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時代,長大意味著集體斷網7天丨2021科幻春晚

賽博時代,長大意味著集體斷網7天丨2021科幻春晚

編者按

今天的小說來自亞歷克斯·施瓦茨曼,他是一位烏克蘭裔美國科幻作家,曾參加過2018年科幻春晚。這次,他帶來一個發生在烏克蘭度假勝地、黑海之濱的反烏托邦故事:賽博時代,人類嚴重依賴網絡和AR,讓青少年瞭解過度使用技術的得失,成了每個人步入社會前的必經考驗。小說通過一個虛構的未來傳統,探討了科技與人類、個體和群體的關系,發人深省。        

桑日卡[1]的浪遊節

作者 | 亞歷克斯·施瓦茨曼

譯者 | 何銳

校對 | 羅妍莉

亞歷克斯·施瓦茨曼是烏克蘭裔美國人,除了擔任科幻雜誌《未來紀事》的主編外,還擁有一傢俬人出版社出版科幻選集。他本人也是位著作頗豐的作者和優秀俄語譯者,出版過2本長篇奇幻小說和發表過十餘篇短篇小說。他曾受邀參與2018年科幻春晚,創作了《「北京西」太空電梯修理記》。    

全文約11200字,預計閱讀時間22分鍾

丹尼斯與五個陌生人共享狹窄的空間,但他們每個人也都可以視同獨處。

丹尼斯抵達了桑日卡的海濱度假村,這會兒自動駕駛穿梭機正將少男少女們分成小組,送進十幾棟毫無差別的建築中。他啟動了增強現實疊加器的錄像功能,將所見的片段景象發佈到自己的社交媒體頻道上。建築群死氣沉沉,草坪上只有些早春新葉,稀稀拉拉,他給這段實時場景視頻加了個評論標簽:「我下周的監獄。」他不知道在他的三萬名粉絲中,能有多少人會真心想念他,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注意到他的消失。

輪到他下機的時候,他的增強現實疊加器視野中出現了去往他所在樓層和套房的指引,通往前廳的路變成了一條卡通風的黃磚道。

他的室友們陸續到達,互相分享各自的虛擬名片。沒人大聲說話。稍後會有時間做自我介紹的。多得過分的時間——但就像其他人一樣,他也不想現在就把注意力轉到即將到來的煩心事上。

話說回來,丹尼斯一向是個實用主義者。接下來這周很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個星期,既然這段時間之內,他都要和這些人困在一起,那麼他就希望盡可能地瞭解他們。要盡快做到這點,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扒拉那些他們或許是自願說出的大雜燴,從真真假假的陳述和潤色之辭中拼湊真相。

他們套房的起居室相對較小,讓他感覺簡直要犯幽閉恐懼症,所以他向外擴展牆壁,讓房間顯得更大。他把燈光調成更溫暖、更舒緩的色調,又添加上浪濺沙灘的聲音。海洋氛圍的音軌總能幫他緩解焦慮。然後他調出四張虛擬名片,連接到那四個身體上與他共享空間、但在各自的現實中相隔遙遠的少男少女那邊。

其中兩人來自附近的敖德薩。他粗粗瀏覽了下瑪莎的資料,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有趣的東西;她發佈的內容充斥著大堆自拍和流行樂片段。他對她三位數的粉絲量嗤之以鼻,然後轉向下一位。德米特羅的資料里滿是各種成績和遊戲排名。他手指的迅速抽動表明,這個身材高大、看起來像是運動員的傢伙即便現在也身處遊戲之中,正興高采烈地炸飛想像中的怪物或外星人。

科斯塔亞來自基輔,丹尼斯也是,他驚訝地發現,他們差不多就是鄰居。他們住的地方相隔只有十分鍾的車程,但科斯塔亞所住的小區要高級得多,里頭還有些獨門獨戶的住宅,而丹尼斯則出生於一棟中產階級公寓大樓。

丹尼斯掃了一眼科斯塔亞的資料,上面醒目地放著些他靠著豪車或者在餐廳吃真肉的照片。除此之外,這個富家子弟並沒有公開多少其他的信息,所以丹尼斯又轉向了下一張名片。

來自摩爾多瓦的女孩卓婭是個藝術家。她圖片庫里的風景畫驚人地美妙。她畫的是樹木和盛開的花朵,使用真正的顏料和畫筆在畫布上繪出,而不是用數碼方式繪制。丹尼斯不是藝術鑒賞家,但那些色彩的漩渦深深打動了他,以至於他甚至不介意它們那種奇怪的二維感。

他正在贊嘆欣賞的那幅畫突然間閃動了下,消失不見。海浪的聲音驟然停止,房間也縮回了原來的大小。他視野邊緣的通知簽條全都不見了。客廳里的光線再度暗淡,基本上一片寂靜,平庸得難以忍受。

「靠,」科斯塔亞說。他沙啞的話音在房間里回盪。「我靠,我靠,我靠。」 科斯塔亞的哀嚎聽著怪難受的,讓丹尼斯本能地想調一下他的音量,然後才意識到他做不到。「都不給我們個倒計時的?連個預警都沒有?太亂來了!」

一面牆壁上亮起了一塊大螢幕,顯示出一名微笑的女人,她站在沙灘上,背景是黑海。用二維畫面顯示出來的這個場景看起來相當復古。讓丹尼斯想到了卓婭的畫作。

「大家好。我代表我們全體工作人員歡迎各位來到桑日卡度假村。」女人說。她的聲音故作熱情得令人惡心,「我們致力於讓諸位盡可能愉快地度過政府規定的七日節假。你們將體驗到許多不需要使用增強現實疊加器、也不需要連接網絡的美妙事物。」丹尼斯覺得這位女士一定是個很好的演員,因為這麼一通明顯的扯淡台詞,她居然還能唸得盡可能地令人信服。「你們會參加運動,在海灘漫步,騎馬,還可以去釣魚。這個星期會過得很快的。」她的假笑更加燦爛了,「不過首先,請花一點時間來適應。你們的增強現實植入裝置被關閉後,最初的幾個小時可能會有點難過,但我們會幫助大家度過難關。讓我們從一系列呼吸訓練開始——」

螢幕黑了。

「胡說八道,」瑪莎說道,「做多少呼吸訓練也沒法把一週的地獄生活變成他們兜售的所謂有趣的『假期』。」 她拿著一個小工具,肯定是用來控制螢幕的,「相信我吧。我姐姐兩年前度過了她的『節假』。她把這個地方的情況都告訴了我。」

「像這樣過一個星期。」科斯塔亞坐在行軍床上,前後搖晃著身子,「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的。」他用雙手抱住自己,「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

「每一個公民都有資格體驗未經潤色修飾的生活。」丹尼斯嘲諷地引用了這句口號。連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都很奇怪。他不斷察覺到自己在試圖調節周圍的環境——盡管他現在根本做不到。「我也不明白。感覺完全像是種殘酷的懲罰。」

「這是反其道而行的浪遊年。」卓婭說道。

她與其他人不同,顯得鎮定自若。這點讓丹尼斯非常羨慕。

「反過來的什麼?」科斯塔亞問。遇到一個陌生的名詞不能隨便去查詢,這肯定讓他抓狂——和丹尼斯自己一樣。

「北美有群人,叫阿米什人。」卓婭解釋道,「他們信仰的阿米什教派禁止使用現代科技,所有人群居在阿米什社區里,以傳統農業為生。忘了增強現實吧,他們大多數人連電都沒有。而且還有很多其他苛刻的規定。」

「美國居然有人這樣生活?」 瑪莎搖著腦袋問道。

「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卓婭說道,「但他們也有一種叫作『浪遊年』的傳統。年輕人在成年之前,會離開他們的社區,去體驗現代世界,電,其他所有的一切。」她笑了起來,「他們花上年把時間,做他們想做的事。接下來,結束這段經歷之後,他們可以決定是回到原來的生活方式,還是永遠離棄他們的信仰。」

「為什麼要這樣?」瑪莎問。

「我想,是為了讓他們的社會更團結,」卓婭說,「真正的信徒即便在清楚會錯過什麼的情況下,也會浪子回頭的。而其他人可以選擇別的道路。」

「反其道而行的浪遊年。」丹尼斯重復了一遍,「嗯。可是這情況完全不同。讓原始人體驗輪子、火和空調的樂趣是有道理的。但把我們逼回黑暗時代有什麼意義?」

在他們交談的同時,他還在四處走動,探索著這間套房。內有五間小臥室和一個單人浴室。比大多數人度過『節假』的兵營要好得多。

「當初增強現實還是項新技術的時候,立法者們就不信任它。那會兒用的是頭顯和其他可穿戴設備,壓根還沒有植入裝置,但他們覺得,人類的大腦太容易受到諸如所見所聞之類的影響,覺得人們會無法分辨實際存在的東西和疊加上去的增強圖景。他們規定,每個十七歲的孩子都要在所謂『真實的世界』里呆上一個星期。」 卓婭說到「真實的世界」的時候,用手在空中比劃出個引號。

「一小撮害怕新技術的老人。」丹尼斯說,「這法案居然一直沒被推翻,真是件怪事。」

「也許,就像浪遊年一樣,其中自有幾分道理,」卓婭說道。

「你居然會說這種話,」科斯塔亞說。他疑惑地眯起眼睛,盯著對面的女孩。「你對現在的狀況似乎不像我們其他人那樣難受。」他看著瑪莎,「還有你也是。」

「我家里是老派作風,」卓婭說,「我和姐姐從小到大每天都要有一小段時間不使用電子產品,所以我已經習慣了。」

「真的假的啊?」科斯塔亞瞧著她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位不知怎麼穿越到了現在的中世紀野蠻人,「他們居然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你們怎麼忍下來的?」丹尼斯問道。

「我們讀點書,鍛鍊、畫畫。並沒有那麼可怕的。」卓婭說道。

科斯塔亞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你又是什麼情況?」 丹尼斯向瑪莎問道,「你也為此做過准備練習?」

「不是出於自願,」瑪莎笑了笑,「我在戒酒中心呆過兩次,所以有過經驗。目前為止,戒除增強現實的感覺跟戒酒很相似,同樣地難受。」

丹尼斯真希望自己也曾經每天花過一點時間來適應下沒有增強現實的感覺。像卓婭那樣這輩子一直如此可不行,但也許只要在這次強制戒斷前的幾週中適應一下就好。也許那樣他就能挺過接下來這一週了。現在這樣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溺水的人,怎麼也夠不到水面。然後他看了看德米特羅,自從所有人被斷網之後,他就一個字都沒說過。這個大塊頭看樣子實際上陷入了緊張症狀態。這讓丹尼斯意識到,不管眼下他感覺有多麼糟糕,情況都還可能會更糟糕。

「現在的狀況還不算最糟,」他大聲說道。其他人都盯著他,「至少我們是在這個高級度假村里。我們可以騎馬,還可以去海灘。我的大多數同學度過他們這段節假期時,都是被關在免費的政府設施里,這些福利一樣都沒有。」

「高級度假村。」科斯塔亞滿臉不屑,「那里會有人類工作人員,而不是這種不知所謂的玩意。」他朝螢幕揮了揮手,「我爸爸把我送到這里來接受鍛鍊。他跟我說,『你還是學學普通人怎麼生活吧。』什麼鬼話啊。」

科斯塔亞讓丹尼斯感到惱火。他的父母為了給兒子在桑日卡買一個位置,兩三年都沒去全家度假了,而科斯塔亞說起這個地方來像是他不得不屈尊俯就。丹尼斯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享受科斯塔亞照片中那種生活方式,但這需要獲得的粉絲數比他現有的要多出上百倍,而且一週都不在線……不用說,任何社交媒體算法分配給他文章的權重增加勢頭都會被打斷的。

丹尼斯依次打量著其他少男少女,這次他不再藉助虛擬名片和社交資料。他們每個人都是如此不同,各自在走向不同的未來,但他們註定要在這個春天共度這一週,他們生命中的這個短暫片段感覺會無比漫長的。

「如果你們誰手上還有富餘的錢,我可以做些安排,讓我們在這里的生活變得快活許多,」瑪莎說。

她突然間成為了眾人全心全意注目的焦點。

「明天他們要讓我們出去徒步,」瑪莎說,「外頭有個人,他會在蘆葦叢邊上的一個地方和我們會合。他可以賣給我們任何想要的東西——酒,藥,甚至更夠勁的玩意。任何能讓我們的刑期變得更愜意的東西都有。」

「很好,很好,」 科斯塔亞拍了拍瑪莎的肩膀,「你現在是我最喜歡的獄友了。」

丹尼斯這輩子都想不明白,以前人們怎麼可以過著這樣的生活,一直過到二三十年前。他被迫進行這種死亡行軍已經三十分鍾了——度假村的工作人員非要稱之為「遠足」。工作人員包括兩名百無聊賴的管理員,這兩人把他們引到了一條有標記的小路上,然後說沿著這條路,幾小時後他們就會回到度假村。正如科斯塔亞前一天所注意到的那樣,這里幾乎沒什麼人類雇員。

雖然現在是春季,氣候溫和,但汗水還是從丹尼斯的額頭上滾滾流下,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能聽到的只有同伴們的呻吟和足下樹枝和碎石的咔嚓聲,能看到的只有沙、水和蘆葦加上路邊灌木叢構成的單調景觀。他沒辦法美化自己周圍的環境,也沒有辦法朝著億萬人群伸手找到慰藉。那里所有人都以無數的方式彼此聯系,而他的聯系已被切斷,這就像是切斷了他的肢體——二者同樣是他幸福生活的必須。與少數陌生人進行口頭交流的能力並不能代替這種聯系,就像木頭的假腿不足以有效替代肌肉和骨骼的附肢。那種原初的、無所不在的孤獨感在一口口啃噬著他的靈魂。

「在那!」 瑪莎指向一條狹窄的小路。這條路從他們的遠足路線上分岔出來,通往濕地里長著的一片高大的蘆葦叢。「那人應該在那邊等著我們了。」

他們一行人離開了標記好的路線,朝著蘆葦叢中走去。其他人看上去和丹尼斯感覺一樣:幾個慘兮兮的可憐蟲,步履蹣跚。只有卓婭堅持得不錯,似乎這趟遠足頗為輕松。她的斷網經驗真的得到了回報。她跟上眾人的腳步一點也不難,哪怕她還時不時停下腳步,用一根石墨鉛筆往記事簿上速寫。丹尼斯假裝不經意地朝記事簿上瞥了眼,雖然只是二維的簡筆畫,但還相當傳神,不過丹尼斯辨認不出蘆葦之外的野生植物。話雖如此,丹尼斯仍覺得,比起用增強現實技術來個截圖,這種替代辦法實在是糟糕透頂,不過她專注於素描時,嘴唇抿起的樣子倒是相當可愛。

丹尼斯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棕色的短發被風吹亂的樣子,看著她那雙藍眼睛似乎將一切盡收眼底的模樣,看著她臉上流露出的混有幾分愉悅的求知慾。他被深深吸引,想要去跟卓婭交談,但又想不出說什麼才不會讓人感覺到愚蠢或是絕望,於是乎這只讓他愈發痛苦。

瑪莎正扶著德米特羅,他的狀況從昨天開始一直沒好轉多少。其餘的人似乎已經從最初斷網時的沖擊中走了出來,而這個遊戲愛好者還是幾乎一言不發,早上也不肯下床。同情他的瑪莎努力要把他哄起來。「把這當成個求生遊戲,就是那種模擬你在撒哈拉沙漠迷了路,或者被困在荒島上的遊戲。」她這麼說道,「任務是堅持到要求的時間。我敢打賭,你打通關的遊戲里頭,肯定有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打完的,對吧?」這番激勵之詞在丹尼斯聽來頗為膚淺,但確實奏效了,至少成功地讓德米特羅走出了他的房間。

小路把他們領到了一片空地上,那里有個五十來歲的瘦男人,鬍子拉碴,盤腿坐在一張沙灘巾上。他們走近時,他一臉冷漠地看著。

「是瓦西里·彼得羅維奇嗎?」瑪莎問道,「我姐姐拉麗薩向您問好。」

「大家好啊,我年輕的朋友們。」那人說。「叫我瓦西亞大叔就行了。大家都這麼叫我的。」

「拉麗薩說你可以幫我們弄到……某些東西?」瑪莎搓了搓手。

「喔,沒必要忸怩。這里沒有攝像機和麥克風,只有大自然。」瓦西亞大叔咧開嘴笑了笑,「那麼,你們想來點什麼?伏特加?煙?我這里可供選擇的抗抑鬱藥比大多數藥店都好。任何能幫你們度過這段時間的東西都有。」他神情詭秘地加了一句,「我甚至有『斑馬馬』,只要你們買得起。」

「斑馬馬」是最新設計出來的藥物,據說能讓人感覺自己是在虛擬世界當中。丹尼斯聽說過這東西,但從未選擇嘗試。不過,那會兒他能訪問真正的虛擬世界。現在,度過了半天的所謂「節假」之後,他很樂意體驗一下。

科斯塔亞上前一步,說道:「斑馬馬聽起來不錯。什麼東西我都要,只要能讓我們能產生些比整整一週面對赤裸裸的現實強些的幻覺就行。但我們的植入裝置都被斷線了,我們要怎麼付錢給你?」

「老派的方式。」 瓦西亞大叔打開一台跟打開的平裝書差不多大的折疊平板。那小玩意在他手中展開固定,鎖定就位。「你們可以通過視網膜掃瞄授權轉帳。以前人們就是這麼做的。我會給你們下單,然後你們明天就可以到這里來拿那些好東西了。」

「那個。」德米特羅第一次開口說話。他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平板電腦。他死死盯著它發光的螢幕,就像是飢餓的人看見了三明治。「我想要一台這個。」

「不行啊,我的朋友,」瓦西亞大叔說,「我不能賣給你們任何電子產品。我和度假村的管理層,我們有……有默契的。」

「只要他不兜售任何可能導致他們失去執照的東西,他們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瑪莎說道。

「這位年輕女士真是聰明,」瓦西亞大叔說,「能和理解小企業主困境的人合作,真是太好了。」

科斯塔亞笑了笑。「好吧。這是我請客,所以我來點單。」 他羅列了一張物品清單,包括伏特加,啤酒,斑馬馬以及其他各色藥物。里面有些牌子丹尼斯壓根沒聽過,但這名私販看起來清楚他的顧客想要的是什麼。瓦西亞大叔點了點頭,讓自己的植入裝置替他把清單記下來。科斯塔亞轉向其餘的人:「我漏掉了什麼沒有?」

沒人出聲。這名私販提供的很多東西他們多半都買不起——丹尼斯知道自己是肯定買不起的——但科斯塔亞買得起,而且他顯然願意用這個姿態來贏得他們的友誼。

科斯塔亞咬了咬嘴唇:「有辦法加快我們的訂單配送嗎?我覺得,我們當中沒人會樂意再乾等二十四個小時才能獲得解脫。」

「只要加一點合理的費用,我今晚就能把所有東西送到,」瓦西亞大叔說道,「甚至還會附送一份披薩。」

科斯塔亞第一百次望向掛在他們起居室牆上的數字鍾。「那個大鬍子怪人最好不要騙我。」他說。

「他來給我的姐姐和她朋友們送過東西,」瑪莎說,「不過,沒錯,越快越好。我需要來一杯了。」

從早上開始,這一天就跟那條遠足的道路一樣,沒完沒了地一直延伸。他們被迫做了些由太極拳和瑜伽亂七八糟混在一起組合成的伸展運動,然後在類似學校食堂的餐廳里吃了一頓乏味的午餐。休息了一陣之後,一部蘇聯時期的經典喜劇被投射到戶外大螢幕上,供他們觀看。

丹尼斯懷疑,要不是他被斷了網的話,有些活動可能他還真的會挺享受的。植入裝置可以讓早晨的散步變得更愉快,可以欺騙他的味蕾讓那頓午餐津津有味,可以一邊播放古老的電影,一邊顯示若干條妙語如珠的評論……至少也會讓他覺得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他好幾次想去找卓婭說話。但他發現,沒有了植入裝置作為最後的保障,他幾乎沒辦法去跟她講話。他不是那種害羞的書呆子;他過去和女孩子搭訕毫無問題。但不知怎麼,當腦袋里只剩下自己時,情況就大大不同了。不過如果他像德米特羅那樣自暴自棄的話,那他可就真是該死了。然後丹尼斯意識到,這給了他一個話頭。他搶在自己新找到的勇氣消失之前採取了行動。

他走到卓婭的房間。她正坐在床沿看書。

「不好意思,我可以打攪一下嗎?」

卓婭把那本打開的書面朝下放好,抬頭看著他。

「我想問問,你的植入裝置被關上的時候,你有沒有感覺到跟人交談很困難?」 他忸怩地笑了笑,「還是說,只有我會這樣?」

卓婭挪了挪身子,示意他坐到身邊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但這種反應其實是很正常的,」她說道,「伴隨網絡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人——那些用手機和社交媒體的孩子們,他們就已經不得不面對類似的問題。有研究表明,年輕人不依賴手機支持的話,在交流中就會遇到困難。顯然,他們那時候要解決這種衝突更加困難。有些甚至在必須和別人通電話而不能發簡訊的時候就會陣陣焦慮。」

「昨天我還會覺得這些話難以置信,」丹尼斯說,「直到我有了切膚之痛。」

「我完全相信,政府規定要有這種節假的原因就在於此。他們希望每個人都能在沒有增強現實支撐的情況下,也有能力成為社會的有用之才。這樣一來,即使發生自然災害或者其他問題,導致網絡暫時停止運作,我們也不至於全都只能像離水的魚兒一樣胡亂撲騰。」

「這話聽起來條理井然,很合邏輯,但於事無補,並不能讓我感覺好些,」丹尼斯說。

「我保證,感覺會輕松起來的。你說你離開了增強現實就很難跟人交談,但現在我們不就在交談麼。」卓婭衝他笑了笑,「要不要聽聽我正在讀的這本小說?很棒的。」

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他們到客廳和其餘的人匯合時,丹尼斯驚訝地發現時間已經過去近一個小時了。

瓦西亞大叔就在門口,穿著配送披薩的制服,戴著帽子,手里拿著一個保溫袋。

「早該來了。」 科斯塔亞走到一旁,讓他進屋。

「朋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瓦西亞大叔慢悠悠地走了進來,從保溫袋里取出一個真正的披薩盒,放在茶幾上。然後他拿出一個裝滿了瓶子的塑膠袋和一個小得多的紙袋。他搖了搖袋子,讓藥片在容器里嘩嘩作響。

他們擠到了桌子周圍。

「等老闆把尾款轉過來,這就都是你們的啦。」瓦西亞大叔再次把平板電腦遞給科斯塔亞。

科斯塔亞輸入了所需的代碼,然後掃瞄視網膜進行確認。其他人大多數都在如飢似渴地盯著這台設備,它表面發出的人造光芒遠比藥片袋子里的任何東西都要誘人。

科斯塔亞最後一次懷念地看了看螢幕,然後伸手把平板電腦還給瓦西亞大叔,但還沒等走私販接過平板,德米特羅就把它從科斯塔亞手里一把搶了過去。他把這台電子設備緊緊抱在懷中,就像個孩子抱著自己最喜歡的泰迪熊。

「把它還給我。」瓦西亞大叔臉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不見了。他拉起自己的T恤衫,露出塞在腰帶里的一把槍,「馬上。」

所有人都向後退去,只剩德米特羅與私販面對面。德米特羅緩緩舉起雙手,然後把平板電腦扔向年長的對手。瓦西亞大叔本能地伸出雙手抓住了平板。德米特羅趁機抱住了他的雙腿。這名遊戲愛好者與人們的刻板印象相反,身材高大,肌肉發達,而且他現在還有著陷入絕境的癮君子那種瘋狂的力量。瓦西亞大叔倒在了地上,德米特羅飛撲到他身上。一陣短暫的爭搶之後,他抽身後退,用私販自己的槍對准了他。

瓦西亞大叔倉皇奔向門口。「你這個瘋子!」他大叫道。然後他轉身向外跑去。一連串的髒話依舊從門外傳來,過了好幾秒才消失,此時這位走私販子肯定已經從樓梯間跑不見了。

「見鬼,你這是犯的什麼病?」科斯特亞問。

德米特羅不理不睬,他沒放下槍,直接將空著的那隻手伸向他的戰利品。瓦西亞大叔的平板電腦被落在了地板上。他抓起它,摸了摸螢幕重新激活電腦。螢幕亮了起來,顯示出等待視網膜驗證激活的鎖屏畫面。德米特羅發出一聲非人的嚎叫,聽上去像是頭被困在陷阱中的野獸。他朝門口瞥了一眼,或許是在想自己能不能追上走私販、強迫他解鎖設備。

「好好的事情被你弄砸了,」科斯塔亞說。他邁步向前,「這樣一來他會——」

「退後!」德米特羅將槍口對准科斯塔亞,「你們所有人都退後。」

瑪莎倒抽一口冷氣:「德米特羅,你在幹什麼?把槍放下。」

德米特羅看了看她,然後看了看槍,接著又看了看她。他的手顫抖起來。然後,他還拿在手中的平板電腦又自動熄屏了。德米特羅沮喪地咆哮一聲,松開平板電腦,舉起手槍對准科斯塔亞。

「退後。所有人,都退到那邊牆角去。」德米特羅瞪大雙眼走到一旁,生怕有人試圖用他攻擊瓦西亞大叔的方式襲擊他。

他們四個人擠在客廳角落里。科斯塔亞要氣炸了。卓婭臉色蒼白。瑪莎開始哭泣。丹尼斯感到害怕,但又莫名地有種超脫感:他的大腦在試圖調和這種詭異的情況,假裝虛擬疊加器還開著,而那把槍只是個虛擬造物。

「拜託……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瑪莎哭了起來。

德米特羅沒理會她。他望向掛在牆上的空白大螢幕:「聽著,你們這些混蛋。」他叫道,「我知道你們在看著呢。如果你們不看的話,你們那寶貝算法就會一直尖叫,直到你們把頻道調到這邊。」他怒視著空白的螢幕,「我想要重新打開我的疊加器。你們有五分鍾時間。如果到時候沒完成的話,我就開始射擊。」他朝自己的人質們揮舞著槍枝。

「拜託,好好想想吧,」丹尼斯說,「那些人多半沒辦法打開你的疊加器,至少沒有這麼快。他們只是光榮的夏令營輔導員。」

「如果你開槍射人,你覺得會有什麼後果?」卓婭開口了,「斷網一週是挺糟糕的,但你覺得你要怎麼熬過蹲監獄的那幾年?在服刑期間,坐牢的人們的疊加器都是一直關著的。」

「閉嘴,讓我想想!」德米特羅用空著的手把幾綹頭發拂到一邊,「我想,他們會照辦的。」他說,「我想,不管負責計算機率的是哪路人工智慧,它都會意識到最安全、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別再折磨我了。」他看了看掛鍾,「還有三分鍾。」

瑪莎想試著說點什麼,但德米特羅立刻把武器對准了她:「一個字也不許說了。你們所有人都不許出聲。」

他們站在那里,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丹尼斯想,雖然這次「節假」之前就很糟糕了,但現在這樣還要更糟糕得多。他茫然無助,斷網失聯,徹底孤獨。也許最後那點並不完全正確。他摸索到了卓婭的手,然後卓婭抓住了他的手,緊緊握住,力氣大得叫他覺得疼。

時間還剩不到一分鍾了。德米特羅猛地動了下,他的槍在手中顫抖。丹尼斯不假思索地向側前方跨出了一小步,用身體擋住了卓婭。

德米特羅瞄準的方向再次移動了,但這次稍稍偏向了一邊。他似乎在盯著某個不存在的東西。

「怎……」德米特羅嘴里剛吐出一個字就急速轉身,把武器對准了牆壁。他呻吟了一聲,又旋轉了一圈,失去了平衡。他的眼睛正盯著遠方,這是個明顯的標志:正在從增強現實疊加器接收視覺信號的人才會這樣。

德米特羅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鍾,然後緩緩坐倒在地。他用雙手抓著自己的腦袋,那把槍被丟到了他身邊的地板上。

門驟然打開,一對保安沖了進來。比較年輕的那個一腳把槍踢出了德米特羅的掌握范圍,然後把槍撿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年長的同伴則在旁觀。

年輕的保安把德米特羅拉起來,有些粗暴地擺弄著他。他把這位遊戲宅往門外推去。德米特羅能走路了,但他的狀況看起來比以前還要糟糕,這副軀殼里似乎只剩下了服從些基本命令的能力,卻絲毫沒有自己的意志。

年長的守衛目送他們離開,然後厭惡地搖了搖頭。「真可恥,」他說,「每週都會有個把像這樣的貨色,但他們通常拿不到槍。」他看了看茶幾,瓦西亞大叔送來的貨物還放在那上面,被人遺忘了,「我是保安隊長科瓦連科。」

「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瑪莎問。

「我們什麼也沒做。聯邦的人工智慧識別出了危險,讓他的感官輸入過載了。」科瓦連科打開披薩盒,抓起一片,咬了一口。一條細細的油漬順著他的下頜往下淌。「和節假差不多是反過來的。植入裝置所能影響的四種感官都會進入超載狀態,目標人物會同時看見所有景象、聽見所有聲音、聞到所有氣息、嘗到所有味道。讓他們在一段時間內變成植物人,過後需要幾天時間才能痊癒。這個過程可不爽。」 他又吃了一口。

「他之後會怎麼樣?」卓婭問道。

「那要由法官決定。你應該更關心一下你們所有人之後會怎麼樣。」科瓦連科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

「這話的意思是?」科斯塔亞問道。

「你們持有違禁物品,並且現場出現了不受歡迎的人物,還持有武器。」科瓦連科說道,「你們可能會有大麻煩了。但是話說回來,沒人想把事情鬧大。所以說,如果你們所有人都簽一份文件,免除度假村在這件事當中的任何責任,再加上一份保密協議,那我覺得,我們都可以假裝這段小插曲從未發生過,如何?」他吃完那片披薩,在裝滿藥片的紙袋上擦了擦手指,「你們甚至可以保留這些小禮物。」

「我懷疑,父母不在,也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我們是不是該簽那些文件。」科斯塔亞說。在保安隊長離開後,他才重新恢復了勇氣。

「文件?」卓婭看了一眼平板電腦,它仍然被拋在德米特羅剛才站的地方,「難道我們就這樣無視植入裝置可以隨意把我們變成植物人的事實嗎?」

屋里一陣難堪的沉默。丹尼斯不由有些奇怪,為什麼在卓婭說出這個顧慮之前,他從沒有為此而煩惱過。從其他人的表情來看,他們也心神不安了。

「才不咧,」瑪莎說,「只會讓我覺得更安全。既然我不打算開槍打人,那麼知道增強現實疊加可以阻止壞人向我開槍,只會讓我感覺更好。」

雖然丹尼斯對這種邏輯感到有些不安,但他更不想要任何會引向質疑他自己未來使用疊加器的論點。所以他轉而換了個話題:「我有種感覺,這並不是度假村頭一次掩蓋這種事情了。卓婭,你說過,那些斷網的孩子們在解決衝突方面做得並不好?」

卓婭點了點頭:「聽起來有道理。我覺得,不管簽不簽字,他們也不會為這事找我們麻煩的。但我對德米特羅有些同情。我那話不是開玩笑的,監獄里是不允許打開增強現實疊加器的。」

「他會適應的。」瑪莎說,「如果管事的人認為我們能在一週內學會在斷網的情況下生活,那麼監獄里的所有人肯定都能學會如何湊合著過的。」

科斯塔亞笑出聲來。

「有什麼這麼好笑的?」瑪莎問道。

科斯塔亞在茶幾上的袋子里翻了翻,拿出一瓶伏特加,打開喝了一大口。「你以為這節假是為了我們好?你以為他們想教你如何在沒有增強現實疊加器的情況下生活?哈!」他又喝了一口,「我爸有另外一種理論,而且他所處的地位能讓他知道這些事。」

每個人都盯著科斯塔亞。他又喝下了第三杯壯膽酒。「這不是教育。這是個教訓。他們要讓每位公民都知道,他們一鍵就能帶走些什麼。」 他打了個響亮的嗝,「那麼,來吧。開動吧,各位。這種鬼日子我們還得再熬六天。」

其他人依次伸手去拿伏特加和啤酒。

「我想,我還是只吃片披薩吧,」卓婭說,「今天發生的事對我的沖擊比節假大多了,但我還是覺得,嗑藥喝酒不是個好主意。」

丹尼斯看著那袋藥。斑馬馬在誘惑著他;它能讓他有類似於再次被接入網絡的感覺,這種希望幾乎是不可抗拒的。然後他回頭看了看卓婭。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也只吃披薩,」丹尼斯說。

他們各自抓了片披薩,回到卓婭的房間繼續他們的談話。

「你覺得科斯塔亞的爸爸說得對麼?」 丹尼斯問道。

「我覺得那些話可能有些道理,但不可能是全部的原因,」她答道,「我還是堅持我的理論。這是我們的『浪遊節』,一個讓我們共同克服挑戰、然後再回到我們熟知的生活之中的機會。一次成人禮。而且,無論這背後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戰勝這場挑戰都會讓我們變得更強大。」

丹尼斯仍然感覺很不自在,很難受,而且被人用槍指著讓他很害怕。但他發現,僅僅一天之隔,自己想調節周圍環境的頻率已經降低了。現在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地度過這一週,而且他很想要探討一下在沒有科技輔助的情況下建立人際關系的觀念。

「餘下來的幾天,你能不能教我畫畫,就是遠足時你在蘆葦小道那邊畫的那種。」

「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呢?」卓婭拿出隨身攜帶的石墨鉛筆和記事本,「拿著,我教你,就從畫蘆葦發芽開始吧。」

卓婭的手又摸索上了丹尼斯的手,這是當天晚上的第二次。

FIN.

[1] 烏克蘭度假勝地,位於黑海海濱,敖德薩市區西南面約25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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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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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視覺 巽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