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世紀孤獨的簇擁與受盡病魔的愛情百解

作者\佐也

編輯\知傲曌

馬爾克斯:世紀孤獨的簇擁與受盡病魔的愛情百解

(一)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唯一沒有爭議的一位。」這句話不是我說的,雖然我也這樣認為。

馬爾克斯可能是最暢銷的嚴肅文學家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將馬爾克斯視為至高的文學巨匠,將《百年孤獨》視為脫俗必備的門檻,所以,《百年孤獨》的銷售量居高不下,很大一部分原因並不是人們去享受文學作品帶來的心靈沉浸,而是為了加以「文藝」的標簽。

但側面反映了馬爾克斯的影響力——很少能有一本書可以讓全世界的文學家一致歌頌,從而成為探索文學推廣文藝的先鋒,讓更多的人們去重新認識嚴肅文學——哪怕只是當作一種炫耀自身的資本——即便從沒有看懂過,或者說甚至連讀都沒讀下去過,但只要誇大一些「我曾經讀過《百年孤獨》」,便就會肅然起敬。

而人的社會智慧也往往會體現於此——注意詞語,聰明的人會說「我曾經讀過《百年孤獨》」,而普通且自信的人們會說「我讀懂了《百年孤獨》」。

這句話,莫言都不敢說。在1984年當莫言第一次讀《百年孤獨》時,他只讀了幾頁便渾身發熱,有些暈悶,合上書過了一會兒後,他用了一個「精神毒品」的病態卻吻合的詞語來形容這部書。而莫言的文學風格是「東方魔幻現實主義」,這簡單八個字,就能看出莫言對於馬爾克斯文學的追隨。

其實讀不懂《百年孤獨》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因為這本書為世人打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甚至在那個信息匱乏年代如同世界孤島的拉美世界。同時,《百年孤獨》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敘事手法來講述故事,讓本就帶有故事魔幻屬性的文學,也帶有了形式上的魔幻。

《百年孤獨》的開頭被譽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開頭,雖然很多人可能覺得這個開頭沒有「這是最美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經典,可這個開頭卻是從未來回溯現實狀態的一個手法,這是馬爾克斯獨創的。因為我們無法知道,奧雷里亞諾之前是什麼樣的,之後有沒有被刑殺,為什麼要去參觀冰塊,馬孔多是什麼地方……一段話能引來如此多的故事吸引,這是高級文學手法的體現。在文學中,用最精煉的話引申故事內容往往是最為困難的,一旦描寫不好,就容易變成故事大綱,看起來索然無味。

由此,《百年孤獨》的文學形式也受後人去模仿,譬如陳忠實的《白鹿原》,這部書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同樣是未來指向現實的描寫,同樣是讓作者有了描述者的身份,但陳忠實與馬爾克斯不同的一點在於,馬爾克斯是」小時間「來描寫,譬如看冰塊,是一個小事件體現的時間薄度,而娶妻、難產的《白鹿原》,則是一個大事件體現的時間厚度。這不是兩個作者誰更高超的比較,而是地理或文化背景不同。

《百年孤獨》里所在的熱帶地區,冰塊是不存在之物,吉普賽人是外來人種,所以用以小見大的方式描寫,更有一種隨意卻莊嚴的意味。而中國的文化背景從來都是大事件所反映的大悲大喜,結婚與生死是一個人一生的莫大之事,這種宏大感就賦予了一種歷史的沉重。

馬爾克斯的文學功底與創造力只有一段話便躍然紙上,但《百年孤獨》之所以被冠以諸多「最」之名的小說,魅力還在藝術價值上。

(二)

拉美有一種被馬克思定義了的文化現象,即文化具有相對獨立性,而拉美的經濟水平處於世界落後狀態,但文化卻屬於世界前端。

依次為阿方索·卡隆、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吉爾莫·德爾·托羅

這其中首當其中的是拉美電影與拉美文學,譬如電影方面近些年來橫掃好萊塢的墨西哥三傑(阿方索·卡隆、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吉爾莫·德爾·托羅),而文學方面,則有巴爾加斯·略薩、富恩特斯、科塔薩爾等(略薩於2010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拉美文化的興起或者蓬勃發展,有人說是因為」新奇感「的促使,也有人說是一種」文化脫軌「,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種新興力量的融入下,世界藝術充滿了新的活力。

而真正讓人們了解拉美內涵,聽聞拉美生活與溶解拉美歷史的一本書,或者說推動了拉美文藝現象的一個藝術品,就是《百年孤獨》。

因為沒有什麼比「百年」這樣一個時間詞語更有世紀感,也不會有「孤獨」這樣一個形容詞來滲透整個拉美了。

拉美的抗爭歷史是一個宏大的、跨越世紀的歷史,可玻利瓦爾還是聖馬丁們如何努力,拉美抗爭史最後還是以悲劇結束。不徹底的獨立是一種跟隨時代的奴僕,並沒有領先時代的盎然。至今,拉美的毒梟、平民窟問題層出不窮,而政府的無能也讓拉美大地難以企及希望。這樣一種現狀下的人物,無論是誰都是孤獨的。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孤獨是一種梵谷的孤獨,當一個人的眼見與閱歷超過了環境餘人里所承受或理解的范圍時,是一種孤獨;

烏爾蘇拉的孤獨是一種上帝的孤獨,她清楚地明白布恩迪亞家族是一個「瘋子之家」,但卻不得不當「烏爾蘇拉星系」最中心的黑洞;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的孤獨是一種棄子的孤獨,他漫長的抗爭、漫長地吻別死亡、漫長地絕離十七個子嗣、漫長的排斥性愛,到最後,寧可被視為歷史的遺物,也要有人的尊嚴,孤獨而又榮耀一生的死去;

麗貝卡的孤獨是一種外姓的孤獨,她是西方秩序的產物,是崇尚浪漫自由的代表,可即便如此,她生不逢世,崇尚浪漫自由卻是愛情婚姻的奴隸,死去是最得體的解脫;

奧雷里亞諾二世的孤獨是一種樂極而孤,他與母象比胃口,險些讓自己撐死,又去花天酒地無拘無束,可內心的孤獨永遠得不到滿足,這是一種渴求愛與關注的孤獨……

「我等雨停就死。 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准備了十五年去寫出的《百年孤獨》,有時會讓我覺得馬爾克斯甚至將「百年」當作了一種數量詞,這七代人百年的故事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孤獨,而融合在一起後,便是全書結尾,唯一一次用「百年孤獨」來續寫的語段:

有趣的是,馬爾克斯用「冰塊」開場,用「風嚀」結尾,兩種難以永存又無法泯滅的存在一前一後始末了這部小說,最終陷入其中並讀完全書的人便會感到,魔幻的現實與創世的孤獨。

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三)

馬爾克斯:世紀孤獨的簇擁與受盡病魔的愛情百解

我想講一個關於衡水中學的故事,同樣關於《霍亂時期的愛情》,同樣想被我改成一個劇本,然後被拍出來。

首先申明一點,我非常不認同衡水中學的教育模式,我認為,這是一個私慾勝於教育的極端,也是一個違背科學的「偽科學」,更是一個倖存者偏差中極佳的案例。這一點我有充分的話語權,我初中是就讀的就是衡水模式的中學,我所生活的省份離河北也非常近,我見過太多衡中之外的孩子飽受衡中成績打壓所造成的心理創傷,我也見過太多模仿衡中的學校里充斥著怎樣的極端行為,而不是少數,我也聽聞過太多的自殺、消息壓制、只是加固圍欄而不做改變,以至於面對死亡,這些學校有了一套自己的應對機制。這是很後怕的事情,以至於在我離開初中之後,以一個旁觀者去俯視這座壁壘,只有抑鬱症患者的嘶吼,與麻木的利己主義者。

《霍亂時期的愛情》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衡中曾經有一個讀書月,可這只是一種對外的幌子。讀書月,只是一種一年里的某一個月的衡中名字,里面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除了一個女孩,她是為數不多把讀書月的前兩個字當成一種活動,一種這個時間段內必不可少的活動。

於是她去圖書館借了一本書,書名叫《霍亂時期的愛情》(以下簡稱為《霍亂》)。

《霍亂》可能是馬爾克斯除《百年孤獨》外最廣為人知的一部書了。其實,當成《百年孤獨》的第二部也不為過。讀過書的人也知道,同《百年孤獨》一樣的,這本書也是一個時間跨度極廣的小說,貫穿了人的一生,也接近百年。而同《百年孤獨》不一樣的是,前者是一個家族的百年,後者,是一個人,或兩個個人的百年。這是一部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情小說,可當這部書出現在老師的眼中時,它變得一文不值,不再是創世的名作,而成為了提升成績最大的絆腳石。

毫無疑問,這個2014年的河北高考狀元,在她高二那年成為了制度的逆反者。班主任曾經對她家長打電話說:「這孩子思想是不是有問題,她竟然在看《霍亂時期的愛情》,她是不是想談戀愛啊?」

這句話我的中心思想我特熟,初中班主任曾不止一次翻看課桌就是為了找課外書,而這種觸及隱私的行為在某一天沒有吃飯的早上被我當場捉見,她在陽光下弓著腰翻拉著桌兜的模樣,像極了夜里偷菜的盜賊,與園丁分崩離析。

看《霍亂》就是想去談戀愛嗎?我不知道,而我知道的是,戀愛是一種人性,初高中時,越是強壓,戀愛越濃,孩子們在壓力下沒有依靠,甚至連書都不讓讀,手工都不讓做,那麼,沉迷遊戲或談戀愛,便是理所當然的了。我承認,年紀越小的學生本沒有戀愛的欲望,只是異性天生的吸引,是生理的調節。一個不缺愛的、少壓力的、正確教育體系下的少年是不會脆弱到要去戀愛的。他會強大到、自律到、堅毅到不會被愛所動,直到真正遇到愛情時,才會比任何一個自詡的「情聖」更義無反顧地擁吻那磅礴的溫情中。

但這只是愛情的烏托邦,《霍亂》沒有想過,馬爾克斯沒有想過,整個世界也少有想過。《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意義並不是定語後的「愛情」,而是「霍亂時期的,愛情」。「瘟疫就像是對人們進行突然襲擊的不可估量的威脅。它們似乎具有命運的特質。那是大規模的死亡現象。我覺得奇妙的就是大瘟疫常常造成大過剩。它們使人們想要活得更多。正是這種近乎形而上的維度才讓我產生了興趣。」馬爾克斯如此定義瘟疫,是跟他所在的環境也有一些關系的。

而這其中,有時代的自然環境,也有馬爾克斯本人的人生環境。

(四)

馬爾克斯:世紀孤獨的簇擁與受盡病魔的愛情百解

19世紀末,卡塔赫納確實發生過一場大型瘟疫,而馬爾克斯本人也對瘟疫十分感興趣,《俄狄浦斯王》、《瘟疫年紀事》、《鼠疫》與《約婚夫婦》,馬爾克斯在讀完這些人類歷史上的瘟疫情節後,漸漸形成了自己對於瘟疫的理解。在他眼中的瘟疫是如上所說的言論,其實用一個詞便能概括瘟疫的本質,那便是恐懼。

因為恐懼,我們才會急迫想去逃離,我們努力進步,人類努力發展,都只是為了不知名的天然恐懼驅使,這種恐懼像是神廟逃亡里從未露臉的怪物,不斷追逐,我們不斷奔跑。但不同於神廟逃亡終會被捕的情節,我們的結局不是註定的。甚至恐懼帶來的方向都難以註定,我們的恐懼,有可能來源生計,也有可能是愛情。《霍亂》中阿里薩對於費爾明娜的愛,經歷了起初的浪漫,與被現實打碎,再到互不交際,直至最後已成暮年,如果再不以愛相稱,便終生遺憾。醫生的死是一種恐懼,再往前推,父親的阻擾也是一種恐懼,再至中間,當費爾明娜脫離了愛情帶來的幻境後,直面了那個自己曾夢見的高大陽光才華橫溢的少年後,她才發現,原來相見也是一種恐懼。

醫生之死帶來的是死後便徹底與愛訣別的恐懼,父親的阻撓帶來的是初戀分別的恐懼,兩人意外的見面帶來的是愛情幻想破滅的恐懼。無論出於對於哪種恐懼的面對,阿里薩與費爾明娜都在竭力修補愛情,或者是對於愛情自身理解的守護。

其實就我而言,處於二十歲階段的我來說,我的愛情觀其實止步於初戀時的阿里薩與費爾明娜就好。我始終認為,像《百年孤獨》與《霍亂》這樣時間跨度為世紀的文章,其實應該分年齡去閱讀。我身處青年,我所經歷的也只能領悟青年的愛情,即便我讀懂了中年與老年的愛情,我也無法感同身受——這就是閱歷與生活的不對等。而馬爾克斯的青年愛情觀是比較超前的,通俗一點,就是網戀。阿里薩用一幅幅情書打動了費爾明娜,而女孩只聞文字的真摯,於是腦海中勾勒出一位白馬王子,所以,當她見到真人時,腦海中的幻想便被打破。她無法接受自己的愛人非己意願,所以只能迅速拋棄。

我懂這種感受,愛情在青年時甚至都不能用愛來詮釋,大多數情況,只是盡力滿足自己對於愛的幻想,所以才去產生感情。而我也一樣,或者,愛我之人也一樣。在很多異性朋友眼中,我仿佛更適合做一個「靈魂伴侶」,宣洩與安慰是獨一無二的形式標準。我與現世的男友,合二為一,就是完美的愛情。我很痛苦於做別人的感情拼圖,可每當我陷入真實感情的越多,我便失去得越多。從我分手之後所遇到的每一個互有好感的女孩中,無一不逃離這個怪圈。

同馬爾克斯一樣,我也恐懼,愛情是恐懼延展的外圍,能將自己內心不敢展露的模樣向一個毫無血緣的人坦誠。而我同阿爾薩一樣,當我真實的一面展現在她們眼中時,便不再會有人接受一個其實與她們一樣的普通人,一個沒有出眾外觀與豐滿才華的人。這種失落感,是費爾明娜爛漫後的一次重溫人間。在某種意義上,我與阿里薩的早年有一種相符的印套。

至於中年與老年時的愛情觀,我是沒有資格闡述的,於是,我引用了西蒙斯( 紐約時報》拉美專題作家 )采訪馬爾克斯的言論——關於《霍亂》的:

西蒙斯:《霍亂時期的愛情》的起源是什麼?

馬爾克斯:它其實是兩個來源的匯合。一是我父母親的戀愛,它與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青年時代的戀愛相同。我的父親是(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的報務員。他會拉小提琴。她是富裕人家的漂亮千金。她父親不同意,因為那個男孩是窮人,他(她父親)是一個自由主義者。那部分的故事完全是我父母親的故事……她去上學的時候,那些信件,那些詩歌,那些小提琴的小夜曲,她父親試圖讓她忘記他時她去內地的旅行,他們用電報交流的那種方式——這些都是真的。她回來時,人人都覺得她把他給忘了。這也是真的。和我父母親說的完全一樣。區別僅僅在於他們結婚了。而一結婚,他們作為文學形象就不再有意思了。

西蒙斯:另一個來源呢?

馬爾克斯:多年前,在墨西哥,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報導,關於兩個美國人的死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每年都會在阿卡普爾科相會,總是去同一家酒店,同一家飯館,遵循相同的路線,就這樣進行了四十年。他們將近八十歲了,還不斷地來這地方。然後有一天,他們出去坐船,船夫為了劫財,就用船槳把他們給打死了。他們秘密的浪漫故事由於他們的死亡而變得盡人皆知了。他們讓我感到著迷。他們各自都是有婚姻的。

我始終覺得我會把我父母親的故事寫出來的,但不知道該怎麼寫。有一天,出於那種在文學創作中發生的絕對難以理解的因素,這兩個故事在我頭腦里匯合在了一起。從我父母親那里我得到了年輕人的整個愛情,從那對老伴那里我得到了老年人的愛情。」

來源:機核