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奇幻丨化身

我刻意等到第二次鳴笛才擠上火車,以防她一看到我就跳窗而逃。這也難怪,很多年前我們確實熱戀過,但其實相識的大多數時間里,我一直在嘗試著毀掉她。一開始,我還不敢做得太過火,只是有意無意地把她引向險境,比如在風急雨驟的晚上,船艙里所有人都嘔吐不止的時候,邀她憑欄眺望。我沒有把她從甲板扔下去——假如有必要的話,我會的,但舉止乖張的西風之神出手相助,幫了我一把。前一秒我們還站在大洋正中,當我再度抬首,眼前只有如織雨幕。那時我以為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沒有掙扎、沒有反抗,既然我雙手不曾染血,也就不負任何罪過。在甲板燈散發出的可憐巴巴的光暈里, 我呆站了好一陣,試圖點燃一根被雨水泡軟的香菸;我一次又一次地劃著手里那支火柴,簡直成了西西弗斯,推著那塊著魔的石頭——可就是連個他媽的火星都見不著。我想,我絕對要害上肺炎,說不定還會喪命,然而這點代價是值得的。盡管我愛她愛得發瘋,單單想像她小小的淡黃色身影如此無助地滑向漆黑水面,柔軟的嘴唇里說不定還吞吐著我的名字,直到鹹水讓她永遠緘默,我就像是心口被挖了塊肉一樣難受,但為了全人類——我指的是從不列顛到遠東再到合恩角上居住的所有智慧生物,她必須去死。

然後一隻冰涼濕漉的手掩住我的雙眼,另一隻則靈巧地撬走了那支爛火柴,燈下人影多了一個,貼附得如此緊密,險些融為一形。她說:「親愛的,這玩意可用不了了,就連我都想不出辦法呢。」

我真是蠢到家了。船體雖不說是光滑如鏡,可也差不了許多,沒哪個人能不藉助救生網攀援而上。可她不是人——至少,她的祖輩不是達爾文和赫胥黎的猿猴;所以,再大的不利條件,她都能克服。

如果說第一次下手的時候,我多少還有點過意不去,接下來的嘗試可就一次比一次更輕鬆了。我在她乘坐的馬車旁邊朝天鳴槍,那匹黑毛畜生受了驚嚇,導致了一場慘烈的交通事故,結果她毫不費力從側翻的車廂底下鑽了出來;後來,給自己灌了幾杯波本酒後,我乾脆把槍口對准了她,幾秒中內按下了六次擊錘和扳機,其中四顆子彈嵌進了她好看的臉蛋,一顆打碎了我最喜歡的琺琅花瓶,最後一顆則卡彈了。我記得她哭得很厲害,一連幾天都拒絕和我說話;不過最後等到她容貌恢復如初以後,她還是原諒了我。除此之外,我還試過縱火、強酸、電擊,浪費了不少錢財精力,依然是徒勞無功。最後我告訴她,嘿,我不打算殺你了,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她答應了。

感謝太平洋鐵路,我們僅用了一周多就抵達了蜜月旅行的重點——「新邊疆」的一塊不毛之地。她告訴我,在三萬五千年前、一萬五千年前和五年後,這里都被稱為國家公園,吸引無數遊客。我說,公園這個詞只能讓我想起來鴿子和草地,可不是在荒山碎石里風干成一塊燻肉。也許是為了證明我見識有限,理當開拓眼界,她盡心盡力地充當了向導的角色,對間歇泉、斷層、地幔漂流、造山運動之類似是而非的名詞喋喋不休。那真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白天我們徒步行進,添了不少曬痕;晚上她總是鋪開塊獸皮毯,蜷腿坐在上面指認星座,而我拉著她的胳膊,藉助她腕部射出的冷光翻看《名利場》。偶爾她貼近我,輕聲念出群星方位在萬年間微不可察的變化,以及我們所處的銀河正循著怎樣曼妙的徑跡,在空無一物的冷寂中浮動。而當我問她為何從不閱讀,她便推說自己已讀盡了世上的書,其中頗有一些還是在她啟發下寫就的,不少乾脆就是原出自她手的託名偽作。

在我們共度的最後一晚,我們頭發纏著頭發,腳踝貼住腳踝地躺在一處,仰面對著一輪因薄雲遮蔽而些微泛黃的圓月。有一會兒,我打起了瞌睡,忘記了自己的使命。但很快,她輕輕撓著我的脖頸,迫使我在一陣大笑中直起腰。

「有件事你必須知道。」月光打在她的齒尖,激起一道近乎於白的淡藍弧線,有如為之鍍上了層晶瑩的冰殼。我從沒想過月色可以亮如水銀,也許我只是在行人比烏鴉更多的地方住得太久了,俗世燈火總要分去月和星的光芒。

「哦?那是什麼?」

「很久以前有人預測過,這片美麗荒原里的火山將要噴發,天空和星星在硫磺里窒息成奶油黃。大部分的人死於飢餓,剩下的相互廝殺著流幹了血。」

“可是它還好好地睡著呢。”我聳聳肩膀,心想她又在說傻話了。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百萬年後。到了那一天,我肯定會相當寂寞。尤其是想到你也會因此喪命。唉,在一個沒有陌生的世界上,想找到可愛之物實在是殊為不易。所以,謝謝你。”

那個特定的彼時彼刻,她看上去和任何陷入愛情的姑娘沒太大不同,區別只是談吐優雅、無所不知、文采斐然、體貼溫柔,而且足夠情真意切罷了。我驚覺,假如不立即下手,我肯定再也沒法忍心這麼做了。

第二天我們手腳並用地翻過山脊,站上無人認領的頂峰。天氣晴好,陽光刺得我不停地掉眼淚,腳下的山谷一點都談不上壯麗,只是貧瘠又粗糙,裸岩間稀落分布著灌木,像是一塊髒污發皺的破地毯,點綴著不搭調的修正檔。

「此刻只有你共我。還有禿鷲,還有灰熊,還有響尾蛇。但最重要的還是你。」她回過頭來對我講話,隨後露出一個大大的、全無戒心的笑容。她微卷的金紅色長發在大風中散開,驚恐地扭動著,著急把自己的主人勒死似的,同時也擋住了那對美麗的綠眼珠。我萬分感動,當即把她推了下去。

此後好幾年,我都沒再見過她。時不時地,她臉上嵌滿彈頭的滑稽模樣會闖進夢里,而且頻率隨時間推移有增無減,但也僅此而已了。我放棄了自由撰稿人的事業,轉去當了個編輯,努力工作,很少醉酒,從不賭錢,避免挨打,日子過得很平常,直到我發現她還是活得好好的,有條不紊地推進著她的邪惡大計劃。現在想來,她不來主動拜訪我,大概只是被我傷透了心,更可能是怕我傷心。她肯定早就明白,自尊比馬賽克陶瓷更脆弱,全心投入的事業屢屢破產的打擊足以把人送進精神病院。為了我的心理健康,她忍住悲傷遠離我的人生,可真是夠善解人意的。也許我總歸沒法達成目標——也就是要了她的命,但即使預料到前景不妙,依然得盡量嘗試,這就是法國人所說的浪漫主義嘛。

親愛的讀者們,假如有朝一日,你意識到自己惹上了不該冒犯的人——富家女的未婚夫、國稅局探員、氣量格外狹小的高利貸者,因此被迫踏上逃亡之旅,請答應我,別乘火車。你要麼蜷縮在頭等包廂的卡座里,假裝悠然自得地讀著報紙,實際上滿懷對厄運的憂懼,直到它降臨之後方能平靜;要麼屈尊俯就,和那些大字不識、賣苦力為生的傢伙共享一間黑漆漆的鐵皮罐頭,最後還是免不了被宿敵揪出來,受盡委屈。這樣淺顯的道理連我都明白,更不用說她了。所以當我親眼目睹她走上站台,首先襲來的不是狂喜,而是懷疑。

事實上,在我拉開包廂門之前,我一直在試圖說服自己,是愈發嚴重的偏執傾向導致我產生了錯覺,或者她專門雇傭了替身,好創造機會嘲笑我的判斷力(這種情況沒少發生過)。但,她就在那里,側倚著兩只疊放的提箱,右手把一本書舉到與視線平齊的高度,無處安置的左手握成拳,很有規律地敲打著坐席。她的左手還是那個老樣子,只要派不上用場,就會不由自主地打起拍子。起初我還以為這是某種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強迫症或者多動症之類,從沒放在心上。一次偶然問起,她才解釋說,這其實是在為自己腦中的樂曲測度節律。光是聽教堂聖詩班就夠要命的了,顱骨里寄宿著一整支管弦樂隊,沒完沒了地吹拉彈唱、上演那些大部頭復調樂曲,恐怕算不上什麼美事。不過,她對此倒是頗為得意,原因大概是「她從沒被賦予過鑒賞音樂的能力,成功學來一門本領意味著她可以超越自己在被創造之初所承擔的使命「之類。直到最近,我才逐漸想通這段話的含義。

但,為時已晚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笛卡爾宣稱,非人的生物本質上是一些機械,感受不到痛苦,自然也就無需為折磨它們而愧疚。出於這種傲慢,不少尋求刺激的人熱衷各種虐待活動,比如把貓活活烤熟,或者強迫兩頭熊在鐵籠里殊死搏鬥。但人類互相仇殺的原因要復雜得多,大都不僅僅是為了取樂。親愛的,我承認,我謀殺你的沖動本出於恐懼,因為歲月總有一天會讓我銷蝕成灰,對你顯然無能無力;到那時,我擔心不會再有人阻止你了。」

念完了這段精心准備的開場白,我摘下帽子,整個人陷進座椅里。幾日來的奔波雖沒有耗卻太多心力,卻讓我的小腿又酸又脹,難以承擔分量日益變重的身軀。假如我真的擺出一副舒適愜意的模樣,那也出自真心實意,不是為了讓自己顯得信心十足、從而搶占先機。何況,從與她相望的第一刻起,我便知道她其實一直在等我。她早早預料到我會接過那份形式特別的邀請,與她對談,那麼這番戰爭宣言不過是故人重逢的小小插曲,根本算不上威脅。

她放下書,熱烈地拍起手來。沒錯,詠嘆調唱罷要記得鼓掌,不然太不禮貌了。這道理還是她傳授給我的。天賦與詛咒間的界限往往模糊,出眾的記憶力就讓我相當苦惱。諸多徒勞無益的片斷霸占了回憶世界的深谷幽壑,時不時從深淵里躍出,而且彼此還互相咬著尾巴。比如鼓掌和詠嘆調之間的關聯,比如在那個可怕的劇院包廂里,被松木鑲板上成群結隊的小天使畫像注視著,被薑汁酒、油膏和樟腦的熱辣氣息圍繞著,她放下黃銅望遠鏡,一邊用雙手發出的響動向高個、細瘦的女主角致意,一邊轉過頭,對我說:

「禮貌和贊賞是兩回事。我只傷害有價值的人,對不具天賦的常人則滿懷同情。所以你知道我對戲班的看法了。」

劇院的裝潢俗不可耐,照明條件也很差,層層疊疊的枝形吊燈不僅結滿了蛛網,而且只點了區區幾根牛脂蠟燭。聲音和陰影流動著,隨燭光搖曳變化莫測,但她的年輕比舞台上的炬火更明亮,不僅點燃了每一粒微塵,而且泛著切達乾酪般甜蜜的奶黃色。如此熱烈,仿佛隨時會引發混合著金粉和橘子香氛的大爆炸,把她那身帶羊腿袖的塔夫綢晚裝燒個精光。

這套關於火焰的辭令可不只是說說而已,第二天晚上劇院燃起了大火,她領著我來到一處離火場頗近的公寓樓頂,強勁吹拂的晚風把焦炭送到我們臉上,但她毫不在意,張開雙臂,似乎隨時可以乘著這場災難振翅飛翔。她拿消防隊員的尖頂頭盔打趣,說他們簇擁著載水的馬車,好像蟻群般忙碌徒勞。的確,一眼望去,殘骸只是持續不斷地噴射著有毒濃煙,被熏得漆黑的骨架里應該不剩下什麼東西可供拯救了。

「哦,真的不是這樣的。劇場主人投了保險,而演員和樂手們早就去飲酒作樂了,所以壓根沒人喪命。拜託,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燒死整個劇團,只因為他們水準太差?」

「卻不憚於毀掉場地和道具,從而讓他們好一陣都沒法演出。」我揉了揉太陽穴,因無計可施而格外頭痛。「所以的確是你縱的火,看來你是真的很討厭那個女高音。」

「你看你,已經逐漸能夠理解我了。」她飽含喜悅地望著這煉獄般的景象,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明日報紙頭版的內容:飛來橫禍、救火英姿、一兩個裝模作樣的教師試圖歸結火災起因,最後把罪名扣到賽璐珞製品的自燃上。許久,她吟出昨日幕間短劇里引用的詩句,為篝火晚會增光添色,而她折映火光的臉頰漾滿了美麗的玫瑰紅。我想,就是從那個瞬間起,我迷戀上了她的惡毒。

唉,我無可避免地衰老了,也許再過十幾年就會因靜脈血栓被送上手搖式兩輪戰車(俗稱輪椅);而她容顏常駐,據說是時不時地將身體部件以舊換新的緣故。她的青春與我的老去都淺白易見,和天體運動的橢圓軌道一樣不容辯駁,唯一有易的是她的配飾:她居然在翻書。

「陳詞倒是慷慨激昂,但你忽略了一點。我在讀書。」

「我才正要指出呢。」我略微偏移目光,將書脊上的一行字收入眼中:《螺絲在擰緊》。這本書沒有燙金紋飾、手工封皮和天鵝絨襯,純屬平價產品。不了解出版行業的人很難適應這種新潮流,沾滿了油墨的紙一張接一張地逃出滾筒印刷機,整齊切開後再被不帶感情的雙手用膠水粘合,被火車和馬車載著分銷往書店營銷網絡的每一處。我想,她的選擇大概是出於對實用主義和流行文化的愛好吧。

「在遇見你之前,我欺騙了不少男孩女孩的感情:當著她們的面和其他人成雙入對,或者讓他們在教堂枯等新娘一上午,如此種種。其中一個後來成了作家,著迷於刻畫出身微寒、識文斷字、野心勃勃的年輕女孩,而且她們全都沒有好下場。說不定,他的創作傾向正是由我一人塑造,連同他日後對男子的迷戀和至死未婚的事實,都是那場背叛後終身未愈的後遺症。你看,只要略微施加影響,就能影響其他人的一生,我想不出比這更正當的生活樂趣了。」

「你道德敗壞的程度真是超乎我的想像。我本來還以為你多少懷有點愧疚,結果卻搞得像慈善事業一樣理所應當。「

「為什麼要掩飾呢?在前兩輪的復現中,我沒有進入這位年輕人的生活,他確實沒有承受失戀之苦,卻在一次不審慎的投機生意里敗去了大半身家,只能靠變賣祖產為生。世上多了一位成功的作家和一大批描寫倒霉姑娘的小說,而代價僅僅是讓他心碎罷了。」

現在,我感到理屈詞窮,但我本來也不打算探討人生的種種可能。無論《螺絲在擰緊》的作者受了多少不該遭遇的心傷,他都已經去世了,願他安息。我重啟貓鼠遊戲的目標在於阻止她新近犯下的一連串暴行:一年內,新英格蘭和新尼德蘭地區共有十七名地質學家和采礦工程師死於非命。聽起來可能沒什麼,畢竟在我們這個素有暴力傳統的國家里,謀殺就和周末做禮拜一樣稀鬆平常。問題是,不久以前,我收到了一大摞手稿,當我用小刀裁開緞帶和牛皮紙制的包裹,逐字逐句研讀之後,認定它是一份有計劃犯罪的紀實文學,詳盡敘述了她是怎樣運用遠超當代的技術,把殺戮變得如外科手術般簡明高效,不製造太多痛苦的。既然事關「殺人」和「記錄」,紙面上少不了溫熱的器官、流血的皮肉和令人作嘔的傷口,但更關鍵在於為何去殺,並非如何去殺。手稿中長篇累牘地記錄了生平,分析出他們會在何種際遇驅使下,勘探出南非布爾區里的一片金礦。這也就是他們招來殺身之禍的理由:她篤定,至少四十年內都不該有人染指那片寶藏,否則必會為綿延一整個世紀的流血衝突埋下禍根。

這還沒完,在手稿最後,她表示自己將在布魯克林碼頭搭船前往歐洲,此後的行動既包括給分離主義分子奉上槍炮炸藥,也包括為恐怖活動提供情報,甚至同時要刺殺貴族和資助保皇黨。最終方案尚未敲定,隨機應變比按部就班更有效,反正她通曉過去未來,總能先人一步。

「為了世界與我來時有所不同,做出犧牲在所難免。至於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壞,我不在乎。」

我結結巴巴地讀完從手稿中摘錄出的最後一個句子,合上我的筆記本,把它塞回戰壕式風衣的套袋里。我的筆跡日益潦草,時常連自己都難以認出了,念這段鬼話真是要了我的命,從我嘴里冒出來的每個字,都讓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變得更加難以啟齒起來:她到底為什麼要讓我掌握作惡的證據?

我知道,有些犯罪分子總是無法自拔地把自己的遠大設想透露給手下,手下醉酒後同鄉鄰吹牛,鄉鄰看到街上張貼的懸賞告示,找到了一勞永逸擺脫經濟困境的辦法。這很好理解,就像詩人一樣,最偉大的劫匪和騙徒也需要聽眾,但卻不像她的作風。她不能算作離開萬眾矚目就不能過活的那種,不然她大可以去做演員、我忘了是誰說過,演員就是披上另外一副皮囊,卻固執地保持本我;表里兩者竭盡全力掙脫彼此,而他或她則將那種分崩離析的趨勢呈現出來。既然她曾以多到我難以想像的身份行走於世,而且靈魂也確實相當扭曲,假如稍得指點,想必能成為一代名伶吧。

不,我還是沒有找到答案。於是我直接把問題拋了出來。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想見你了。」她似乎只是隨口一說,但又讓人心生疑竇,以為是話里有話。我也曾熱衷於文字遊戲,鄰居、朋友和仇人都說我是個講俏皮話和打謎語的行家。後來我遇到了她,放棄了這一愛好。我把這一現象歸結為自己仍有趨利避害的天性。永遠不要和老千一起上賭桌,永遠不要嘗試和她比試急智,延年益壽的訣竅就這麼簡單。

「真的是這樣。」她的語調聽起來相當真誠。「我知道我不該把那些工作記錄郵寄給你,不然你絕對難以自控,又跑去充當白痴警探的角色。但,假如我在處理完那些學者的屍體後,直接登門拜訪邀你共飲下午茶,這不就太無聊了嗎?」

我多想把我的帽子按在她小巧可人的紅毛腦袋上,拉低帽檐好讓她視不見物,然後嘴巴湊近她的耳朵,在聲嘶力竭的咆哮中把所剩無幾的自尊拋諸身後。我確實破譯了她的行動軌跡,找出了她在九月二十六日唯一可能乘坐的那班列車,成果算是豐厚,仍難以與付出的心血相稱:我每夜調閱地質學會成員的資料,和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專業名詞打交道,試圖分析出哪個會員近日就要奔赴黃泉。只要能從工作中脫身,我就跑到潛在受害人所居之處,假扮成無業遊民,實則警惕地審視著他們的訪客。久而久之,甚至建立起一種條件反射:一旦留意到年輕女士的陽傘出現在步道上,如同全身肌肉剎那間上緊了發條似的,我總是不由自主地一躍而起,很不體面地朝向她們闊步奔跑。我被厭憎陌生面孔的護宅惡犬追咬過,被當成推銷員而收獲冷眼過,被視同騷擾慣犯而遭貶斥過,但只要哪一天我沒能把業余時間的每分每秒都投入到一點都不光榮的義警事業,晚上必將難以成眠。即便偶然入夢,也總會猝然驚醒,百葉窗外夜濃依舊,身上的被子潮濕粘稠,仿佛一條揮之不去的裹屍布。

我當然是失敗了,因為她寄給我的最後一封信里,聲稱她成功地再度拖延了英國與布爾人之間因爭奪金礦而進行的戰爭。既然從沒探明過什麼德蘭士瓦金礦,那麼英軍湧向南非的圖景仍相當遙遠,只會出現在民間軍事狂人的頭腦中。布爾區的道路不會被鐵絲網分隔,英國也不會虛擲數億英鎊,同時暴露出米字旗光彩之下的千瘡百孔,更不會讓德意志和他的小兄弟鼓足勇氣,接連兩次挑起兵禍:綿延近半個世紀,讓千萬人過早用盡了一生。她寫道,她就是從這樣的世界逆流而來,為了阻止即將發生的災厄,哪怕是把整個地質學會屠戮一空也非常值得。

如果你碰巧是邊沁的遠房門徒,聽到這你可能會頻頻點頭,認為她的所作所為——假如沒在動機上扯謊的話——無比符合功利主義的道德守則。「增進了更多人的利益!」你會說,同時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慶幸犯不著自己去痛下殺手。很遺憾,憑我的了解,她在乎那千百萬人的幸福指數的程度,應當不會比那十七條性命更多。即使一連串突破公理底限的舉動化作浸了水的韁繩,真的把人類文明這匹步履蹣跚的騾子引向了荊棘稀疏、胡蘿卜蔽野的道路,必定也只是湊巧。不少事跡可作例證,倘若稍後時機恰當,我說不定願意講出。

至於現在,現在我面臨著和山魯佐德一樣的困境(假如她真的講了一千零一夜的童話,但國王仍然不打算痛改前非的話):故事已得盡述,未來岌岌可危。我援引過去,無非是想證明她和我口中一樣狡猾冷酷,而我也已竭盡所能。假如我是在打一場網球賽,面對衛冕冠軍力戰告負,亦不失為榮耀。可惜,她與我的爭鬥里,光彩只歸於一人。勝者如她,邊旅行邊作惡,在繪有落基山脈、聖塔芭芭拉海灘或者紐約天際線等壯麗圖景的明信片上貼好五分郵票。敗者如我,深夜用裁紙刀拆信,陪伴著我的只有削尖了腦袋整裝待發的鉛筆和一摞待審閱的稿件,我工作的器具和工作的對象,亦是恆久相伴的忠僕。如果讓我立刻設想臨終告解時的念白,那肯定充滿了悲觀色彩,因為我用去半生探尋摧毀她的方法,所得只有一句謎語:

「要束縛一個惡魔,必先知曉她的真名。「

我把原為拉丁文的謎題翻譯成英語對她講出。許久,她沉陷在包廂的緞面座椅中,淡綠的瞳孔吸收了太多自車窗透射而入的光線,張得更大、更大,呈現出雨後湖泊那種柔順而空洞的氣韻。構成她宜人面貌的所有元素——五官,臉頰和頜骨,皆沉寂宛如蠟像,被凝固前剛來得及定格一道源自午後晴空的光環作為裝飾物。我左手撓著右手背,右手撓著左手背,劃出不成章法的血痕,但依然不聞聲息,於是只好斷定她是真的死了。正當我打算念些悼詞,然後找機會上吊自殺時,卻聽得一陣不乏戲謔的笑。我承認,我開始有點惱火了。

「你念出那句話時真的嚇了我一大跳,剛才的小玩笑只能算報答。親愛的,你確實找到了些不得了的東西,但有效用的是名字本身,單單認識到它的價值還不夠。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是從何處尋得了箴言。我沒把這秘密透露給太多人,可也說不上少了,而窮舉是很耗費時間的。」

怎麼辦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她,有一本沒什麼名氣、成書於十六世紀的傳奇故事里,描述了十三世紀方濟各會的「全能博士」羅傑·培根與一位「發色如夕照燃燒」的女子的浪漫關系,或者另有一本不受認可的佚史考揭示了伊薩克·卡索邦推翻神秘學至典的論證,其實是得到了某個紅發美人的啟示。我翻遍了圖書館,確實能在最不受待見的古籍里找到過一兩個做出超卓貢獻之人的事跡,他們共享同種不幸:聲名不顯,早被淡忘;而她的身影則在這些智者的名字旁若隱若現,一同出現的還有謎語:「要束縛一個惡魔,必先知曉她的真名。」這就是我唯一有價值的發現。假如我把這份心思用在炒作藝術品上,肯定已經發了大財。

「你贏了,我輸了,我對你無計可施,因為這世上除了你之外,沒人能給我答案了。」我此刻的表情想必相當苦澀。

「不要沮喪,因為我正打算把名字託付於你,就像我曾把它贈與羅傑·培根和伊薩克·卡索邦那樣。」她對我的驚訝視同不見,繼續說道:

「你可以抹除我、奴役我、讓我渾身抹上黃油鑽進麵粉袋,頭發插滿從公園鴿子身上拔來的羽毛,接著用根纜繩綁住雙手跳踢踏舞,我一摔倒你就命令我爬起來,即使這樣,你都不會聽到半句不滿的咕噥。或者也可以效法你的前輩們,把謎題寫進書中,把謎底藏到墳墓。但,先來談談壞消息吧。

她傾身向前,捲曲的發絲隨之垂落下來,再次印證了萬有引力的無處不在性。按理來說,這一基本物理法則與頭發之間的微妙反應對她的魅力有益無害,對她的視力則有害無益。但她的動作依舊輕巧精準:兩指一拈夾住我的外套領口,另一隻手麻利地從暗袋里抽出筆記本和鋼筆。粉色大理石紋的封面在陽光下熠熠閃爍,仿佛一片飽滿多汁的生豬肉。然後,她翻開一頁空白,寫下一串數字:2187,緊跟著一個名字:「伊莉莎白·康斯托克」。她筆下的拉丁字母形態一如既往,正處在由圓潤的加洛林體向稜角分明的哥特體持續演進的過程中,恰似出自13世紀末的僧人之手,那是她真正降生的年代。人類總是對童年懷有某種程度的親昵之情,她也不能免俗。

「2-1-8-7。」她說道,拖長了每個音節,還加上了一串彈舌作為裝飾音,仿佛出口的並非末日預言,不過一句惡意的玩笑。「也就是說,如果從現在起,我把自己綁在床上拒絕採取任何行動,那麼啟示時刻會在兩個半世紀多以後到來。在我來時的世界,那是2564年;在數不清的嘗試中,它最晚被延後到了2712年。我們肯定做錯了什麼,伊莉莎白·康斯托克原本只是棋盤上的卒子,結果卻走到底線、升格為後,把局面搞得一團糟。」

「我還是懷疑,指引你的那個聲音可能只是在騙你,從你受到的折磨中榨取了無垠的愉悅快樂;但你說得對,我們做了件天大的錯事。」

親愛的讀者,想必你不曾當過入室盜賊,從沒有機會偷看我的筆記,那麼此刻,心中至少懷有兩個問題——「啟示時刻」的含義(聽起來抄襲自極端正統派猶太教的宣傳手冊),還有她、我以及伊莉莎白·康斯托克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讓我們先從後一個問題入手,以防你剛從與世隔絕的剛果雨林歸來,從沒聽說過進步事業聯合會的主席伊莉莎白·康斯托克的事跡,首先設想一下: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你始終忙著對付鱷魚、瘧疾和工資永遠談不攏的當地向導,手臂由白曬成黑,還跟爬行動物似的每月定期蛻皮;你戰勝了蛋白質缺乏、腸道紊亂綜合征和盤踞遠洋客輪二等艙的跳蚤,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回到你最熟悉的報刊亭,用幾枚五分硬幣換本《黑面具》或者《詭麗幻譚》。結果剛下船就收到噩耗,全美國的犯罪和幻想文學都已化作飛灰,紙片燃盡後,散落空中的余燼隨風飄零,最遠可達傑日尼奧夫角和威爾斯王子角之間的狹窄縫隙——《1918法案》(它在各州的真正實施要等到1922年),又名《康斯托克法案》或者《伊莉莎白法案》,規定「銷售、轉贈或持有低俗讀物均為非法」,一時間焚書之火點亮了市鎮和鄉村,即使在晚間也仿佛晝光依舊。

不要緊的,去喝一杯吧,一醉解千愁嘛。你走遍了重重暗巷,飽嘗了十九種口味參差、濃烈程度各異的下水道鼠臭味兒,但始終沒能找到一家營業中的酒館。它們的殘骸倒是偶爾能夠見得,櫥窗被磚塊砸得粉碎,凡是能搬走的家具都被洗劫一空。還有一些遭到了蓄意破壞,帶黃銅按鈴的吧檯、鋁合金折疊餐桌、桃心木製、帶六棱柵格的儲酒架……統統布滿了刻鑿的痕跡,像是一柄利斧所為。在殘敗的門扉上,你找到一張海報,上書:「飲酒浪費糧食、製造工傷、離間家庭;進步事業聯合會向任何有志於與墮落鬥爭的美國公民敞開懷抱。」傳單的三分之二部分都被肖像占據——一個神色平靜、甚至可說帶點傷懷的女子,一對細眉精心修剪過,濃而深邃的黑發像是被軟質鉛筆所塗出的,僅憑第一印象,似乎缺乏作為進步事業聯合會主席所必要的狂熱精神。你可能會猜測其家庭美滿,年幼蒙受天主感召,在私立學校受教,除了做一位好妻子、好母親之外,畢生別無所求,而她的面孔出現在海報上純屬畫師的工作失誤。

和以貌取人的判斷結果不同,伊莉莎白其實在39街——也就是所謂的「地獄廚房」,愛爾蘭裔聚集的破爛貧民區——一間孤兒院長大。伊莉莎白從沒對媒體透露過自己的早年生活,但我對這些一清二楚,因為正是我和她策劃綁架了襁褓中的伊莉莎白,讓她從未得見父母。有時入境的寒潮帶來風雪,看著它們被我的呼吸吸引,打著轉落到圍巾上頭,我就會想起那年的情景,好像雪花是歷史的遊魂,含冤的它們借北風之口發出嘶嘯,重新附著在我身上。

大多數悲慘故事都發生在冬天,我也是在一個大雪之日,犯下了把嬰兒從父母身邊奪走的罪行。我記得我把年紀幼小、未及睜眼的伊莉莎白用一方羊毛毯裹好,小心地放在孤兒院門檐下的洗衣籃中。總的來說,那間孤兒院一看就是個充滿不幸的地方, 泥濘的、沒鋪磚的前庭,兩棵死樹中間撐了張漁網權當蹦床,從煙囪里飄出的蒸汽很快鑽進了我的鼻子,聞起來像是沒加鹽的煮土豆。院子一角堆著松樹枝、被肢解的家具、舊報紙等一切能用於生火之物,就在柴堆的不遠處有一方焦炭,中間有幾枚銀亮的、與漆黑背景格格不入的金屬扣。可想而知,某個孩子害傷寒死了,也許是怕疾病傳播,孤兒院的其他人就把他最後的遺物付之一炬,只剩下紐扣實在處理不掉。我本想再對房頂棲息的烏鴉品頭論足一番,看看它們是否也餓得神采不再,但也許是氣溫太低,也許是羊毛把伊莉莎白弄癢了,嬰兒突然開始啼哭。我趕緊逃出院落,抹過石灰的院牆又濕又滑,我差點沒能成功翻牆逃跑。

「你真該把小傢伙掐死的。」她看見我安然落地,便張開鹿皮製連指手套,掌心朝上、輕揚被一圈羊絨包覆的腕部。宛如紅發版本的和平女神放飛白鴿般,她擲出雪球正中我的帽檐,把它砸歪了幾寸。

「准頭不錯。可那隻是個嬰兒啊。」我高舉雙手,示意我毫無捲入雪球大戰的興趣。

「再詳細點。嬰兒的說法對我不管用。」很顯然我掃了她的興,剛才她的語調里頗有些詼諧意味,現在已是所剩無幾了。但她還是無視我的抗議,接連不斷地向我身上投來白色炮彈,非要把剛才儲備的彈藥揮霍一空不可。

「我們的目標是讓安東尼·康斯托克沉湎於喪女之痛,時不時拋出幾條假造的線索耗盡他的精力。他那鼓吹禁酒和反墮胎的激進團體目前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一旦失去領導,自然就會分崩離析。既然那孩子是死是活根本無關緊要,有可能的話,我想還是避免流血為好。」我摸了摸下巴,補充道:「簡單地殺死已成氣候的意見領袖,只會塑造一個烈士。這可是你說的。或許這條判斷對於意見領袖的女兒同樣適用」

「終歸擺脫不了道德法則和公序良俗,哈?你突如其來的善心大發,極可能讓我們扼殺憲法第十八修正案的努力付諸東流。」似是對緊張氣氛有所感應,雪勢驟然加大;但她的攻勢未受影響,雪球保持著一貫的熱心態度,撲向我的手肘、肩膀甚至眉心,然後在愉快的撲簌聲中粉身碎骨。

我徒勞地揮舞著手臂,像是馬尾巴驅趕馬蠅似的來回搖動,但也只是勉強遮蔽炮火而已,根本沒有反擊的工夫。有那麼一會兒,我真的以為她心中的怒火與投來的雪球都無窮無盡,但最終兩者還是同時耗竭了;雪球雨停止後,我畏縮地睜開雙眼,看到她露出了前所未見的疲憊神色。我的憂懼,她的頹唐,結合街上了無一人、雪片蔽空的荒涼景象,恰似一對從《婦女家庭雜誌》里逐字抄錄的痴男怨女,因緣際會活轉之後被囚禁在了雪花球中。

「對不起。」她說道,語氣沉鬱、臉色紙樣蒼白,很難不讓人懷疑是得了肺結核後血氣衰弱之故。不過這點倒不必擔心,她曾簡要介紹過自己的存在形式——永恆延續的意志寄生在一具早已亡故卻從不腐壞的屍首上,而弗蘭肯斯坦又怎麼患病呢?但她的狀況的確和平常有所不同。打我結識她的第一天起,她無論是思考還是行動都如追風掣電般急迫,好像腳踏生出翅膀的白色流蘇靴,裙擺上綁了只永不燃盡的煙花筒;走到哪身後都追隨著一串漫畫里表示速度的黑線條,還有軍樂隊為她伴奏。現在,她伶仃地站在路燈杆邊,身形筆直卻瘦弱,看起來急需一碗玉米切達湯、一扇噴出熱風的鍍金暖氣片和幾句甜蜜無用的安撫。

「我時常忘記,無論多少次活過,我始終只是世界的過客,可你卻生存其中。是時候反省一下,我這個旅行者對所探訪之地的國內事務是否干涉太多了。」

她彎彎眉毛,虛弱又狡黠地對我一笑:

「你覺得呢?「

我沒法回答。那天所發生的事並不是分歧的開始,但確實讓她和我的關系向著分崩離析邁進了一大步。誠然,她的初衷無疑是高貴的——憑借自己青春不朽的天賦,將世界從「啟示時刻」的宿命中拯救,無論代價幾何、要歷經多少湮滅和蘇生都在所不惜——但如她所言,她只是在無數次輪回中旅行的過客,每方世界與其他的相比沒有太多特別之處,而我也只是她無數愛人里的一個。當她被迫與我和我所處的世界分別,即使懷有眷戀也遠非無法割捨。而我、被我奪走女兒的禁酒運動首任領袖和我差點殺死的女嬰,我們的命數和她的遠大目標相比,是否確實一文不值?

我從來沒想通過這個問題,但我的不滿情緒掙脫了理性的魔爪日益發酵,膨脹為濃郁欲滴的謀殺沖動,於是便有了我把她從山脊上推下去的一幕。

我跑題了。說回伊莉莎白·康斯托克吧:諷刺的是,她當年的擔憂變為現實,年輕的伊莉莎白得知了自己的老爹並不是什麼拋妻棄女不負責任的醉鬼,而是作風正派、信仰堅定(基本是冥頑不靈的同義詞)的模範公民,為尋找自己放棄了很有前途的社會活動事業(也就是向國會推銷他那一套十七世紀的人生信條),最終在追蹤一條線索時死在了醉酒駕駛的馬車夫手中(與事實不符,極可能是別有用心者編造的),靠著一位富有遺孀的贊助讀完了大學,畢業後立刻投入到了她父親未竟的宏圖壯志中,而且將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繁榮程度。

的人口實在太多,尤其是考慮到操著法語、俄語、漢語、印地語、意第緒語乃至西非方言的移民還在持續湧入,光是海關官員一個月里印刷派發的檢疫合格證明就堪比恆河沙數;要不是這些可愛小巧的銹黃色卡片工本費不超過每張一分錢,用不了半年,本就孱弱的聯邦政府就會宣告破產了。結合這種情況,懷有極端傾向的各色結社遍地開花,也和統計學預期完全相符:基督教婦女禁酒聯合會、拯救軍、青年進步協會、慈悲互助會……即使你讀報時選擇性地略過社會生活版,專攻犯罪新聞,也一定聽聞過它們的大名。

「它們原本只是一群散兵游勇,不值一提的地獄爪牙——直到康斯托克小姐化身為別西卜,統率這幫《所羅門之匙》里的魔鬼,向人間發起進攻。」

我所主編的報紙在1914年夏天刊登了一則社論,就康斯托克小姐近期整編上述社會團體、成立進步事業聯合會的行動大加撻伐。署名為C·C·赫西的作者大膽地將伊莉莎白·康斯托克比作地獄宰相別西卜,在質朴善良的新澤西民眾間激起了非常惡劣的反響。一個月里,編輯室收到了單親媽媽充滿錯別字的投訴信,牧師斥責我們傳播異教信仰的檄文,用彈簧刀釘在門上、以血紅墨水寫就的死亡威脅。市場調查顯示,報紙訂閱率下降了九個百分點。所有姓名縮寫與作者相同的好公民都過了一段難捱的日子,據不完整統計,警察局接獲了三十八起針對不同「C·C·赫西」騷擾事件的案件報告,從往乾洗衣物上潑油漆、毫無徵兆的裁員到聚眾毆打,事件威脅程度像彩色光譜一樣均勻分布,種類堪稱應有盡有。

也不是沒有過支持我們的聲音——與鋪天蓋地的批評一同到來的還有匿名信件,或是表達對社論中觀點的部分乃至完全認同:「的進步主義運動已經太過火了」;或是不加掩飾地流露對作者的欣賞:「赫西先生文風辛辣,洞見深刻」。它們大都用不帶個人標識的麥稈色牛皮紙信封包好、隱去住址和姓名,因為和C·C·赫西站在同一陣線無疑是件非常丟人的事情,倘若遭人認出,積攢的社交口碑毀於一旦在所難免。

雖然我始終對同事宣稱,C·C·赫西是我眾多筆名中鮮為人知的一個,但我從沒忘記那篇文章的真正作者,也就是她。社論刊登的一周後,我頂著九十華氏度的高溫,被烙鐵似的電車把手托舉著穿過街道,成功活著抵達郵局,給她最後通信的地址拍了封電報:

「反響不佳,擬終止臨時合作。」

很快,我收到回信:

「繼續嘗試,計劃開展實地調查。」

荒唐的是,我們不惜採用按字計費的電報來商定計劃,好像我們與伊莉莎白之間的地下戰爭正迎來轉折時刻,而合眾國各種層面上的自由也到了存亡關頭。我多希望這是真的,因為轉折時刻倘真確實存在,那她和我也早已錯過。

我猜,轉折時刻大概是伊莉莎白款步踏下舊運兵船「信天翁號」舷梯,走向歡迎人群的一剎那。那天細雨綿綿,但碼頭上還是擠滿了士兵家屬和記者,他們不是不了解近來的悲劇:過去的四個月里,約兩千七百個小伙子客死於菲律賓和波多黎各,負傷殘疾者甚眾。但相比於1898年灰頭土臉的第一次對西班牙戰爭,這已經是陣亡人數減少了四分之三的結果,更重要的是,西班牙人終於打輸了。縱使大多數報紙都把頭版慷慨地貢獻出來,用於陳列聖地亞哥港圍攻戰的英雄——威廉·謝夫特將軍的照片;但人們很難忘記,六年前同樣發生在聖地亞哥港的慘敗也是他輕率冒進的結果。相似的道理,放在其他將領身上同樣適用。

在任何時代,人們都需要英雄,最好是更善於挽救生命而非剝奪生命的英雄。不出意外地,「第二次對西班牙戰爭」的第三個月里,一位接受過正統醫學教育,自願隨修女會奔赴前線護理傷患的年輕姑娘被記者發掘了出來。在她的努力下,傷患死亡率大大下降,由她提出的飲用水衛生保障計劃幾乎根除了第一次戰爭中流行於戰地醫院的霍亂,而她於戰時編寫的護理指南至今仍是不少無照醫生的重要參考。有時,沒能死於病榻的士兵康復得太快,以至於被迫重新投入戰鬥,這次受的說不定就是致命傷了,但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她的成就。

到戰爭結束時,伊莉莎白·康斯托克已成為了許多國民的崇拜對象,這個舉止鎮定、打扮樸素,講話時常援引《以西結書》和《出埃及記》的大眼睛黑發女孩獲得了不下於喬治·威斯汀豪斯或者約翰·白朗寧的聲譽。若將婦女直到1920年,也就是《伊莉莎白法案》在國會通過的兩年後才獲得選舉權的情況納入考量的話,這確實算得上相當驚人的成就。

假如用幾何圖形描述伊莉莎白的人生,我會選斐波那契螺旋線——從最卑賤的原點蓄積能量,向著無垠領域信馬馳騁,路徑不斷向外擴張,舉步間跨越的距離持續增長。既然她名望豐厚,而且能夠擅加利用,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她藉助新結識的媒體朋友,花了半個月就解開了困擾她二十年的身世之謎。我猜,認識到生父的真正形象,還有他的狂熱、他的忠貞、他的決心,一定對伊莉莎白產生了相當大的震動。上一代的前塵往事、暫時偃旗息鼓的禁酒運動化作憑空而來的勾子,在世紀初務求變革的不安氛圍中成批復制,緊抓著她的心、讓她自覺自願地領受了亡父的使命。從她的本行——改善貧民區的醫療狀況做起,她的事業擴展到了掃盲教育、救濟食品發放、提供庇護所、布道等諸多領域。本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過去後,她終於來到了她父親的折戟之地——與墮落物質文明戰鬥的第一線。她和她的支持者一路所向披靡,取締了酒精飲料、可口可樂(經專業醫生伊莉莎白·康斯托克和幾十個參議院議員的權威認證,這種美味冰爽、富含糖分的蘇打水中含有太多古柯鹼,而古柯鹼對人的精神健康——特別是年輕人的精神健康非常不利)、傳承自英國鄉紳的獵狐運動、犯罪文學、色情小說、香菸廣告上的性感女郎、電影里的接吻和槍擊鏡頭。進步事業聯合會的矛頭目前指向了公共舞廳,一位出身貴格會家庭的地區檢察官力挽狂瀾,靠對立法程序的審查拖延了攻勢,但任誰都清楚他沒法堅持太久。畢竟,他在盛怒中當眾說出了僅在家中討論、本該秘不外傳的家訓:「我既不尊重別人的信仰,也不要求別人尊重我的信仰,而康斯托克小姐迫使所有人都尊重她的信仰。」這之後,他的職業生涯是否仍能延續都成了有待討論的問題。

我們生活在一個萬事萬物都得到定義的年頭。定義、定義的定義、定義的定義的定義世代相傳,繁衍無窮。現已正式宣告滅絕的可口可樂所採用的瓶子是「窄裙瓶」,可不是「那種長得像梨的瓶子」;用畫刷塗出比例失調的人臉、缺乏秩序的色塊、扭曲歪斜的街道,美其名曰「德國表現主義」,而非「你看這幫躁鬱症畫了什麼瀆神的東西」,而關於「德國表現主義」的精確定義,爭論雙方浪費的紙張足夠一間銀行整年的開銷了。只有極少數東西仍在等待恰當的定義,比如「啟示時刻」。

倘若她(不是伊莉莎白·康斯托克!)的神智和我認定的一樣清醒,能夠對自己的所言所行負起責任,那根據其描述,啟示時刻實際上是夢醒的時候。打十五歲起,我就發現自己能操控夢境的內容。倒不是說我能隨心所欲地勾畫幻夢,鑿開流淌梅子白蘭地的河流供我打滾,種植掛滿煙燻培根的樹叢供我嬉鬧;我之於夢,就像是觀眾之於四處旅行表演的大木偶劇團。劇目開始後,對白、情節和動作無法由觀眾掌控;但觀眾隨時可以通過喝倒彩的方式,迫使這出戲碼立刻結束,為下一台劇目騰出場地,直到戲台上的光景總算能讓他們稍稍滿足,願意沉迷其中一小會兒為止。不要懷疑,有這種天分的人確實稱得上少數,但也絕不到罕見的地步。

而啟示時刻——非常慚愧,我這番說辭純屬照搬她的描述,全無原創成分——就是夢出我們所有人類、所有牲畜、所有飛鳥和草木生存的廣袤宇宙的那傢伙,終於厭倦了它夢境的一角,決心從某個節點作起點推倒重來的時候。然後他會略微變動一些影響要素,等待這株世界樹生根發芽、開出花朵、芳香四溢、最終抵達註定的衰敗期,從此不再發生變化。然後再把它連根拔起,循環往復。每一輪中,依然會有人冠著你我的名字行走在大地上,但那已不是今日的你我,除了她,被選中的她。讀到這段話,你無疑會認定我徹底發瘋了,如果你不這麼想,那隻能說明你徹底發瘋了。懷疑精神是人類進步的基石之一,更別說我根本沒法證明這套荒誕無稽的理論——就連她也只能藉助經驗論的方法,消耗過長的壽命來盲人摸象,將透過潛望鏡呈現出的局部景象轉譯成現代英語,訴說於我;退一萬步講,即便我所言非虛,相信它也只會徒增煩惱,倒不如享受當下,多下幾盤西洋棋呢。不要緊的,我沒指望過任何人相信「啟示時刻」的存在,連我也經過了超過二十年才被她說服。不過,它至少賦予了她和我恰如其分的理由去憎惡伊莉莎白·康斯托克:一個男人流連保齡球廳、女人暗戀約翰·巴里摩爾、人人熱衷飲酒作樂的世界,肯定比被進步事業聯合會及其歐洲亞洲非洲大洋洲分部掌控的世界好玩得多。在「啟示時刻」的前提下,」無聊「一詞的背面就是滅亡。

即使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諸多天才而言,聰明才智總歸是有限度的,遠非用之不竭;何況我的腦細胞早就被流逝的時間摧殘得一塌糊塗,根本沒法同時容納兩樣長期計劃。換言之,很早以前,我就放棄了繼續冠著C·C·赫西的名號,將報紙專欄作為抵抗進步事業聯合會的壁壘和壕溝了;我的敵人確實是歌利亞,可我跟大衛缺乏相似之處。作為終身事業而言,尋找足以毀滅她的方法雖然同樣看不到指望,至少不會導致我在退休前被激進分子套上麵粉袋,從頭到腳都用兩指粗細的麻繩捆得結結實實,最後被丟進湖里。假如有可能的話,我更願意選擇一張鋪了三層鴨絨墊子的帷帳式大床作為離世地點,咽氣前盯著神父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在生時就贖清了自己的罪,沒什麼可告解的。他無處可訴的困惑將令我倍感喜悅,終而在臉上結出一抹因死亡而經久不散的微笑,說不定還能嚇得遺體美容師心髒病發,讓我在死後也享受一次報紙頭條的殊榮。

「我無能為力啦。」我叉起雙臂,把一條腿搭在另一隻上。不必說,世上沒什麼人會在說出「我搞砸了」時還能保持神氣活現,可我偏偏能做到。「快點說完你要講的話,然後告訴我你的真名。你從世上消失,我也好安享餘生。「

「接著坐視憲法第十九修正案、第二十修正案乃至第三百七十八修正案在伊莉莎白一派的議員們手下誕生?」

「說得好像你有什麼辦法似的。」

「你確實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解決之道始終存在,只是時機最近才成熟。」她起身,湊近車窗,目光投往天空的極深與極遠處,思緒則不知道繞著何處盤旋;染成火烈鳥顏色的指尖揉捻著珍珠項鏈位於兩片鎖骨之間的部分,仿佛是打算用自己的手給珠子做拋光處理。我見過這串項鏈四次,起初,它一般作為飾品、規規矩矩地待在她的脖頸上,滿足於展露自身剔透脂潤的珠光;在一日的最後則淪為兇器,用來勒住受害者的喉嚨,好讓他們死得又緩慢又痛苦,還沒法發出聲音來抗議自己經受的絞刑。

它上一次現身是在路德維格夫人舉辦的慈善晚會兼畫展上。我一直很懷疑這位從德國遠道而來的男爵夫人是否真如她以言談表述一般,對潦倒藝術家的未來發展充滿關照,抑或只是享受行善積德帶給她的優越感。我更傾向於後者,不然這一盛事就該悄無聲息地進行,而我也就不會受邀前來撰寫報導了。當然,她的初衷並非我該關心的頭等大事。

路德維格夫人收獲了樂善好施的好名聲,一些原本只能靠給人畫肖像為生的窮畫家突然得到一筆足以籌措畫展的捐款,而我也有工資可拿,人人都能得償所願。唯一可挑剔的就是,第十八修正案對地窖里的波爾多葡萄酒下達了禁足令,我們只能喝一些輕度發酵的果汁作為替代品。某種意義上說,這反倒幫了我大忙:因為我同賓客並不相熟,而尚存的自尊又不允許我湊到畫布前指指點點,嘴上念叨著一知半解的名詞,裝出一副懂行的模樣。因為無事可做,我的厭倦程度將以指數模式增長,只能靠暴飲暴食排解,這意味著我會酩酊大醉,錯過那和珍珠項鏈有關的一幕。

晚會近半時,我感到對菸草的欲求不滿症再度發作了。一旦找不到其他出路,精神上的空虛就會以菸癮的形式具現,倒也算是自然而然。總之我七拐八繞地在照明不佳的走廊里摸索了好一陣才找到了吸菸室,屋里放了盆蕨類植物,熹微的燈光里葉片和葉片的影子蜿蜒纏繞,被刺鼻的煙氣繚繞著,仿佛一幅印象派畫里的濕地。我在這種慵懶的氛圍里沉溺片刻,任憑思緒像沒蓋鎮紙的吸墨紙那樣,一縷接一縷地飄離體內,順著窗縫逃往夜色。

這時,我聽到一陣喧鬧。花瓶跌落到地毯時的鈍響、刻意壓低音量的女性笑聲、折葉被門板牽動所發出的呻吟,最後是一陣滿足的哼哼聲,流經我的全身。我感到我繼續駐留此地將不合時宜,卻又無處可藏,只好把目光鎖定在盆栽上,假裝自己是個不忘本行的植物學家。

然後我看到了她。她戴著馬鬃般閃亮的金色發套,眼角用貼紙黏了顆淚痣,臉頰灑滿用顏料仿冒的雀斑;鼻子可能也動過手腳,看起來格外突兀,不過我說不出用的是什麼花招。這套偽裝騙過其他人不成問題,但還是被我給認出來了,畢竟我曾同她共枕數載,又耗盡餘生去尋找她的真面目和致命弱點。她與我目光相接時,正用裹著絲綢手套的左手把一支細煙放進唇間,看起來隨時可以吐出花樣繁多的煙圈,另一隻手下垂到腰間裙子褶皺處,緊攥著那串要了不少性命的珍珠項鏈。

真見鬼的。

我剛剛來得及發出幾聲咳嗽引來她男伴的注意力,就已經收到了她充滿警告意味的身體語言:微張的瞳孔,鼓脹的鼻孔,還有醞釀著下流話的唇形。但說不定是香菸和蕨類之間發生了某種奇妙的化學反應,讓我神志恍惚,進而變得悲天憫人起來,我決定做些什麼來挽回這個可憐人的性命。

「這里是公共休息室,請注意舉止。」我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句話,同時不自覺地抓起桌面上一本月刊雜誌,裝出一副正在用功鑽研的架勢。天知道是哪個蠢材在光線如此暗弱的房間放書的——還是本學術通訊,或者反過來說,路德維格家需要更多的燈泡,而我很樂意當一把中間商。

我的話如預料之中那樣成功冒犯到了男子,因為他立刻轉過身來,把他那張通紅的丑臉對准了我——買一盒罐頭肉,捏成橢球狀,這大概就是他的模樣了。不過我不該對逝者的外貌說三道四,所以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很明顯,我們身材臃腫的好先生因為穿著小了半碼的三件套西裝正飽受呼吸困難之苦,有氣沒處出,所以把我的良言相勸當成了挑釁。

「我和傑拉德小姐只是聊聊而已,恐怕算不上『舉止不當』吧。」我和他離得如此之近,根本躲不開從他嘴里不斷噴涌而出的魚腥味兒。他那雙被贅肉擠成一條縫的小眼睛打量著我,同時懷著冷酷、輕蔑和仇視,好像我是頭正押往屠宰場的牲畜。「我認得你,你是《西城號角報》的主編,早年做過調查記者。你肯定很了解用詞不准確會引發怎樣的誤會,對吧?「

一旦我們真的扭打起來,我有十足把握會被眼前這個水桶身材的傢伙弄得面目全非。他的桃心木手杖能打斷我的腳踝,多毛的拳頭則可輕易粉碎我的鼻樑。這定會是場丑聞,還會帶來不菲的醫藥費,但至少沒人將在今夜喪命了。很不幸地,對局勢有著清楚認識的不止我一個。她呼出一口煙氣,說道:

「別在意,豪斯頓上校。這位先生一年前熱烈地追求過我。他是個有正義感的好人,揭發過黑幫勾當、批評過瀆職政客,只是被伏案工作給弄得有點偏執了。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她攥著項鏈的那隻手捏了捏上校的衣角,像個小女孩似的快活地搖晃了兩下,緊接著露出一種混合了天真、恭順和期待的神情,這種神情一般屬於矜貴的家養寵物:它跳到你蓋著毯子的膝頭,不是因為忠誠或友誼,而是清楚你對它唯一的價值就是捋順它背部的細毛,而它現在正等著你這麼做呢。

「當然不了,小姐。」

上校的目光不安分地在她暴露部分超過法規容許范圍的小腿上逗留了一會兒後,強忍著不甘看向我,眼神里慍怒全無,只剩同情了。我清楚自己沒法博取他的注意力了,而繼續抗辯下去則會使我突破所謂「冒失」的下限,光榮地躋身白痴之列,於是找了個缺乏說服力的由頭告退了。我聽見房門在我身後合攏,把笑聲和醞釀中的凶殺鎖在它脹滿了焦油蒸汽的腹中。洪水一樣的星光從走廊另一端的窗中流瀉進來,燭光與之一唱一和,而窗前的僕人對夜色和剛才的小小騷動都無動於衷,呆滯地盯著天花板上的渦狀花紋。我當即判定,他耳聾和目盲的程度應該旗鼓相當,而且無可救藥了。

有些人該死。這句話有兩種解釋。第一,有些人對危險的到來無動於衷,對徵兆視同不見,因此比他的同類更容易死於非命。第二,有些人罪大惡極,只能以死償還。該理論的詳細版本參見她的來信,出自解釋了她為何勒死豪斯頓的那一封。這位參加過傷膝河戰役的老兵低估了年輕女性在手持珍珠項鏈時所能造成的威脅,而且在退伍後成為了一家鼓吹優生學的組織的忠實擁躉,資助了不少事關近親生育和人體實驗的骯髒勾當。如果這些理由還不夠,那她殺死上校的直接因素則是上校的傲慢。

路德維格夫人為了展現自己的一視同仁,允許到場畫家攜帶女伴。這些姑娘出身低微但野心勃勃,往往和皮肉生意有脫不開的聯系。藝術家伴侶又讓她們得以一窺體面人的生活,因此也培養出教人一見傾心的魅力和見風使舵的眼色。上校把她當成了其中之一,覺得自己只要在帽子里裝滿鈔票,就能把買上許多晚的她。

「與其說是遭到輕浮以致懊惱,倒不如說是惡心和困惑。他以剝奪生命為業、甚至把槍口對准那些已經放下武器的蘇族印第安人,卻認為自己比營造歡樂氛圍的姑娘們高貴得多,還有比這更荒唐的處世法則嗎?」她在結尾處如是寫道。

在我還是個自由撰稿人的時候,在我仍未發覺她可怖一面的時候,在我還租住市中心公寓的時候,我們共享過諸多大雨滂沱的早晨。雨水敲響窗欞,漫無目的地擊打著鋼制防火梯,把它籠罩的一切都當成了即興演奏所用的樂器。我手頭積蓄總能維持許久,不急於追逐新聞,而她總是能變出不少來路不明的錢,遠遠超出家庭教師的一般收入所得,總之,我們從不為錢發愁。這樣一來,城市啊,馬車啊,大雨啊,或許窗外的萬物永無止息,銜尾蛇般緊緊咬住自己的尾巴,但窗里是平靜的愛情小島。只要待在島上,就能忘記市政危機、財政蕭條、工業污染,免除世間動亂的撕咬,從而讓珍貴的理性維持完好無損,用來審視自己是否配得上這般美好的生活。

我總是醒得更早,得以倒上一杯巴氏殺菌法處理後的冷牛奶,邊用早餐,邊欣賞著她赤裸身軀在被單下若隱若現的線條。晨光是幽暗冷寂的,泛著青灰至淡藍不等的色調,她深陷這晨光之中,灰色在她瘦小骨架撐起的脊背上蔓延,忽而轉為亞麻的雪白,兩筆顏色自然交融,只在腰間有道模糊不清的分界。只要她睡著、而且極為罕見地未遭夢魘襲擾,這景象就不會被打破,這沉默亦然;她彎腿而臥的姿態似乎能延續到很久很久以後,宛如埋葬在自身羽翼里的幼小雷鳥,全然忘記了我昨晚抱怨抱著她比抱著花崗岩還冷,而她則朝我扔了條厚絨線裙作為回敬,褐色的織物上漂浮著凹多邊形的灰色斑點,那是鴿子在雨中抖落的泥點。即便如此,我也從未透露過她讓我失眠的事實,以防她感到自責。無數次我被耳邊的喃喃話語驚醒,有時低語悲切得有如泣訴,而她此時的身體多半緊繃著,似乎正在和某種偉力抗爭。從她絞緊的眼睫推斷,她體內一定孕育著噩夢,夢里她夜復一夜地和想要把她吃盡的怪物搏鬥。

所以說,珍珠項鏈不僅僅是飾品,甚至也不只是兇器,而是堪稱比聖艾爾摩之火更靈驗的噩兆啊;此時我無論多麼麼擔憂,想必你也可以理解。盡管我早已喪失了對成功阻止兇案的熱切希望,仍不免問道:

「這次是誰?」

她瞥了瞥我,突然間恍然大悟,搖晃著食指說道:

「哦,你注意到項鏈了,眼力不錯。我們剛談到伊莉莎白·康斯托克,所以你猜是誰?」

「她的黨羽早已成熟,有人填補空缺。而且,根據歷史經驗來看,沒什麼比遭到刺殺的先行者更適合作為偶像崇拜的對象了。」

「把她變成屍體只是一道不得不經過的工序,畢竟我沒法附身在活人上。」

我拍了拍左臉,又掐了掐右臉。痛感清楚明晰,證明我的面部神經運轉良好,而且也並非深陷幻覺難以自拔。我調動起自己對詞典的全部回憶,試圖找出「附身」這個詞在眼下情境中,除了「把自己的意識轉移到其他軀殼中,用對方的身份過活」之外的任何含義。我失敗了,也許把這個問題拋給參與編寫《牛津英語詞典》的邁納醫生,能得到更妥當的答案,但他不在此地。他早就去世了。

「你是怎麼做到的?」

「說起來有點讓人反胃,十之八九會激起生理不適。而且為了向你解釋清楚這個過程,我必須得從最初說起,那可是個很長的故事,你確定要聽嗎?」

我一度以為她青春不老,即使她聲稱自己「死而不腐」也只當作玩笑。沒想到啊,她的坦誠的確是毫無限度的,緊緊纏繞愛慕和仇恨交叉的雙螺旋,從起最初延續到了最末,甚至在這樣極有損尊嚴的真相面前仍然適用。總之,我當即請求她繼續這個話題。人人都說我是最佳聽眾,而她又是個條理分明的敘述者,她講出自己仍為常人時的經歷時,並不帶有回憶往事時常見的洶涌悸動,倒更像是隔著立於彩繪花窗前眺望花園,事不關己般,怡然描述苗圃中千把玫瑰的千重顏色。而一如她渴望講出故事,我也渴望在故事里找到一個真名。於是,她真正活過的那段日子得到概述,故事的開頭猶如諧謔曲般荒誕活潑,中間部分成了捉摸不定的變奏曲,而結束時已無音樂——除非你認為大火舔舐乾柴的機械噪音也有美感可言。

年景和世道一樣,都是時好時壞的。依此標準,政府黃金儲量銳減、無數人失業的1893年是壞年頭,但僅僅五年前的1888年卻是好年頭,因為自這年起,電燈泡逐步從煤氣燈那里接手了點亮世界的重負。瑞典軍隊跨海涌進德意志境內和帝國皇帝開戰的1630年是一連串壞年頭的開端,而天主教徒屠殺胡格諾派的1572年則只算得上一個孤獨的壞年頭。但要說1333年是個好年頭,恐怕不會收獲多少反對意見。那籍籍無名的一年里並沒有舊王崩逝,亦無新王上位,又剛好處在愛德華一世對蘇格蘭血腥的征服戰爭和黑死病大流行的正中間,而一成不變便是彼時人們所能指望的最好情形了。

不過,即使是在「好年頭」里,死亡依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們見多了工人被卷進機器里屍骨無存的事件,但少有人真死於攔路搶劫,大多數時候,不法之徒是一個歷史形象,和他們帶七十二個口袋、個個塞滿子彈和刀片的背心一同被定格,停留在描繪拓荒運動的連環畫冊里。但倒回到14世紀,所有行腳商人都得做好這樣的覺悟:每趟旅程都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後一趟,因為樹叢和河灣低窪處隨時會竄出剪徑盜賊,把人當成待宰的魚一樣開膛破肚。假如來不及抵達市鎮,露宿時記得留人守夜,不然就等著在睡夢中教人割了喉嚨。獨自上路的小本商人最易吸引蟊賊,結一幫同行組成商隊固然是讓人安心得多的選擇,但遇到大夥強盜,僅僅是三兩個使劍的護衛,也實在沒法保衛什麼。

通常情況下,劫匪們是不留活口的,但她的父親確實駕著不知道是屬於商隊還是強盜的一匹雜色馬,成功趕回了家中。而且,至少在他從馬鞍上跌落揚起一抔塵土之前,整張臉與沾血的衣物尚未染作沙色時,他還沒有斷氣。從橫貫肩胛的刀傷和肋下的斷箭來看,他本不該活著見到女兒,或許正是這一願望驅使他忍著劇痛逃離死地,或許他只是單純地不願英年早逝,但沒人能知道理由了。

她和家里唯一的女僕把父親安置到床上,在用床單、壁掛乃至衣袖等一切織物為他止血的努力均告失敗後,她飛奔出門,並不是尋找主教——她隱約覺得,雖然父親為教堂的翻修事宜捐贈了不少積蓄,為此擱置了額外雇傭一位僕人的計劃,但他垂死的靈魂並不會因善舉而終得拯救;即使好心的教士們在他的額頭上點上幾滴聖油,祈求神恩加護大概也無濟於事。不,她是去尋找醫生的。她前些日子在市集上就遇到了這麼一號人物。此人頭發沒剩幾根,亂蓬蓬地貼在因風吹日曬而發紅的頭皮上,結合叢生的面部皺紋和發育過度的大鼻頭,他極可能已活了兩百年,又或者剛剛年逾四十。她記得那人披了件破皮氈、亞麻布、羊毛拼接出的荒唐衣服,對著眾人推銷牛腎燒成的灰(用於保養腎髒健康)、散發懾人香氣的油膏(足以治癒癩瘡)和可疑的白色粉末(塗在臉上能夠改善容貌,當然這是賣方宣稱的);時不時會有罹患牙疼、關節腫痛、腳趾發黑等小毛病的人鑽進他那用野雞翎子和馬鬃毛作裝飾的大篷車,出來時可能丟了身體的某一部分,但至少活了下來。

她篤信那人能救回她的爸爸,或者說,她沒法接受其餘結果。懷著這樣懇切的期盼,又得了好運眷顧,她沒花太大力氣就把醫生從一群胖妓女手中搶了過來,盡管她始終認為自己救了大夫一命,因為對方看起來就要溺死在蜂蜜酒桶里了,可醫生卻不領情。在跌跌撞撞地向著病人家中行進的途中,嘴邊的詛咒就沒停下來過。但忽略他粗俗的言談,也許能窺見一位真正基督徒的品格。簡單來說,就是當患者正經歷生死關頭時,將性命置於報酬之前,即使發出懇求的是個毫無經濟能力的十歲女孩。

短短四十分鍾間,她父親的情況急轉直下,去而復返後,他頸下的枕頭已被血液浸透,閃閃發亮的樣子宛如雨後遍布水潭的道路。這一蘊藏生命的紅色體液以驚人的速度從創口處流逝,而生機本身也一樣。從她對傷勢的描述,可以大致判斷她父親被割破了鎖骨下動脈,脾髒遭受刺穿傷,而兇器可能被髒水和汗液浸泡許久,成了破傷風梭菌的洞天寶地;1920年的外科大夫面對此類患者依然拿不准把握,而1333年的遊方醫生動用了畢生經驗和從猶太人處討來的草藥,成功止住了血,卻也只是將必將降臨的死亡拖延了片刻罷了。

奔赴天國前,她的父親突然清醒了過來,在勢必化作壽衣的床單里蠕動片刻,探出猩紅色的手,覆上她因汗濕而擰成一團的金紅色頭發。那隻手顫抖得很厲害,說不定想做出揉搓或撫弄的姿態來訴盡最後的愛,但手的主人太過虛弱,神經、肌腱和骨骼也拒絕在垂死之際分工協作,因此它只是簡單地、呆滯地在她的頭上停留了一小會兒,很快便劃過她濕潤的眼眶、劃過她落滿鹹水的臉頰、劃過她被凍僵的下巴,拖曳著一小串淚水,最後一次垂落了下去。

請允許我介紹一項驚人的事實:縱然和當時仍處於極度蒙昧年代的世界其他地區一樣,長子是最常見的繼承權所有者,但在極為罕見的例子中,寡婦或孤女也能享用這份饋贈,前提是她和她父親都沒有兄弟,比如某位地產主威廉·勒·梅斯金在男嗣夭折後,讓女眷依照普通法平分了家產。遺憾的是,她有三個鮮少謀面的叔輩,且財力的豐厚程度足以聘得起律師,證明自己比死者唯一的女兒和其他兄弟更適合繼承遺產,又沒闊綽到忽略這筆橫財的地步。她意識到,假如順其自然,只能坐視房屋、田產、磨坊和父親生前未出手的貨物盡入他人之手,而自己則淪為領主的廚房幫傭。

假如她有個成年的哥哥,或許能抵擋貪婪之徒的窺伺,守住家業;可那樣的話,之後的奇妙際遇也就無從談起了。她的父親毫無保留地將畢生所知中適合十歲姑娘的部分傳授給了她——盡管只是一些粗淺的算術和拉丁文法,附贈幾條人生箴言,其中之一闡述了掌握一門手藝的必要性,無論那門手藝是法律、經商、鍛造還是製革。醫學無疑符合這一準則,而一位老師僅在咫尺之遙。她的父親沒來得及講述另一條更深奧、更悠久也更普適的道理:永遠不要輕信於人。

她本可能落得比廚房幫傭悲慘得多的下場,但好運總是眷顧紅發姑娘。在約十年的行醫、行騙以及既行醫又行騙的日子里,她每天早上睜開雙眼,躍入腦海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位樂得獨自雲游的醫生,為什麼願意接納一個主動上門的學徒?誠然,她識文斷字,聰明伶俐,閱讀翻譯成拉丁文的阿拉伯人醫書時——《曼蘇爾醫書》、《治療論》等等——完全是過目不忘;她隨身帶走了一小筆財產,約莫一百多先令和幾件成色不佳的銀器,因而出得起學費,但醫生卻分文未取,反倒忠告她妥善保管、切莫示人。事到如今,她終於能坦然承認,她那時懷著的希望與絕望同等熾烈,喚起了醫生仍為修道士時容易感傷的性子,打動了他。多年以後,她才獲悉這位良師兼摯友曾是方濟各會的修士,曾追隨羅傑·培根研習透視法和光學玻璃的奧秘,但不贊同他對哲人之石的執迷;也曾行走於大地,為所有受苦之人盡力祈求。雖然他從僧侶轉為游醫的歷程超出了本篇紀實文學的范疇,故在此不增贅述;但我務必提起,因為這解釋了他為何有機會從教會圖書館中取得柏拉圖的《斐多篇》和《蒂邁歐篇》,並將其置於一隻以鉸鏈控制開合、散發松香的書匣中,與其餘更具實用價值的典籍納入一處。

她雖困陷於生作女子的軀殼,思想卻極難饜足,永遠都在求取更多飼育精神的養料;考慮到醫生的藏書一向供她隨意取用,這兩卷書又從未遭水淹、焚燒、竊取等外力損害,她讀到它們的可能,則隨時間推移從偶然轉為必然。柏拉圖描繪著一個凌駕物質世界之上的精神世界——它的豐裕一如現世的貧瘠,滿載輝麗而非沉黯,實則是宇宙中心恆定不變的錨點。雖然她隱約感到哲人臆想的境界或許只是幻象,但只要藉助文字的轉述體驗那輝煌幻境,對彼方世界的強烈渴盼就足以平息她日常所見所聞的、似乎是無窮盡的病痛、貧窮和愚蠢,帶來星火微磷的念想。可能,對於一個在父親的淋漓鮮血里遺失了原本人生的女孩而言,朝向這星火過活,比全然盲目、只是勉強掙扎的生活好上許多吧。

若這種一知半解的迷思延續下去,她大抵要被精神的迷宮囚禁,頭朝下沒入觀念的沼澤中;更有可能被引向嚴刑拷問下的痛苦煎熬,抑或喪生在火刑架上。但她的興趣很快轉移,而且從未再游盪回哲學等形而上的領域中。但有些事物是斷不該涉足的,僅僅淺嘗的話雖不會立刻致命,毒性卻潛伏了下來,留待日後發作。

她的首任老師去世得不是時候。十多年前,教宗約翰二十二世在阿維尼翁對鍊金術下達了斷罪敕令,這當然不意味著草藥師和醫師們為了保住小命,統統得換一行生計,但治病終歸是個容易招來麻煩的行當,很多疾患無藥可醫,或者,只是看上去可以治癒罷了;你也實在沒法責怪親眷們如此惱火,他們只是拒絕相信人終有一死,而且死亡的事實一般不是由醫師促成的罷了。在這樣一個一切災禍都被加罪到魔鬼和巫術頭上的時代,醫生最該具備的一技之長該是腳底抹油、隨時溜走的機巧,但這正是她所缺乏的。何況,她終歸是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如今連僅存的朋友也失去了;始終不願放棄的制藥用具,如坩堝、蒸餾瓶、爐具,連同利於看清細微事物的杏仁狀透鏡,也只是徒增了她作為鍊金術士的罪證。

經過審慎思慮,她認定行醫仍是她唯一的謀生之道。她既無田地可自給自足,也不甘充當雜役耗卻餘生;委身於人更是不用考慮,這樣的念頭只令她惡心。經她之手的病患為數不少,行路時偶然相遇的更多;她搭救過為了一顆豬心獻出自己的邋遢姑娘,被目不識丁的莊園主驅趕過,也受過威爾斯雇傭兵的騷擾;但她是眾人當中,唯一一個隔幾日便要提桶井水或河水、滌盡周身污穢的,也是唯一一個抱著書本入眠的。

她輾轉各地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候,甚至可說是太久了,長遠到令她自覺安逸,乃至禍患臨頭仍未有察覺的地步。一日,她駕著驢車,在雨後滑溜溜的山間小道里迷了路。她自信地認為有太陽和磁石作為向導,尋找方向絕不會是難事,卻忽略了車輪陷進泥坑的可能。正當她構思著某種槓杆裝置用來幫自己擺脫困境時,土石崩落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起初,她覺得那動靜意味著天空正在崩塌,火雨落到海洋中;也許好一點,只是場剛好能夠埋葬她和她的馬車的泥石流。沒什麼人能跑贏順坡飛馳的大地表皮,而她從日出以來只啃了兩個蘋果,又餓又渴,根本不適合競速。擔憂生命即臨盡頭,她緊閉雙眼,惟恐隔天人們把她從沙礫里挖出來時,感嘆一對貓眼石般的綠眼珠竟被沙子給玷污了。

但等到聲浪停歇,她還是好好地喘著氣,肺里沒嗆進哪怕一顆石子,腳邊的樹叢里倒是躺著一個不住呻吟的姑娘。傷患年紀很輕,比她大約小上七八歲,唇形柔和,濃密的金發用細辮子束起,如果那副心形的臉蛋沒被呲牙咧嘴的難看錶情沖垮的話,一定說得上相當討人喜歡。

她邊自誇醫術高明,念叨著紫水晶、縞瑪瑙、馬鞭草和一串紅的神秘功效,試圖分散對方的注意力,邊觀察傷勢,當即下了判斷:女孩活下去的希望很大,但骨折的劇痛是免不了的。於是她撿來樹枝,用獸皮膠黏合,製作了一個簡易的固定裝置;接著往女孩嘴里送入些許白蘚、顛茄等植物熬出的麻醉藥汁,促使對方擺脫幾至痙攣的劇痛,沉沉睡去。剩下的部分只能等待人體自身的癒合潛能了,通常會耗時甚久。

一直到那女孩的情人——一位掌旗騎士,帶著侍從和數名步兵把她團團包圍之前,她都覺得自己分文未取就減輕了傷者的痛苦,簡直能稱得上活聖人了。她的好心本來有可能收獲同等善意,假如她沒有太過心疼患者、擅自增加藥水用量的話。結果是,女孩用了大半天時間才清醒過來,而且瘋瘋顛顛的,被她自調的忘憂湯汁搞壞了頭腦。可以想像,那騎士終於尋得在山洪中失散的戀人,見到的卻是一個嗜睡的瘋子,心中溫暖柔軟的薩萊諾沙灘霎時變幻作屢遭巨浪抨擊的北海岬角,風暴便向著醫生傾瀉而來了。

轉瞬間,她的處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且不是好的那種。她曾天真地以為,面前的日子,沒哪個可能比眼睜睜看著生父流血而死的那天更痛徹心扉了,其實她見識得還遠遠不夠。她和一整隻家鼠軍團被關在同一間牢房里,鄰人囊括了偷馬賊、雞奸犯和割喉者。很快,她行巫術的不端行為得到了證實,附近村落的農民控訴道,他們懷孕的妻子早晨踏進她的車篷,日落便流產了,或者是在她走後,孩子的脾氣突然變得更加狂躁;甚至連雞下不出來蛋都怪罪到了她頭上。她一向隨身攜帶的遺物——那隻藏書匣,還有那筆自己從未動用過的錢財都成了指控者的口實;書籍內容證明她涉足於鍊金術和鬼神之說的禁忌知識,而一個孤女擁有不菲財產,肯定是和魔鬼交易的收獲。一錘定音的證據是那兩本柏拉圖作品。持有和閱讀《斐多篇》不算罪過,即使是唯名論的極端信徒,往往也不會因為一個人贊同柏拉圖主義就把他殺掉;但她做了不少輕謔的批註,當年對著作的解讀也實在是足夠離經叛道,可說構成了最深刻的褻瀆——至少,在負責此案、曾在土魯斯掃盪異端的艾爾伯·古伊看來是這樣的,那位某種程度上痛失所愛的掌旗騎士也不時添油加醋,起到了相當的促進作用。

當她用玫瑰汁細心養護的紅發被粗暴地割去,像團遭日光暴曬的稻草在牆角獨自散盡光澤,而光禿禿的頭頂上也遍布剃刀傷疤的那一刻,她就意識到自己活不成了。為了避免酷刑,她倒豆子般不停地供認自己的罪行,宣稱她拿胎兒入藥,在冒犯淳樸鄉民的家門上畫厄運符號,養了青蛙作魔寵·,還跟每一位念得出名字的魔鬼交合。如此配合,讓我不禁感嘆,聯邦監獄里死不抵賴的罪犯們都有她的覺悟,那美國的犯罪率將直線下降。

然而她但求速死的願望落了空。指甲鉗、烙鐵、水刑,她一樣也沒有逃掉,而且最後仍被綁上了處刑架。領主准備了富含油脂、極易燃燒的上等木柴,差遣手下張貼布告,又邀請威望顯赫的艾爾伯·古伊到場觀摩。這一火燒活人的奇觀引來了無數看客,看著自己腳下如螞蟻般聚攏的人群,她意識到,自己盛大的離世場景會帶給眾人帶來無數歡樂,行刑的詳細經過將化作幽靈盤旋低空,蠱惑人們不停地討論它。一個以治癒病痛維持生計、永遠滿懷善意的女孩,即便是含冤而死,遺贈世界的也是幸福,真是個精巧的閉環啊。

獵巫運動在14世紀遠未抵達高峰,但至少16世紀的宗教裁判所還懂得用黑麻布罩住受害者的腦袋,留下一點尊嚴;很多時候,劊子手在行刑前就悄悄將犯人扭斷了脖子。即使沒體驗前兩樣人道主義關懷的女巫,至少能享受到摻有濕木頭的柴堆,散發的蒸汽能讓她們被烤得半生不熟之際就死於窒息。但14世紀的早期獵巫人們還不夠專業,也更加殘暴,他們真的打算讓她烈焰焚身。火舌躥上腳面的時候,她意識到,再不說點什麼就來不及了。於是她回想起導致自己悲慘結局的罪魁禍首,積聚起僅存的力量,尖叫著,被煙嗆得連連咳嗽著,高聲喊道:

「我詛咒你,柏拉圖!你這虛偽的,假裝目睹過世外之世的人!咳、咳咳,還有那該死的精神世界!我死在穢濁的此處,馬上就要去污染你的純潔了!」

隨著這咒罵的最後一個單詞從她口中湧出,一切都變得模糊。不,不是模糊,是消失了。她的赤足下不見火焰,被奪去的紅發憑空生出,其中一縷輕觸著她的鼻尖,感覺有些癢。她似乎能聽到很多,似乎又什麼都聽不到。一切聲響都盪漾著,變了調,像是透過一碗肉凍才傳到她耳邊,又像是無數種其他聲音的混合物。天空、土地與空氣也成了肉凍,不斷流動,裹挾著超出語言描述范疇的色彩,每時每刻都重組為全然不同的圖案。

「以前也有人罵過我,但少有人如此喧鬧,都把我吵醒了。」肉凍對她開口說道。話語不似從鼓膜傳入,倒像是透過顱骨直達腦髓一樣教人震顫。

「你是誰?這是地獄嗎?」

肉凍笑了。笑聲牆壁般合攏,擠壓著她;復又順著食道墜到胃里,如同鉛球。

「我是夢到你的東西啊,我的傻孩子。至於死亡——噢,按照你們的定義,你還沒死。因為在你被烤焦之前,我就已經醒了。你所熟識的世界也消散了。聲音引發振動,啪,泡泡破了,彩虹綻裂,血管中毒了,大家都不見了,多意外的收場啊。「

她似懂非懂。

「現在怎麼辦?」

「嗯,你不是特別有趣,不過嗓子夠響亮,悔恨夠真切,報復心夠強,也算得上是『表現出色』。你來時的夢碎成了流螢,但我很快就又要睡著。因為這里空盪盪的,不做夢可太沒勁了。把我當成傀儡戲班的主人吧,一般來說,一出夢里的角色變化不大,但扮演者總是不一樣的。但我對表現出色的布偶總是關照有加,所以,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同你簽訂長期契約。」

「我願意。」

「別答應得那麼快嘛。長期契約的意思是,你可以以你成為你的一瞬從頭再來,一次又一次,哪怕成千上萬遍;但只要登台,就必須演到落幕為止。讓我想想,這樣很不方便,也太苛刻了。不如這樣吧,只要你的同胞死了,你就可以占據他們的皮囊,從而拓展戲路。這樣如何?」

「什麼叫『我成為我的一瞬』?完全說不通啊。」

肉凍嘆了口氣,不知是悲憫還是沮喪。

「你早晚會明白的。不過現在只要告訴我,你是否願意就好。」

「」我願意。「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棒極了。再授予你一項特權吧。我給每個小娃娃都制定了編號,不然的話很難分清嘛。你再醒來時,會記得這編號,你如果厭倦了,就大聲念出來。由於違背了夢中的邏輯,我立刻就會察覺到異樣,然後就會再次清醒過來,你也就可以休息了,直到永遠那麼久。「

「我會竭盡全力忘掉它的。「

「不,你不會的。「肉凍開懷大笑,她眼前的色彩汪洋泛起了愉快的水粉色。

「我會的。「她點著頭,睜大雙眼,試圖顯出決心。」先不談這個了,我還有個問題。「

「最好快點說,我已經睡意朦朧了呢。」粉紅色轉為稍暗但穩定的赭紅色,讓人聯想起爐膛里的炭火冷卻為余燼的過程,只是時長被縮減到了無窮短的一瞬間。

「所以是我讓我所熟知的一切湮滅無蹤嗎?僅僅是一句氣話?」

「是的,對待語言要小心慎重,它可是破壞力無窮啊。不過也別太在意了,你的世界就和其他世界一樣,遲早是要散盡的。每場夢到最後都會變得極為乏味,我只好關門謝客,重來一遍了。如果你仍愧疚的話,不如好好待你置身的下一個世界,努力添點樂子吧。」

「我記住了。」她攥緊了拳頭,幻想這憑空凝聚起來的悔意能毫無道理地挽回舊世界,但肉凍已經打起了呼嚕,看起來灰濛蒙的,像冬季結冰的瀉湖。

「就是這樣了?」

「就是這樣。「

我和當時的她一樣困惑,被這全無邏輯、不合常識的故事給搞迷糊了。

「那麼,『你成為你的一瞬『所指為何啊?」我的思緒稠得像一鍋半沸騰的糖漿,我必須得說點什麼,不然就會淹死在這黏糊糊的液體里了。

「讓我這麼說吧:我醒來,看到那滾落山坡的女孩正在我面前,用甜美又淒楚的嗓音呼喚幫助呢。」

「所以你再沒有去幫她?」

「只有第一次罷了。那一次,我給她用了十五倍量的麻醉湯藥,等她停止心跳,就拿出割藥草用的小刀劃破了自己的喉嚨。我鑽進了她體內,我成為了她。這過程很復雜,但我時不時就得換副『衣裳『,畢竟青春不老惹人生疑,而我不打算招來太多注意力。沒錯,我總是做著殺人謀皮的勾當,形勢所迫嘛。」

「別繼續說了,我要吐了。」

「不,我沒說完呢。想知道我為什麼冒充那位掌旗騎士的戀人嗎?當然是要他先一品愛情的甘露,飲盡後才發現灌飽了毒酒。他在許多事情上都太相信我了,比如我是如何在自衛中失手殺掉欲行法術的巫醫的,比如艾爾伯·古伊對異端的殺戮剪除了世間墮落,比如說服他,他的姐姐其實是個女巫。不難辦到,真的。誰讓他姐姐長了塊胎記呢,眾所周知,胎記是魔鬼的吻痕;另外,我只要一見到那可憐的女人,就會不斷地吐出烏鴉羽毛和釘子。但你知道最讓我狂喜的是哪一部分嗎?是他患了黑死病,渾身生疽倒在榻上,連鞋子都穿不上的時候,我貼近他的耳朵,向他揭示了口吐釘子的奧秘——從波西米亞人那學來的雜耍技巧,不算高超。他爆發出痛苦的嘶喊,把臂展能及的、所有他還舉得起來的東西都擲向我。枕頭、木杯、金屬燭台一個接一個砸到我臉上,可我躲都沒躲;最後他用盡了投擲物,嘴巴也乾涸了,連朝我噴口唾沫都做不到,只能張口結舌地急促喘息,沒過多久,連呼吸也停止了,他留在床上的屍體就像是條生瘡的癩皮狗。那時我真的很開心,這是我所有生命中所體會到最快活的感覺,沒哪種滋味比復仇更美妙了。但極樂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復仇點燃的小小火苗不甘心地搏動了幾下,暗了下去,徹底熄滅了,死寂彌漫在我身旁。雖然我根本不需要呼吸,可還是覺得窒悶。」

「你瘋了。」

「我沒有。我說過,只有第一次罷了。而報復的快感;在舌頭上劃過一次,便足夠了。我害死了把我送上刑柱的男子,用一種惡行對抗另一種惡行,假裝自己履行了重新活過以來唯一的使命。這樣不對。我是那飄在樹林上空的羽毛,高高地飛起,凌駕於枯木和蛛網,舉目唯見天空。羽毛懸於空中,並不懷有特別的理由;它只是順著風與光的節律,自由自在地漂游,而它也享受飛翔本身的樂趣。想到這,我突然明白了柏拉圖或者伊莉莎白·康斯托克錯在什麼地方——他們非得認為一片羽毛應以太陽,也就是某種理想境界為目標,哪怕在飛抵日冕層之前就被高溫焚為一截碳棒,也在所不惜。所以在之後的每一次里,我都用對了麻藥劑量,送別前願斷腿的姑娘早日康復,祝她英俊的情郎一切順意。他們是真心相愛的,而我喜歡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情節。你看,我伸出援手,僅僅是興趣使然,凡是讓我感到開心的事,都值得做到最好。這或許也迎合了『肉凍』的喜好,以至於他膩煩每道夢的時間略有延長。看起來我一直盡己所能挽救世界,是世界與世界終將破滅的未來間唯一的屏障…但我真的沒這種打算,都是湊巧罷了。」

「你害死了很多人,我只知道這個。」

「我還撮合了不少姻緣呢。」

「別鬥嘴了。重要的是,你還沒告訴我真名呢。」話音剛落,火車便鑽進了隧道。在全然黑暗中,我捕捉不到一絲她的蹤跡,只能巴望著她能遵守承諾,不至於借機脫逃。我的心隨輪軸起伏而起伏,同汽笛一樣躁動。當前方終於出現光明,她已不在原處,只餘一頁原屬於我的筆記紙置於桌面,被那串珍珠項鏈及幾根發絲壓制著,不至於隨風飄遠。紙上還是字體古雅的鋼筆字,塗抹著絕對沒被任何人類使用過的符號。但她體貼周到一如往常,加上了英語音標。

我要冒著一切皆失的風險去句讀這真名嗎?見過它的前人們顯然沒有這麼做。倘真如此,我是否恰好滿足了她自我毀滅的願望,又免除了她終結世界的道德負擔?仔細想想,我不必急於做出抉擇,而我對尼古丁的需要緊迫得多。

嘿,我說不定還有二三十年可說,只要我沒搞丟那頁紙,餘生的每天都能摘取我和她這場隱秘戰爭里的冠軍獎杯,對吧?那麼,再等等,把獲勝的喜悅留到日後品味也好。我想,你們也會贊成的。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