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介丨小島秀夫:《2001夜物語》

本篇文章依舊收錄於小島秀夫的散文集 《創作する遺伝子:僕が愛したMEMEたち》中。 《2001夜物語》 是科幻漫畫家星野之宣的代表作之一 ,是一部超越時空、SF漫畫的上乘之作,也是星野之宣的代表作之一。作者以經典級科幻片《2001年太空漫遊》為藍本,用史詩式、流暢的筆觸來描繪,闡述人類開拓宇宙新天地的意念。對於在新天地的人類,其思想、精神及心靈的淨化都有一種新的註解。

對著面前的鍵盤,輸入假名「まんが」(MANGA),並進行文字變換,那麼,電腦螢幕上會出現什麼樣的文字呢?

是漢字「漫畫」嗎?還是片假名「マンガ」呢?亦或是羅馬音「MANGA」?沒錯,只需要把拼寫方式進行簡單漢字或者假名變換,「まんが」一詞的含義所產生的微妙變化實在令人震驚。

放到如今可能難以想像,曾經的「漫畫」中是沒有「時間概念」的。戰前的「漫畫」更多是以「諷刺漫畫」為主,而且大多是一格或是四格漫畫,現在這樣有連續畫格的表現手法則是戰後出現的了。所以在當時看來,「漫畫」是不具有故事性的,現在這般具有敘事功能的漫畫是在「現代漫畫奠基人」手冢治蟲之後誕生的。

在那之後,「マンガ」才以其作者性和社會性成為了大眾娛樂,成為了凌駕於小說之上的亞文化載體。再之後。「少年マンガ」(少年漫畫)與成人向「劇畫」和「少女漫畫」河流,共同拓展了「マンガ」的疆域,並將其推廣向世界。漂洋過海的「マンガ」到了異國他鄉,這才誕生了「MANGA」。

說起來,我其實算是不怎麼看漫畫周刊的孩子。對於購買紙質更好,彩頁更多的月刊雜誌《ぼくら》和《冒険王》的記憶倒是有不少,但購買周刊的印象卻是寥寥無幾,因為實在受不了周刊雜誌特有的紙質手感。因為隨讀隨扔,閱後即棄的特性而大量使用再生紙的周刊,在我小的時候看到實在不是很待見。尤其是使用紅綠橙黃等單色印刷的,實在是很討厭。偶爾在賓館,食堂或者病院的候診室看到那已經被摸得髒兮兮,變色而且快散架的周刊雜誌,真是厭惡的不得了。

所以在那時,我都極力避免看周刊連載,而是等待幾個月一本的單行本來看。整理,潤色,裝幀漂亮,能永遠收藏的單行本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マンガ」。這一點直到成年甚至老了都沒有改變。

提到的兩本月刊《ぼくら》和《冒険王》

最早接觸到的漫畫,記憶中是《虎面人》和《明日之丈》等梶原一騎原作的熱血體育漫畫,幼年時特別的痴迷,上了小學之後收到特攝片的影響,開始全情投入到英雄題材,當時也是沉迷了石之森章太郎的《改造人009》和《假面騎士》好久,同時也很喜歡荒誕搞笑的《天才傻瓜》(2007年剛好誕生40周年),即便到了現在,也能閉著眼睛畫出里面的形象。在上了中學之後,因為《宇宙戰艦大和號》而十分沉迷松本零士,並且購買了全套的《銀河鐵道99》和《俺是男人》。這個時期,我的教科書和筆記邊上畫的全都是梅德爾,到了高中則變成了如今已經離開了日本的寺澤武一的《哥普拉》,甚至把單行本的邊緣都弄滿了鉛筆屑。到了大學,開始接觸並喜歡了更多成人向的作者,大友克洋、西岸良平、坂口尚、板橋秀豐等。

譯介丨小島秀夫:《2001夜物語》

大學畢業後,我也邁向社會,進入了遊戲業界。那年夏天,因為通勤的原因,我搬到了神戶一個叫岡本的地方,那是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一個人生活,當然,三餐都是在外面解決。每天輪流去蓋澆飯和快餐店。諷刺的是,在這樣讓每日瑣碎生活中,我竟然拿起了我曾經討厭的漫畫雜誌,而且不是少年周刊,而是《BIG COMIC》這樣的青年漫畫刊物。在嘈雜的蓋飯店,我與浦澤直樹和弘兼憲史這般嶄新的才華邂逅了。並且同樣是在這個時期,我的獨居生活也讓我邂逅了另一位才華橫溢的人。

譯介丨小島秀夫:《2001夜物語》

租房的時候,從老家帶過來的東西只有床,立體聲和摩托車三件(冰箱和洗衣機本來就有)。即使偶爾提早下班回到住處,房間里也沒有電視機,只能靠戴著耳機聽音樂消磨時間,所以每晚都會離開住處外出散步消磨時間。最初的夏天連空調都沒有,有時熱的室內都待不下去。我的住處是位於阪急岡本站和JR(當時還是國鐵)攝津本山站之間的高層公寓。附近的車站旁有幾家書店奇跡般的開到很晚。當時不同於現在,便利店還不是很普及,我像是被電燈吸引的夏蟲一般一頭扎進書店,就這樣,我與讓我永生難忘的漫畫相遇了。

在為了驅趕寂寥而進入的小書店書架上,那部漫畫的標題深深的吸引了我,因為它讓我聯想到了我喜歡的電影,那個盛夏的不眠之夜,我從書架上去下那本漫畫,那便是星野之宣的《2001夜物語》。

總之就是十分的沖擊,《2001夜物語》不僅僅是普通的漫畫,簡直就是完全成人向的硬科幻故事。吃驚的不只是畫面的細膩,布局和電影一般的敘事手法,更是因為其中那嚴密而硬核的內容。《2001夜物語》集合了阿西莫夫式的科學考證,克拉克式的抒情,海因萊因式的英雄主義和布拉德伯里式的幻想。

譯介丨小島秀夫:《2001夜物語》

「這世間竟有這樣的漫畫!」我心中已經被淡忘的SF之魂再度熊熊燃起。

從那之後,我開始遍歷星野先生的漫畫,在那個沒有網絡的年代,我翻遍了各種漫畫店和舊書店尋找星野先生的漫畫。

星野先生的作品,即是娛樂作品,同時也兼具哲學,藝術性。他把自己的作品從每周幾百萬銷量的周刊轉移到冷門的月刊上連載這件事,也讓星野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無比高大。在FC占據主流市場的時代,選擇第二梯隊的主機平台進行開發的我也是在追隨者星野先生的身影。

日本漫畫能在全世界以「MANGA」流行開來,不僅僅是編輯部主導創作意圖這樣的商業漫畫模式的功勞。而是因為在這樣的陰影下,還有像星野先生或諸星大二郎(諷刺的是二位還都在《JUMP》上獲得了手冢獎)這樣孤高的作者們在全心全意的進行著創作。

如今,「MANGA」(漫畫)和「ゲーム」(遊戲)作為代表日本流行文化輸出的兩種主要途徑。漫畫經歷了從「漫畫」到「マンガ」到「MANGA」的「蹣跚,踱步,跳躍」的影響力大飛躍。而另一邊,雖然「COMPUTER GAME」在日本進化為「テレビゲーム」(TV GAME),在世界范圍內遭受雅達利沖擊之後,再度將「VIDEO GAME」席捲全球,但日本國內的「ゲーム」仍然也只局限於「ゲーム」,海外的「GAME」也只限於「GAME」。

為什麼日本發行的遊戲沒法做到「MANGA」那樣的世界普及和文化融合呢? 我覺得是因為TV GAME仍然是一個市場導向的產物吧,漫畫卻能夠打破「給小孩子的讀物」這種刻板印象,成為能夠承載哲學與藝術的「作品」。星野先生的「MANGA」就是不同於小說與電影,只有「漫畫」這種表現形式能夠達成的,獨一無二的作品,所以可以冠以世界范圍內通用的「MANGA」之名。

光文社的《2001夜物語》原型版是採用了A4尺寸的大開本,還沒有讀過的朋友請務必嘗試一下,漫畫書中並不是只有充滿了消費主義的內容,也包含了能夠留存於心中,一生銘記的深刻內容。

時隔20年再次閱讀《2001夜物語》,令人震驚的是,與那個夏夜一樣,它依舊能給我無盡的勇氣。僅僅使用紙筆描繪的故事,甚至超越了無人能及的電影《2001太空漫遊》,徹底的顛覆了當時我對那個以商業漫畫為核心的漫畫業的常識認知。而且這個評價絲毫沒有因為時間而褪色,星野先生打破了日本文化的枷鎖,把「マンガ」上升為了「MANGA」,對這般壯舉我感到由衷的欽佩。

現在,我在鍵盤上打出「げーむ」幾個假名,再進行文字轉換,是會出現積極的「芸夢」呢?還是會出現是消極的「迎無」呢?亦或只是會出現「テレビゲーム」(TV GAME)呢?(「げーむ」為日語中「遊戲」一詞的假名,「芸夢」與「迎無」皆是其讀音可以寫作的漢字)

屬於我的「無眠的夜物語」還在繼續。

2008年2月

譯者:本篇文章中出現了大量的日文和英文單詞說法,因為涉及小島想要表達的一些內容核心,無法完全翻譯,可能會對不懂日語的朋友造成一定的阻礙,這也是譯者本人翻譯水平不足的問題。

在這里稍微給不懂日語的朋友解釋一下,文中反復提到的「マンガ」「漫畫」與「MANGA」就是日語中「漫畫」一詞的幾種寫法,「漫畫」這種漢字寫法在現代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略少,這種更偏顯年輕大眾群體的東西,可能更多的使用「マンガ」的片假名寫法,而「MANGA」則顧名思義,是海外西方群體乃至西方英語語境下為「日本漫畫」這一概念製造的舶來詞。

小島通過這幾種稱呼的使用頻率的遞進和場合的不同,表達「日本漫畫如今在世界范圍內,作為一種對外輸出的流行文化,與世界受眾接軌,以及被接受的程度相當之高。」這一觀點,與之類比的,就是另一輸出途徑遊戲「ゲーム」的對外輸出能力則還遠遠不及漫畫,所以日語中的遊戲「ゲーム」一詞仍舊是個舶來詞,西方語境下的遊戲「GAME」也沒能像漫畫領域一樣出現一個為日本本土作品的單獨稱呼。

這里舉個不是很恰當的例子,就好比「功夫」和「京劇」都是我們中國優秀且獨特的文化符號,但如今在流行文化領域,「功夫」這個概念明顯對海外輸出能力更強,英文語境中也出現了「Kung fu」一詞。而京劇雖然同樣底蘊深厚,但海外認知中,它仍然是「Beijing opera」一樣。無所謂二者孰優孰劣,只是臨時想到的一個比喻幫助大家理解,相信有很多日語水平比譯者高得多的朋友並不需要這一串囉嗦的說明,但也希望確實因為語言問題沒能很好理解其中一些段落的朋友,這段說明能對你起到一些幫助。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