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論文「致謝」走紅背後,一個想走出去的鄉村

博士論文「致謝」走紅背後,一個想走出去的鄉村

黃國平童年時曾經在儀隴縣炬光村居住過的房子,已廢棄多年。 (新華社記者 劉夢琪/圖)

早在中科院博士黃國平網絡走紅前,在家鄉四川省儀隴縣永光鎮,他已被視為榜樣,「窮人家里出了一個博士」,家長用他的故事激勵小孩好好學習,「走出去」。

2021年4月18日,有網友在微博上貼出了黃國平博士論文的「致謝」部分,這個家鄉人眼中的榜樣,引發更多網友關注。

該論文於2017年撰寫,當年30歲的黃國平在文中細述自己的故事:自幼家境貧困,歷經親人生離死別,憑靠努力和師友幫助,完成學業,從四川大山里的炬光小學、大寅鎮中學、儀隴縣中學、綿陽市南山中學,到重慶的西南大學,在中科院自動化研究所完成碩博連讀,於2017年7月順利畢業。

在文章開頭,他寫道,「我走了很遠的路,吃了很多的苦,才將這份博士學位論文送到你的面前」,又說,堅持下去,「信念很簡單,把書念下去,然後走出去,不枉活一世」。有網友評價,「文字平淡,苦難卻驚心動魄」。

面對突然而至的關注,2021年4月19日,黃國平回應道,「作為眾多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學生之一,受益於國家、政府、學校,社會以及老師和愛心人士的幫助……我才走到了今天。」並祝大家「努力終有所成」。

近日,南方周末採訪多位儀隴縣永光鎮的居民,發現博士論文致謝意外走紅背後,還存在一個想「走出去」的鄉村,人們期待著「寒門貴子」的出現,又形成新的教育難題。

「那時條件真的艱苦」

儀隴縣位於四川省南充市東北部,是開國元帥朱德的故鄉,地形屬於丘陵,多山坡。由於山多地少,改革開放後,儀隴成為全國知名的「勞務之鄉」「技工之鄉」,常年外出務工人員近30萬人。

2019年9月,根據全縣鄉鎮行政區劃調整,黃國平所在的炬光鄉與永光鄉合併,成立永光鎮。黃國平在文中寫到,當年「從家出發坐大巴需要兩個半小時才能到縣城」。有同是儀隴縣的網友稱,儀隴縣曾名列全國重點貧困縣,交通極為不便,直到2018年才正式摘帽脫貧。當地幾乎沒有平地,莊稼都種在山上。

儀隴縣永光鎮黃家超市老闆黃樹柏對黃國平印象很深,家里窮,「沒什麼子收入,一年接不上一年」。他記得,2000年前後,村里的土房慢慢換成了瓦房,黃國平家是村里最後一批茅草房。黃樹柏告訴南方周末,黃國平家算是村里最拮据的,其父出門打工前,幫別人種田,一天幾塊錢收入。

那時,村里的孩子們上學都要走山路,「下到河溝溝去,再爬到半山腰」。黃樹柏回憶,山路很窄,冬天天冷,氣溫低到零下四五度,黃國平也沒鞋子穿,光腳走。

當時村里適齡的孩子都在炬光小學念書。據黃國平小學六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邱文斌介紹,六年級需要住校,算上住宿費,當時一個學期的費用約為320元。黃樹柏告訴南方周末,不止黃國平一家負擔不起,這筆錢他當時也負擔不起。

黃樹柏有一兒一女,分別比黃國平小三四歲。1987年退伍後,黃樹柏去了鄉政府的警務室工作,一個月工資50元,家里種了大米、玉米,養了豬、牛,每年留下足夠生活的糧食,最後賣四五千元,這個收入在當時的炬光村(原炬光鄉下轄村)屬於中等水平,但「農村人情世故處處用錢,一年存不下什麼錢」。兩個小孩要上學,黃樹柏只好借錢供兩個孩子讀完小學。

博士論文「致謝」走紅背後,一個想走出去的鄉村

同村人黃國俊家中,仍保存著黃國平童年時期的照片。 (新華社記者 劉夢琪/圖)

在永光鄉讀書的陸昊(化名)告訴南方周末,當時借錢讀書的情況很常見。陸昊比黃國平大兩歲。在他的記憶中,上世紀90年代末,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不多,2000年前後外出打工才慢慢流行起來,那時農村種田、養豬的收入都差不多,「光種糧食掙不到多少錢」。因此,當時每次要開學了,「就靠家里賣點糧、賣豬來交學費,交不上學費就去借錢」。

黃國平在文章提到了當時讀書的窘困,「上課的時候,因拖欠學費而經常被老師叫出教室約談。雨天濕漉著上課,屁股後面說不定還是泥。」而陸昊和儀隴縣板橋鄉(與黃國平老家所在的原炬光鄉距離二十餘公里)的譙華回想起當時更多細節。譙華比黃國平大五歲,他們記得當時窮孩子讀書,吃飯還是大問題。他們都是自己帶米去學校,統一蒸熟,用從家里帶去的鹹菜下一星期的飯。

「沒錢就餓著,有錢就去學校食堂。」譙華一星期有一兩元的零花錢。所謂食堂,主要服務於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老師,條件好的孩子會去食堂花兩毛錢打一份新鮮的素菜湯,葷菜要一塊錢一份。

「那時候條件真的艱苦。」譙華說,自己在初中時住的是大通鋪,初一的時候幾十人睡在一個房間里,初二換成了小房間,也有十幾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那時一個大問題就是頭上長虱子,一傳就傳到全屋,癢啊。你上課的時候撓兩下,就掉下來一個。」譙華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根據儀隴縣政府網站發布的《儀隴教育概況》,1999年,全縣已完成基本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和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工作。當時,如果家庭非常困難,可以申請政策補助。黃樹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向鄉政府打報告,能免一部分書本費。憑藉政策扶助和自家籌錢,大部分人可以把小學讀完。但到了初中,和黃國平同齡、能夠繼續讀書的孩子,開始減少。

「走出去」並不容易

博士論文「致謝」走紅背後,一個想走出去的鄉村

黃國平童年時曾經在儀隴縣炬光村居住過的房子,已廢棄多年。 (新華社記者 劉夢琪/圖)

和中國很多鄉村地區一樣,儀隴縣的鄉村對讀書很重視,黃樹柏一再向南方周末強調,他這些年「想盡一切辦法給孩子讀書」。據介紹,當地人對孩子成功的判斷標準是能「讀書,走出去」。譙華還記得當時村里有一個榜樣:1970年代末,剛恢復高考,鄰居有個小孩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後來接著念碩士,最後留在了北京,「一步一步走出去」。在當地人看來,通過讀書走出去,跟在「野蠻生長」(出去打工)不一樣,

2002年,譙華考上了西華師範大學,後來成了北漂,但最終沒能留在北京,他發現在板橋鄉,大家對在北京上班的老鄉都報以羨慕的態度,「能走出去的都不願意留在當地」,鄉親們都覺得「應該去北上廣這種大城市闖闖」。

但這條通過求學的上升通道並不容易,至少在當年有兩道門檻,經濟條件和學習成績。

在黃樹柏眼中,黃國平成績好,初三時轉去了大寅鎮中學,去了好學校。而他的兒子成績一般,初中畢業後讀了職業學校——有的職業學校可以減免學費。

陸昊告訴南方周末,初中的學費比小學略高,而高中一學期各類費用需要一兩千元。很多家庭小學都要借錢讀,再往上讀,更負擔不起,有同學權衡自己的成績和家境,放棄繼續讀書。因此,他讀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六七十人,初中時陸續有同學因經濟原因輟學,高中只剩下十多個人,「能上大學的就是個位數了」。陸昊初中畢業後去讀了中專,現在在儀隴縣城的一所學校教書。

譙華的經歷也類似,大約20%的同學升入高中,其餘同學都去念了中專,或者出門打工。黃國平發表回應後,譙華很同意他的說法,學校、老師、家人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把他們送出來。然而「把書念下去,然後走出去」並不是一條容易的路。

改變「寒門貴子」的教育觀

在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眼中,儀隴縣在上世紀90年代末到2000年代初的教育狀況並不是孤例,在貧困山區比較常見。不過,和二十多年前相比,如今永光鎮的教育情況已完全不同,吃飯早已不是難題。據儀隴縣政府網站介紹,2019年永光鎮有九年一貫制學校2所和村級民辦小學校共4所,教師共79人,在校學生共有1179人。實現了適齡兒童百分之百入學,初高中升學率則達到80%。

熊丙奇認為,雖然現在鄉村教育出現了新的變化,大部分農村孩子都有機會上大學,至少讀高職,「但是能進名校的只有不到5%」。他發現,在部分農村地區、貧困地區出現新的讀書無用論,學生髮現自己成績不好,今後上不了普高,於是在初一、初二時就輟學,求學變為「升學有用,讀書無用」。

熊丙奇告訴南方周末,需要警惕這種讓讀書變得極為功利的「v改變命運」。他認為,博士論文致謝走紅背後還是反映了教育改變命運、「寒門貴子」的教育觀和成才觀。與「貴子」對應的,實質是「人上人」觀念,這教育孩子要成為「人上人」而非「人中人」。

近年來,高考錄取率不斷提高,但「寒門難出貴子」的討論卻增多。熊丙奇認為原因在於名校入學率降低,90%的農村大學生在地方本科院校和高職院校求學,「可是,他們所讀的大學,在輿論場中,經常被調侃為爛大學」。

「對於更多農村學生的成才來說,恰恰需要改變這種成才觀。」熊丙奇告訴南方周末,農村學生應該形成「教育完善人生」的新教育觀,教育生態如果只關注「寒門貴子」,會讓更多寒門孩子接受更差的教育,「只有辦好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教育,讓進入職業院校的學生也有人生出彩的機會,才能從根本上消除社會的教育焦慮」。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黃夢琪 劉欣昊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

來源:kknews博士論文「致謝」走紅背後,一個想走出去的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