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關於革命、愛情、理想以及所有轉瞬即逝的美好

《第四十一》是一部中篇小說,翻拍過兩部電影,其中1957年版被譽為蘇聯新浪潮電影開山鼻祖,CCTV6播過。或許有人已經看過,或許有人早聽說過,但我還是要為沒看過的朋友們講述下這個故事。

文中圖片均出自1957年電影,都是直接從豆瓣扒的圖……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瑪特留卡,出生在伏爾加河口的一個小漁村,打小就成了孤兒。

她十九歲那年,也就是一九一八年,蘇俄國內戰爭爆發,瑪特留卡「把刀往剖魚凳上一紮」,便去報名參加紅軍。一開始紅軍不要她,但她天天去,嚷嚷著紅軍應該「人人平等」。最終紅軍還是接受了她。

瑪特留卡入了伍,扛起了槍,成為了隊伍中著名的神槍手,她總是守在政委葉甫秀可夫身邊,打仗的時候政委會喊,「瑪特留卡,快看,白軍軍官。」瑪特留卡就會舉槍、瞄準、罵一句「該遭魚瘟的」,擊斃敵人。她會報個數,記下她的戰果。

隊伍里人人都愛瑪特留卡,但瑪特留卡分得清哪種是同志的愛,哪種是男女的愛。有一個小伙子愛過了界,被她抄起槍托一通砸,直接打掉三顆牙。

故事開始於一場遭遇戰,瑪特留卡沒來及罵出「該遭魚瘟的,第四十一」,對面的白軍中尉就舉起白旗投降了。

紅軍戰士從白軍中尉身上搜出了一封文書,文書顯示這名中尉受白軍統領高爾察克的命令,去給白軍將領鄧尼金傳遞密令。政委意識到此人關系重大,命瑪特留卡務必要將此人押送到紅軍司令部。

瑪特留卡領著一支小隊,帶著囚犯上路了。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各種困難,隊伍的人也越來越少。最終,吉爾吉斯人搶了他們的駱駝和馬匹,逼著他們只能冒險駕船橫渡阿拉爾海(今譯鹹海)。渡海過程中,小船遭遇了風暴,只有瑪特留卡和中尉兩人漂到了阿拉爾海里的小島上。

瑪特留卡和白軍中尉兩人在小島上過起二人世界,用中尉的話說,他成了魯濱遜,而瑪特留卡則是星期五。他給瑪特留卡講了《魯濱遜漂流記》的故事,而瑪特留卡會一邊聽一邊吐槽。

瑪特留卡熱愛詩歌,自己也喜歡寫詩。這是俄羅斯人的種族天賦。打仗之餘,她就會拿個小本本試著寫詩。不過紅軍戰士大都不太懂詩,而那些懂詩的記者和編輯們看了她的詩,都嘲笑她。

但她瑪特留卡不在乎,她就是喜歡詩。她發現中尉很懂詩,而且願意給她講詩。瑪特留卡給中尉讀自己的詩,比如這首:

列寧,我們無產階級的救星,  廣場上我們豎起了您的雕像。 是您摧毀了沙皇的宮殿, 為無產者建立了新政權。

還有這首:

哥薩克來侵犯—— 沙皇的狗腿子殺人犯, 讓他嘗嘗我們的子彈, 紅軍人人是好漢。

中尉告訴她,她的詩太幼稚,她需要多讀書,學文化。只有通過學習才能寫出更好的詩。他給她背了萊蒙托夫的詩。

瑪特留卡表示,等到戰爭勝利,她就要去上學讀書,去那種專門教怎樣寫詩的學校去學習。她已經想好了筆名——馬柳特卡·巴索娃。她說,一想到這個名字印在自己寫的詩下邊,「心都沸騰了。」

中尉沉默了。

中尉給瑪特留卡講故事,各種各樣的故事。他二十七歲,從前一直是貴族老爺,讀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但從來沒搞明白自己想做什麼,只是覺得什麼都挺無聊的。戰爭爆發後,他的父親告訴他,「瓦季姆,你的曾祖父、祖父和我都是聽從祖國的呼喚,第一批參軍的。我希望你也能……」於是他為了不負家族的聲望和榮譽,義務反顧的為「祖國」而戰。

但中尉本身對戰爭始終提不起興趣,用他的話說,

躲在小島上,給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姑娘講故事,對中尉來說是最好的消遣。他再也不用思考未來怎樣,或自己為何而活。他求瑪特留卡和他一直這樣下去,以後一起躲到他在高加索的小別墅去,再不管什麼戰爭、革命,關起門安心地讀書。

瑪特留卡不理解中尉,用她的話說,

他們無法理解彼此,但他們深愛上了對方。

然而,終於有一天,遠處來了一艘船。越來越近,他們終於看清那是白軍的船……

中尉立刻拋棄了情人,揮舞著雙手向海邊跑去,邊跑邊喊,「烏拉,是我們的船……」

瑪特留卡望著遠去的情人,想起了政委分別時的叮囑:

她舉起了槍,一槍爆頭……

故事到這里便結束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以下純屬關於這個故事的個人隨感閒聊。

最近一次,在其他地方看到《第四十一》,是金宇澄的《繁花》。書中,年輕人講自己受電影《第四十一》的觸動很大,老人則小聲地批評:「《第四十一》,真正的變態,阿寶將來會懂的。」「蘇聯人……為了主義,可以父子相殺,相殘,寫了多少害人故事。」

真的只是為了主義嗎?

雖然《第四十一》只是一個中篇,統共才2W多字,但幾乎涵蓋了我們熟知的各種蘇聯標簽:

  • 優雅博學的「多餘人」貴族老爺
  • 戰力爆表彈無虛發的女狙擊手
  • 彼此間幾乎沒有聯絡的白軍
  • 緊密團結在政委周圍的紅軍
  • 「我很懂,我覺得無論最後誰勝利,明天只會更糟。」
  • 「我不懂,但我相信憑借我們的努力可以迎來美好的未來。」
  • 《第四十一》小說發表於1924年,早於1926開始創作的《靜靜的頓河》,小說一經發表,在當時的蘇維埃文壇曾引發巨大的爭議。當時的蘇聯剛經歷了俄羅斯歷史上最具悲劇色彩、最為動盪漂泊的30年——三次革命(1905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兩場舉國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蘇俄國內戰爭)。一方面是戰爭帶來的深入骨髓的悲哀和傷痛,另一方面則也有革命勝利後無以復加的歡欣和激動。

    其時,面對被徹底摧毀的舊俄國體制,伴著徐徐升起的新生蘇維埃政權,蘇聯文學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十字路口。

    十月革命及蘇俄國內戰爭過程中,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徹底摧毀了舊俄國體制下的宗教文化根基——廢除宗教、關閉教堂、改造修士等激進的改革措施激起大量知識分子的反感;戰爭中不可避免的殺戮和肅反鎮壓,也帶來了深深地良心道德拷問:暴力能否帶來我們嚮往的明天?大批抱持懷疑態度的作家和詩人流亡海外,發表作品質疑革命。其中最著名的有葉賽寧、曼德里施塔姆、茲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

    相反,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階級革命勝利,一個不同於以往任何王朝的新政權建立,以及百廢待興熱火朝天的的蘇維埃工業化建設。這些代表著新時代和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幸福展望,也帶給創作者們全新的視角和體驗,一大批反應蘇維埃時代精神的文藝佳作爭相問世。比如高爾基、法捷耶夫、卡達耶夫、革拉特珂夫……

    然而在這兩方僵持不下的時候,《第四十一》站到了十字路口的中間,然後,站著不動了。無論是革命派還是反革命派,都能從《第四十一》中讀到自己在乎的元素……於是,雙方都批判它,而雙方也都認可它……

    同樣,《第四十一》也引起了現當代文學鑒定大師魯迅同志的關註:

    日記中所提的靖華便是中文版《第四十一》的譯者曹靖華先生,他翻譯的《第四十一》最早在中國發表,正是魯迅在1929年信件里提及的《未名叢刊》上。

    但《第四十一》在國內的命更苦一些。雖然得魯迅青眼有加,但解放後,因為種種原因,這本書但凡被提及,多是挨批的……推崇革命的覺得它不夠堅定,反對革命的覺得它有悖人性——反正總被當壞典型提起。

    時至今日,我們再回頭去重新審視蘇聯文學、蘇聯電影乃至蘇聯美學,會驚詫地意識到,恰好是《第四十一》這種混合了各種元素,被各方勢力都認可也都批判過的作品,格外適合欣賞討論。

    不要去找你討厭的點,去找你喜愛的點,就像書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樣,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被一場最殘酷的戰爭綁在了一起,但在幾天的相處中,他們放棄了認同對方,但他們都在傾聽對方表達。他們可以談革命、談主義、談理想,可以談詩歌、談書籍、談現實,可以談愛好、談食物、談旅遊,最後談起了愛情……誰會不喜歡愛情呢?

    是的,他們談的越多,便越堅定了自己。瑪特留卡意識到中尉老爺永遠只想躺在羽毛絨上享受一切,中尉則覺得粗野的暴民會摧毀自己家族幾百年所傳承的榮譽。他們都明白了自己的堅持和信仰,那遠比愛情重要。

    雖然信仰重要,但愛情更美,在踏上屍山血海的道路前,他們一起在夕陽下的海灘散過步。

    瑪特留卡談論著詩歌,談論著信仰,談論著美。

    最後,端起槍,爆了逃跑的負心漢的頭……

    人間值得。

    來源:機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