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父親》到《魷魚遊戲》,黃東赫鏡頭下的老年形象與代際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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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熟悉黃東赫作品的觀眾不難發現,他似乎對於老年人抱有著深入的興趣和關注,基本上每部作品中都有著一個或多個重要的老年人形象,而以老年人為主角的《奇怪的她》更是獲得了不俗的商業成績並被多國改編。即便是在《熔爐》這樣主要角色不涉及老年人的作品里,也有著主角母親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老年角色。

更重要的是,黃東赫對於老年群體的關注並僅僅不是單純的個人興趣,而是有自己的獨特思考和觀點 —— 接下來,我將以黃東赫的三部作品《我的父親》、《奇怪的她》以及《魷魚遊戲》為例來分析和討論其中的老年人形象。

• 《我的父親/마이파더/My Father》(2007)

從《我的父親》到《魷魚遊戲》,黃東赫鏡頭下的老年形象與代際關系

《我的父親》是黃東赫的長片處女作,而他後來的許多標志性特徵也出現在了這部片子里,譬如基於自身生長年代的創作偏好、對於社會問題的關注、國際化的視野與思考方式,以及壓抑但又不失希望的故事結尾。

在這部片子中,由金英哲所扮演的父親在年齡上雖然算不上老年人(目測50多歲),但片中圍繞這名角色所展開的許多討論,譬如「親子關系」、「養老」、「家庭」,往往是黃東赫後來作品中老年人角色所緊密關聯的標簽。

《我的父親》的時代背景是上個世紀韓國的「孤兒出口熱潮」—— 由於韓戰的影響,50年代的韓國社會極其動盪且脆弱,因而不得不選擇將因為戰爭或者無力撫養而產生孤兒送往海外,並在七八十年代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嬰兒輸出國」。而當時美國已經從二戰的創傷中迅速恢復並迎來了經濟繁榮,因而有大量美國家庭收養韓國棄嬰 。黃東赫出生於上個世紀70年代,正是在這樣的時代中成長起來的,而與他同齡的許多韓裔美國人在成年之後開始嘗試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甚至最終選擇回歸韓國 ,想必黃從生活中大概也見證了不少實例,因而給了他挑戰這個題材的充分理由。

同時,除了宏觀的時代背景,論及「孤兒浪潮」的原因,也離不開當時的社會環境 —— 作為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地區之一,韓國的社會環境即使在當今也是非常典型的父權社會,因而在婚姻和家庭的觀念上趨於保守,在上個世紀尤甚。這樣的背景下,韓國社會普遍存在著對於單親母親和非婚生兒童的偏見,因而使得本篇中的父親形象顯得尤為可貴 —— 本篇中的死刑犯父親並非主人公James Parker的生身之父,但出於對James生母的一番心意而對他抱有一份關懷,甚至在自己生命中最後的時刻努力為這個虛假的兒子編制一份溫馨的謊言,尤為令人感動;片中James的美國人養父雖然戲份不多,但也一直對養子投注著愛意和支持,可見本片非常致力於構建起一種理想的、泛人類主義的父性,而結合黃東赫的生長經歷與游學背景,這種訴求並不難理解。

從這一點推論,也許黃東赫對於老年人的關注,也許是始於一種對於理想的「父母形象」的尋找和探索。黃東赫片子的老年人多是以父母親的姿態出現的,而這對比起他們同樣已經為人父母的子女而言,這些已經老去的父母雖然算不上十全十美,卻總能表現出一種最純粹朴實的愛意。

《熔爐》中,主角的母親雖然世故又聒噪,卻始終支持兒子所選擇的道路,在他雲游四海修習繪畫之時幫他照顧家庭,在見證了兒子為殘障兒童奔走的身影後也默默地當起了他的後盾;《魷魚遊戲》里,成奇勛和曹尚佑的母親們也自始至終地關照和愛護著早已可以自立的兒子們,在得知了兒子們的失敗和錯誤後也不離不棄,這樣平凡卻又偉大的老年父母形象幾乎存在於黃東赫的每一部作品里,而這也許也是最能激發他的創作熱情的藝術形象。

• 《奇怪的她/수상한 그녀/Miss Granny》(2014)

從《我的父親》到《魷魚遊戲》,黃東赫鏡頭下的老年形象與代際關系

《奇怪的她》是黃東赫的第一部喜劇長片,也是第一部以老人為主角的作品,而這樣一部生活氣息濃厚、節奏歡脫明快的影片也很難想像是出自於以嚴肅題材而聞名的黃之手。不過,在黃近乎所有的作品里,總有關於現代韓國人的日常生活的一兩筆出彩的描寫,所以會創作出這樣一部大放異彩的另類之作也不算意外。

《奇怪的她》在劇情上本身是比較中規中矩的商業喜劇片,而返老還童的題材也並不算新穎,內容相似的影片非常之多,其中不乏《班傑明巴頓奇事》這樣構思獨特的傑作,但《奇怪的她》在市場和國際聲譽上都獲得了不錯的成績,可見其本身也有著極具競爭力的特性,而這在我看來莫過於關於主角吳末順/吳鬥麗的塑造。

本片在人物塑造的出色之處首先在於,盡管本片節奏偏快,但仍舊在開頭花了不小的篇幅去講清主角末順作為老年人的生活狀態以及其所面臨的困境 —— 在劇作中,有一個概念叫作「page 10 moment」,即是在電影開始十分鍾左右的部分(好萊塢格式下的劇本中,一頁約等於片中一分鍾)揭露本片的主題,讓觀眾明白本片大致的內容走向,而本片則用了將近30分鍾左右的篇幅才講到了末順變年輕這個最為關鍵的轉折點,可見是在前期刻意放緩了節奏。至於末順本人,則是一個非常立體而鮮明的形象 —— 故事開頭的末順雖然已經年逾七十,且仍舊潑辣強勢,這樣的性格也給她帶來不少麻煩,其中最為棘手的是婆媳關系 —— 末順在兒子賢哲的家庭中仍舊占據著掌控者的位置,因而讓兒媳愛子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和苦惱,並因此病倒,因而在家庭中引發了關於是否要送末順進老人院的爭議。

故事開篇的這一系列情節讓末順並不那麼討人喜歡,但又很能反映出現實中的老人所會遭遇的各種難題與困境,為影片打下了極為良好的鋪墊。

此外,如果說母親的形象在《我的父親》中是缺失的,那麼在《奇怪的她》中,則極為具有存在感,並針對前者中那種囿於時代限制而無力抗爭的弱勢女性形象進行了顛覆:末順出生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在二戰的炮火中降世,又在韓戰的風波里渡過了青春時代。她的丈夫死於戰場,而她為了獨自養大孩子而做了不少艱難且不體面的工作,甚至為此與很多人結怨。這樣的母親形象有悖於東亞文化傳統中的「慈母」,表現出的更多是一種勞動婦女式的「野蠻卻具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因而不但沒有讓末順被之前所展露出的缺點損壞形象,反而使之變成了對於她頑強人格的一種輔證和演繹。

同時,盡管本片中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更多是由沈恩敬所飾演的少女末順,關於老年人的探討並沒有因為返老還童而終止,反而藉此得以強調。重活青春的末順意識到了衰老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所放棄的、身為女人本該擁有的東西 —— 容貌、夢想、愛情…… 掙扎在身為母親的義務中而無暇自顧,末順所失去的是作為母親之外的全部人生,而再度年輕對於她也並不僅僅著一次浪漫的邂逅,而是能夠真正地為自己而活的一次機會。如果說《我的父親》中表現出的是一種對於「理想父性」的尋找,那麼《奇怪的她》則是對於「現實中的母親」的一封感謝信。即使去掉浪漫和戲劇性的濾鏡,末順作為一個母親的形象也仍舊真實而動人。同時,關於末順和賢哲這對母子,也許也可以看作是黃東赫對於自身的一種投射 —— 潘賢哲這個角色與《魷魚遊戲》中的曹尚佑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而曹尚佑這個人物很大程度上參考了黃自身以及其生活經歷 —— 他也是由母親獨自養大,並且和尚佑一樣考入了首爾大學。在本片臨近結尾處,識破了吳鬥麗(年輕末順)真實身份的賢哲含淚向母親深情告白,要她不要再為了家庭而犧牲,不難想像這也是黃想對自己母親所說的一番話。

• 《魷魚遊戲/오징어게임/Squid Game》(2021)

從《我的父親》到《魷魚遊戲》,黃東赫鏡頭下的老年形象與代際關系

如黃東赫自己所言,《魷魚遊戲》是以「資本主義社會的寓言故事」為定位而創作的,因而夾雜了大量的現實影射要素,而從老人這個切入點來看的話,在劇中的極端環境之中,老齡群體所面臨的挑戰與困境則被最大程度地凸顯了出來,而吳一男作為具有重大作用的老年人物,也是黃東赫在這一類型的角色的創作上的重大突破。

如果說老年人在黃以往的作品中都基本是以一種正面或值得同情的形象而呈現的話,那麼吳一男這個角色則是極為混沌的 —— 在遊戲之中,即便身為黑幕,他作為老人也是出於極端的不利和弱勢之中,在任何場景之下都沒有優勢可言,甚至屢屢被人當做累贅排擠,叫人心生惻隱之情;但作為造成一切的元兇,他漠視包括在內的一切生命,又將主角一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奸詐狡黠到了非人的地步,令人難以共情。這樣一個具有矛盾性的角色,基本上顛覆了黃東赫曾經所描繪的所有老人形象,甚至可以說是集合了他所沒能描繪、但又確實存在於老年人身上的相當一大部分特質。

值得玩味的是,吳一男作為一名七十多歲的老人,與《奇怪的她》中的末順差不多是一代人,因而也可以看作是黃對其父輩的一種影射。考慮到《魷魚遊戲》的創作發生在黃人生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中,而許多角色也是基於他自身的兩面性而創作(譬如成奇勛和曹尚佑,據訪談來看,分別融入了了黃自身的一部分),所以吳一男不妨可以看作是一種「模糊又熟悉」的「黑暗父性」的具現。用更具體的對象來指代的話,吳可以看作是「社會環境」的化身 —— 在父權文化氛圍濃厚的韓國社會語境里,社會本身就被賦予了一種「殘酷的父性」,而社會環境很大程度上則又是由前代人所構建和塑造的,也這也符合吳一男作為遊戲主辦者、即在背後操縱一切,又時刻在主角身邊施加影響的劇情表現,甚至可以體現在遊戲內容的策劃和選擇上 —— 黃東赫曾坦言 ,與作為本作品靈感來源的日系生存遊戲漫畫不同,本作中的遊戲並非是面向精英的高智商遊戲,而是普通人都可以輕松玩的遊戲,這些遊戲具有很明確的時代背景,譬如最為招牌的「魷魚遊戲」,在現實中主要流行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兒童群體中,而後由於城市環境變化導致遊戲條件難以滿足而沒有在兒童間繼續流傳下去,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當代人被社會環境所塑造和拘束的體現。

同時,從成奇勛與吳一男的互動中,也不難看出一種暮年父親與子女互動時的窘態,而這在第五場遊戲(即彈珠遊戲)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 在這一場遊戲中,在本來就需要決出勝負的情況下,佯裝老年痴呆的吳一男逐漸逼迫成奇勛向自己丑惡的一面屈服,但在最後又對他表達了寬恕,這不難讓人聯想起困於病榻上的老人在臨終前既要依賴兒女卻又要處理好與兒女的現實利益的困境。如果說黃過去的作品中對親子關系的描寫在總體上都是理想而浪漫化的,那麼在《魷魚遊戲》里,他也許會選擇用寓言式的方式去描繪這種關系的黑暗面也未嘗不可。

結論

歷數這三部作品,不難發現的一點是,黃東赫作品中的老人,其實相對於黃這一代人而言,算是父母一輩的體現;而結合黃自身的生長經歷來看,黃對於自己身邊所缺失的父親形象是既憧憬又陌生的,對於母親則是毫不掩飾的感恩與敬愛之情。隨著年齡的增長,黃將自己對父輩的看法逐漸衍生到了由父輩所構建的社會環境上,因而實現了自己在創作格局上的突破。對此,筆者也不得不想感嘆一句,人的本質不愧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而個體的生活經歷不論再怎麼微小和特殊,也能夠成為社會和時代的縮影。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