您目前暫時不能被視為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女孩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中的歉意幾可亂真——但我很清楚,一個真正的人絕不會這麼對我說話。他們會對我感到惋惜甚至憐憫,但這兩種情感都掩蓋不了他們意識深處的那種對於異類的疏離感。是的,盡管我從未親眼見過任何進入我們社會中的異類,但我對這一點卻非常確定,「您可以就此提出申訴,但在那之前,您的某些民事權利將暫時處於凍結狀態。」

「好極了。」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對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現在還差二十分鍾,就是標準時間二十四點整,」女孩兒優雅地從我的床邊退開,像子夜時分的精靈般悄然隱沒在了房間那一頭搖曳的樹影之間,「十二點,一切安好。」

三、黃昏

暮臨鎮是新文蘭的十二個主要地表定居點之一,就像其他十一個定居點一樣,它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小鎮——用整塊從山里開鑿出的火山岩石板鋪成了鎮內曲折回環的小徑,表面爬滿了藤蔓植物的尖頂木屋在永恆的夕陽下投下長長的深色影子。濕漉漉的苔蘚與陰地植物在常年不斷的細雨滋潤下占領了石板路的每一條縫隙,寥寥可數的幾輛公用小型懸浮機車與氣墊滑撬停在路邊的車庫里,只有極少數時候(通常是某位公民需要出遠門時),它們才會派上用場。

他邁著不疾不徐的腳步走過潮濕的石板小徑,不時與街上零星的過往行人打個招呼——所有人都親切地回答了他的問候,無論他們的生活先前是否曾與他有過交集。當然,認識他的人倒也不少:新文蘭是個小地方,除了絕對足不出戶的人外(當然,這種人在這里事實上是不存在的),大傢伙兒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即便是在離自己的住處相隔最遠的鎮子里,人們也不難遇到熟人。

「嘿!你這幾個月過得好嗎?」

「你在南岬鎮參加的那個哲學研究小組還在搞活動嗎?伙計?你們最近有沒有什麼有意思的新課題?」

「哦,對了。你和奧菲莉亞處得怎麼樣了?她沒再和別人爭辯什麼吧?」

「你看上去挺精神吶,老兄。要不咱們到海灘上去釣魚?這幾天闊嘴魚群剛從晝半球洄游過來,沒准兒咱們能搞它幾條大傢伙。」

他一一向所有人點頭、致謝、並且彬彬有禮地說明自己現在另有要事——當然,這麼做讓他感到了一種由衷的幸福與滿足感。但在幸福感那層厚厚的帷幕之外,他還能聽到另一種聲音,那是一種幽怨的低語聲,一種他不想聽到、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傾聽的聲音。

因為那是來自他的理性的聲音。

在踏上暮臨鎮的中軸大街之後,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身後的斜陽讓他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投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就像是一條沿著他的腳步不斷延伸的狹長深淵。在兩個世紀之前,當米哈伊爾·西琴博士和他的追隨者們的穿梭機降落到這顆行星的地表時,他們所踏足的地方這是於這條大街末端的中央廣場現今所處之處。也正是在那座矮丘上,當西琴博士第一次朝著晝半球眺望之後,他將這里命名為「暮臨」——在這座濱海小鎮上,殘陽永遠也不會落下,正如它也不會從另一側的地平線上再度升起一樣。

盡管大多數來到這里的人都習慣於在廣場的噴泉邊佇立片刻、從那位新文蘭的開拓者曾經站立的地方眺望遠方的夕陽,但他現在卻沒有時間這麼做。在臨近廣場的一棵石榴樹旁,他拐進了一條終年不見陽光的狹長小巷,朝著它隱沒在層層陰影中的終端走去,郁積在巷道底部的陰冷濕氣讓他短暫地打了個寒噤,但他對此完全不以為意。畢竟,在這條空無一人的巷子里,不會有人看到他正走向哪里。

目的地已經不遠了。他曾經來自那里,而現在,他將會返回那個地方。

四、午夜

有人正站在我的病床前。

「你這麼做是違法的,先……呃,女士,」我下意識地想要抬起無力的胳膊、揉揉我那酸脹疼痛的雙眼,但不幸的是,它們似乎全都被韌性極佳的傳統式束縛帶固定在了我的身旁,讓我看上去活像是個剛剛放上手術台、正要進行防腐處理的木乃伊——好吧,看來所謂的「民事權利暫時處於凍結狀態」可真不是說著玩玩的,「你剛才讀取了我的記憶,而且在這麼做時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如果我採取的措施讓您感到了不快,我願意就此向您道歉,」眼前那個正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的灰色影子語氣平和地答道——她現在剛剛清晰到足以讓我看出性別的地步,「但考慮到您的現狀,我不得不抱歉地提醒您,對您進行束縛並採取初期診斷手段是合法且有必要的,至少醫療與健康委員會已經給予了我相應的授權。」

「很好,」我晃了晃昏昏沉沉、活像是剛被人塞進老式銅鍾里敲了百八十下的腦袋,「至少你們總算願意派個大活人來看我了。」

「您對於本中心的仿生人護工的服務感到不滿嗎?」影子問了一句。隨著我雙眼視覺逐漸恢復正常,這個女人——她顯然是一名心理咨詢專家——的五官現在已經變得清晰可辨,但我懶得去看她:畢竟,所有的新文蘭女人都美麗、溫婉而又不乏獨立的剛毅,正如每一個新文蘭男人都健壯、俊美而隨和。哦,沒錯,醜陋在這里是可以選擇的,但這個選項從未真的被任何人所選擇過,「如果有問題的話——」

「不,沒有。」我可不想浪費時間自找麻煩,因為我還有……某件更加重要的事要干?我蹙著眉頭,努力想要將回憶的目光探入淤塞在我記憶深處的那團迷霧之中,但到頭來,這種努力換來的只有一陣陣針扎般的頭疼。是的,我知道自己正打算——至少是曾經打算——干某些事情,但無論我如何竭盡全力搜索自己的腦海,能夠找到的都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片段:狹長陰冷的小巷,夕陽下的暮臨鎮,長滿了青苔的石板路,尖頂木屋在陽光下投下的長長陰影,以及……

「你的目的地?」心理咨詢專家說道,「對吧?」

「你還在監控我的腦子?!」我有些惱火地問道。

「不,我只是進行了一點小小的推測,」那女人用公事公辦的口吻答道,「我先後使用了藥物輔助與物理刺激手段試圖讀出你的記憶,但很顯然,你的失憶症狀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目前的進度相當有限。不過我相信,你應該已經記起了一些東西,對吧?」

「是,」我點了點頭,「如果你要問問題,能不能先把這些該死的帶子弄開?我沒有危險,至少對你而言沒有。」

「非常抱歉,但恐怕我無權贊同你的說法,」心理咨詢專家聳了聳肩,「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地傷害了你自己,而且差一點兒傷到其他公民,換言之,你在理論上也可能對我造成危險——盡管你自己也許在主觀上不這麼認為。對你採取拘束手段是安全系統的決定,要知道,它對所有公民的人身安全都負有責任,即便我請求它放開你,它恐怕也不會准許。」

「好吧。」我認命地閉上了眼睛,「那你至少把這些全息佈景弄走,行不行?這些該死的盆栽植物和麥子的味道讓我快要發瘋了。就算我現在被凍結了一部分民事權利,但我至少有權在確保其他公民安全的前提下讓自己舒服一點兒,對不對?」

「當然,只要你願意的話。」心理咨詢專家點了點頭。接著,「木屋」里的盆栽灌木、家具、鈴蘭花和窗外的月光就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擺放著一系列診療設備的病房,以及覆蓋著整個透明房間的半球形強化材料穹頂。在穹頂之上,浩淼的銀河貫穿了永夜的蒼穹,散落在天幕上的群星一時間讓我的視線失去了焦點,而在這片深邃的黑暗之下,則是一片萬億年不見陽光的冰封莽原。長年累月的黑暗與寒冷早已磨平了這片大地的每一點稜角,曾經的叢林與荒漠共同消失在萬丈寒冰之下,高山與深谷一並被埋葬於由凝固的水分打造而成的棺材之中。

這是新文蘭的子夜——在米哈伊爾·西琴率領的第一批勘探者登上這顆行星前十億年,這顆行星曾經與古地球出奇地相似。熱度適中的恆星、足夠的質量、擁有完美直徑與扁率的軌道和能夠確保季節交替的適度黃赤交角讓它能夠保持相當質量的大氣與水,並進而演化成了一個與地球一樣生機勃勃的世界。但是,在地球所擁有的一切中,有一樣東西卻是這顆行星所沒有的:一顆質量足夠大、足以制衡恆星引力對地軸傾角影響的衛星。

盡管這一缺陷看上去無足輕重,但它最終卻導致了極其巨大的影響:在形成後的第三個十億年里,新文蘭的地軸逐漸倒向了黃道面,它的一面淪為了淹沒在由永恆烈日掀起的無盡的颶風中的狂暴汪洋,除了幾處水文站與氣象站外沒有任何人類留下的痕跡;而另一面則變成了永久冰封的死寂原野,當米哈伊爾·西琴博士和他的追隨者們規劃新殖民地時,這片永夜的大地成為了自動化工廠、能源樞紐和科研與醫療基地的所在地。在偌大的行星表面,只有一小片位於曾經的赤道附近的陸地仍然適合人類直接居住,而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某種巧合,這塊映照在無盡暮光之中的陸地的面積與形狀與地球上一座曾被古代維京人稱為「葡萄之地」的島嶼極其相似——於是,那座現在名為「紐芬蘭」的島嶼曾經的名稱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顆行星、成為了這個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的名字。

生於斯長於斯……

生於……

「你想起來什麼了嗎?」

我眨了眨眼睛:「你能不能先給我提個醒兒?比如說,我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模樣的?」

「你實施了——至少是意圖實施——一次可能嚴重危及公共安全的暴力事件。但最終卻只傷到了自己,」心理咨詢專家吞吞吐吐地說道,似乎她剛才說出的是某種難於啟齒的秘密。我很清楚,是「暴力」這個字眼兒讓她感到不舒服:在新文蘭,針對他人的暴力行為已經絕跡了很多年,上次有人對其他公民實施暴力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還是個純粹的意外:一個眼神不好的小子在灰山打獵時把一個弄丟了身份識別器的同伴誤當成了一頭藏在灌木叢里的躍爪獸,結果害得後者屁股上吃了一發刺釘彈,「安保系統發現了你的意圖,並及時地制服了你,但卻沒能完全阻止你攜帶的……那玩意兒生效。然後你就被送到這兒來了。」

「有意思。」我嘟噥道,「那麼,我原本打算毀掉什麼?」

心理咨詢專家緩緩地吸了口氣,仿佛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需要極大的毅力:「我想……事實上,目前的所有證據全都表明,你原先的破壞目標,應該是暮臨鎮的新生之殿。」

五、黃昏

新生之殿。

他站在這座看上去乏善可陳的建築物門口,逐字逐字地閱讀著門前牌匾上已經褪色的紅漆大字。盡管除了規模稍大之外,眼前的這棟四四方方、毫無特點的建築看上去和一般的社區禮堂沒太大不同,但在新文蘭,沒有任何人不知道新生之殿的重要性。畢竟,從法理上講,這里正是每一個人誕生的地方。

在新生之殿的門前有一座同樣用青苔遍佈的青石板鋪成的小廣場。在一年中的某些時候,廣場會變得熱鬧喧囂、充滿了節日式的喜慶氣氛;但現在,整座廣場上卻空無一人——當然,這並不奇怪。只有在每十週一度的誕生日,新生之殿的門前才會聚集上一小群懷著幾分忐忑、等待著被挑選成為父母的一對對配偶。當然,志願維護人員會不定期地造訪這里,確保設施的正常運轉,但他不認為自己有可能在現在這種時候遇上那些人——更何況,就算那里有維護人員,他們也不大可能阻止他。畢竟,沒有任何規定禁止非工作人員在誕生日之外的日子里進入這里。

他走上了台階。

厚重的紅木大門在被推開時只發出了短促而幾不可聞的「吱嘎」聲,狹長的走廊里只有幾盞昏暗的小燈提供著起碼的照明。在走廊兩側的木板牆上懸掛著許多畫:其中既有裝裱在鍍金的松木框里、畫功幾可亂真的寫實油畫與粉彩畫,也有用蠟筆與水彩筆塗抹在手工製作的白紙上、技法稚嫩的兒童畫,所有的畫都表達著大同小異的主題——新生兒、父母、春天,以及希望。

他沒有過多地留意這些畫,正如他也沒有過多地留意刻寫在走廊地板、牆壁與天花板上的無數個名字一樣。他知道,每一個刻在這里的名字都像徵著一個在新生之殿誕生的人,但與其他人類世界的新生兒不同的是,這些名字並非來自他們的父母。

「很好。現在,你還要做最後一件事,」那個慈祥的聲音說道,「請選擇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在自己的思維中緩慢而又安靜地回答道。此時的他還沒有軀體,自然也沒有發出聲音所必需的肺部、氣管與聲帶。作為一個存在於亞維度存儲模板中的意識的集合、一個由有規律的電脈沖維系的無形遊魂,他的一切語言都是寂靜無聲的,「我的名字是……」

他咬了咬牙,推開了位於走廊盡頭的第二扇門。

新生之殿的內廳是個很大的地方,與照明不足的走廊不同,即便在未向外人開放的日子里,整座大廳仍然沐浴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燈柔和而明麗的光芒之中。單就佈局而言,這座大廳和古典時代的希臘公共劇場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圍繞著大廳中央一片面積不大的花崗岩平台,一級級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階梯構成了一個由低到高的碩大扇形。只不過,被安置在「舞台」中央的並非為演員登場准備的幕布,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米哈伊爾·西琴博士的石雕,永遠帶著和藹微笑的面龐在燈光下泛著令人安心的光澤;而四周的階梯狀「看台」上也沒有哪怕一處為觀眾准備的坐席,取而代之的是數以百計由幽藍色的高分子合成材料製成的卵狀物體。他知道,這些東西不僅僅有著與那些起源於地球的爬行動物和鳥類的羊膜卵極為相似的外型,而且也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生命之卵——在那層堅固的「卵殼「之下,每個育嬰莢艙里都躺著一個活生生的、正在成長著的嬰兒。

他提起沉重的手提箱,信步沿著位於大廳一側的台階走到了其中的一排莢艙旁,注視著那些半透明艙蓋下辨不出性別的稚嫩面孔。與永遠充溢著嬰兒哭聲的普通育嬰室不同,新文蘭的新生之殿是絕對安靜的,在這里,每一個新生命都處在無夢的睡眠之中,直到誕生日到來的那一刻為止。在育嬰莢艙中,這些來自試管與人造子宮的小生命可以得到最好的呵護、在精心安排的育嬰程序幫助下健康地成長,但他們的大腦卻被刻意限制在只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活躍的程度。換言之,這台思想的容器目前僅僅能夠維持呼吸、心跳這樣的基本生命體徵,但卻並沒有裝進一個對新世界充滿了好奇與希翼的稚嫩靈魂。

他將手提箱放在了那一排莢艙的正中央。

「噢,是的,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打開手提箱、開始調校固定在那幾塊活像是咖喱塊似的黃褐色惰性炸藥表面的計時器的同時,他自言自語道,「但這里其實只有我一個人,不是嗎?他們現在還不是人、甚至也不符合家畜或者野生獸類的定義,只是一些有生命的物品而已。我這麼做並不違反道德——任何人都有權表達他的思想,只要是在不危及其他人安全與福祉的前提下……」

他不停地自言自語著,同時一秒不停地用十根靈巧的手指熟練地組裝著手提箱里的那枚自製炸彈。沒過多久,一陣淒厲的警報聲便響徹了整個大廳,幾個人頭大小的黑影就像古代東亞傳說中的妖怪飛頭蠻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大廳天花板頂端打開的孔隙中鑽了出來,在他的頭頂來回盤旋。

「嫌疑人請注意,根據對你的行為的綜合判斷與分析,安保系統認為你有實施暴力活動的嫌疑,」當他從准備手提箱里取出炸彈的最後一件組裝材料——那是一枚用於引爆惰性炸藥的特製雷管——時,其中一台安保機器人用壓抑的男性嗓音朝他喊道,「請立即停止一切行動,放下手中的物品並將雙手環抱於後頸處,等待接受必要的安全檢查。警告,任何可疑的行為都將招致——」

「對,我知道那會招致什麼。」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將那枚正打算裝進炸彈里的微型雷管舉到齊眉的高度,挑釁地朝著在幾尺之外的空中盤旋的安保機器人晃了晃。

隨著一聲壓縮空氣噴射的低沉尖嘯,一發麻痹飛鏢從其中一台機器人的內置式發射器里朝他射來。

他沒有躲閃,也沒有試圖阻擋這枚來襲的飛鏢。當那截包裹在叉狀絕緣材料內的帶電金屬線圈擊中他的頸椎、癱瘓他的神經時,那枚雷管從他僵直的手指間倏然滑落,隨即在空中被另一發飛鏢打了個正著。

就在他仰面倒下的同時,一朵熾熱的的火焰之花綻開在了他的腳邊。

六、午夜

「很好,你總算全都想起來了。」

「是啊……」當心理咨詢專家把那台記憶讀出設備(它的造型有些像是喜劇演員戴的那種蹩腳的希臘式頭盔)從我的腦門上方移走後,我不由得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被讀取記憶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當你在記憶中挨了像這樣重重的一下子時,「看起來你告訴我的都是真的。」

「你的所作所為當然是真的,」另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如果還有疑問的話,你可以申請查閱安全系統的視頻檔案與錄音檔案、或者通過康復中心開具的鑒傷檔案進行核對。不過,既然你現在暫時沒有問題,那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幾個問題。」

「你又是誰?」我朝著那個高個子男人瞥了一眼:很顯然,這是一個「極地人」,一個終年居住並工作在新文蘭夜半球的科研區內、而非自願從定居區來到這里定期值班的人。在這顆行星的全體居民之中,只有極少數人會在達到十五歲的生理成年標準後自願選擇成為一名「極地人」——居住在赤道宜居帶的新文蘭人全都有著細膩而白皙的皮膚,但這種白皙是常年沐浴在在永恆暮光之下所形成的健康色調,而長期不見陽光的「極地人」的皮膚則更接近於白化病人的顏色,他們的神情通常也比地表的居民們顯得更加嚴肅而陰郁,活像是古埃及壁畫上的冥王奧西里斯。

「我是你的案件負責人,」板著張撲克臉的男人答道,「說實話,在這里見到你實在是件令人驚訝的事情——在我過去接手的案子里,百分之八十五都是由那些外鄉人犯下的,而身為本地人、尤其是真正的新文蘭人,卻蓄意實施暴力犯罪的,至今為止我只見到過你一個。你是個哲學家嗎?」

「算是吧。」我點頭道。所謂的「外鄉人」大多是那些前來探訪新文蘭的好奇遊客,也有極少數希望在這里找份工作、甚至成為我們中一員的人。對於前一類人,我的同胞們通常抱著既不歡迎也不排斥的態度,而後一種人往往只能帶著滿腹失落空手而歸——當然,也有極少數人堅持定居了下來,並形成了幾個相對獨立的小型社區。盡管與他們母星上的同胞相比,這些人已經算是遵紀守法的模範公民了,但他們的社區仍然「貢獻」了這顆行星上的大部分違法行為,「我在賽里姆先生那兒接受過為期三年的哲學訓練,但我這些日子主要替一個本地生態學研究小組工作,哲學只能算是我工作之餘的愛好而已。」

「好吧,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接下來會按規定闡述你實施暴力活動的過程——如果你對我的敘述持有異議,可以隨時聲明,」那男人繼續說道,「首先,根據我們所能夠確認的事實,你在標準時間21日下午20時17分攜帶一枚拆卸後裝在手提箱內的自製炸彈進入新生之殿,並試圖在大廳內部對其進行組裝——」

「當然,」我插了一句,「順便說一句,那枚炸彈其實不完全是我自己做的。我在太空站里從一個紐奧.瑞科走私者那兒搞到了整套起爆系統和雷管,然後又從工程委員會的倉庫里偷出了惰性炸藥。」

「我們會記住這一點的,」我的案件負責人答道,「總之,你將一整套爆炸裝置帶進了一處重要的公共設施,並在這處設施內部組裝它——而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安保機器人沒有及時地剝奪你的行動能力,那麼你完全有可能引爆這套裝置。你是否承認我剛才說的這些是事實?」

「是的。」我點了點頭。

「那麼我是否可以排除你因為精神問題而實施這一行為的可能?」男人繼續提著問題,「雖然你的年度精神狀態鑒定報告都是正常的,但距離你上次接受檢查已經過去了一百零二個標準日,在這段時間里——」

「不,我的精神狀況完全正常。」我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真的嗎?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我意識的角落中嘀咕道。沒錯,我現在確實記起了我昨天下午在暮臨鎮乾的那些事,但記憶的恢復卻沒能驅走縈繞在我心頭的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很清楚,在我看似完整的記憶拼圖中還有一小塊仍未找到,但我卻死活也想不起來那一小塊到底是什麼、又被我落在了哪兒。

「是嗎?那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明確意識到你的所作所為可能造成的結果的前提下實施這一行為的?」

「我想……是吧。」

在聽到我的回答後,皮膚蒼白的男人沉默了幾秒鍾,似乎是在考慮自己接下來的措辭:「既然這樣……好吧,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新生之殿並不是頭一次遭到襲擊。事實上,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類似的事件總共發生過五次——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將這類場所列為重點保護對象、並安排更多安保措施的緣故。當然,這五次襲擊全都是外鄉人乾的:其中兩次襲擊由一個自稱為『彌賽亞見證會』的宗教團體策劃,他們相信我們繁衍後代的方式忤逆了他們所崇拜的神;第三次襲擊的實施者則是一個獨自行動的、半瘋的神學家,他聲稱這麼做是因為我們是撒旦的走狗、用邪惡而非自然的手段培育魔鬼的後代。」

「所以你認為,我可能也是出於與這些人類似的動機而決定去炸掉新生之殿的?」

「這的確是一種客觀存在的可能性,」對方雙手一攤,「現在請明確地回答我,你是否是一名宗教信徒,或者對某些宗教意識形態——比如說,認為通過自然方式由女性子宮孕育胎兒的方式是神聖的——持有認同態度?」

我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新文蘭幾乎沒人信教,也沒有神殿、清真寺或者教堂之類的宗教設施——雖然這也是一項明文規定、不可侵犯的個人自由,但只有極個別移居到這個世界的外鄉人是宗教信徒。

「好吧,」我的案件負責人若有所思地交握著雙手,「另外兩次襲擊是政治性的。其中一次的實施者是一個奧蘭人,他自稱為反異化主義者——換句話說,他反對一切對人類自然狀態的異化,從試管嬰兒到人體基因工程和無機化改造無所不包。最後一次襲擊由來自地球的一個激進團體宣佈負責,他們的理由是我們的社會是一個『蜂巢式的警察社會』,而他們要將我們從『黑暗壓抑的恐怖統治下』解救出來。」

「這是個常見的誤會。」我評論了一句,「那些不瞭解我們的外鄉人經常會這麼認為。」

「那麼,你看來也不支持後一種想法,」案件負責人又沉默了一小會兒——我很清楚,那傢伙正在通過腦子里的內置式電腦終端從與我的腦袋綁定的高精度測謊儀里獲取數據、以確定我的回答是否是真心話。事實上,他壓根兒就沒必要等著聽我的回答,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表明對我最起碼的尊重罷了,「那麼,你接受了反異化思想?」

「不。」我語氣坦誠地答道,「我當然沒有。」

「確實,」案件負責人再度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這麼說,你既不是為了宗教原因,也不是因為反異化主義或者別的激進政治思想而實施了這次暴力活動,那麼,你能向我描述你這麼做的動機嗎?」

「我……」我下意識地張開了嘴,但卻愕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錯,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那兒,但卻就是無法將它從我意思深處的陰影中挖出來,「我……那是合理的。」

「什麼?」那傢伙顯然沒料到我會給出這麼個答案,「什麼合理?」

「它是符合邏輯的,」我說道,「我這麼做符合邏輯,因此我必須這麼做。」

「符合什麼邏輯?」案件負責人追問道。

「因為這一切是自相矛盾的,」我就像一個在臨終之時進行最後禱告的宗教信徒,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是的,我們是錯誤的,這一切都是錯誤的,因為它不能讓我們達成最初的目的。」

「什麼目的?!為什麼它是錯誤的?!」

這一次,強烈的睡意恰到好處地湧入了我的腦海,將我拉入了黑暗而無夢的睡眠之中。

七、黃昏

「醒醒,我的朋友,該醒了。」

在睜開沉重眼皮之前,他就認出了這個聲音——在每個新文蘭人生命初始的時刻,他們最先「聽」到的正是這個和藹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西琴教授,很高興見到您。」

「我也一樣,我的哲學家朋友,」米哈伊爾·西琴,新文蘭殖民地的締造者,生命自由主義理論的創始人與不倦的實踐者,所有新文蘭人的父親正端坐在我面前的躺椅上,蒼老的面龐在窗外透入的陽光下泛著一絲紅光。佈滿老年斑的瘦弱雙手疊放在細長但卻結實的老式烏木手杖上,不算濃密的灰髮在腦後綰成一個小小的發髻。過去的一個多世紀中,這位偉大的創始人一直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這顆行星的公民們面前——盡管作為一個自然人的米哈伊爾·西琴博士早在一百八十八個標準年前就被葬入了道奇峰下的墳墓之中,但他的意志卻經由他一手改進的技術而繼續存續了下來,永不停息地在這片土地上實踐著他的理論,「我們上一次談話……讓我想想看,應該已經是差不多二十九年前的事了吧?」

「二十八年十個月零二十二天。」他更正道,雖然他並不喜歡數學,但記憶日期卻是他的強項。

「好吧。你要知道,我這些年並不經常和已經成年的公民打交道,所以如果我在我們待會兒的談話中有所失禮的話,還請多多包涵,」米哈伊爾·西琴打了個響指,一張放著整套白瓷茶具和一隻做成小女孩模樣的手工鬧鍾的矮幾頓時像變魔術般「浮」出了地板,出現在了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正當他從躺椅上坐起、打算為自己倒上一小杯熱氣騰騰的紅茶時,「小女孩」突然微笑著舉起了一隻木頭雕成的胳膊:「十二點,一切安好。」

「好極了,看來我打了一整天的盹兒。對吧?」他呷了一小口紅茶,苦笑著問道。茶水的味道有點淡,而且燙得他舌頭發麻。

「不,你在深度睡眠中度過了整整七十個小時,」新文蘭的奠基者慈祥地擺了擺手,「在對你的大腦進行深度掃瞄之後,我們發現了一小群擬態智能納米機器人。他們顯然有目的地聚集在你的一小部分腦部神經與皮層中,除了持續抑制你的某些記憶,還在你接受訊問時強迫你陷入了昏睡狀態,」他朝著我的身後指了指,「為了把這些東西弄出來,我們不得不花上整整六十個小時制定計畫搜索、定位與誘捕它們,並在這一過程中盡可能避免損害你的腦子。你知道是誰把這些東西放進了你的大腦里嗎?」

他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扭頭望去——在這座小屋的角落里,一隻小小的玻璃管被擺放在一張矮桌上。一丁點兒灰色的物體漂浮在玻璃管內盛著的透明液體上,看上去既像是膠質、又像是灰燼。

他開始回憶……

……回憶……

……回憶……

……然後,他想起來了。

「是我自己,」他又抿了一小口紅茶,「是我自己把這些東西注射進我的腦子里的。」

「哦?」老人饒有興趣地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見到你,博士——在這里,在您的研究中心里,而不是在鎮子里的隨便哪個信息終端上,」他活動了一下安裝在右腿踝關節上的臨時機械義肢,然後有些費力地從躺椅上站了起來,用略顯笨拙的姿勢走到了幾碼之外的落地窗旁。在這扇松木為框的窗戶外面,來自行星向陽面的碧浪永無休止地拍擊著刀劈斧削般陡峭的暗色懸崖,浪濤撞碎在岩石上發出的巨響在陰冷的海風中擴散、融化,最終變成了如同搖籃曲般綿長悠揚的濤聲——在兩百年前,米哈伊爾·西琴博士曾經是第一個聽到這濤聲的人類,據說,他之所以選擇把研究中心建在這里,在某種程度上也與這濤聲有關,「而就我所知,這麼做是最有成功希望的方式。」

「的確。實施一次暴力襲擊來引起安全系統的注意、再通過蓄意製造的失憶與昏迷讓負責接手的其他人束手無策,這樣你就有機會被轉送到我這里——作為一名病人,」新文蘭的締造者若有所思地在他身後說道,「但這麼一來,你就欠我一個答案了:既然你可以通過任意一處聯上全球網際網路的終端與我聯系,又為什麼非要花費這麼多波折來到這里?」

「因為我有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非比尋常,」他轉過身來,神色復雜地注視著那雙深邃的藍色瞳孔,「我懷疑,你在這個世界上兩百多年中的所作所為恐怕與我們的先輩創建這個世界時的目的是背道而馳的。」

「背道而馳?!」老人的聲音中頭一次出現了驚詫的成分——這還是他數十年來頭一次流露出這樣的情緒,「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理想,為了生命自由主義。我為了它而拋棄了我在地球上的工作,拋棄了我的榮譽、地位、財富與聲望,我拋棄了自己擁有的一切,甚至放棄了每一個人都與生俱來、不可剝奪的權利——在生命終結後前往彼岸安眠的權利。我現在不會容許任何人、任何事威脅到開拓這個世界的人們所擁有的共同理想,正如我在兩百年前不會容許這種情況發生一樣。」

「對,我知道你不會容許這種情況,」他點了點頭,隨即一個箭步沖到了放著那支玻璃管的矮桌前,將脆弱的玻璃管用力摔碎在了牆上。那些從他的腦中取出的黏稠灰色物質像水銀一樣四散破濺,形成了一個詭異的放射狀圖案,「但不幸的是,它已經發生了——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發生了。」

八、仍是黃昏

一如在新生之殿中時那樣,低沉的警報又一次回響在了整座建築物中,安保機器人的涵道式升力風扇運行時發出的低沉嗡嗡聲迅速從四周朝他逼近,而這一次,他同樣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就在那隻玻璃管被擊碎的瞬間,從中濺出的灰色液滴立即像碰上有機物的酸液一樣開始侵蝕它們觸碰到的一切東西——無論那是牆面、窗玻璃、地毯還是木質桌腿——並將它們變成與自己相同的灰色物質,像在濕紙巾中洇開的墨漬般迅速擴散、蔓延、集聚,最終在短短幾秒鍾內聚合成了一隻足有西瓜大小、不斷蠕動著的「繭」。

又過了幾秒鍾,這只灰色的「繭」裂成了碎片。

當第一台安保機器人飛到房間的正中央時,從碎裂的「繭」中鑽出的那個東西猛然從地面躥起、像捕捉飛蟲的鮭魚一樣准確地逮住了正在空中盤旋的獵物:單從外觀上看,這頭無生命的銀色猛獸很像是某種蠍子與毒蛇的怪異結合體——只不過它像是蠍子的那部分長著足足兩對大螯、而在蛇尾頂端則多出了一隻彎刀般鋒利的短刃。僅僅一眨眼的功夫,那段短刃就已經深深插入了安保機器人的金屬外殼的內部,後者仿佛撞上電網的昆蟲般在空中搖晃了片刻、隨即射出了兩枚充滿高壓電的飛鏢。

另外兩台安保機器人應聲墜下。

更多飛行著的標準型號安保機器人像炸了窩的蜜蜂般從這座小屋的一側「牆」中蜂擁而出,跟在後面的還有兩台足有一匹壯馬那麼高、揮舞著裝有氣動射釘槍和神經癱瘓網槍的巨大機械臂的履帶式防暴機器人。飛鏢、電網與刺釘彈在空中縱橫穿梭,但卻並不能觸及敏捷的獵手分毫。只過了不到一分鍾時間,所有飛行著的安保機器人都已經成為了在地板上冒著青煙的金屬殘骸,涌動的灰色就像在有機體表面孳生的黏菌一樣從它們的「傷口」中流出,然後又逐漸滲入地面。

「這……這就是你的目的?」當灰色的獵手將最後一台重型防暴機器人的機械身軀從履帶式底盤上扯下時,一直坐在躺椅上的米哈伊爾·西琴突然站了起來,半是驚愕、半是不解地問道——在他身邊,溫馨簡朴的小木屋正在迅速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冷、嚴肅而了無生氣的實驗室。實用主義的灰色塑料地毯取代了畫著蘋果花的羊毛毯,燃著火焰的壁爐變成了清冷的嵌入式照明燈,冷色調油漆取代了散發著淡淡松香味的木板,只有那扇窗戶、以及窗外的大海與峭壁仍然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當然,」他緩緩打量著身邊的一片狼藉,然後像愛撫獵犬的主人一樣伸手拍了拍剛剛大功告成的灰色獵手,後者隨即崩解成了一團細碎的塵末、消散在了從窗外吹入的晚風中,「這些寶貝兒是那些奧蘭科學家的設計,他們原本打算把它賣給邦聯安全部隊作為武器,但批量生產的提案卻被邦聯議會駁回了——它們能做的事給議員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他們不敢冒將它投入使用的風險,」他微笑著聳了聳肩,「你也看到了,博士。它們不但可以用來對我的腦子動那些計畫之中的小手腳、防止我的真實意圖被過早發現,也能在我的腦子之外的地方完成一些不那麼困難的任務——比如說,在程序允許的范圍內進行自我復制和宏觀加工,入侵計算機系統,當然,它還能從軟體與硬體兩方面同時摧毀你設置的所有安保措施,從而讓我暫時接管這里的控制權。」灰色的塵埃在空中旋轉著,最後凝結成了一隻樣式古老的遙控器,在遙控器上只有一個按鍵,一個沒有任何人會誤解其功能的鮮紅色按鈕。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希望獲取你的批准——允許我帶走一些人,一些目前暫時還不被視為『人』的孩子。我希望你去除施加於他們的抑製程序,讓我和我的朋友們帶領他們離開。」

「你的朋友們?」人民之父的身影閃爍了一下,又重新坐回了躺椅上——事實上,那張烏木躺椅上其實並沒有增加一絲一毫的重量,他只是一個空無的全息影像,一個對早已在漫長的年月中化為塵土的舊軀殼的精緻模擬。

「我們的人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他解釋道,「一個奧蘭的慈善團體——他們都是業余哲學愛好者——也會和我們一起。我們有足夠的設備和技術,足以保證被我們帶走的那些孩子生活下去——就像我們的祖先一樣。」

「但你們這麼做是在剝奪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代的自由!」米哈伊爾·西琴終於失去了已經維持數個世紀之久的鎮靜,他伸出一隻由純粹的光線所構成的拳頭,憤怒地揮舞了一下,「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你所創立的生命自由主義理論,教授,而且我也一直堅信它的正確性——我和你一樣相信,舊紀元的自由是一種不充分的自由,因為人的自由應該源於他們出生之前:他們有權選擇自己的性別、身體特徵、家庭、生活環境,否則這些不可預知的因素所造成的的個體差異將會切實地影響到他們追求幸福的能力與權利,更重要的是,他們同樣有權決定自己是否需要來到這個世間,」他毫無情感色彩地復誦著這些從小到大曾被背誦過無數次的話語,「但不幸的是,它在新文蘭的實踐中已經失敗了。」

「失敗?不,它絕對沒有失敗,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一點!」米哈伊爾·西琴厲聲答道,「新文蘭人當然是自由的——比每個人類殖民世界的人都更自由!我在過去兩個世紀中一直確保著這一點,依靠建立全新的生存方式來確保這一點!其他行星上的人可以自稱他們是『生而平等』的,但他們卻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出身。這必然從一開始就導致一系列無法解決的問題:對於那些最傳統的人類世界,這意味著新一代在出生後所面對的經濟與社會身份的不平等;另一些世界試圖通過取消私有財產、實行一致的公共教育乃至依靠基因改造手段確保每個新生兒的健康來解決上述問題,但他們不過是把這種與生俱來的不自由隱藏了起來。事實上,這些世界的居民仍然是不自由的,因為他們並沒有機會選擇過或者不過這樣的生活——要知道,對人類歷史上曾經建立過的絕大多數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類個體而言,這樣的生活或許都是不可接受的,但那些世界的居民卻沒有機會意識到這一點,更沒有機會作出選擇。」

「真正的自由,是想不做什麼就不做什麼的自由。」

「沒錯,所以我們才創建了這個地方!」米哈伊爾·西琴用力一揮手,「我們徹底改變了一切,重塑了作為社會人的人類的生命週期——人的社會化再也不必等到呱呱墜地之後,相反,他們首次擁有了在成為自然人之前就進行選擇的權利:我們在每個胎兒意識萌芽的剎那就將其進行數據化備份、贈予他們知識與邏輯判斷能力,讓他們能夠在誕生之前就具有必要的判斷與選擇能力,然後再讓他們做出選擇——選擇自己的姓名、性別、身體狀況、種族、性格乃至父母,如果願意的話,你們每個人甚至有權選擇永不來到這個世界——是的,這正是我向你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我的朋友,你難道能夠否認這一點嗎?!」

「你已經見識到了這個世界的輪廓,我的朋友,你也窺見了你未來的生活,」慈祥的聲音告訴他,「你或許會喜歡它,或許不會——如果你選擇後者,你有權永遠不降生其中,但請記住,選擇的機會只有一次。」

「我不否認。」他嘆了口氣,「但我最終意識到,這,還遠遠不夠。」

「為什麼?」

「因為我在新文蘭所見所聞的一切:沒錯,新文蘭是個美麗的地方。這里幾乎看不到蓄意的犯罪,沒有腐敗墮落、沒有欺詐與暴力掠奪,甚至連感情沖動導致的衝突都寥寥無幾——因為我們在出生之前,就出於自由意志而把那些能產生過量荷爾蒙和雄性激素的基因片段刪除了。我們沒有經歷過孩提時代的懵懂,因為我們在正式出生之前就已經具備了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我們也從未有過青年時代的沖動,因為沒有人會選擇讓自己的腦子按照正常規律發育、從而經歷一個自控能力相對較弱的階段。是的,這一切都出於我們自己的自由意志:我們決定讓自己不攜帶遺傳病基因、我們決定讓自己成為平和、理性而聰慧的人。但歸根結底,這一切全都毫無意義!」

他的胸口因為持續的喘息而疾速起伏著,激動的紅潮漲滿了他的兩頰與額頭,讓他看上去仿佛一個剛剛離開狂歡酒筵的狄俄尼索斯信徒。「是的,毫無意義!這個世界中的所有人——兩百年中的每一個人——做出的都是完全相同的選擇,沒有一個人真正動用過他們在理論上擁有所的選擇的自由。作為這一切的親歷者,您難道不感到奇怪嗎?」

「當然不,」米哈伊爾·西琴攤開了虛無的雙手,「我的朋友,你難道忘了嗎?幸福都是相似的,只有不幸才會各不相同——沒有任何人會希望自己度過愚蠢、可悲、充滿病痛的一生,而這樣的生命對於人類文明而言也近乎毫無價值。你會選擇這樣的生命嗎,我的朋友?很顯然不會。既然如此,我怎麼能怪罪其他人在行使他們的自由選擇權時作出了同樣的、符合情理的選擇呢?」

「的確,我們確實不會主動選擇不幸,」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但何謂幸福?又何謂不幸呢?沒錯,無論以任何社會的標準來看,一個像約伯一樣渾身癩瘡、窮困潦倒地趴在破牆下吃灰的人肯定是不幸的,但如果我們的智力或者反應速度降低那麼一兩個百分點,成為一名左撇子或者比現在更感性一些的人,這就一定也算是不幸嗎?沒錯,我們在誕生之前就已經擁有了選擇權,但是誰告訴我們應該如何選擇、按照什麼標準去選擇?是你!」

「沒錯,西琴博士,你一直自稱為全體新文蘭人的父親,而你事實上做的比絕大多數父親都更多——我們的自由意志從一開始就被塞進了你造好的模子里,你讓我們從一開始就堅信,我們應該誕生、我們應該是健康的、我們應該是聰明而和善的、我們應該是理性與文明的,在那之後,我們能選擇的也只剩下了你早已銘刻在我們腦子里選項,」他走回了放在兩只躺椅之間的矮幾前,拿起了那隻雕成小女孩模樣的木雕鬧鍾,「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和這台鬧鍾也沒什麼差別——只不過,驅動著它的是發條和齒輪,而控制著我們的則是我們腦子里所擁有的一整套既定規則。但只要當時針和分針重合在一起時,我們都會抬起手來,然後基於『自由選擇』告訴我們自己:『十二點,一切安好!』」

「所以說,你所反對的僅僅是新文蘭的社會規則本身?」米哈伊爾·西琴總結道,「但別忘了,任何社會都需要一套規則,而如你所見,我們的規則確保了每個個體的幸福——」

「但我們不需要它!」他激動地一掌拍在矮幾的表面上,打斷了對方的話,「是的,幸福當然是有意義的,但它並不是生命自由主義所追尋的意義!」

「但自由的根本目的難道不是為了追尋幸福嗎,我的朋友?」

「的確!但歸根結底,自由之所以能為人類帶來幸福,僅僅是因為它增加了試錯的機會——我們都懂機率論,博士。眾所周知,越大規模的試錯行為就意味著越大的找到最優解的機率,而我們的世界卻在反其道而行之:我們不再需要試錯,因為道路已然鋪好。這個世界不過是個在宇宙偏僻的角落里用過去留下的技術垃圾搭起來的玩偶小屋,我們能在這兒幸福地生活下去,這沒錯,但我不認為這符合生命自由主義的目的。」

「也許你是對的,」在沉默良久之後,灰髮老人說道,「但你如何確定這點?」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需要嘗試。」他搖了搖頭,「你的答復是……」

米哈伊爾·西琴沒有繼續說話,片刻之後,他的影像從躺椅上消失了。

他又變成了孤身一人。

九、正午

狂風像一個壞脾氣的牧羊人般驅趕著一群群富含水汽的沉重雲團,在刺耳的歷嘯聲中掠過了兀立在這片無名海岬上的數千座高聳石峰。在上億個標準年之前,這片刀刃般的石峰原本是一處平坦高原毫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但隨著行星內部軟流圈的活動,這片高原由夜半球移入了晝半球,隨即在永無休止的狂風暴雨侵蝕中逐漸粉碎、瓦解。從某種意義上講,新文蘭酷熱而潮濕的向陽面甚至比寒冷的背陰面更適合文明的存在,盡管人類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兩個世紀之久,但這兒仍然極少出現這個智慧物種的蹤跡。

在覺察到身邊的風向驟然增強之後,一條淺藍色的飛螈展開了由肋骨特化而成的兩片膜狀翅膀,從濕漉漉的岩壁上一躍而下。強風托起了這只能夠飛行的兩棲動物,讓它離開了已經棲身多日的石柱叢林、帶著腹腔內的上百枚受精卵疾速飛向不遠處的一處淡水泉涌——在生長成熟、可以離開海洋之前,它的後代必須在這些低鹽度水域中生長,這種過程已經持續了數百萬個世代,而且仍然會持續數百萬個世代。

駕著濕熱的海風,這只會飛的兩棲動物掠過了永遠沉浸在狂暴中的陰暗海面,在道道閃電之間穿行著。盡管行星的這一面永遠都是白晝,但來自恆星的過多能量導致的快速水循環使得晝半球的大洋常年被淹沒在無盡的驟雨與雷暴之中,只有極為闇弱的陽光可以透過厚重的雨雲,灑落在巨浪翻湧的波濤之間。不過,對它和它的同類而言,黑暗並不會構成太大的問題:從極點吹來的狂風通常恆定的方向,它所需要做的只是沿著風的方向展翅滑向,而風永遠都不會背叛它們的信任。

但這一次卻是個例外。

當這只不幸的動物突然意識到托起它的氣流已經消失時,它已經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了——當然,就算它有可能憑自己的力量從眼前的危險中脫身,它那簡陋原始、完全憑本能運作的小腦袋也無法讓它在生命最後的幾秒鍾里作出正確的反應,因為它和它的祖輩們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它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落體所帶來的失重感,這種新鮮體驗讓它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狂迷之中,直到眼前的雲層散盡、一座巨大的黑色礁石出現在它身下時為止。

但它並沒有撞上那塊礁石——就在它的身體離黑色的地面只有數尺之遙時,一個透明的球體突然出現在了空中。不過,這一變故並沒有讓它的命運得到絲毫改觀:在與這個超出它理解范圍的球體碰撞的剎那,這只動物就死去了。它的肋骨被全部齊齊折斷、在撞擊下粉碎的內髒從破裂的皮肉中噴濺而出。接著,球體表面噴出了一股壓縮氣體,吹走了粘在它表面的污物,殘肢與體液在無風的空氣中靜靜地落下,隨即在黑色的浪濤中不見了蹤影。

「可憐的東西,」在千里之外的崖畔小屋中,米哈伊爾·西琴成為了這幕小小悲劇的唯一見證者。對於這個微不足道的生物的死亡,他只是聳了聳自己虛擬的肩膀,然後便又將注意力轉回了正被智能攝像機器人拍攝著的那座岩礁。在那塊面積與某些地球時代的袖珍國家相去無幾的黑色大石頭上,兩座用來阻擋颶風的靜止力場發生器正在全力運行著,幾十座顏色各異的充氣式臨時居所聚在礁石一端的一處小平原中,看上去活像是在黑布上打著的一排彩色修正檔。在礁石的中央,一些巨型自動化工程機械正在平整土地、鋪築地基,「喏,看樣子我們的朋友的新家馬上就要完工了。」

「要我說,這地方雖然小了點兒,但住上五百二十個人還是綽綽有餘了,」另一個米哈伊爾·西琴信步走進了已經恢復成崖畔小屋的研究中心客廳,隨意地在一張躺椅上坐了下來。與那個由光影構成的幻象不同,他頭頂的灰髮幾乎全都已經被白發所替代,近乎全禿的額頭上也已經出現了暗色的老年斑——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貨真價實、有血有肉的人,「唔,對了。你覺得他們會管那地方叫什麼?」

「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更年輕的那個影像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只想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做——是按照過去的樣子重建一個我們曾經試圖逃離的社會,抑或闖出一條比我們更加接近真正的自由的新路來?」

「雖然我不想打擊你的信心,吾友,但我還是寧願把賭注押在第一個選項上,」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說道。盡管室內的另外兩人都已經不再年輕,但這個躺在輪椅上的男人卻比他們加在一塊還要衰老——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已經被風乾的木乃伊,只有緩慢起伏的胸膛與炯炯有神的雙眼還能證明生命尚未從這具軀體里徹底消散,「你瞧,我當年也和他一樣自信、一樣自以為能改變什麼。但到頭來……」

「那是因為你知道自己是誰,吾友。當然,你也是,」影像說道,「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我們的一大失誤:如果你知道你是米哈伊爾·西琴,那你就沒法扔掉你自以為曾經擁有的一切——哪怕你很清楚應該把它扔掉。我們之所以決定創造出我們自己,為的正是糾正我們在兩個世紀前留下的瑕疵,但到頭來,那個早已死去的米哈伊爾·西琴卻成為了禁錮我們的牢籠:無論我們是否承認,要拋開他花了整整一生加以完善的的舊思路和舊想法還是太……困難了一些。是的,你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取得了可觀的成就,但說到底,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在舊秩序內部的小修小補,而是一次貨真價實的突破。」

「所以你才決定對那小子的記憶做點兒修飾,讓他不知道自個兒到底是誰、又為何而生?」躺在輪椅上的那個米哈伊爾·西琴費力地搖了搖頭,「我得說,雖然這個點子確實有那麼點兒意思,但我現在還是不贊同你這麼做——沒錯,那小子確實可以突破那些我們難以突破的限制,但卻缺乏足夠豐富的經驗與知識。他能比我們更清楚地看清問題的症結所在,但這不意味著他就能做得比我們更好。」

「也許吧,」米哈伊爾·西琴的影像——他是原來的那個米哈伊爾·西琴為自己創造出的第一個化身——同意道,「但我們必須贊同那小子的說法——新文蘭需要更多試錯的機會。更何況,我們根本不需要擔心失敗:我已經復制過無數個我們自己,未來也同樣可以這樣做下去,失敗對我們而言毫無影響,」他笑了笑,虛擬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更何況,我有種預感,也許那小子真的能做到我們一直沒能做到的事。」

「但願如此。」另外兩個有血有肉的米哈伊爾·西琴異口同聲地答道。在這之後,房間里再也沒人開口,只有矮幾上的女孩鬧鍾的滴答聲仍在回盪著。片刻之後,當時針與分針完全重疊時,女孩兒用一成不變的動作舉起了一隻手臂,木頭雕成的圓潤面孔上露出了燦爛的的笑容。

「十二點,一切安好。」

(完)

編者按

這篇小說講述的事件並不復雜,但索何夫以有趣的雙線敘事手法,從時間的兩端向我們述說了這位失憶者的行動和遭遇,讓我們能夠更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主人公的命運處境,從而理解他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帳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帳號等

責編 | 宇鐳

題圖 |《俘虜國度》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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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