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大貓傳說

01 每一個用李施德林漱口的人,上輩子都是折翼天使

我的朋友史大貓,上周四晚上去相親了。

史大貓,男,31歲,屬貓,天馬座(上升仙女),五行缺水,籍貫G市,現居帝都,碩士學歷,職業後台開發,月薪23000,有房無車無戶口。

史大貓喜歡吃,但是格局一直都上不去,每次輪到他請客,不是烤魚就是擼串,一旦出現第三種情況,那一定是小龍蝦的季節到了。

史大貓自己也承認,吃的不太健康,但就是管不住這張嘴,看見鹹的辣的就想上,大概天馬座都這樣。

史大貓來帝都闖盪之前,他爸教導他:外面的飯店都不干淨,尤其是那些燒烤,能不吃就不吃,如果非要吃,一定要就幾瓣兒大蒜,殺菌。

史大貓平生最不喜歡聽他爸的話,考大學選專業不聽,畢了業找工作不聽,唯獨吃大蒜這件事,他覺得他爸說得對。

和大多數網際網路公司的程式設計師一樣,史大貓不太修邊幅,但他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這可能跟他上升仙女座有關,他做人的細膩之處通常體現在吃完燒烤以後:抬手到嘴邊,打一個飽嗝,聞一下,微微皺眉,從包里掏出一小瓶李施德林漱口水,喝一口,狂漱一分鍾,然後吐在裝啤酒的一次性塑料杯里。

上周四我去帝都參加一個活動,返程的機票訂在周五下午,我已經半年沒見過史大貓了,所以當即約了周四晚上吃飯。吃飯的地點選在中關村辦公區的一家燒烤,一方面是遷就史大貓的時間和口味,另一方面中午我已經吃過大董了,此行無憾,所以晚餐重在敘舊不在吃。

我們從六點吃到八點半,史大貓買完單,像往常一樣掏出李施德林漱了口,起身說:我就不送你了,九點還有個約,在魏公村,我媽給我安排的相親。

回到深圳的第二天,史大貓在微信上跟我說:黃了。

女方是個大學輔導員,兩個人在咖啡館里坐了不到半小時就散了,據史大貓說,聊天的內容始終也沒超出自我介紹的范疇。史大貓是個有風度的人,假裝接電話離開的是那個姑娘。

對於那姑娘,史大貓談不上喜歡,更談不上討厭,畢竟只有一面之緣,作為一個寫代碼為生的人,太早下結論是一件極其不專業的事。史大貓只是有點不解,自己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被人否定了,到底問題出在哪呢?

史大貓說:你看我形象也不差,收入也還可以,在程式設計師界也不算活得特別糙的,那姑娘怎麼就這麼堅決呢?按套路也應該再吃兩頓飯才委婉拒絕吧?

沒等我回答,他又補充說:我不著急結婚,我就是想要個說法,你幫我分析分析。

我盯著螢幕看了兩分鍾,也想不明白,只好跟他說:我也不知道,你要是真想討個說法,還是去問介紹人吧,反正你也不在乎面子,就讓他直白點告訴你女方是怎麼想的。

史大貓回了一個省略號,然後就銷聲匿跡了,整整一個禮拜,一條朋友圈都沒發。

昨天夜里,我准備睡覺了,史大貓突然來了電話。

「我終於問清楚了,那姑娘原話:不行,絕對不行,掙多少錢都免談,真受不了,一張嘴一股廁所味。」

今天早上醒來,我打開手機,發現對話列表里有一個叫「折翼天使」的傢伙,用的是史大貓的頭像。

02 大金鏈子小手錶

故事丨大貓傳說

據一些人說,在東北,稱得上Lifestyle的生活方式只有兩種,第一種是「喝最烈的酒,開最快的車,蹲最大的監獄」,第二種就是「大金鏈子小手錶,一天三頓小燒烤」。

考慮到第一種Lifestyle需要付出的代價過於高昂,絕大部分東北人都選擇追求第二種。

史大貓掐著手指頭算了算,自己已經離開東北十四年了,十四年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口音,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和發際線,但卻改變不了他靈魂深處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史大貓,男,31歲,屬貓,天馬座(上升仙女),五行缺水,籍貫G市,現居帝都,碩士學歷,職業後台開發,月薪23000,有房無車無戶口。

這是史大貓兩個月前的狀態,那時候他還在用李施德林漱口呢,現如今……

史大貓,男,32歲,屬貓,天馬座(上升仙女),五行缺水,籍貫G市,現居G市,碩士學歷,無業,月薪0,無房無車有戶口,用比那氏漱口。

眼下,史大貓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正坐在一家燒烤店里,等著服務員過來下單,但我們的故事,要從兩個月前講起:

史大貓辦完離職手續的第二天,公司給所有在職的正式員工派發了300股股票,作為某種形式的激勵,價值人民幣5萬元。當天下午,這條消息刷爆了史大貓的朋友圈,史大貓他爸還特意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你們這個廠子啊,雖然不是國營的,可待遇還真是不錯,你要好好干啊!史大貓隨口應付了幾句,沒敢提自己辭職的事。

史大貓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但發生了這樣的事,心里總歸還是有些不平衡,尤其是想到項目組里新來的那兩個畢業生。他掛了電話,網易雲音樂開始繼續播放,耳機里正好唱到「……悉心栽種全力灌注,所得竟不如別個後輩收成時,這一次,你真的很介意……」。

史大貓拔了耳機,跟著涌動的人流走下車,一出國貿地鐵站,立刻戴上了口罩。臨走前他還要辦一件大事——把燕郊的房子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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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早上,招商銀行門口,史大貓混在一群老頭兒老太太中間,等著銀行開門。手里攥著的兩張儲蓄卡里有90萬,是他這些年的全部積蓄,也是他日後坐吃山空的本錢,史大貓大致算了一筆帳:

一頓燒烤100元,一天吃三頓是300元;一個月30天,天天吃就是9000元;十年是90000元,一百年就是900000元;史大貓自認活不到130歲,所以這筆錢應該夠他吃一輩子燒烤了。

帳算完了,銀行也開門了,史大貓沒拿號,直接被引到了里間,換了30萬港幣,又換了30萬美元,剩下的30萬留著花,人民幣那段時間跌得太狠,他覺得自己應該採取一些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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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銀行,過了條馬路,走進商場的金店里,史大貓徑直來到裝項鏈的櫃台前:

「先生是看純金的還是K金的?」

「純金的。」

「是自己戴還是送人?」

「自己戴,越粗越好。」

櫃姐麻利地拿出了店里最粗最丑的那款。

「就它吧,能刻字不?」

「只能刻英文和數字,先生您貴姓?」

史大貓皺了皺眉,盯著那條黃澄澄的金鏈子想像了一下刻上「shi」之後的效果,果斷說:

「你給我刻個hello world吧。」

三樓Swatch旗艦店,史大貓迅速選中了一塊又娘又小的塑料手錶,買單的時候臉有點紅,因為他一直都認為這個牌子的表是破爛兒,然則實在沒辦法,因為Lifestyle里要求的是小手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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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兩天里,史大貓一邊等金店的通知,一邊收拾屋子,扔掉了一些破爛兒,剩下的破爛兒全都打包寄給了我。

美其名曰:先放你那。

然後史大貓就無比瀟灑地上了開往東北的火車,全部行李只有一個電腦包而已。

被上鋪大嬸的磨牙聲和中鋪大哥的呼嚕聲折磨了一夜的史大貓,在重歸故土的第一時間,感冒了。

03 燒烤店老闆的回憶

G市的燒烤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直尺形的大烤架,里面裝著燒紅的木炭,可以隨時烤串。上學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學,每每花十塊錢,買十串羊肉串——這是十五年前的事,現在要漲到二十塊——靠烤架外站著,熱熱的擼著吃;倘肯多花五塊錢,便可以買一串大腰子,或者五串魷魚須,這一餐就很豐盛了;如果出到二十塊,那就能買一鍋毛肚,但這些顧客,多是校服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便服的,才踱進店里,要酒要串,慢慢地坐擼。

我父母都是工人,下崗後做了幾年服裝生意,攢了幾個小錢兒,我十二歲那年,家里開了第一間燒烤店,每天晚上寫完作業,我也要在店里幫忙。我爸說,年紀太小,怕侍候不了便服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校服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磨磨唧唧摳摳搜搜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肉串從冰櫃里拿出,看過分量和肥瘦搭配,才肯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耍心眼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我爸又說我幹不了這事,便改為專管傳菜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晚穿梭於飯桌之間,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我爸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史大貓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史大貓是站著擼串而穿便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臉色,濃密的黑發間夾些銀絲,下巴上幾根柔軟稀疏的鬍子。穿的雖然是便服,可是又土又挫,似乎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文學藝術,教人半懂不懂的。他本名叫史達懋,同學們都嫌讀著拗口,便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史大貓。

史大貓一到店,所有擼串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史大貓,你月考作文又跑題了!」他不回答,對櫃里說,「烤十個羊肉串,要一聽美年達。」便拍出十二塊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語文一定又沒及格!」史大貓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在語文老師辦公室,指著鼻子罵。」史大貓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語文老師太狹隘了,跑題……800字的作文,怎麼可能跑題呢?」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開放命題」,什麼「新概念」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史大貓原來也是學霸,但中考發揮失常,於是才來到現在這所學校。他理科成績很好,英語也不差,只是語文作文常年跑題,老師教他按套路出牌,寫應試作文,可他不聽,堅持按自己的喜好來寫。如是幾次,語文考試就再也沒及過格了。

史大貓擼過兩根串,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史大貓,你當真是學霸嗎?」史大貓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個省重點也沒考上呢?」史大貓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文學藝術,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我爸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我爸見了史大貓,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史大貓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我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三國》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三國》……我便考你一考。蜀漢的五虎上將,居首的是誰?」我想,學渣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史大貓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知識應該記著。將來寫作文的時候,舉例子要用。」我暗想我才不寫作文呢,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關羽關雲長麼?」史大貓顯出極高興的樣子,一邊擼串一邊點頭說,「對呀對呀!另外四位都是誰,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史大貓剛把手里的串擼完,想給我詳細講解,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史大貓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我爸正在慢慢的結帳,按著計算器,忽然說,「史大貓長久沒有來了。」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擼串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考去帝都上大學了。」我爸說,「哦!」「他總仍舊是按自己的喜好寫,可這一回,作文竟然得了滿分,加上他的理科成績,這還了得?」「後來怎麼樣?」「怎麼樣?第一志願報了帝都大學,直接被計算機系錄取了。」「後來呢?」「後來就收到通知書了。」「收到後怎樣呢?」「怎樣?……在家打了半個月遊戲,就去帝都報到了。」我爸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一轉眼十四年過去,我大學畢業繼承家業也三年有餘了。

冬至剛過,G市下了一場大雪,一天上午,沒有一個顧客,我坐在櫃台里合了眼正要睡。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烤十個羊肉串,要一聽美年達。」這聲音雖然有些陌生,內容卻極其耳熟,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史大貓剛好推門進來。他臉上黑而且胖,發際線比當年高了許多,穿一件羽絨服,脖子上掛著一條粗得有些不像話的大金鏈子,哆哆嗦嗦地搓著手,露出手腕上那塊又小又娘的小手錶。見了我,又說道,「烤十個羊肉串,要一聽美年達。」

那時候我想,史大貓大概的確已經回來了。

04 一天三頓小燒烤

其一

「烤十個羊肉串,要一聽美年達。」

史大貓一邊說一邊走進店里,十幾年過去了,咸亨燒烤依然叫咸亨燒烤,但店里的陳設,早已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他走過收銀台,來到一張四人桌前坐下,很快就有一個看起來挺機靈的小妹兒跑了過來,史大貓拿著那張油膩膩的菜單看了看,又加上幾樣。

「五個雞胗、五個小腰、五個脆骨,再來倆翅中。」

「哥,你來的實在有點早,我們還沒開火,可能得多等一會兒。」小妹倒是挺誠懇。

「可我有點餓了,有什麼快的能給我先上點兒嗎?」

「要不給你來碗疙瘩湯先?」

「行吧,盡快。」

店里的暖氣燒的很足,史大貓脫了羽絨服,開始環顧四周,收銀台里那個小年輕是不是老闆的兒子,他有點拿不准,看眉眼有幾分相似,但這麼多年過去,難保記憶會有所偏差,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上一次來咸亨擼串時,老闆兒子還在上初中呢。

大堂的角落里,幾個男服務員圍了一桌在打《王者榮耀》,史大貓隱約聽到Double Kill、Tribble Kill此起彼伏,他掏出手機看了眼微信,沒有新的消息,盯著桌上的牙簽盒發了會呆,回過神來的時候,疙瘩湯和美年達已經擺在面前了。

史大貓低下頭,看著碗里的麵疙瘩、西紅柿丁和漂浮的油花,升騰的熱氣在他的鏡片上變成一層厚厚的白霧,他摘下眼鏡,重新抬起頭,眯縫著眼睛望著面前模糊的世界,很多年前的記憶忽然間清晰起來:他想起那個總給他作文不及格的語文老師,也不知她死了沒有;想起那些沒事總對他冷嘲熱諷的腦殘同學,也不知他們是不是都當上了公務員;想起政教主任那張故作嚴肅的老臉;想起宿管阿姨永遠停不下來叭叭的臭嘴……在回憶的潮水將他徹底吞沒之前,一個聲音把他拉了回來。

「離家太遠會忘記故鄉,殺人太多會忘記自己。」不知道是哪個服務員選了花木蘭。

史大貓抽了抽快要淌出來的鼻涕,從褲兜里摸出一板感冒膠囊,摳出兩粒塞進嘴里,就著一大口美年達咽了下去。

其二

史大貓睡了個漫長的午覺,但是感冒的症狀並沒有因此而緩解多少,依舊是頭昏腦脹、口乾舌燥,他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抬手看了看錶,下午四點十分,一天已然過去大半,自己卻只吃了一頓燒烤。

重新打起精神,在酒店門口攔了輛計程車,直奔中山路的二哥燒烤。

離開G市的很多年之後,史大貓才知道,原來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條名叫中山的路,每條中山路上都有一家由眾兄弟中排行老二的人開的燒烤。

史大貓坐在飛馳的捷達車里反思了一下上午擼的那頓不太成功的串,他覺得主要問題在於點菜沒點好,如今已經回到東北了,怎麼還是擼帝都那一套呢?思維定式很可怕,思想僵化更尷尬,一定要改。

所以第二頓燒烤點單如下:十個肉皮,十個筋皮,五個干豆腐卷香菜,五個五花肉卷酸菜,一份拉皮,再加一罐七喜。

吃飽喝足,史大貓帶著一身孜然味鑽進了隔壁的咖啡館。

其三

點了杯最便宜的美式,從書架上拿了本花城版《神鵰俠侶》,縮在沙發里直到夜幕降臨,楊過被小龍女帶進了古墓,史大貓終於合上書,起身離開了這家收留他半個下午的咖啡館。

沿著中山路一直往南走,經過文明街、文化街、文藝街,氣溫大概零下二十度的樣子,可史大貓一點兒都不覺得冷,大概是發燒燒糊塗了,他反倒覺得比早上起來時精神了不少。

中山路的盡頭坐落著史大貓的母校——G市二十中,史大貓上學那會兒,被公認為是市重點里最好的,後來升級省重點成功,理所當然地成了省重點里最差的。二十中1980年建校,四十三屆畢業生里只有兩個人考上了帝大,史大貓是其中之一。

他忽然想起西門對面的西門燒烤,據說是政教主任的小舅子開的,當年生意也是火得一塌糊塗,如今也不知還在不在了,回想當年,他總是覺得西門家的肉串分量小、烤的還不認真,經常生一塊糊一塊的,所以寧願坐五站公交,到十一中附近的咸亨去吃。

在學校門口拐了個彎,又向西步行了差不多200米,西門燒烤巨大的招牌映入眼簾,紅黃相間的霓虹燈拼出「WEST GATE BBQ」的字樣,儼然一副做大做強的架勢。

再給你一次機會吧,史大貓一邊想,一邊推門走了進去。

「一份茄子,一份豆角,三串土豆,兩串青椒,再來兩瓶G城純生,要冰鎮的。」

「先生你不點肉嗎?」

「怎麼的,你們店規定一定要點肉嗎?」

「那倒沒有……」

「這不就完了,我吃素。」

服務員一臉狐疑地下了單,史大貓開始例行公事地環顧四周,店面擴建了四五倍的樣子,生意的火爆程度卻一如往昔,大廳中央的幾十張桌子基本沒有空著的,四周新添的十幾間包房也座無虛席,店里人聲嘈雜,各種大哥小妹兒的嗚嗷喊叫聲此起彼伏,相比之下,右前方888號房里的那桌人安靜得有點兒詭異,史大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了過去。

中間主位的男人右手端著半杯白酒,左手懸在胸前,拇指按在食指上緩慢地畫著圈,一桌六個人,就他自己站著,門框擋住了他脖子以上的部分,史大貓看不到他的臉,只覺得氣氛有點莫名尷尬。

他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像瑜伽課上的老師教的那樣,放鬆,讓意識離開身體,飛向右前方的888號包房。

「唉,難哪!」那男人終於開口了。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王科長你這是鬧哪樣,你都覺得日子不好過了,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活不活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張念,我先干為敬了!」王科長,也就是站在中間的那個,非常突然地來了一招先干為敬。

「對對對,先干為敬!」坐在王科長旁邊的女人也跟著先干為敬了,聽語氣應該是王科長的老婆。

「這……」張念有點懵逼。

「我兒子上花園小學念書的事,你再幫忙問問唄,我天天愁的啊,頭發都快掉沒了。」

「學區調整是市里做的決定,我也沒辦法啊……」

「可你畢竟是教育局的人啊,就幫哥們個忙再問問唄,大家好歹同學一場……」

「不是我不想幫忙,是真的幫不上,我就是一小科員,說不上話,你就別難為我了,這事真的辦不了……」

「王科長你想開點兒,不行就上個普通小學唄,要我看,在哪念都一樣,最後能給他安排個工作就行了。」又是之前那個女人的聲音。

「安排工作,哼,我這工作都是我爸腆著老臉跟人家求來的,等這小兔崽子長大了,我可沒那麼大面子讓他也進市局。」

「你們幾個別磨嘰了,這年頭,誰的日子好過?我婚都離了也沒像你們這麼嘰嘰歪歪的。」又一個男人的聲音。

「劉岩,你那是自己作的,跟我們不一樣!」

「周婷婷你心可真大啊,一把年紀了還嫁不出去不著急嗎?還有閒心說我!」

張念、劉岩、周婷婷,這些個人名怎麼這麼耳熟呢?難道說……史大貓猛地睜開眼睛,他想起來了,這桌上坐的都是他的高中同學啊,那個王科長,不就是班長王剛嗎,他爸退休前當過市公安局的副局長,旁邊他老婆,學習委員,當年高考發揮失常,最後花錢上了個省內的三本,這倆人都有孩子了,還想上重點小學……

「看到你們都過得這麼不開心,我也就放心了,什麼也不說了,先干為敬!」史大貓小聲嘟囔著,抓起一瓶拔涼拔涼的G城純生,一口氣幹了。

尾聲

史大貓從西門燒烤出來,抬手看了看錶,十點半剛過。

往右走200米就是大馬路,路口幾個喝得東倒西歪的小年輕正在打車,往左則通往學校的家屬區,這個點兒路上已然沒有什麼人。

一陣冷風裹著雪沫鑽進史大貓的脖領子,史大貓打了個寒戰,縮了縮脖子,低下頭才發現,路面上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雪。

以西門燒烤為界,右邊的雪地已被前來擼串和擼完離開的腳踩得面目全非,左邊的雪地卻保存得極為完整,只有一串小小的腳印通向前方,消失在不遠處的黑暗里。

沿著腳印前進的方向,史大貓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剛剛結束的這頓燒烤,他吃得無比開心,不僅先前點的那些蔬菜一串不剩,還多加了一鍋毛肚兩瓶啤酒。

史大貓酒量一般,四瓶純生喝得他渾身輕飄飄的,走在G市空無一人的雪地上,他覺得自己就像很多年前初登月球的阿姆斯特朗。

也不知道跟了多久,那腳印拐進了左手邊的巷子,史大貓也跟著拐了進去。

巷子很窄,窄到只能走人不能過車,兩側都是九十年代的居民樓,如今已經又舊又破,腳印向前延伸,終止在一個大垃圾桶前,史大貓愣了愣神,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失敗了,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像是有一個抽氣筒突然按在身上一般,一點一點抽幹了他的全部力氣。

史大貓抬起頭,看到垃圾桶上蹲著一隻黑貓,兩顆圓圓的眼睛望著他,閃閃發光。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身後倒了下去。

史大貓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起長征路上的老紅軍;想起從小就聽大人們講過的那些喝多了站在路邊尿尿,睡過去就再也沒醒過來的酒鬼。沒想到,自己竟然是用這樣的方式跟這個世界道別。

大金鏈子壓在胸口,沉甸甸的;小手錶的不銹鋼背殼,貼在手腕上有點兒涼;腦海里一串接一串地閃過,是這一天下來吃過的三頓小燒烤,有那麼一個瞬間,史大貓終於覺得自己像一個東北人了。

史大貓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雪繼續下。

05 復活

故事丨大貓傳說

天剛蒙蒙亮,史大貓睜開眼睛,只看到一條狹長的、鐵灰色的天空。

11月12日,晴,-3℃到-11℃,光棍節的夜里,G市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史大貓想站起來,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可心里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在這冰天雪地里睡了一夜,沒被凍死已經是個奇跡了,誰還敢奢望醒來後還能自由活動呢?

邪門兒的是,他沒費什麼勁兒就坐了起來。

掀掉羽絨服的帽子,史大貓看到兩條街以外的十字路口,有一個早餐攤:黑色的大鐵鍋旁邊站著一個穿白布圍裙的男人,正在炸油條,油星飛濺,嘣到他布滿油污的套袖上,旁邊是他的老婆,挎著一個腰包負責收錢。

史大貓右手拄地,輕輕鬆鬆地站起身,拍了拍大腿和屁股上的雪,酒已經完全醒了,感冒似乎也痊癒了,四肢充滿了力量,整個人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但是,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到底是哪里呢?

他隱隱覺得,背後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

史大貓猛地回過頭,一個黑影一閃而過,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巷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兒呢?

兩秒鍾前,他揉完眼睛的右手食指,滑過眼眶和耳根之間一條細長的凹陷,那是多年近視留下的痕跡,只有在摘掉眼鏡之後才能摸到…

對啊,眼鏡怎麼不見了!

史大貓回過身,重新望向早餐攤的方向,百米之外,他清晰地看到一個顧客從老闆娘手里接過兩塊錢找零,提著一塑膠袋油條離開了他的視野。

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沒有人可以看得這麼遠,沒有人。

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史大貓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一樣,拔腿奔向兩條街以外的十字路口。

從垃圾桶到早餐攤,差不多110米的距離,史大貓只用了不到5秒鍾。

在他左手的手背上,有三道細細的、已經結痂的抓痕。

06 新英雄誕生

2016年11月14日上午,我正在幹活,忽然間桌上的手機震了起來,我掃了一眼螢幕,是一個176開頭的陌生號碼,那天我沒有點外賣,也沒有快遞正在配送中,所以我想,這八成是一個騷擾電話,但我還是停下手里的工作,把它接了起來,怪就怪現在的安卓手機太智能了,那串一看就不像什麼正經號碼的數字下面,赫然寫著它的歸屬地——G市。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後,聽筒里傳出史大貓的聲音:餵?是我。

我說:你怎麼換號了?

史大貓說:一言難盡,我先不跟你解釋了,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我有些事想跟你當面說。

我有點懵逼,一時語塞。

史大貓又說:那就這麼定了,我馬上買機票去深圳,你找一個人少且開闊的地方,把地址發我。

說完,史大貓掛掉了電話,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鍾的樣子,我收到一條簡訊,內容是航班號和出發到達時間。

我把碰頭的地點定在了深圳灣公園,史大貓的飛機九點半才落地,從寶安機場到市區,又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等他到了這里,夜已經很深了,找一處沒人的地方應該不難。

晚上六點半,剛過下班時間,我便收拾東西離開了公司。

在附近的餐廳里慢慢悠悠地吃光了一大碗煲仔飯,又對著一小碗綠豆沙消磨了半個多鍾頭的時間,差不多八點一刻的樣子,我來到公交站,開始等車。

史大貓登機前特意囑咐過,讓我別打車。

公司到深圳灣的距離不遠,晚高峰之後的路況也不錯,我比約定的碰頭時間早到了差不多一小時,找了個地方坐下,掏出手機,開始看電子書。

不知道看了多久,我感覺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

我抬起頭,對上一張陌生的臉。

那人道:這地方穩妥嗎?

我沒回答,盯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看了半天,終於從五官輪廓里看出了一些史大貓的痕跡。

一別數月,他白了許多,也瘦了許多,沒戴眼鏡,穿一件松垮垮的格子襯衫,左胳膊底下夾著一件黑色羽絨服,不僅凸起的肚子不見了,發際線竟也前移了不少。

我像個傻逼一樣張大了嘴。

史大貓一臉狐疑地看了看四周,突然一把搶過我的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了機。

接著又問:你帶了幾個手機?

我說:還有一個測試用的,但沒插卡……

史大貓一臉嚴肅:也關了!

我只好從包里拿出常年處於飛行模式的iPhone,當著他的面關了機。

史大貓滿意地點點頭,問道:這是公園的入口?

我說:算是吧。

史大貓說:人太多了,不安全,咱們去里面說。

故事丨大貓傳說

我們便沿著公園的海岸線一路向西,走了差不多十分鍾的樣子,史大貓突然停下來,抬起左手伸到我面前,說:知道嗎?我被貓撓了。

我盯著那隻手看了半天,沒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

史大貓有點激動,伸出右手的食指開始戳左手的手背,邊戳邊說:這兒,這兒,原來是有三條疤的,但只過了一天,就消失了,你說神奇不神奇?

我說:你特麼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呢!

史大貓說: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信,所以才飛過來當面證明給你看。

我說:看個鬼啊看!

史大貓收回左手,右手指向前方,說:你看,前面走過來兩個人,你能看清是男是女嗎?

我順勢望去,夜色朦朧,一片漆黑,連個人影都看不到。

史大貓不等我回答,繼續說:看不清吧,我來告訴你,兩個都是年輕女性,左邊的黑衣服黑頭發,右邊的白衣服黃頭發,穿一條淺藍色牛仔褲,褲子上面全是破洞。

我沒說話,站在那等了大概一分鍾的樣子,果然有兩個人影進入了視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右邊的人果然白衣服黃頭發牛仔褲上全是洞。

我說:你蒙對了,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史大貓急了:我用眼睛看的好不好!

我說:就你,600度近視加散光,鬼才信你!

史大貓解釋道:被貓撓了之後,我的視力不僅恢復了,而且能看得更遠,就算在夜里也一樣。

我說:你當你是蜘蛛俠啊!

史大貓點點頭:你可以這麼理解,從今天起,我就是大貓俠……呃,好像有點難聽……還是叫神貓大俠吧!

說完朝著沒有護欄的人行步道邊緣挪了兩步,縱身跳了下去。

這回我可真嚇傻了:人行步道的外側是自行車道,二者之間的落差大概三米多高,掉下去雖不至於摔死,但斷腿幾乎是一定的,史大貓就那麼耿直地蹦了下去,穩穩落在地上,毫發無損。

末了他回過頭,一臉的洋洋得意,好像在問:你行嗎?

我特麼當然不行了!

然而史大貓的裝逼還在繼續,他慢慢轉過身,四下張望了一會,確認除我之外再不會被其他人看到之後,屈膝一躍,又蹦了上來!

這次我沒法不信了:他的垂直起跳高度超過了三米,這特麼根本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

史大貓走過來,沖我亮了亮拳頭,說:虎的力量,豹的速度,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不喜歡吃燒烤了。

我說:那你喜歡吃什麼?

史大貓彎腰撿起先前扔在地上的羽絨服,湊上來一臉神秘地說:魚。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