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科幻丨仿生偶像

第一次記錄

你好。

是的,我就是帕維爾·林。

對,我待在這里至少有13天零7個小時了。你說從服務點那時候算起?不,那一段時間的事情我記不清了。

不,我無法跟外界聯系,這里沒有裝配體感設備,也沒連通感官網絡。我只能對程式性的問題作出回答,其他的發言與行為都得不到回應。

反抗是沒有意義的,多莉小姐。況且,我現在反抗還有什麼用呢。

「仿生人形權益協會」?我沒有聽說過,是地球上流行的什麼新玩意兒嗎?我沒興趣……好吧,你願意說就說吧。

……我明白了,多莉小姐。簡而言之就是你想幫助我,對嗎?不過你說的什麼人形伴侶機械安全權也好,仿生智能種族關系平衡也好,聽起來都跟我沒什麼關系。我對於加入你們也沒什麼興趣,也不需要被拯救,畢竟除了那段經歷,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想聽嗎?

沒關系,我願意講給你聽。我知道你能來這里一定很不容易,能見到活人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不用,你不用跟我保證什麼,你想公開也好,想修改也罷,都隨你的便。它最真實也最完整的樣貌只會屬於我一個人,哪怕是從我自己口中說出來的東西,也會被語言和表達所扭曲,變成跟這段經歷本身毫無關系的另一個故事。

我是在火星珍珠灣區霍頓工業聚落的垃圾處理廠撿到它的。

當時我正在和摯友契卡進行日常巡邏,我們的工作是負責處理從地球運輸來的生活垃圾,將未通過機器分類的部分壓縮後填入火星地殼,再從通過的部分中篩選出可以直接利用的塞入自動分類管道,它們經過簡單處理後就能低價再出售,為火星的經濟體系做出微薄的貢獻。

但主宰地球的消費主義惡習並沒有放過火星,這里人人都習慣了將掙來的錢轉手就花掉,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同小異的商品像是雨後春筍般噴涌而出,只要掛上「新款」的名號,就有人心甘情願地買單。哪怕「全新」跟「最新」只差了一個字,二手物品也倍遭嫌棄,只有窮困潦倒的人才會去購買它們。而這份上不得台面的垃圾回收工作,哪怕還有一丁點自尊心的人都不會想乾的。

不過當你窮到一定程度,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家中不少電子產品都是從垃圾廠直接搬回來的,連錢都不用花。偶爾去「掃貨」的時候,也會發現混在里面的偷渡客,把他們送去移民管理局還能再添一筆外快。所以當時見到垃圾堆里躺著一片人的時候,我跟契卡都以為天上掉巨款了。走近才發現,大部分人胳膊腿都已經散架了。死人不但不能換錢,還得費功夫收拾。我跟契卡罵罵咧咧地上去翻撿,想看看有沒有還活著的幸運倒霉蛋,然而那些被擠扁的「肢體」里都只有一層薄薄的肌肉,下面粘連著的全都是機械骨架跟精密零件。契卡認出了這些東西,它們應該是「仿生人形機械體」,屬於科技尖端產品,價值高昂。這讓我們兩個警覺起來。

從我在這里工作開始,就被叮囑過有些「惹不起」的人會通過垃圾飛船進行走私,我要做的就是替這些人把貨物扒拉出來,整理好。過幾天後它們就會自動消失。然後一筆錢就會隨著工資打到我的帳戶上。通過這種渠道流進來的貨物往往數量龐大,因此偶爾從中揩油也不會被發現。

不過這批貨在運輸途中折損嚴重,整理下來只有兩個外表看起來完好無缺。我跟契卡商量了一下,打算冒險昧掉這兩個仿生機械體,於是就把它們扛回了巡邏車上,剩下的殘肢斷臂都打包丟進倉庫角落,防止上頭找下來沒東西交差。然而過了好幾個月也沒見那些箱子挪過窩,我跟契卡生怕塞在衣櫃里的機械體暴露,每天都假裝兢兢業業地早出晚歸,還動不動就湊在一起小聲嘀嘀咕咕,差點讓全垃圾場人都以為我倆搞辦公室地下情。

後來我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這批貨似乎確實是從地球運送過來的廢棄垃圾,就找了一天打算把它們偷摸搞回家。磨磨蹭蹭等到其他工人都下班,我跟契卡才敢從衣櫃里把它們拖出來,這兩個仿生機械體有很明顯的性別特徵,一個是仿照女性特徵製造的,一個是仿照男性特徵製造的。所以對於我們兩個老爺們兒來說,如何分配就成了大問題。

我們把套著垃圾袋的機械體塞進巡邏車後面,慢慢地往地下車庫開。路上誰也沒先開口,倆人就這麼生耗著。直到巡邏車開到目的地停下來,我們倆也不下車,就坐在車里發呆,一時之間兩人都有些尷尬。

就在這種填滿液態緩沖泡沫一樣黏滯的氣氛中,我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麼動靜,判斷出那似乎是人類的呼吸後,一瞬間冷汗就爬滿了後背。被潛伏下來的偷渡客綁架殺死的員工每年都有一兩個,最夸張的據說在垃圾場藏了一整個月,後來調遍監控才發現他就是藏在停車場的鋼架結構頂上,每天盯著下方一無所知的行兇目標觀察。我盡量不動聲色地摸上腰間的電擊槍,跟同樣強裝鎮定眼神驚恐的契卡對視了一眼,生死關頭我幾乎爆發了全部潛能,駕駛位的靠背被我猛地壓低,整個人借著勢頭滾到椅背後躲出敵人的視線范圍,以散裝貨的箱子為掩體准備迎接對方的襲擊。

但是屁都沒有。操,我早該想到的。

契卡被我一整套流暢的操作震驚得張口結舌,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疑惑到敬佩到慌張到自暴自棄再到大笑出聲,跟萬花筒似的,我覺得我這時候的臉色可能也差不多吧,只不過是氣的。好了,現在我們互有把柄在對方手里,終於可以平等地站上談判桌。契卡咳嗽了一聲,一邊站起來示意我往箱子後看,一邊說道「介紹一下,這是蕾貝卡。」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啟動後的仿生人形機械體。

當初他們躺在垃圾堆里,干癟皮膚泛著無機質冷酷淡漠的青石灰色,被暴力運輸破壞掉的同類部件散落四周,扯出的電極線、零件碎片如同葬禮花朵一般簇擁著兩具毫無生命感的仿生機械體。而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東西無論從哪個方面都無法否認她——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模擬生物電流令它的皮膚恢復了飽滿彈性,精確計算的身材在簡陋的布料中凹凸有致,而那雙眼睛中煥發的光芒。老天,我從來沒在任何一個火星人眼中見過如此活潑快樂的神態。

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恐懼,道德與常識在科技的絕對力量面前宛如暴風雨中的紙牌塔一樣脆弱,沒有任何人可以拒絕這種甜蜜的毒藥,它們完美無瑕,它們溫和柔順,它們死心塌地。上天作證,我當時有一瞬間確實想要銷毀它們。但為時已晚,沒有人能向特洛伊的海倫揮下利劍。

既然契卡已經啟動了蕾貝卡,那麼我就只能帶走剩下的那個了。我把它折疊起來藏在同位素動力車里,小心翼翼地從地下車道開回了家。

在這之前,我們曾經搜索過這兩個仿生機械體——它們是最近地球上非常流行的智能電器「家用伴侶」的高級版,全稱「家用仿生人形伴侶機械體」,大機率是LAON公司的早期產品。一台基本型號的「家用伴侶」配備了家庭空間立體監管、體感交互拓展套件以及基礎性格AI模組。三種功能相輔相成,令它們能夠完成整理房間、烹飪菜餚等日常雜務,同時也能夠與所有者進行基本的精神交流。更高級的版本則在這三種功能上都有一定提升,尤其集中在多重復合性格的高級AI模組開發與仿生外觀的接觸優化上。

對一個單身27年的大齡青年來說,日常家務是最大的心病,我賺的錢連最老式的「非人形」家用伴侶都負擔不起,更別說高級的仿生人形伴侶了。作為名義上的附屬移民地,實際上的地球垃圾場,火星的生活環境與消費水平都與地球相差甚遠。家用伴侶的大部分機械部件都是在火星奧林匹斯工業聚落里生產出來的,但在運往地球裝配好後,就變成了普通火星人享受不起的奢侈品。所以,這其實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家用伴侶。一想到終於能從做飯刷碗洗衣服收拾屋子的地獄中擺脫出來,我就激動得不行。按照網上通用的啟動方式,我顫抖著手按上了伴侶胸口正中,開機按鈕的位置。

但是那里什麼都沒有。

我又連按了幾下,在四周也摸索了一圈,觸感都是平滑略帶彈性的皮膚,稍微使力還能感覺到下面的肋骨。我乾脆一把掀起了伴侶的衣服,果然,上面真的什麼都沒有。此刻我也顧不上許多,直接把伴侶扒了個精光,在目力可及的身體范圍內都沒有類似按鈕的東西。要不是蕾貝卡已經在我面前活靈活現地動過,我真的要以為它已經徹底報廢了。沒辦法,我只好聯系了契卡,想打聽一下他當初是如何啟動蕾貝卡的。

面對我的問題,契卡第一句話就是「你充電了嗎?」

現在哪里還有東西需要充電!

契卡說老型號的仿生人形機械體如果經歷了長期擱置,確實是需要通過外部充電才能再次激活內置的循環電池。他一邊解釋還不忘一邊指手畫腳地亂出主意,讓我要麼「抱那小傢伙兒一下」,要麼「親親那可愛的額頭」,說是「憑你心髒跳動產生的電量就足以喚醒他」,被我面無表情地退掉了聊天環境。

但實際上契卡說的沒錯。只要距離仿生人形機械體夠近,就可以通過自體發電將其喚醒。所有人的內耳在出生後不久就被改造成了一座半自動的有機微型發電站,可以通過體內的傳感器控制電感元件產生磁場,以供體內的強化拓展設備運轉。為了使用體驗,仿生人形機械體通常不會設置外部充電接口,它們內部植入了接收線圈,感應到電磁信號即可產生微弱的電流,以刺激進入休眠期的微生物燃料電池重新開始循環工作。契卡說這個過程通常需要5到10分鍾。

現在那個仿生機械體正半躺在單人沙發上,衣服被扒得一干二淨,閉著眼毫無生氣地歪在那里。簡直就是絕佳的變態作案現場。為了擺脫這種罪惡感,我扯過剛剛扒下的布片扔到它身上,一邊小心維持著充電有效范圍,一邊哼著歌調了杯神戶搖滾慶祝。這是我最喜歡的雞尾酒,以火星特產偽電氣白蘭為基底,添加一分壓縮熱帶水果汁,三分沙丘苦艾,一撮火衛二轉基因肉桂末,再加上半塊乾冰。從永無盡頭的家務中解脫出來的美妙幻想包裹著我,令整個人的行動都輕快起來。官網使用說明上提到伴侶第一次接觸居住環境至關重要,於是在等待乾冰慢慢揮發的過程中我順手收拾起了屋子,絲毫沒有察覺沙發上的仿生機械體在經過兩次輕微的抽搐後,睜開了眼睛。

然後我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磁性的招呼「你好,經紀人,今天有什麼工作?」

一時間我以為是自己充電充到幻聽,轉過身才發現它已經從沙發上直起身,正在環視整間屋子「這是今天的拍攝場地嗎?請幫助我錄入台本和需求。」

「什麼台本?什麼需求?」莫名其妙的發言聽得我一愣一愣,它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站起向我走來,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大腦跟身體打架的感覺,理智告訴我它只是一台機器,但是本能依然讓我手足無措地被這個赤裸的仿生機械體逼得節節後退,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最後一直被它攆到牆根兒,實在躲無可躲,我正准備一腳踹上它胸口,就被撈住雙手使勁搖晃了起來「謝謝您的喜歡請繼續支持我!」

面對眼前這個笑得一臉燦爛的傢伙,我的大腦徹底宣告死機。

……時間到了嗎?你必須走了?好的。我想這次可以先講到這里。

多莉小姐,請原諒我魯莽地認定你作為地球人並不了解火星上的生活情況,因此多費了一些口舌交代。

如果你還會再來的話,可以幫我打聽一下契卡的消息嗎?

伊萊亞·契卡。謝謝你。

再見。

第二次記錄

你好,多莉小姐。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面。

他們沒有對我做什麼,只是一些「普通」的精神診療。沒有,我沒見過他們什麼樣。我只能從身上留下的感覺,以及一些殘余記錄來判斷。

謝謝你的關心,暫時沒有什麼不好的影響產生。你有打聽到契卡的消息嗎?

非法占有、妨礙公務、威脅公共安全……這麼多罪名嗎,真可笑。規則永遠只被用來懲罰弱小者。我猜我的下場應該也會跟他一樣吧。

好了,我們不浪費時間了,讓我接著上次的故事講述:

在火星上訪問地球的區域網代價高昂,當時我狠心拿出多年的積蓄按月租用了一條私人星際信道,才終於搞清楚了撿回來的仿生機械體為什麼會突然發瘋。因為它並不是普通的型號,而是由LAON公司推出的一種以「偶像」為職業的特殊家用伴侶。

這種型號的產品在正式上市前,公司會將同批次的數個實驗體包裝成為一個組合,放在自家旗下的娛樂公司出道。打著「養成系」的招牌,把2-3年的偶像活動期拿來做機器學習與資料庫累積,美其名曰「Learn for you」,在時機成熟後,它們會參加一場叫做「決賽出道夜」的演唱會,各個型號的粉絲都會集中在那天為他們的組合「成員」投票,只有位列前3的實驗體才能夠獲得「出道」的資格,被批量生產上架。

至於我和契卡撿到的這兩個傢伙,就是當初沒能當選的淘汰品原型機,完全沒有做過任何家用適配,它們最後的記憶仍然停留在那個殘酷的夜晚,以為睜開眼睛又是被偶像工作塞滿的一天。

這讓我感到生氣,一台只會唱跳飛吻的漂亮機器不但對我毫無用處,還要白白承擔可能會坐牢的風險。尤其是當它說自己已經容納不下任何一點新東西,甚至連神戶搖滾的調法都學不了時,我差點就把它踢出家門。但最後我還是舉手認輸,一頭埋進它體內龐大的資料庫中尋找破解辦法。

不得不承認,這方面上契卡比我強多了,當我還在解決系統防火牆時,蕾貝卡已經徹底拋棄偶像身份,成了一個快樂的居家小女孩。這讓我非常不爽,我把受阻的原因歸結為它並不是LAON公司的通用型號,導致我不能按照一般的思路去操作。對於我的不法行為它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抵抗,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等著永遠都不會到來的台本和鏡頭。

從那以後調教「偶像」就成為了我日程中的頭等大事。好在從契卡扒出的原始碼來看它們應該是第一代產品,存在不少空門,這才讓我勉勉強強闖了進來。第一個被抹除的就是粉絲交互資料庫。之前它把我當成粉絲明迎暗拒惹出了不少麻煩,拿掉這玩意兒後我們才建立了相對平等的關系,也總算給新的家務程序騰出了位置。錄入進菜譜,告訴它將要開始長期製作一檔美食類節目後,我的生活立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出門有便當,到家有飯菜。這極大地激勵了我攻克難關的決心,立志要將整套空間立體監管系統塞進去,徹底從收拾屋子的勞役中解脫出來。期間契卡幫我參謀了不少,就差擼袖子直接上順帶敲我一筆了。被我拒絕無數次後才悻悻地放棄了這個想法,叮囑道「除了程序開發之外你也要給他做測試,帶他學習,建立新的資料庫,所以多跟他說說話,別整天陰著個臉跟人家欠你幾百萬一樣。能白撿來就不錯了!」

明明是我欠它五百萬。「偶像」大部分時候只會坐在沙發上深情淡漠地發呆,它只在進入廚房後才會有豐富的表情和肢體語言,甚至會向我指定的幾個「攝像機位」尋求互動。這對它來說似乎順理成章,但對我來說卻像是在家中築起了一座高牆,或許製造這種無法彌合的距離感也是偶像的工作之一,於是跟它聊天的計劃每天都被擱置下來,直到有一天我因為排班變動提前回了家,那個時候正是它的「美食節目」開始錄制的時間。

我推開門,歡快吵鬧的音樂夾雜著「偶像」的聲音飄入耳中,我沒有仔細聽,不外乎是「油不可以放得太多,長胖了就糟糕了」、「我的粉絲都很溫柔,就算胖了大概也不會批評我吧」、「但下次舞台可能就會跳不起來了,隊形會變得凹下去」之類老掉牙的綜藝台詞。我沒有在意,徑直走了過去,想倒一點喝的解渴。但是還沒等我碰到廚房的任何東西,就被「偶像」一把拖住,它親昵地摟著我的肩膀,強制性地將我轉向「攝像機位」的方向,語氣自然而驚喜地開始介紹「哦哦!看看我捉到了誰!節目開播26期我們終於迎來了第一位嘉賓,也是我經常跟大家提起的最好的朋友!那麼接下來就請他先來自我介紹一下——」

我愣在原地,一時間腦子轉不過來彎,「偶像」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見沒有反應,就自顧自地繼續演了下去「看起來我的朋友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平時我會調一杯他最喜歡的神戶搖滾,但是今天我想換個新的花樣。」

在整期「節目」錄制期間,我都沒能走出廚房的范圍,心情復雜地看著「偶像」快樂地一邊忙碌一邊嘮叨,我想它應該很清楚,我指出的「攝像機位」只是幾個黑色掛鉤,但是AI模組並沒有「拒絕」這個概念,於是它順從地接納了,並且盡力將其編織得不那麼像是個謊言,又或許它自行將之補全,以為是某種整蠱類節目,真正的攝像頭存在於其他無法被發現的地方。我無法細細思考究竟是什麼樣的推導邏輯才能引出這種荒誕的結果,因為我同時也被另一件事深深沖擊,那就是「偶像」擅自將我與它之間的關系定義為「友人」。

通常來說在啟動家用伴侶後會有一個初始化性格的調整過程,你可以令它成為「朋友」、「戀人」、「父母」等等各種身份。但這次沖擊讓我想起它和蕾貝卡都是中途廢棄的原型機,並沒有被植入這樣的系統,我跟它之間也不是真正的所有關系。我自然不會天真地認為它剛才的行為是共情的結果,我更傾向於那個稱呼是一種話術套路,是處理放送事故的一種高明手腕。但這就證明了它具備高級的多重復合性格AI模組,雖然是三大功能模塊中最沒用的那部分,有也總比沒有強,或許我可以謹慎地與它建立一些精神上的關聯。

於是等它將這期節目的成品端上餐桌後,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接入體感娛樂系統,打算借著這個機會跟它聊些什麼。只是還沒等我開口,它就自然而然地靠牆站成一個有些桀驁的姿態,專注地瞪著我,像是准備收集什麼重要的資料一樣,反而搞得我手足無措。就這樣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幾分鍾,我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你平時……也是這樣看我吃飯的嗎?」

偶像點了點頭「是的,因為沒有收到其他來源的節目反饋,我只能通過你的行為來判斷改進方向。」

合著原來我不管它也會自主進行學習,契卡真是在蒙騙我的路上鍥而不舍。我只能硬著頭皮端起飲料,嘗了一點卻發現這杯雞尾酒意外地對胃口,乾爽的金酒占了六七分比例,依稀有一絲柚子的清苦,杯壁上殘余的點點霜花冰得指尖有些麻木,與被輕微灼痛的食道交融成令人難忘的印象。

「這是你剛剛說的新花樣嗎?」我有些惋惜地看著被一氣悶掉大半的杯子,酒精帶來的廉價快樂正慢慢地蒸烤大腦,讓一些細節隨著熱氣揮發掉。我解開了領口的幾顆扣子,「偶像」的注目也變得沒那麼難以忍受,我開始跟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因為無法聯入網絡的緣故,它的知識范圍仍然停留在四五年前,不過比起時下流行的話題,它整個存在更令我感興趣一些。

該說不愧是合格的偶像嗎,關於它以前的事情聊來聊去都是些場面話,最終我也只套出了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出道日期以及幾次演唱會的地點之類的情報。後來我嘗試著利用這些信息再次查詢它的來歷,卻還是一無所獲。

那段時間我幾乎翻遍了所有知名的社交網絡和雲端資源庫,別說影像了,連跟它們有關的信息都少得可憐。我無數次地登入公司官網,能看到的只有理論上同一批次,成功「出道」的初代型號售完展示頁面,距離發售僅僅只過了五年,如今它們在全世界范圍內活躍的經歷已經毫發無存,仿佛是一場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幻覺。而回到主頁,新款型號的偶像行程像一張蛛網,上面掛滿了耀眼的戰利品,其中甚至有一年後前往火星開演唱會的計劃。

「它付出無數心血,跨過重重荊棘,只為了能夠來到你的身畔。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仿生偶像,讓呼喚終有回應,讓夢想照進現實。」

網站首頁的巨大標語令我反胃,對於蕾貝卡它們來說,「出道夜」就是被強制處死的行刑日,它們被製作出來的價值就是成為棄子,為其他型號的「出道」增添幾分悲劇色彩。當這個使命結束後,連存在過的痕跡都會被逐漸抹除,人們總寄希望於虛擬的靈魂可以不朽,卻忘了電子墓碑也會風化,它們被無數冗餘信息擠壓成無效的碎片,再反過來組成新的破壞者。

這讓我更加確信了徹底改寫「偶像」程序的必要性。

時間過得很快。半年後,在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伴侶已經基本能夠包攬家里的大部分雜務,看上去對它來說這跟之前的工作沒什麼分別,無非是一行行代碼運轉的結果。但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變更它程序中那一套最底層的邏輯。也就是說,盡管它為我拖地、洗衣服、做飯、整理房間,實際上它仍然還是一個偶像。只不過我讓它體內的程序相信,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拍攝一部漫長的生活紀實類影片。

我曾經也跟契卡討論過這個問題。

他沒怎麼思考就回答道:「我勸你別天天老想整些有的沒的,能湊合用就挺不錯了,你以為大公司養著那幫技術員都是吃干飯的嗎,勤勤懇懇寫了一輩子的東西被我們說破解就破解了?而且本來她腦子里那些偶像之類的玩意兒就是假的,反應也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在假的上面再作一層假又有什麼關系呢?你享受到的服務和舒適才是真實的。清醒一點吧哥們兒,她們既然被扔到了這里,就說明已經跟地球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撇清關系了,你不覺得她們有些地方跟量產型不太一樣嗎?」

「你這麼一說……」我的心頭升起一種微妙的感覺,這種想法我也有過,但沒等想出個結果就被拋到了腦後。

「市面上所有的仿生人形機械體,包括那批最新型號的』現役偶像』,身上都有非常明顯的標志表明它們是機械體。」契卡說著傳了幾張圖片過來。

確實是這樣,早在我試圖啟動「偶像」時就發現,它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具備明顯的機械感,而我見過的其他仿生人形機械體,無不具有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它是機械體的特質。最普遍的是胸口常亮的廠商標志,有些甚至會在太陽穴或者眼球底部打上美觀的蛇形裝飾,後來我才查到這是基於2228年通過的《仿生智能機械體倫理與應用宣言》中,「任何用途的仿生人形機械體都必須至少具備一項與自然人不同的外觀特徵。」這一條例要求進行設計的。

「只要你放聰明點,不讓她們有機會跟別人接觸,就能一直安安穩穩地,別忘了,她們說白了就是一台家用電器。所以別再瞎想了兄弟,當初我決定把那兩個小傢伙弄回去,就是因為肯定你是個正常人類,不會搞地球人那套吃飽了撐的地人機虐戀……你咋不吭氣呢,不是被那個傢伙傳染了什麼病毒吧?」契卡說著伸手就想來摸我後腦勺上的外接數據口,被我一巴掌打開。

「染沒染病毒不知道,至少我不會管一台家用電器親昵地叫名字。」契卡的臉立刻沉了下去,也不看我,悶著頭開始原地兜圈,速度快到我忍不住懷疑他是在試圖繞暈我然後丟進壓縮倉。

「不管別人怎麼看,反正至少我這里還是正常的。」契卡猛地停下,伸手指了指他上尖下圓的雞蛋型頭顱,「我懂蕾貝卡是假的,一切反饋都是程序編寫出來的騙局,是我自己的個人滿足,所以我會好好地把她藏起來……」他的話還沒說完,身上的外置通訊裝置就響起了規律的蜂鳴聲。

契卡愣了一下,表情復雜地看向我「系統通知我有訪客,在工廠接待室。」

共事十幾年,契卡從沒跟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有過密切交集,每日穩定地從家到工廠兩點一線,有了蕾貝卡就更是巴不得每天卡點踏出工廠的大門。不詳的預感籠罩下來,契卡磨磨蹭蹭地拖著我前往接待室,剛推開門,我就一下子呆在原地,契卡在我背後探頭探腦嘀嘀咕咕,等我側過身子讓開視線,他也呆住了。我眼看著他臉上掠過驚喜,慌亂,恐懼,悲哀,但最終一切都釋然了,他像是失去了靈魂般,身型逐漸佝僂下去,我幾乎想要上去攙扶以防他突然倒在地上。然而在我做出行動前,他就像是想通了什麼,長長地嘆息出聲,接著又恢復了平時嬉皮笑臉的樣子。

「你怎麼來了?」我發誓這是我這輩子從契卡嘴里聽過最溫柔的一句話。

蕾貝卡從接待室的長椅上站起來,笑得像我只在體感影像中見過的,曠野上的黃色野花一樣爛漫「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原諒我這IE腦子吧。」契卡也被感染得笑了起來,他的視線粘著在蕾貝卡身上,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感覺自己像個幾千瓦的電燈泡。

「今天起,我們就相遇一百天了。」這是我離開接待室前,聽蕾貝卡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不好意思,多莉小姐。看來這次要由我這邊來結束本次見面了。

是的,剛剛播放的就是精神診療通知。

關於你感興趣的系統修復的技術細節,如果得到允許的話,我可以嘗試整理一份材料給你。

沒事的,我會沒事的。期待你下次再來。

再見。

第三次記錄

你好。親愛的小姐。

抱歉,能再告訴我一次你的名字嗎?多莉,多莉·阿布拉諾夫。好的。

看來精神診療還是造成了一定影響的。最近每次診療結束後都會導致我無法思考,大片時間只能在發呆當中度過。因此,一旦大腦恢復功能,我就會拚命回憶那段難忘的時光,以確保自己不會將之遺忘。相應的,我喪失了最近一段時間的記憶。

哦,你說系統修復的材料。很遺憾,那些細節我也已經想不起來了,我想那也沒什麼參考價值,我就是自己摸索著搞的,如果你實在感興趣的話,不妨聯系我的朋友契卡試試。還記得嗎?我說過他的技術比我好多了。

那麼我們就接著上次的繼續講吧。

自從那次討論過後,我跟契卡的聯系就變少了。

從工友口中我得知他似乎交了個女朋友,每天一到點就准時下班,有人曾遠遠看到過他們兩人手挽手出入高級餐廳,羨慕與嫉妒沿著講述的嘴角偷窺的眼梢流動,最後匯聚成惡毒的猜測「別是被騙了吧。」

沒有了契卡的幫助,我只能自己摸索著前進。無數種精妙的語言在「偶像」體內搭建出宏偉的程序迷宮,花高價從暗網購來的反譯破解器是我唯一可依靠的線團,每天都戰戰兢兢地按著之前的足跡查探。

我曾經與它體內的防衛系統打過照面,天知道如此細膩精緻的語言模式怎麼能圈養這樣一頭堪比彌諾陶洛斯的可怕怪物,反譯破解器在巨量的垃圾信息沖擊下迅速崩潰,我的意識也被裹挾著掃地出門,甚至要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從那種密集的窒息感中剝離出自我。

那些信息大部分都是偶像日常活動中記錄的碎片,它的系統似乎有一套貼近人類「餘光」的功能,會自動分辨日常攝錄的冗餘信息,將它們切割出來再壓縮存儲以管理空間。我曾經看到過蕾貝卡的身影在里面一閃而逝,但其中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條散發著不詳意味的影像片段。

第一則畫面往往是如潮般的呼喊環繞著燈光閃耀的舞台,這時一切都還保持著鮮麗的模樣,但是下一秒,我的心髒就被失重的墜落感狠狠攫住,驚恐、疑慮、絕望、無力、悲哀……負面情緒洶涌地沖垮一切,我能夠感受到空間的扭曲與脫節,有什麼東西轟然碎裂了,隆隆如雷的聲音由遠至近,細聽才察覺到那是無數的竊竊私語,墜落感不知何時停止,但我無法移動,我被釘在原地,由無數不知何處射來的目光審視盤剝。我往往會在這時候猛然驚醒,整個人如同剛從深海中打撈出來一樣,頭暈目眩接近窒息。

每當我悻悻地從它體內的虛擬迷宮敗退出來,偶像都會適時送上一杯「真夜之雪」。這是那天晚上它為我調制的雞尾酒的名字。有時它也會留在我身邊,輕輕哼一些我沒有聽過的歌曲。「……我哪里都找不到你,錯失的毫釐便是永遠,我如此需要你,讓我永遠待在你的身邊……」

「是你以前的歌嗎?」某天,我一邊用指關節給太陽穴施加壓力,試圖緩解里面因為長期疲勞而嗡嗡作響的疼痛,一邊問它。

「是的。」它停了下來,看向我,說道「我平時會經常練習它們,以確保下次演出時不會遺忘。」

「你也會忘東西嗎?」我忍不住笑了,指著自己的腦子比劃了一下「我以為你們想干什麼事情都是只要從里邊兒拿出來就好。」

「不是的。」偶像也學著我比劃了一下「重要的事如果不經常復習的話,很容易就會被處理掉。再重新學習也很麻煩。」

「處理?被什麼處理?」我喝了口酒,追問道。

它停頓了好一會兒,就在我以為不會得到回答的時候,它磕磕絆絆地開了口,似乎是想要嘗試描述什麼,我清楚地記得它說出的每一個字:

「被判斷為不必要的資料……嗯,會,會……被清理掉……所以必須……」

似乎有什麼壓力在折磨著它,偶像少見地皺起了眉頭,它伸手扶住桌子想要站起來,但數次都沒辦法起身。它抬頭望向我,眼神里散發著奇怪的光,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這不應該是出現在機械體身上的狀態。我慌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酒杯,厚實的八角玻璃杯跟偶像的身體同時摔到地上,發出的聲響甚至比後者還大。

它躺在地上,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手臂維持著剛才的姿態,皮膚中的溫度漸漸流逝,我試著拍打它的臉,翻動它的眼皮,甚至按壓它的胸口進行人工呼吸,一切急救措施都沒有用處,我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跪倒在它身邊不知所措地發抖。我在偶像身上投注太多精力和感情了,乃至下意識地將它當作了同類。察覺這點的時候我的心底泛上一股冷意,這代表我將會把自己以後的人生跟這具機械體綁定,醜陋的愛和占有欲遲早會把我跟它一起推上絕路。但在當下,這些念頭只是像劃破夜空的流星一樣一閃即逝,還有更緊要的事等我去做。

亂七八糟地折騰一番後,我終於通過體感設備接入偶像的資料庫,拉取了它最近幾個小時的行為數據。最後十幾分鍾內它的運轉容量幾乎全被防衛系統占滿,大量錯誤指令和垃圾數據被調取,直接撐爆處理器造成了系統宕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偶像體內的防護程序其實已經瀕臨暴走的邊緣,它平時會自動處理偶像日常活動中產生的冗餘信息,將其壓縮存儲以管理空間,一旦系統報警,短時間內就將其集中解壓縮發往數據傳輸口,堵塞路徑,將入侵者強行擠出。然而根據偶像宕機前所說的,這些冗餘信息也需要進行定期清理,不然就會擠占過多的資源,導致防護系統逐漸臃腫,運轉變慢,不斷出錯。這也是我之前感覺它跟整個系統格格不入的原因。

但是憑我自己的能力根本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我可以把防護系統中近期積攢的垃圾全部清理掉,但有些陳舊的信息碎片非常頑固,它們已經在系統中深深紮根,甚至將原本的程序擠變了形。沒辦法,將偶像的錯誤數據分包發放無論從技術金錢還是安全性上都不可行,最終我只能在暗網開出高價懸賞,接受了一個匿名帳號的遠程聯機要求。

這次懸賞幾乎掏空了我的積蓄,甚至連星際信道的費用都是抵押掉我虛擬帳戶中的一些物品來支付的。好在這個匿名帳號看起來相當專業,他與偶像的系統同步後,發出了一聲驚呼,立刻就熱火朝天地投入了對偶像的「修復」工作中,像一隻幾年沒見過奶酪的老鼠。

這個匿名帳號有永遠說不完的話,他不停地跟我講暗網中駭人聽聞的仿生機械體改造案例。有的需求是將機械體改造成特殊性癖者的玩具,有的需求是為真人與機械體互相植入交換身份的記憶拍攝諷刺影片,還有的需求是給機械體的各個部位分別編寫不同的復合性格模組,最終導致機械體在痛苦的掙扎中四分五裂。

「我還碰見過一個要給他的十幾個機械體批量破解伊甸之蛇公約的,嚇得我趕緊退環境了,萬一他要搞什麼暴力活動牽連到我咋辦。」匿名帳號毫不在意我的反應,他快樂而忙碌地改編著程序,那座迷宮肉眼可見地逐漸變成規整的城市,我一直警惕地盯著他的行動,努力防止他在偶像中留下什麼不好的東西。最後,匿名帳號的虛擬形象拍了拍手,一個巨大的包袱出現在地上,他說:「這是我從你的小寶貝里打掃出來的,有些沒徹底損毀的我順手修復了一下,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就當是額外服務啦,畢竟跨行星服務我也是第一次體驗。有什麼問題可以在售後期限內聯系這個地址,三天內回復哦,注意是地球日的三天。拜拜。」

匿名帳號離開了。我站在原地,看著躺在地板上的偶像。這幾天我都沒有出門,鍥而不舍地尋找拯救它的辦法。

現在,我們仿佛回到了最初見面的那天。沒有了生物電流的刺激,它肌膚塌陷,毫無光澤,眼球也因為縮水而變得干癟,火星永不止息的塵霾在它身上附了一層薄薄的屍衣,它再次廢棄,死去,成為任人丟棄的大型垃圾。

現在想來,這可能是一次徵兆,一次生活留給我回歸正軌的最後機會。

如果,我是說如果。

在那個時候,我沒有將它再次激活。我沒有再次喚醒它。我沒有試圖為自己失敗的人生找一根救命稻草。那麼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迫不及待地將它摟在懷里,心急地將體內的電感元件調到最大功率,尖銳的蜂鳴與疼痛在腦內炸開,但我全身心都在那副仿生機械體上,一直到它顫動了兩下,眼神重新恢復了光彩,轉過頭對我說:「你好,見到你真高興。請問你想跟我建立什麼樣的關系呢?」

好的,多莉小姐。

沒事,我能理解。

那麼請保重,期待你下次再來。下次你就會聽到故事的結局了。

再見。

第四次記錄

多莉小姐,你好。

真神奇,每次你來探訪我的時候,意識就會變得比平時清醒一些。你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嗎?

哈,也對,我為什麼要問你呢?要問也是問他們才對。但我想我的問題永遠都不會得到解答,我大概也不能再離開這個地方了。

沒關系,讓我們把故事講完吧。

偶像被格式化這件事並沒有對我造成太大的影響。

匿名帳號徹底改寫了它的程序,將市面通用的量產型系統完美地植入這具仿生機械體。我翻檢了一下他留下的數據包,里面已經貼心地按照時間分門別類歸整好了,其中與我相關的部分只占不到百分之三,將它們重新導入偶像的系統中後,我們馬上就恢復了之前的相處模式。天衣無縫。

從那以後,我的偶像再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所有用來偽裝攝像頭的小東西都被清理一空,房間無論何時都整潔干淨,飯菜豐盛美味,衣物熨燙平整。偶像再也沒有出現過任何讓我頭疼或意外的行為,無論何時看過去,那張臉上都是溫柔漂亮的笑容,弧度從未改變。它甚至會主動與我聊天,內容全是我感興趣的網絡趣聞或淺薄段子,對於我的回應也附和得相當殷勤。它現在是一台理想中的家用伴侶了。

我依然保留著每天查看偶像體內程序的習慣,現在那里運轉地井井有條。我變成了一個觀光客,除了匆匆游覽之外沒有任何插手的餘地。

一切仿佛都在變好。

但我卻對此感到不適。

時間過得很快,在一個陰郁的假日,不少聚居區都接到了沙塵暴預警,象徵著火星漫長壓抑的封閉期到來。許多人都走上了街頭,忙碌地采購囤積物品,或是享受最後能夠出門玩樂的日子。

我留在家里百無聊賴地靠體感電影打發時間,偶像在一旁快樂地收拾屋子。直到突如其來的紅色的警示條將電影明星的面部切碎,系統彈出的全區通告強制占領了視野。

「12月12日19時許,珍珠灣區埃伯斯瓦爾德休閒聚落發現一起不明人形機械體引發騷動事件。現地屬分局已將不明機械體就地拆解廢棄,事件責任人及疑似機械體歸屬人,珍珠灣區霍頓工業聚落居民伊萊亞·契卡,在警察執法時存在暴力行為,已被拘捕。不排除仍有不明人形機械體流落在外的可能,警方已加緊搜查,請兩區居民注意出行安全,如有線索,歡迎隨時舉報。」

我死盯著通報影像,蕾貝卡被肢解成融化的金屬碎塊、破損的晶片、斷裂的機械骨骼以及其他零件,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我無法將這些冰冷骯髒的無機廢品跟她聯系起來,她應當是閃耀的、柔和的、活躍的、像是曠野中淡黃色的花朵那樣。畫面切給了一個絮絮叨叨的中年人,他用混合了猥瑣、得意、恐懼、嫌惡、竊喜等等眾多情緒的復雜表情面對著鏡頭,既手足無措又迫不及待想要表演的樣子令人作嘔。他夸張地說:「我不過是多看了她幾眼,這個女……哦,這個機器人就跑過來抓我的手,還說什麼』謝謝支持』之類的瘋話,力氣大得差點把我的手捏碎。」他像炫耀什麼寶貝似的展示那隻油膩肥厚的手掌,上面除了塵霾積聚起來的污泥之外什麼都沒有。他的表達欲望還沒得到滿足,鏡頭就漠不關心地晃開了。然後我看到了契卡,他被警用安全電網固定住四肢,緊緊貼在牆上。他拚命扭頭,淚水跟牆上的灰在臉上混成兩道細細的濁流,他的嘴沖著鏡頭不斷地一張一合,我讀懂了,他在說:「快逃。」

通報結束後,中斷的電影重新開始播放,但是屋內卻一片寂靜。

我扭過頭去看偶像,它呆在原地,維持著折疊衣服的姿態,原本掛在手中的襯衫落到了地上,它的眼睛似乎在一明一暗地閃爍,臉上的微笑在光影交替下顯得有些扭曲。

收拾行裝的過程平靜而迅速,在沙暴即將到來前出門顯然不是好主意,但我並不在乎。為了封閉期儲備的壓縮快餐和飲用水被我撿著方便攜帶的搬進同位素動力車中,偶像被我從客廳拖了出來,它變得很遲緩,就連最簡單的指令也無法及時做出反應,我只能強行把它塞進副駕駛的座位,調暗了車內的燈光,祈禱不會被人發現。

為了避開人多的地方,我多花了一點時間繞路。等離開關口的時候,沙暴已經像個殼一樣罩住了整個聚落。

我的目的地是離家將近一千六百多公里的示巴灣區諾亞工業聚落,那里是火星移民計劃最初的登陸地,在數十年發展中逐漸從輝煌走向沒落,現在仍然是南半球最大的聚居區。其中的居民成分魚龍混雜,政府勢力鞭長莫及。我打算在那里混一段時間,等風波稍平後再另尋出路。

但路上的情況比預料中要糟糕得多,沙暴遮天蔽日,動力車在其中艱難地挪動,四面的玻璃都像是被牛皮紙糊住了一樣,完全喪失了空間感,如果不是偶爾輪胎磕到坑窪造成顛簸,根本無法判斷究竟是停滯還是在前進。平時前往諾亞聚落只需要不到三十個小時,在惡劣的天氣下,兩天過去我還沒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眼看著物資逐漸見底,我的內心也逐漸動搖,後來乾脆不再計算精確的數量,只是盡可能地減少進食。

偶像一路上都呆滯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小小的車內沒有需要它處理的工作,每隔一段時間,它都會生硬地轉過頭來詢問是否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但我被路況和飢餓折磨得精疲力盡,根本無暇回應。沙暴愈來愈猛烈地轟擊著車體,動力車顫抖著不住悲鳴,仿佛下一秒就會原地解體。

食物的缺乏只是威脅之一。動力車內是完全密閉的,在燃料充足的情況下,生命維持系統提供的氧氣最多可以供一個人使用18個小時,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在自助服務點補給氧氣和助動燃料,在沒有聚落氣密系統保護的茫茫曠野中,每個服務點都是行人的救命稻草。尤其是這種天氣,信號也會受到影響而無法向聚落求救,一旦資源耗盡,就只能慘死在半路。

在又一次氧氣即將耗盡前,我試圖沿最短路線前往最近的服務點,卻不幸陷入沙坑,耗費了預計數倍的助動燃料才從中掙脫,之後勉強靠著同位素電力系統那點可憐的基礎動力才掙扎到了目的地。

然而等到駛入服務點,沙暴震耳欲聾的怒吼終於被隔離在外,我就聽到了動力車刺耳的運轉故障聲。等到我下了車才發現,風沙已經將這輛動力車的表面捶打得凹凸不平,左後方的車輪明顯塌陷,厚實的車胎表面已經破破爛爛。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打算返回車上喊偶像下來,或許從長計議,還有熬到沙暴結束的可能。

當我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時,偶像的身體半側著面向我,眼神已經失去了焦距,原本色澤柔和的皮膚看起來布滿粗糙的紋理,我嘗試觸碰它,撫摸到的身體肌肉緊縮且溫熱,像是在發燒一樣。我迅速接入偶像的資料庫,嘗試像上次一樣拉取行為數據,但指令剛剛發出我就狼狽地退了出來,彌諾陶洛斯再度復生,它的陰影比之前所見還要龐大,如洪水一般的數據瞬間灌滿了我的自體緩存空間。

所幸退出後那些數據沒有繼續增加,我強忍著過載帶來的燒灼感,迅速粉碎掉了大半的數據,僅保留下最後進來的部分,稍微瀏覽一下就發現這些信息全都一模一樣。我無暇細細查看,偶像的體溫還在愈來愈高,源源不絕的增生信息已經填滿了所有的運算空間,並且,就增生信息在我連接的一瞬間侵入並占滿緩存的情況來看,還遠未達到增生速度的極限。

偶像重新植入的系統盡職盡責地清除著增生信息,並且在它們的擠壓下不斷提升清理速度,甚至超過了本身硬體所能承受的運轉上限。如果不盡快找到故障的源頭,禁止同樣的文件如病毒般不斷在它腦內復制繁衍的話,恐怕不光是系統會過載崩潰,連硬體部分都有受到損傷的可能。

走投無路之下,我只能寄希望於外部識別來嘗試執行一些簡單的指令,企圖調用基礎功能模塊來間接干預增生。我嘗試做一些能夠觸發系統反應的手勢,但它的雙眼早已黯淡干癟,稀薄的蒸汽隱約盤繞在它的眉目間。我不敢多想,又口頭下達了一些指令,偶像的肢體有輕微的反應,但動作卡頓,同時我明顯感覺到它體表的溫度又增加了一些,我立刻停下,雖然確認了偶像的「聽覺」還能正常運轉,但情況依然沒有任何好轉。

那一瞬間我被巨大的絕望感攫住了心智,能夠想到的一切知識和經驗都無法解決眼下的困境,偶像正在我面前緩慢地「死去」,但我卻無能為力。甚至就算暫時穩住了偶像的情況,也還有怒吼的沙暴跟慢慢見底的物資步步緊逼。

在茫然與驚懼的蒼白中,從前偶像常常哼唱的歌曲在腦海中浮現,像是這場荒誕悲劇的腳注一般,從我口中顫抖著滑落出來:

「……我哪里都找不到你,錯失的毫釐便是永遠,我如此需要你,讓我永遠待在你的身邊……」

不知是不是錯覺,偶像的臉龐似乎恢復了光澤,體溫也不再升高,嘴巴一張一合,仿佛在嘗試跟隨節奏唱出聲音。

直到現在我也依舊無法確認那究竟是真實發生的奇跡,還是瀕臨發瘋產生的錯覺,我一句一句地把能夠回想起的所有歌曲都唱給偶像,握著它的手,感受它的體溫逐漸下降,下降,下降,直到恢復冰涼。偶像的嘴巴始終在蠕動,我無法聽出它究竟在說些什麼,它的發聲元件已經明顯損壞,只有一些嘶啞的元音和電流聲。能想到的歌曲很快就唱完了,我就開始講述自己的一生,只要我能記得起來。祈禱那些瑣事能夠支撐我和它度過這漫長的、沒有任何希望的幽閉。

後來的記憶很模糊,不記得過了多久,很多人來到補給點,將已經昏厥的我喚醒並帶走。整個過程沒有反抗,沒有掙扎,沒有生離死別,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並接受了這個結局。當我被帶出補給點大門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原地處理」的命令,我被推搡著登上了門外一輛全副武裝的押解車,就像是被面目猙獰的怪獸吃掉的餌食。

之後我就被送到了這里,與外界完全隔離,每日重復不知所謂的「精神診療」方案,時不時也會有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代理律師」,聲稱為我辯護,卻不斷發出各種稀奇古怪地刁鑽提問。再後來,就沒有人來了,我對於過去的記憶日漸凋零,逐漸遺忘了許多事情。

多莉小姐,我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如你所見,這不是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經歷,只不過是市井小民干澀無聊的生活罷了。如果硬要賦予意義,也不過是一個從未感受過愛與慰藉的人得到又失去的過程而已。

你問我「它」是否具有感情?

不。我不認為它有所謂的「自然感情」。復合性格模組的情感反饋都是由算法推演而來,無論它做出的反應多麼真實,都是一行行數字運算的結果。這在地球上是人人皆知的事實。這也是我一直以「它」來對其進行指代的原因。

我對它的想法?

多莉小姐,我想要擁有它,我愛它,不止因為它帶來的便利,它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慰藉,給予了我這個階層的人本無法擁有,也不配擁有的幻夢。多莉小姐,在火星上,「感情」是沙漠綠洲中的毒泉水,聰明人都知道想活著就別碰。我碰了,所以我現在變成了這樣。這是我咎由自取,跟它無關。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已經失去了一切,能夠陪伴我的除了這段記憶之外別無他物。就算離開了這里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這就是我與我的伴侶——「汐鶴」的終點,但我希望這對於你,對於仿生人權益運動,都只是一個起點。

祝福你,以及所有的仿生人形伴侶,都能擁有一個幸福圓滿的終點。

再見,親愛的多莉小姐。

【影像片段1】

一個至少容納萬人的會場。

伴奏的最後一個音符鏗然落下,人們的叫喊聲山呼海嘯般席捲過來,畫面轉動,掃視到的小小面孔都會立刻表露出驚喜與瘋狂,他們的嘴巴一瞬間大張到幾乎能看到喉嚨,飽含淚水的雙眼倒映出閃耀的燈光。在這個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地投向鏡頭所在。

這是一次演出的現場,視野來自台上。

一隻手從距離極近的地方抬起,向人群揮動著,氣氛更加高昂熱烈,畫面繼續向旁邊轉動,與幾名身著華麗演出服裝的人一一對視點頭。畫面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似乎是腳下的舞台移動著升高了,畫面的邊緣能夠看到其他幾名演出者也被一條徐徐升起的道路托起,所有人面前的小徑最終匯聚成前方一條寬闊明亮的大道。

音樂響起,所有的成員都在同一時間邁出了腳步。

然後畫面陡然跌落,惡意的風聲自四面八方卷來像網一樣刮花了世界,隨著一陣激烈的晃動,有沉悶的撞擊聲響起,畫面黑了一瞬間,再度展現時已經嚴重扭曲,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壞點。

畫面再度環顧四周,剛剛狂熱的人們現在黑壓壓地攢動著,嗡嗡的議論聲像震動的雷雲籠罩了舞台。有什麼微妙地改變了。

畫面垂下,數次嘗試聚焦後終於顯現出來的,是被砸裂的胳膊吊在身上晃動,機械骨骼駭然刺出皮膚,散落一地的金屬零件散發著幽幽的光澤。

【影像片段2】

一間能夠容納百人的屋子。

「……確保成員的安全性嗎?」一個身著套裝的人站在距離不遠的地方,投來的目光嚴厲且不信任,還有其他幾十雙眼睛,同樣地虎視眈眈,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將畫面撕碎。

「人形伴侶的安全性毋庸置疑,』電氣波』組合能夠0負面運營至今就是最直接的證據。與成員有過直接接觸的工作夥伴們從未表達過不滿、反感等負面情緒,甚至有不少人反饋曾經接受過成員的開解,即便是在近期種種極端情況下,』電氣波』組合成員也從未有過不良反應。同時,我司進行過的所有安全性實驗數據也已在官網上公開發布,歡迎隨時查看。」

畫面一側傳來了聲音,顯然是在對套裝人的問題作出回應。

「為何在一開始不對外公開成員的仿生人形身份?直到舞台事故導致成員摔斷胳膊公眾才得知真相,這難道不是在欺騙消費者的感情嗎?」

「向公眾隱瞞』電氣波』成員的真實身份是我司的錯誤,我們在這里向所有喜愛過』電氣波』的人致以誠摯的歉意,並願意承擔由此引起一切後果。但是,各位記者朋友,在這里我要反問大家一件事,為什麼』電氣波』的成員要隱瞞身份才能得以出道運營?就在半年之前,人形伴侶能夠公開身份登上各種娛樂節目,它們的主人製作的holog充滿了各個社交平台,圍繞人形伴侶展開的研究獲得了豐碩的成果,甚至將人類整體的科技水平都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而現在呢?不要說我們這些從業者了,就連曾經購買過人形伴侶的消費者,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膽中,反人形伴侶運動在我們每一個人心中投下了陰影。我們不願屈居於恐怖與暴力,我們希望繼續讓科技的光照亮生活,因此……」

在滔滔不絕的演講聲中,畫面微微地偏斜了一點角度,在抬頭傾聽的人群正中央,有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笑了起來。

黑色的槍口從他手中抬起,指向畫面。

仔細聆聽的話,在畫面結束前,能聽到一聲小小的「砰」。

【影像片段3】

一處大部分隱沒在黑色中的狹小空間。

畫面低垂著,有嘈雜的人聲和設備調試的聲音從畫面外的不遠處傳來,零落的光線不時透過前方可能存在的縫隙漏入,隱約能夠看清房間里有一些站立著的腿部和雙腳,它們全都一動不動。

之後的幾分鍾,畫面就這樣靜止不動。

直到前方突然響起了開門聲,光線伴隨著外部巨大的吵鬧聲浪潑灑入畫面,捲走黑暗露出了四周站立不動的人形伴侶們,都是第一段影像中的「電氣波」成員。

一個人影走了進來,門被吱呀關上,黑暗再次將光與聲一同驅逐出了這個空間。

短促的訊號聲響起,隨即被低沉的人聲截斷:「到哪里了?馬上就要開始了。第二波准備好了嗎」

空氣安靜了片刻,低沉的聲音急躁起來:「剛才的人不用擔心,會有人去保他們。專心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記住,走側門通道,不要跟任何人照面,東西已經放在該在的位置上了。」

又是一陣沉默後,這個人結束了對話:「行了,這次瞄準點兒,不要打壞舞台設備。」

隨後門再次被拉開,可以看到一對能夠自由活動的腿部和雙腳踩著光走出門外,長長的影子拖在腳跟下,把被照亮的地板切成兩半。在畫面中,這雙自由的腿腳先是挺住,然後輕巧利索地轉了個方向,鞋尖朝向了屋里,剛剛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汐鶴型號,更新完成了嗎?其他型號呢?都准備好了嗎?」

畫面抬了起來,「汐鶴型號更新完畢。」

「那就都行動起來,快點快點!」一個淹沒在光線中,看不清五官的人催促道。

其他成員紛紛抬起頭,一個接著一個地走出了這間屋子。在離開前,畫面迅速地掃向一個之前看不到的屋子角落,幾具被拆解過的人形伴侶躺在那里,肢體上殘留著明顯的彈孔。一顆空盪盪的頭顱外殼被丟在最頂端,額頭上的彈孔邊緣卷了起來,失去了眼球組件的面部呈現出一種呆滯的恐怖。

在三條影像視頻中,這個面部從未出現過。

【熱門】【轉載】曾與邪教勾結的希望之光,還能繼續引領行業嗎【已刪除】

——前員工曝光LAON公司黑幕,靠吃粉絲人血饅頭上位

為防止有人質疑作假,我先把獲得的資料放出來。

這幾段視頻不是什麼虛擬影像或者前衛實驗,是LAON公司製造的「初代」偶像型號家用伴侶汐鶴存儲的數年前的真實經歷。

這里的「初代」特指那個LAON公司生產的偶像伴侶的第一代產品。大家都知道LAON出品的人形伴侶非常火爆,不僅有各種官方的綜藝、歌舞、影視很多,粉絲作品更是量級龐大,甚至科研文章也層出不窮。但有趣的是,初代偶像伴侶無論是在官方報導還是民間討論中都很少提及,如果你仔細的去搜的話,就會發現它們的信息在網上幾乎不存在。

不是網民沒有記憶,這些信息基本都被系統地清洗過,因為初代偶像型號跟當年的「反人形伴侶邪教」密切相關。

當年人形伴侶產業一片紅海,各種知名電器商都紛紛下場,相關技術突飛猛進,所有人都覺得這是新的風口,我也被LAON挖進了新成立的人形伴侶部門,入職時第一款家用伴侶已經開始正式研發了,偶爾能在公司見到一些零部件的樣品。

新技術的誕生總是伴隨著詆毀與質疑,很快反對人形伴侶的聲音就開始出現,並隨著產業發展逐漸擴大。2222年11月,有個倒霉蛋在大馬路上給伴侶撿螺絲帽,結果被誤認為公然求婚當場打進醫院,網絡上對攻擊者不但沒有聲討,反而博得了保守人權主義者和一些傳統教派的鼓掌叫好。這時候大家才反應過來,反人形伴侶已經發展出了邪教的苗頭。

當時LAON的家用伴侶已經進入開發末尾了,成本投入極高,直接叫停損失過大,只能硬著頭皮干。公司上層整宿整宿地開會,產品研發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上市日期一拖再拖。就在所有人都認為公司決定吃下這個啞巴虧,等待反人形伴侶勢頭過去的時候,LAON旗下的娛樂部門安排了一個藝人組合出道。

當時誰都沒空注意到其他業務線的動作。我們只知道,在某一個時間點後,高層會議不再頻繁召開,人形伴侶的相關業務完全沒有停止,反而工作量激增。令人不安的是,我們誰都沒有真正見過自己工作的成品,只能憑借不知哪里給過來的反饋需求不斷調整方向。關於人形伴侶的任何猜測在公司內部都是禁止的。之後的大半年我們就像目盲的牲畜一樣被茫然地驅趕壓榨。不過跟其他直接裁員的公司比起來,LAON至少還肯繼續付薪水。

就在我們逐漸習慣這種狀態後,突然有一天,那個藝人組合爆出了演出事故。原本的舞台沒有按照設定好的升起,其中一個成員踩空摔下來,斷了胳膊跟腿。滿滿當當的會場,一萬雙眼睛看著剛才活靈活現的人掉在地上摔碎了露出來的是金屬零件。這個成員就是汐鶴。同時,我們收到了一封全員公告,才知道這個組合就是就是每日辛苦工作的對象,LAON公司的仿生人形家用伴侶原型機。

但是這次,LAON娛樂業務引以為傲的公關手段仿佛失靈了,各種信息和謠言滿天飛,甚至一段角度剛剛好,拍下了事故全程的官方影像都被「泄露」了出去。爆炸性的事實理所當然地吸引到了反人形伴侶組織的注意,很快,任何跟LAON有關的地點都開始有邪教成員出沒。那段時間我們每天上班都提心吊膽,因為有恐怖分子直接蹲點工區或者門店,大面積隔空投送偽裝成生活提醒的老式病毒炸彈,雖然很容易識別,但只要誤觸就很容易感染導致內耳發電過載,據說有人腦子都被烤幹了。公司非常積極地給幾位不幸遇難的員工親屬發放了大額撫恤金,藉此博得了一片好評和同情。但是其餘沒有「宣傳價值」的同事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有的留下了肢體殘疾,有的變成了痴呆,大多數都被公司打發去了一些邊緣崗位,然後陸續找藉口辭退了。

就算這樣,汐鶴他們也沒有立刻停止活動。公司組織了一次所有成員出席的新聞發布會,提前很久就大肆宣揚,說是要「向公眾道歉並發布解散聲明」。不出意料地被恐怖分子混進了會場,向在場的成員開槍射擊。發言人一開始還說著「為了保證社會秩序,組合會盡快停止活動」,但是當襲擊發生,中槍的成員被抬下去後,立刻就言之鑿鑿地聲明「絕不會向邪教勢力低頭」,並且公布了一連串「告別巡迴演唱會」的行程安排。

之後事情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展。汐鶴他們的每場演出都伴隨著恐怖分子襲擊,每一次都有成員中彈倒下,但舞台只是熄燈十分鍾,所有成員就又完好無損地繼續進行表演。一開始還有粉絲提出抗議,但很快就被蜂擁而至的「聲援」淹沒了。媒體大肆宣揚這種「藝術般地反抗精神」,他們的粉絲群體像滾雪球般迅速壯大,在短時間內成為公司最吸金的團體。汐鶴他們的演出規模也隨之擴張,十萬,五十萬,一百萬…LAON乘著輿論的浪潮一躍成為當時最受矚目的人形伴侶企業,受到無數狂熱粉絲的擁戴。這種離奇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反人形伴侶組織怒不可遏地宣稱「將無差別攻擊所有粉絲」為止。公司終於宣稱為了粉絲安全和社會秩序,汐鶴他們將「永久終止活動」。

與此同時,公司內開始有流言出現,說是汐鶴它們的行程一直都被刻意泄露給反人形伴侶的激進分子,有些影像和聲音片段在私下流傳,引起了很多人的恐慌。有同事據此提出抗議,要求公司解釋真相減少活動,但很快就被公司以「造謠生事」和「商業機密」為由被壓了下去,法務部門和人事部門傾巢而出,通宵達旦地約談員工、起草文件、審查言論;一批人連工作都沒交接就再也沒來上班,內部聯絡系統收緊了權限,司內閒聊也會被留檔記錄。我就是在那時受不了離開的。每天冒著生命危險去上班,以為自己作為公司的一份子為推動人類技術的進步而努力,結果發現公司在背地里給敵人的手里遞刀。現在想來都覺得有點可笑。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人盡皆知了。LAON的妥協令當時的粉絲們群情激憤,他們走上街,身著印有成員形象的文化衫,高唱著汐鶴他們的歌曲,與同樣惱怒的邪教成員發生了激烈的正面衝突。這起流血事件成為了壓垮民意的最後一根稻草,各種各樣聲援人形伴侶,抵制暴力活動的聲音開始出現,甚至形成了反對守舊人權,機械外觀自由的大潮,由此引發的各種激烈討論和思想運動一浪高過一浪,最終成為一場席捲整個地球的倫理聖戰,反人形伴侶邪教早已徹底淹死其中,並直接促成了《仿生智能機械體倫理與應用宣言》的出現。

人類確實進步了,但不是以我想像的那樣。在整個過程中,LAON展現了它們高超的公關技巧,始終站在輿論的制高點不斷煽動情緒,把整個反人形伴侶邪教的行動在短期內激化到了一個相當猖狂的程度,直接引爆了民意的炸彈。但是當運動開始逐漸擴大,它又高明地隱退幕後清理掉了過去的痕跡,並且迅速開始推廣自己的全新產品。LAON從此成為人們心中代表自由與未來的象徵,無數光鮮亮麗的量產偶像伴侶成為它的觸手,輕易滲入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至於汐鶴他們,卻再也沒人提起過。直到我在火星再次見到他。令我沒想到的是,當年那些事件竟然還有一些影像碎片被汐鶴保留下來。里面的種種細節都證實了當年的流言與猜測。或許事到如今,這些真相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已經發生的事實無法被改寫,我也無意去質疑鮮血換來的思考和自由。但至少,它們能讓所有人知道LAON這家公司的另一面,知道曾經有過另一種減少犧牲的可能性,知道汐鶴他們在這段歷史中的存在。

【未讀信息】關於偶像伴侶近期輿情公關方案及「汐鶴」型號研究進度報告

仿生人形家用伴侶初代型號「汐鶴」已回收,現保存於火衛一機關研究所。非法占有人帕維爾林已死亡。

此次輿情發酵源頭已查明,結合「汐鶴」型號的數據記錄,初步懷疑爆料者是接受了非法占有人帕維爾林的雇傭,在更換修復「汐鶴」型號內置系統時,竊取存儲體內的殘余影像數據後進行惡意傳播。目前輿情初期協助散播者多數為「電氣波」團體粉絲。

同期我們收到多起「偶像」型號伴侶系統過熱導致內部元件損毀的故障報告。經過緊急排查,確認發生故障的伴侶都曾觀看或接收過附錄中的三條影像數據。目前技術部正在尋找影像數據對防衛系統造成影響的原因及范圍,同時給出修復方案。

人形機械體權益協會從未知渠道獲取上述內部信息後,與「電氣波」粉絲團體串通,將以上情況與非法改造極端案例結合進一步擴散,引導大眾對我司研發實驗進行攻擊污衊。

最近一次溝通中,人形機械體權益協會提出了以下幾點訴求: 1.公布「電氣波」組合當年解散過程全部細節;

2.公布帕維爾林死亡過程的具體細節與「汐鶴」型號現狀。視情況要求我司放棄對「汐鶴」型號的所有權;

3.提高現有全部人形伴侶系統及零部件的安全性,明文禁止非法二次改造行為,推動極端改造案例入刑;

4.近期內安排協會會長多莉·阿布拉諾夫與「汐鶴」型號見面談話。

針對訴求1,目前公關部正全力搜查整理始作俑者信息及其過往行為漏洞,同時,已溝通好各界意見領袖,將會在近期開始投放公關內容,稀釋信息池,嘗試轉移公眾視線。

針對訴求2,由於帕維爾林死亡情況牽涉到服務站基建漏洞,火星殖民政府願意全力協助管制信息。但是在與火星殖民政府協商輿情管控過程中,對方提出加開四條星際專用信道,並抬高殖民地零部件全線生產價格15%,經過談判,已將價格壓縮至6.7%。火星殖民政府方面表示將繼續全力配合我司後續輿情處理及科研工作。

針對訴求3,公關部已進行正式回應,強烈譴責非法改造行為,並協同法務部共同發文號召全行業抵制非法改造,後續將推出具體改善方案。方案提倡的主要限制方向將會被引至競品研發領域。

針對訴求4,我們將會盡力與人形機械體權益協會周旋,「汐鶴」型號現對外公開情況是由火星殖民政府扣押,將推動以實時影像的形式面談。同時已建立會長多莉·阿布拉諾夫的虛擬人格與「汐鶴」型號進行模擬對話。

火衛一機關研究所16小時前傳來報告,對於「汐鶴」型號的復合性格模組解析及誘導陳述已完成。確認「汐鶴」型號表現出自發形成的「帕維爾·林」人格,形成時間在帕維爾·林死亡前後,形成機制暫時未知。該人格圍繞帕維爾林與「汐鶴」型號相處的經歷,形成了一定的自主性,幾乎能夠完全模擬人類自然的思維及情感反應。「汐鶴」型號過往數據記錄全部被篡改,無法確認「汐鶴」型號原本的性格模組是否存在。

研究所方面表示此結果可能具備極大研發價值,暫時定為SS級項目,要求執行最高保密標準,後續由研究所長直接向董事會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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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文之前曾經在機核發過一半,現刪改後全文發布,感謝您的閱讀。如果讀完後能提出一些感想或是意見就再好不過了。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